闻玉道:“兰花娇贵,我爹养过许多。”
对方听见这个回答,却像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没有接话。
闻玉方才就留意到这院里种着几棵高大的花木,上面系着长寿绳。她家的院子里也种过茶花,听说和她一般年纪,闻朔编了根长寿绳挂在上头,说是这树能替她挡灾,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
闻玉在那几棵花木上看得久了些,搬花的老人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闻玉见他走到那挂着长寿绳的花树旁,拿剪子将那树上的长寿绳剪了下来。
闻玉一愣,不由问道:“为何要剪了绳子?”
对方回答道:“这花树庇佑的孩子已经过世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再解释,只转头冲她点了点头,像是在感谢她方才那番热心,又提起花架上的水壶朝着山上的主殿走去。
秦蔓送贺希格等人出来时,正遇见迎面走来的老人,她口中的话音顿了一顿,见来人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殿前的花架前给花浇水,这才继续神色如常地送几人走去连廊。
贺希格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瞬间的错神,倒是一旁的卫嘉玉顺着她的视线多看了一眼花架前那个灰白头发的背影。
秦蔓将人送到连廊,等琉铄使臣走下台阶朝中庭走去,这才转身回到了主殿外:“属下参见山主。”
站在花架前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替花浇了水,忽然间随口问道:“你先前说杀了鸣儿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秦蔓低着头,心中一紧,不知他为何又问起了这个。不过这桩事情瞒不住,也不必瞒,于是她还是如实道:“叫做闻玉。”
“闻玉……”老人低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又低声问,“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秦蔓不做声,又听他问:“看来是学过秋水剑诀了?”
这一回,秦蔓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他们叫她斩秋水。”
“斩秋水?呵。”对方笑了一声,却又不像是生气。
秦蔓跪下请罪:“山主恕罪,属下无能,未能将其带回。”
“好端端的跪什么?”男人拍了拍手里的土,“我命你将闻道与询意带回来,你做的不错,该赏才是,起来吧。”
秦蔓不肯起身:“属下未能带回闻道,有负山主所托。”
老人摇摇头:“不,你做得很好。”
他转身朝着殿前的高台走去,秦蔓迟疑了片刻,也起身跟上前。贺希格等人刚刚走出连廊,秦蔓的目光第一眼先落在卫嘉玉身上,见他朝中庭一个背着长剑的女子走去。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也转过头,等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秦蔓心神一震,一时间背上已是一身冷汗。
高台的雕栏旁放着一排兵器架,老人从上面挑了一把大弓,从选了一支箭,试着拉了一下。随即秦蔓见他将箭矢对准了山下那个女子的身影,话锋一转,透出几分冷意:“我手底下,不留无用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秦蔓张口欲言,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他手中一松,随即搭在弓上的箭簇如流星般射出——
闻玉忽然间如同心有所感,余光瞥见日头下寒光一闪,不由瞳孔猛缩,猛地将迎面朝她走来的卫嘉玉扑到一旁:“小心!”
她话音未落,高台上的箭矢已是携雷霆万钧之势,擦过她的发髻,钉在了她的脚下,方才要是差上一点,这一箭恐怕便要刺透了她的喉咙。
闻玉猛地抬头,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高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中庭的景象,如同不涉凡尘的神俯望世人。
一箭失手,老人有些遗憾似的将手中的弓箭交到了秦蔓手里,意有所指道:“你既然明白,想必就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秦蔓神情变了数变,终于伸手接过弓箭,低声道:“属下领命。”


第113章 山神殿
头顶一箭射来时, 贺希格等人还未回过神,直等那一箭钉裂了脚下的石板,又从四面八方接连跃出不少人影, 瞬间将这伙琉铄使臣团团围住,众人这才回过神, 瞬间乱作一团:“你们要干什么?”
可那支凌空射下的箭矢却如同一道指令, 惊醒了一树的鸟雀, 潜伏于中庭四周的影卫拔刀上前, 转眼已朝众人聚拢来,手起刀落, 附近的惊叫声一时此起彼伏。
有影卫瞥见贺希格从怀中取出响箭, 立即飞扑而下, 一刀朝他割来。贺希格急推几步, 电光火石间响箭已出,一声尖锐长啸刺破满城的寂静。下面等候在城门旁的琉铄护卫军闻风而动, 知道上面多半出了什么意外,立即朝着中庭赶来。可是随着那一声响箭升空, 影卫也在同一时间割下了贺希格的头颅。
这样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与先前在金陵官道旁埋伏的玄武部手下一模一样。
其余琉铄使臣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这一路来因为番邦来使的身份, 到了哪里,接见他们的地方官员都对他们礼遇有加。如今眼睁睁看着贺希格的头颅在地上滚过几圈落到脚边, 一低头就看见那人头上狰狞的死相, 一时吓得心胆俱碎, 四肢瘫软在地, 一动都不敢动。
底下响起一阵马匹嘶鸣, 山脚下的狼卫已与琉铄的护卫军动起手来。
闻玉当机立断, 将身后长剑从布条中抽了出来,随即那剑在手中凌空一翻,三尺青锋在她手中好似涨出三丈剑气,凡剑风所到之处,无人敢迎其锋芒。众多影卫纷纷后退,见到她手里的长剑,无不面露错愕。
站在高台上的老人垂眼看着底下的动乱,见女子手持闻道,一招丘山陷已有七分大成,那柄闻道在她手中,如挥毫泼墨,一剑斩出,瞬间劈下半面雕栏。硬生生从玄武影卫的包围圈里撕开了一个口子,整个玄武精锐,竟无人敢挡在她的面前。
她几步跳上中庭栏杆,拉着身后的白衣男子,脚尖一点便朝山下掠去。一早看准了一匹狼卫□□白马,方一落地,便绕到那马跟前拉住了缰绳,翻身将那马上的重甲狼卫一脚踹下马,随即腰身斜出,朝着白衣男子伸出手,一把就将他拉到了马上。
卫嘉玉跳上马,刚在她身后坐稳,便听身前女子一扯缰绳问道:“会骑马吗?”
“会。”
闻玉听见这话便笑起来:“我哥哥真厉害。”
她勒紧了马绳,将马头一调,望着围上来的其他狼卫,目色一凛:“不过,接下去你可得把我抓紧了。”
兰泽山主站在高台上,远远看着那人仰头朝着这个方向最后看了一眼,随即狠狠一踢马腹,便朝北边的山坡上跑去。他目光微动,像是恍惚间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一身黑衣纵马冲进山城的年轻弟子。
那时少年半身是血,不顾眼前一众白虎狼卫阻拦,几乎要跃马冲上中庭。不过最终他只骑马站在山下,目光越过重重飞檐落在主殿的高台上,神色中压抑着说不清的怒气,仰头望着他高声道:“金九宵已死于我手,白虎令也归于囊中,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仔细想来,那是他们师徒决裂的开始。
城中的白虎狼卫没想到闻玉竟会往山里跑,也连忙朝林中追去。
这小山城原本便是在一片群山绵延之中,山路蜿蜒狭窄,即使是骑马缓步走在山间也极为艰难。可那纵马跃溪的女子,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后带着一人,一路横冲直撞地朝前闷头冲去,不管不顾竟是一路穿过了重重深林。
狼卫一身重甲,骑在马上远不如她身姿灵活,渐渐便跟不上了。只有秦蔓一身红衣,身后跟着几个玄武影卫,背着箭囊,一路紧追不舍。
卫嘉玉坐在马上,只感到迎面而来的风如冷刀,几乎能割开皮肤。他手中紧紧攥着马绳,感觉一不小心便要从马背上被甩下去,同时还在心中飞快地合计着接下去的计划。
兰泽究竟是如何发现了他们的身份?闻朔究竟是否在城中?悬城内的阿叶娜有没有收到城内发出的信号?
“想什么呢?”闻玉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又按紧了几分,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根树枝,头也不回道,“放心吧,在山里没人跑的过我。”
二人跑过重重深林,仿佛要将一切甩在身后。卫嘉玉生平第一次这样没有计划地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另一个人手里,忽然生出几分亡命天涯的错觉。可明明是这样前路不明,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倏忽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左右他们两个在一块,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什么。
身后不时有冷箭射来,不过闻玉好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总能借着周围的障碍物轻易躲开。她自小在沂山长大,年纪小体力还跟不上的时候,就已经叫闻朔带在身前骑马在林间疯跑。也从马背上摔下来断过骨头,不过习武嘛,哪有不吃苦头的。
眼见着四周的光线又亮了起来,过了这片树林,恐怕便是尽头,可不知道这林子后又是什么。
闻玉加快速度又催马快跑起来,等一头冲出林子,就瞧见眼前一座木吊桥。吊桥挂在峡谷间,风一吹便要摇上三摇,身下的马儿步子慢了下来,停在桥边不敢再往前走。
闻玉催了几下缰绳见马不肯过,干脆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朝桥上走。
二人走到桥中间,身后秦蔓就已带人追了上来。跟在她身旁的影卫见他们朝峡谷对面走去,不由的脸色一变:“前面是神殿——”
那几人跳下马,不顾阻拦便要朝着桥上追去。闻玉见身后几个影卫追来,目色一沉,同坐在马上的人沉声嘱咐了一句:“坐稳。”
卫嘉玉心下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低头便瞧见她滑出袖中短刀,一下便扎在了马腹上。马儿吃痛之后抬起前腿长嘶一声,差点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紧接着便同疯了一般撒开蹄子朝前跑去。
吊桥一时间晃得厉害,闻玉紧紧抓住两旁的吊绳,后头追来的人也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
好不容易等吊桥终于不再摇晃,闻玉独自一人站在桥上,身后的马儿已经冲到对面山崖,跑进了树林。闻玉与追来的影卫僵持在桥两端,她估算了一下自己与身后山崖的距离,缓缓朝着身后退了几步。
对岸的影卫见状,便又朝前逼近些。秦蔓站在对面,紧盯着桥上的局势,既不出声阻止,也不动身跟上。
只见那几个玄武影卫缓缓走到桥中央,闻玉却边走边退,几乎快要退到崖边。在距离山崖不远处时,她却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见她从身后又一次拔出闻道,几乎瞬间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可她自己也还在桥上,难不成想同他们同归于尽?
闻玉唇角微微一勾,随即持剑抬手,竟当真一下砍断了吊桥两边的绳索,这下峡谷上便只余下空荡荡一条板桥,更是晃得厉害。
那些个影卫心中一寒,像是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疯子。见她割断了吊绳,下一步便抬起剑尖直指脚下的木板,要将这桥从中截断。闻道削铁如泥,这样的木板桥,恐怕只需轻轻一挥就能叫她断成两截。
这时他们也再不敢迟疑,立即朝着女子飞扑而来。他们即是影卫,轻功自然是这山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闻玉的剑比他们更快,就在他们扑过来时,她已一剑插入脚下的木板,随即手中用力,“刺啦”一声,老旧的木吊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秦蔓瞳孔一缩,没料到她竟当真存了玉石俱焚的打算,也终于扑到崖边——可惜为时已晚,吊桥在闻道的剑锋下,只坚持不过瞬息便一分为二,连接着两段的木桥当空坠落,重重拍向两旁岩壁。
吊桥下的峡谷如同深渊巨口,一下便将落下的影卫吞吃下去。秦蔓站在崖旁,听峡谷风声凄厉,脚下崖壁上的几截木板几乎摔得粉碎跟着掉下山崖。但对面那截,十几块木板挂在崖壁上,木板上一个人影,一手缠着断了的吊绳,还挂在山壁上。
对面崖壁有一块凸了出来,闻玉估算好距离,事先在手上偷偷缠了吊绳,在吊桥断成两半的瞬间,还是差点被拍在了崖壁上。山风吹着她在半空晃荡了几下,秦蔓见她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插入崖中借力,又抬头看了眼自己与山崖的距离。
随即攀着桥上铺着木板的吊绳,踩着绳子往上爬了几步,灵活得如同一只山间的猴子,轻轻几下便跳上了岸。爬上石壁之后伸手揉了揉胸口,这次头也不回地朝着对面的林子深处跑去了。
山崖边所剩下的人寥寥无几,秦蔓一言不发地站在桥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掉头同身旁的人冷声道:“他们往神殿去了,还需尽快回去将此事告知山主。”


第114章 故纸堆
卫嘉玉不知在马上跑了多久, 等身下的马儿终于因为疼痛力竭,而渐渐停下脚步时,他坐在马上举头四望,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跑进了一片光线昏暗的密林里。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伸手安抚了一下马儿, 随后蹲在原地查看了一番脚下的植被。他没有什么在山间行走的经验, 于是只能依靠着四周的环境, 勉强分清东西南北。
这座山位于小山城北面, 来时的吊桥应当在这片密林的南边,可是卫嘉玉没有信心能凭着自己找到来时的路。
更重要的是, 即使此时回去闻玉也多半已经不在崖边了。
他虽气她不与自己商量, 关键时刻刺马叫他先走, 可也相信在这山里, 闻玉独自一人的确比带上他更容易摆脱追兵。事情若是顺利,她自然会第一时间前来找他会和, 倒是他这样贸然回头,反倒容易与她半路错过, 这样一来更是浪费了时间。
而且不知为何,这一路跑进山中, 秦蔓一直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偶尔从身后放出一两支冷箭,却也没有一箭是当真射中的, 反倒像在每个岔口, 都在试图用箭有意将他们朝这个方向引过来。
如今秦蔓的身份虽是敌友未明, 但是这山里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卫嘉玉权衡再三, 最终决定继续朝着北边走去。
他牵马一路往北走过密林, 走了大半日, 沿途留下记号,下午时到了一片水泽。正是春季,此处水草丰茂,偶尔还能在林间看见一两只野兔从草丛间蹿过。
马腹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红色的鲜血凝结成一片。卫嘉玉牵着马带它去水泽边喝水休息,一边蹲下身鞠水替它洗清了伤口。
林间午后格外静谧,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正在这时,忽然从水泽对面的林子里走出一个人影。
密林昏暗的光线下,那人从大泽对岸走来,穿着一身灰布长衫,手中拿着一个牛皮水壶,衣袖卷到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清瘦的腰身上,系着半截衣摆,腰间还插着一把竹笛,那笛子上青色的流苏随着他的脚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显得身形落拓不羁。
他踩过路边的草叶发出窸窣轻响,卫嘉玉蹲在水泽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由远及近朝水边走来,日光从他脚尖开始一寸寸逐渐上移,掠过他的胸膛最后斜照在他的脸上。
水里有游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落回水里,树旁的白马低下头打了一个响鼻,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
男人像是这才注意到林间还有其他人,他停下了脚步,目光先是落在了那匹正低头喝水的马上,接着才看清了牵着马绳蹲在水旁的白衣男子。
在去沂山的路上,卫嘉玉曾想象过无数次与那人重逢时的情景,但是无数次的想象里,一定没有哪一次像眼下这样猝不及防。
卫嘉玉看见他弯腰打水的动作顿了一顿,像是意外于这林子里除他之外竟还有第二个人。
蹲在水泽边的卫嘉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几乎要将粗粝的绳索勒进掌心里去。有一瞬间,他几乎有些懊恼起来,不由得想:这场重逢要是放在沂山,实在比放在眼下要好上百倍。起码他不必担心对方会不会认不出自己,或是只将他当做一个误入此地的陌生人。
好在那预想中的情形没有发生,站在对岸的灰袍男人在片刻的愣神之后,有些意外地咧嘴笑了起来,风吹过林稍的叶片,将对岸的声音传来耳边,男子站在林间疏疏的日光下看着他,温声笑问道:“你娘可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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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玉走到山神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她从吊桥那儿过来,路上发现了一些马蹄印,不过马蹄印断断续续,她中间追丢了几次,到傍晚没发现卫嘉玉留下的记号,意识到自己多半是走了岔路,看来天黑前是追不上他了,只好等天亮再想办法,先找地方过夜。
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沿着山路朝北走,傍晚时便发现了这座藏在山中的神殿。
在这种陌生的山里,能找个有瓦片遮雨的地方过夜必然是要好过风餐露宿的,于是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推门走进了殿中。
宫殿藏在青山间,看上去几乎已经荒废了,四周几乎看不出一点人迹。不过进入殿内,却发现里面竟然有人。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正站在殿内的白玉神像前,踮着脚给头顶的烛台点灯。
听见身后的动静,以为是殿门叫风吹开了,刚回过头,就与殿门后的闻玉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闻玉原本也没料到这殿内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那女子手里的火折子已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神情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颤声道:“芜姐姐……”
闻玉一愣,没听清她口中喊的是“五姐姐”还是“吴姐姐”,那姑娘便已经提着裙摆朝她扑了过来,一下便抱住她呜呜哭了起来:“你回来了……你是来看我的吗?”
闻玉在这一声声的抽泣声里,渐渐有些回过神来。她抬手迟疑地拍了拍怀中女子的肩膀,过了片刻才道:“你说的那个人……可能是我娘。”
这座山神殿常年空置着,秦芜在的时候,殿中除她之外还有几个年老的嬷嬷住在这里。可是秦芜死后,兰泽再没有新的神女来到山中。
二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几位曾住在殿中的嬷嬷也已经过世了,于是这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名叫小拙的姑娘。
小拙五岁起就被送到了山神殿,秦芜离世后,便一直由她照看着神殿的香火。因此年纪上虽比闻玉年长,但是大约因为少与人打交道,因此脾性完全还是个孩子。
“刚才吓我一跳。”小拙领着闻玉来到山神殿后的起居殿中,一路上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刚才真的以为是芜姐姐回来了。”
闻玉并不将此放在心上,却也忍不住问:“我和她长得很像吗?”
小拙牵着她的手,听见这话停下来又仔细看了看她,皱眉道:“现在仔细看又不太像了。”不过她还是强调道,“但刚才你站在门后面的时候特别像。”
“和朱雀使相比呢?”闻玉问道。
“那自然是朱雀使要更像一些的,”小拙回答道,“但是她们两个也不一样,芜姐姐是很温柔的人,不会像朱雀使那样成日里冷着一张脸。”
闻玉喜欢听旁人口中提起她素未谋面的母亲,好像也从这些只言片语中终于一点点勾勒出了她的模样。
小拙带着她去了秦芜过去在这里的住所,随后又去替她找了一床被褥,好让她今晚在这儿过夜。
闻玉一个人的时候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室内的摆设十分简单,几乎一目了然。
这间屋子里最多的东西是书,且大多都是经书。
这些经书里许多有关佛教的教义,这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闻玉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之后,果然在经书上发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
一种字体娟秀端正显然是个女子,另一种字体光洁秀劲看样子是个男子。
二人似乎在经书上辩法,激动处朱红小楷密密麻麻几乎挤满了周围留下的纸页空隙,有几本还另外附了纸。相比之下,女子的笔迹更多,辩到激动处笔锋泄露出些许洒脱;男子笔迹少,口气也更显沉稳老练,只是每卷经书最后的结语几乎都是他的笔迹。
闻玉读了一会儿没有读懂,觉得甚是无聊。她这会儿又忽然间十分想念起了卫嘉玉。也不知他现在人在哪里,今晚又是在哪里过夜的,有没有受伤。
可惜现在想这些都无济于事,闻玉在心中叹了口气,决心明天再去这附近的林子里看看,早一日和他碰面,才能早一天想法子从这山里走出去。
她兴趣缺缺地将经书翻了翻,随手放了回去。这架子上书册多已泛黄,堆叠得也不整齐,想来屋主人过世后,就再没有人打理过。
当她翻着这些架子上的旧书时,忽然从架子上掉出一本未写书名的本子来。闻玉将那本子捡起来一看,随手翻开一页就见那上头写着:
昨夜大雨,天亮方止。睡前偏殿烛火长明,雨中似有诵经声,今早晨醒,竟得好眠。但偏殿久未居人,大约屋檐漏雨,夜风寒凉。今晨嬷嬷外出,或可找个理由请人前来查看。
闻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是一本手记,且对比字迹,与那佛经上的应当是同一个人。这宫殿的主人既然是秦芜,那么这么手记出自谁手自然也就不言自明。
闻玉的心跳微微急促了些,像是透过这故纸堆里的只言片语,窥见了一点早该叫岁月封尘起来的过往。
那经书上落笔回应的另一个人呢。
是否就是那个夜雨中于偏殿彻夜诵经的僧人?


第115章 明月落
秦芜进山的第五年, 山中一切如旧,日复一日,并无半分不同。
她夜里有时会一个人出去, 天亮前又独自回来。小拙清早见她屋里放着换下的衣裳,发现裙摆是湿的, 见怪不怪道:“芜姐姐昨天又去望海崖了?”
她不明白秦芜为什么这么喜欢往北边的望海崖跑, 那里除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崖什么都没有。
秦芜坐在镜子前梳头, 笑了笑没有作声, 不过在她离开前却又叫住了她问道:“前些日子我带回来的那人怎么样了?”
说起前几日秦芜从望海崖边带回来的那个和尚,小拙便忍不住皱眉:“安排他在偏殿住下啦, 不过现在正是禁山期, 他却到了兰泽, 就怕叫外头的人知道, 要说他坏了规矩,触怒山神。”
何况他还是个男人, 小拙显然不赞同将人留下。
秦芜放下木梳,沉默片刻道:“人既然已经救下了, 总不能再叫他去送死,等禁山期一过, 再悄悄将他送出去就是了。”
小拙年纪小, 也没什么主意,听她这样说, 很快也就默认了。
等她离开屋子, 秦芜才起身走到窗前。从这儿能看见偏殿的门窗紧锁着, 那位不受欢迎的客人显然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 因此自从住进偏殿之后, 便从没在白天离开过屋子, 也几乎从不开窗,安静得如同不存在那样。
秦芜想起在海滩旁捡到他时的情形,大约是出海的船已叫风浪拍得粉碎,他伏在一口大箱子上,也不知在海面上漂了多久,终于被海水冲到了岸边。见到她时还有最后一点神智,用尽力气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裙。
大约是叫他这点不肯松手的生机所打动,秦芜最后还是将他带了回来。
她回来后告诉小拙岸边还有口箱子的事情,小姑娘激动得两眼放光,找了个借口央人去将箱子抬了回来,结果打开一看,发现箱子里是满箱的经书。
经书大半都已经叫海水泡烂了,只有压在最下面的几本用油纸包着,勉强还看得出写了什么。
小拙失望得恨不得当天晚上就将这些东西当柴火烧了,叫秦芜拦下来,到底没有重新扔回去。
山神殿的日子枯燥乏味,嬷嬷与小拙隔三差五还能去外面,秦芜作为神女却是无法离开神殿的。她只能在夜里独自跑去海边,又在天亮前回来,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样一眼望的到头的余生里得到一丝喘息。
因为闲来无事,她从那个箱子里翻出几本还算完整的经书,找了个太阳好的日子,将书搬到庭院里晾晒,又尝试着修补那上面已经叫水泡得模糊的字迹,将其誊抄在纸上。
一箱子经书无处存放,于是全都暂时寄放在了后殿的亭子里。几天后小拙跑来问她要怎么处理亭中的书,秦芜才又去了一趟后殿。
她那天给经书补字原本也是一时兴起,转头便忘了。这回来却见四四方方的亭子里放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摊满纸笔,秦芜低头拾起前几日她落笔誊抄的经文,却忽然注意到那上头有叫人改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