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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细问的时候,他对一旁的祁元青说道:“先去看看葛大人的伤势,这里有我。”
要是严兴在场,恐怖打死都不能将这活捉血鬼泣的机会拱手让给错金山庄,但是祁元青听了,只是犹豫片刻,立即招呼手下一同下楼,先将葛旭带出护文塔。毕竟眼前的对手是封鸣,而这天底下能赢过他的除了南宫雅懿之外屈指可数,塔阁位置狭窄,他们此时留下也于事无补。至于雪信、卫嘉玉、阿叶娜等人,还在机关阵那头,一时无法脱身,但好在闻玉已经到了,想来应当也能护住他们一时的安全。
对祁元青等人的离开,封鸣没有什么反应,对他来说少几个敌人是件好事。何况这会儿六楼连接七楼的楼梯已经断裂,就算他们一会儿折回来,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带着大部分人上来捉拿自己。
于是等祁元青一走,还留在这楼里的同一开始相比,转眼间就已换了一批人。
闻玉紧盯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忽而皱眉道:“你是封鸣?”她来的路上其实已经有了猜测,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叫卫嘉玉故意将她支开,又要请错金山庄的人前来帮忙?方才他出手时那一招丘山陷才叫她确定了心中的推测。
“是你差点杀了严兴?”她心思转得飞快,见他没有否认,脸色一沉又逼问道,“你还杀了雪云大师他们?”
封鸣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有趣:“老和尚们可不是我杀的,说起来你倒应该好好谢我,否则那晚死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闻玉心口一跳,那晚的大火又浮现在了眼前。封鸣又说:“你知道他今晚为什么要将你支开?因为他怕你知道了那晚的事情,便要转过身来对付他们这些人。”
“封郎君——”卫嘉玉出声打断。
可闻玉听见这话,果然转过头来盯着他道:“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你知道了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他不肯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封鸣笑着说,“你在这儿受的气还不够?只要你我联手从这儿出去,我还能带你去找你爹,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我清楚他的下落了。”
虽然明知他这多半只是引她上钩的把戏,但闻玉还是不免露出几分动摇之色,他会出现在坑下,也会与闻朔一样的功夫,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在骗你。”卫嘉玉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闻玉却还在生他的气,听见这话也抬头朝他看过来,冷声道:“你今天不也骗了我?”
卫嘉玉一时哑然,一旁南宫雅懿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卫公子不如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晚的事情讲清楚,在下也很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嘉玉轻轻叹了口气:“好吧,与那晚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其实都已经在这儿了。”
“护心堂起火那晚,在院里的除了闻玉之外只有雪云、雪心两位大师与护法院的十八武僧。如此一来,无非就是两种可能。杀人者若不是原本就在堂中的人,就是外面有人悄悄潜入了堂中,动手杀人。”
“既然如此,那就先来说说第一种可能。”卫嘉玉看向闻玉,“当天晚上,闻玉毒发,护心堂着火时,院门反锁,院里其他人都已遇害,只有她独自站在院里,正是走火入魔的模样,乍一看,她确实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嫌疑人。但是,事后我问过寺中弟子,那天在后山的人中,只有闻玉所穿的衣衫多处溅上火星,烧了几个破洞,除她之外,雪心大师的僧袍上也有被火灼伤的痕迹,但程度较轻,剩下的其他人,衣衫上只有血污与刀剑划破的痕迹,可见起火时只有闻玉与雪心大师靠近火场,其他人都并不在屋内。
“之后,寺里的僧人在大火后的护心堂废墟里,发现了一把黄铜锁。着火时不过戌时,还不到护心堂落锁的时辰,为什么门上会挂铜锁?我想应当是雪心大师担心闻玉中途毒发,失去心智出手伤人,因此在门上挂锁,以防她离开护心堂伤及他人。这样说来,着火时,闻玉应当正被锁在屋内,或许差一点就要在火场殒命。”
闻玉隐隐想起她第二回 毒发时在护文塔里想起的那些事情:“……我记得那晚是雪心大师开门,我才从起火的屋子里出来。”
卫嘉玉点点头:“这也解释了为何雪心大师的僧袍上也有些许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阿叶娜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但这能说明什么?”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疑惑,似乎确实不清楚当晚发生什么,难道她与那晚的事情当真没有关系?
他心中这样想着,口中依旧耐心与她解释道:“说明在雪云大师与十八武僧出事时,她都被关在屋里,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护心堂起火,只要在这寺里的僧人,第一反应必定是要先去救火。当时雪云大师与十八武僧都在院里,却没有靠近火场的痕迹,只能说明当时他们无法去救火,可见在起火时,他们已经遇害了。”
一旁雪信听得这句话,忽然间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睫,想起那晚仍叫他心绪难平。卫嘉玉听他问道:“如此说来,雪云师兄与护法院十八武僧的死或许确实与闻姑娘无关,但雪心师兄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因为那个铜锁。”卫嘉玉缓缓道,“铜锁虽然已叫大火烧得焦黑,但是仔细观察锁眼附近,能够发现上面沾有血迹。这血迹不是他的就是院里其他人的,这些都能证明闻玉离开屋子之前,雪心大师与院中其他人已经出事,动手的人便不可能是她。”
他说完这些又转身看向南宫雅懿:“而雪心大师与严大人身上的剑伤一模一样。南宫庄主是铸剑一道的高手,方才与封郎君交手,想必也注意到了他随身的兵器,不知可还记得那剑的形制?”
“剑宽一寸八分,长三尺,刃薄而质轻,重六斤四两。”南宫雅懿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他目光落在封鸣手中的剑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欣赏,“此剑名叫询意,世间只此一把。”
卫嘉玉听后,又转向闻玉。闻玉稍有迟疑,伸手握住身后的长剑,片刻后将身后的长剑抽了出来,亮在烛火之下。南宫雅懿盯着她手中的剑,一时目光如电,语气头回起了些波澜:“闻道——”
“你认得这把剑?”闻玉倏忽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南宫雅懿却看着她反问道:“闻朔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爹,你认得他?”
南宫雅懿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讶异,他并没有说自己如何认识的闻朔,只目光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原来如此。”
第36章 护文塔·火
卫嘉玉也没想到南宫雅懿会与闻朔有渊源, 但此时并不是一个将事情问清楚的好机会,于是只能低声提醒道:“南宫庄主既然认得这剑,想必也能看得出这剑的形制?”
南宫雅懿既认得闻道, 只消一眼便脱口而出:“闻道剑宽一寸八分,长三尺四寸, 东海玄铁为骨, 剑刃锋利且坚硬, 重七斤二两。”
这两把剑如此相似, 听上去倒像是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封鸣伸手轻抚腰上长剑,到了这一步竟没有否认, 大方承认道:“不错, 那和尚确实是我杀的。”
“你——”雪信身子微微一晃, 又想起了那晚推开门后眼前出现的满地尸体, 几乎有些站立不住,目光之中掩不住的悲恸, “你为何要杀他们?”
“我只说雪心那老和尚是我杀的,其他人可不关我的事。”
卫嘉玉问:“封郎君可承认那把火是你放的?”
“不错, 那火是我放的。”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放火?”闻玉道,“是想将我困死在火海里?”
“我要杀你用得着这样麻烦?”
他语气十分轻蔑, 分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闻玉却未叫这话激怒,反倒轻描淡写道:“你这么有本事, 上回在塔上还能叫我踢伤?”她说到这儿, 又想起什么似的, “你伤了严兴?我毒发那晚半道上交手的人也是你?”
封鸣迅速沉下脸, 那晚他本打算趁乱混进护文塔, 没想到第二次碰上了毒发的闻玉, 她竟也要去后山,还引来了一大群搜捕她的百丈院弟子,叫他又一次浪费了大好的机会,直到此时还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他不由得咬牙道:“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尽可再试试。”
卫嘉玉怕他二人即刻又要动手,只好及时打断道:“我知道封郎君为何放火。”
他这么说,其他人的注意力果真又回到了他身上。卫嘉玉道:“闻玉跟着黑影进塔那晚,发现六楼的窗户一早就有被人撬过的痕迹,千佛灯会将近,护文塔是寺中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那人是何时找到机会撬窗而没有被发现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护心堂大火那晚,寺中人人都在忙着救火,就连负责看守护文塔的错金山庄弟子,也为了防止大火蔓延烧到塔中,调派了人手前去帮忙。要是有人趁着这个机会从外头撬开窗户进入塔中,最是容易。”
“这么说来,他放火是为了将人引开,好让自己有机会混进护文塔?”南宫雅懿问完又摇了摇头,“可他要在护心堂放火,如何能不惊动堂中其他人?”
“因为那时堂中已经出事。”
“难不成在此之前后山已有其他人潜入?”
“护心堂是寺中地势最为险要之处,依山临崖地势高峻,后山守卫森严,堂内还有雪云大师与十八武僧坐镇,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封郎君这样的身手,既然没有其他证据能够证明那晚还有其他人到过,想来便是没有了。”
南宫雅懿诧异道:“那晚护心堂除去闻姑娘与封郎君,便只剩下雪云、雪心两位大师,与护法院十八武僧。卫公子难道想说行凶者在他们三者之中吗?”
这推断听起来匪夷所思,卫嘉玉却默认道:“目前来看,似乎确实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雪信却难以容忍这样的猜测:“雪云师兄多年来执掌护法院,院内僧众对他尊崇有加。雪心师兄行医救人,便是连一只蝼蚁都不忍心伤害。卫公子这话实在荒谬至极!”他极少这样疾言厉色,可见确实是动了怒,就是一旁的阿叶娜也觉得这个推论离谱。只有封鸣听见他这番推论,目光微动,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卫嘉玉无视了他们各异的神色,依旧不卑不亢道:“当日院中确实曾经发生过一场打斗,这是确认无疑的事情。三者之中,雪心大师除了胸口的剑伤之外,并无其他外伤,可见并未参与打斗,所以首先可以排除掉他。
“那么便只剩下雪云大师与十八武僧。他们身上都有刀伤,但伤口并不一样。其中雪云大师伤势最重,几乎算是力竭而亡;而十八武僧身上伤口较少,却几乎都是一刀致命。起初我也以为是因为雪云大师武功高强,所以与人交手时坚持的时间更长,才导致了身上伤口更多。但当我意识到那晚院中可能并没有所谓的第三人之后,我才想到一场以一敌多的打斗,也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他这番话叫塔上众人无不怔忪在原地,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护法院最德高望重的戒律长老,破了杀戒,亲手杀了寺中十八名武僧……这件事情任谁都不能相信。
南宫雅懿皱眉:“他为何这么做?”
“他要救一个人。”
“谁?”
闻玉心口跳了一下,怔忪地看着卫嘉玉,他的目光落在屋内跳动的火烛上,像是故意想要躲开她的目光。但是即便如此,这塔阁里的其他人也很快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那晚唯一活下来的女子身上。
“为什么——”闻玉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她不知在问谁,“因为我爹托付他照顾我?”
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理由有多站不住脚。
塔阁中安静片刻,过了良久才听卫嘉玉略带冷酷的声音清晰的在这方寸之室响起:“因为他要弥补一个过去犯下的过错。”
雪云三十五岁拜入尘一法师座下,抛弃前尘遁入空门,成了无妄寺护法院戒律长老。
雪云担任无妄寺戒律长老的二十多年里,律人律己都十分严苛,便是长年在外云游,甚少回寺,要问起弟子们最怕寺里哪位长老,必然不是住持雪信,而是这位积威甚重的大师伯。与此同时,要问寺中弟子最敬哪位法师,也必然是这位执法如山的大师伯。
因为他们知道要论规矩,雪云对自己身上所下的规束,他们及不上万一。大约是早年草莽出身,出家之后,雪云对自己过去所犯过的错事,依旧未能全然放下。因此一直以来,对自己要求都甚为严格,几乎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尘一法师也曾多次开导,但当他意识到只有这样近乎于自虐的方式能叫这位大弟子心中得到安定之后,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城中的育婴堂是雪云大师筹款开办,专门收养弃婴,其中以女童居多。据说他做这些是为了弥补早年犯下的错事,但细想之下,其实很说不通。”卫嘉玉缓缓道,“当年城中饥荒,饿殍遍野。不少人卖儿卖女,就是为了换得一口口粮。这种情况下,寺中也吃不饱,何况一个女婴,就算要送去出家,也该送去道观,怎么会送到寺里来?更不要说雪云大师因为拒绝收留这个孩子,而内疚终身的事情了。
“但我翻查多年前护法院的卷宗记载,发现竟然确有此事。那位女子来时,尘一法师不在寺中,雪云大师代为接见了她。没人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名女子最后又抱着那个孩子离开了寺里。那之后,尘一法师回寺,雪云大师于思过崖面壁三月未出。”
阿叶娜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看卫嘉玉又转头去看看闻玉:“你该不会要说,那个孩子就是她吧?”她大约猜测闻玉是雪云未出家时,在外面与人生下的孩子,看着她的目光里便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一点雪云的影子。
好在南宫雅懿及时道:“雪云大师三十五岁皈依佛门,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了。闻姑娘不过双十年华,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大师的骨肉。”
“不错,要真是这样,事情倒也简单。”卫嘉玉终于肯将目光从那跳动的烛火上挪开,转过身面朝着她,“这孩子确实与这寺里的某位弟子有关,却不是雪云大师。”他张了张嘴,似乎难以面对着她,告诉她对方的名字。
但闻玉站在楼梯旁书架的阴影下,眉头轻拢,终于在他之前喃喃说出了这个名字:“雪月……”
卫嘉玉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她要是许久之前就已经猜到此事,那么她实在要比他想得坚强,这么长时间以来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半句。
卫嘉玉深深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猜她应当是雪月大师出海后与人生下的孩子,甚至雪月大师起先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出生之后,母亲带她来到寺中寻找生父,可大师那时还在海外尚未回到寺中。雪月年少成名,极有慧根,出海取经一事也是天下皆知。若是此事流传出去,不单是雪月会身败名裂,对无妄寺来说也是一桩丑事。于是雪云选择瞒下这桩事情,将这个女婴同她母亲一块拒之门外。可从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在对那对母女的愧疚之中。”
“可这些都是卫公子的妄自揣测罢了,”雪信脸色铁青,“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口中所说的这些是真的?”
“雪月出海前留下一个带锁的盒子,住持也说只有盒子的主人才能打开这个盒子,闻玉若能打开,或许能够证明在下的猜测。”
封鸣微微挑眉,那盒子已经裂成了两半,但是盒子上的锁还完好无损地挂在盒子上。卫嘉玉上前捡起地上的木盒递给闻玉,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闻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她像是一个终于走回家乡的人,竟在这时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近乡情怯。
卫嘉玉看着她道:“你既然回来,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
闻玉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忍不住攥拳。她想卫嘉玉是对的,因为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面对答案的勇气。
但尽管如此,在许久之后,她还是将碎裂的木盒接了过来。木盒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锁眼看上去与寻常铜锁不太一样。她低头摸了摸锁眼,声音干涩道:“我没有钥匙。”
卫嘉玉没说话,那是雪月留给她的钥匙,没有人能够替她找到那把钥匙。他对自己的推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同时又觉得,如果那个孩子不是闻玉,那么他再想不出谁还能是那个孩子。
雪云为何会千里迢迢赶去沂山,闻朔在沂山上避开了所有人,却独独见了雪云,雪云是从何处得知闻玉中毒的事情,又为何会清楚思乡的毒性……这种种问题的答案,都在那把钥匙上。
闻玉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她下意识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领口,过了一会儿从里面抽出了挂在脖子上的狼骨挂坠。
卫嘉玉想起在宁溪镇的客栈头一次见她,便注意到那细细长长的挂坠,像是一个护身符一般贴身佩戴在她脖子上。山里有这样的传统,刚出生的孩子在脖子上挂上这个,就能得到山神的庇护,这是她这么多年唯一随身佩戴的饰物。
她取下挂饰,将狼骨凑近锁芯,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插了进去。下一秒,寂静的塔阁中,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咔哒”一声,随即锁头应声而开。
随着那一声轻响,雪信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第37章 浮屠
卫嘉玉走上前, 将封鸣从盒子里取出来扔在一旁的那串佛珠一圈圈地套在她纤细的腕骨上。他温热的手指停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点轻微的暖意。
“为什么?”闻玉木然地望着手腕上的佛珠,依旧还是不死心地问。她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只是茫然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雪月从海上回来,无妄寺声名达到顶峰。事情到了这一步, 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情就更不能叫人知道了。但不知怎么回事, 雪月最后应当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因为他很快决定第二次出海, 我猜他或许是为了去寻找这对母女。可惜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就在他出海几年后, 尘一法师也很快圆寂了。雪云大师应当认为师弟与师父的死都是因为自己当年一念之差赶走了那对母女, 这才终身都在为那件事情感到愧疚。之后多年他都在外云游, 或许也是为了寻找那个孩子的下落。”卫嘉玉说道这儿, 忽然转过身凝视着这塔阁里唯一的僧人,“但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并不止他一个人。起码,雪信住持应当也是知道的。”
南宫雅懿闻言略感惊讶, 他朝一旁的雪信看去,从闻玉打开那个木盒上的铜锁开始, 他就闭上了眼睛, 手握佛珠轻轻转动,仿若这外界的事情与他都再没有了关系:“卫公子凭什么笃定雪信住持知情?雪月出海时, 雪信大师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我不知道雪信住持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的, 但是这寺里能够调动十八武僧, 能叫他们不惜与雪云大师刀剑相向也要死守护心堂, 又能在事后抹去一切痕迹的, 只有雪信住持一人。”卫嘉玉道, “但我猜或许是因为思乡之毒太过特别,才叫雪心第一个发现了闻玉的身份。”
“姜师妹告诉我,思乡之毒本就会在短时间内提升一个人的功力,而雪心大师留下的针谱上所记载的法子,却是将闻玉身上的真气汇聚于一处,再用银针压制。这法子乍看之下,难以看出问题,但经过几日前姜师妹运针的结果来看,这样做非但不能解毒,反倒还会催动思乡毒发,若不能及时救治,中毒者便会筋脉逆行,毒发身亡。
“姜师妹此前从没见过闻玉毒发,不知道运针的后果。但雪心大师是知道的,闻玉来无妄寺的路上有过毒发的经历,雪云大师必定告诉过他,可他依然执意用针——因为这个法子能合情合理地叫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闻玉听到此处心中一颤,卫嘉玉却依旧冷酷地往下说道:“雪心大师发现闻玉的身世之后,心中想来十分痛苦,于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师弟雪信住持。千佛灯会在即,为了保全无妄寺与雪月的名声,二位做出了多年前同雪云一样的决定,只不过你们希望这孩子彻底从世上消失,解毒时走火入魔毒发身亡就是一个很好的方法。这孩子无父无母来路不明,就这样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是雪云大师得知死讯,也无法苛责,但是你没想到雪云意外发现了这件事。
“这件事的破绽,或许就出在育婴堂送错的那包药里。雪云大师通晓医术,那段时间,寺里在喝药的只有闻玉。他此前从没对自己的师弟起过疑心,但那天因为那包药,他或许提前猜到了雪心要做什么,因此匆匆赶回寺中想要阻止此事。”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罢了。”南宫雅懿道,“卫公子可拿得出证据?”
卫嘉玉回答道:“我确实没有证据,这件事情雪信大师做的天衣无缝,但是,他最大的破绽便是将一切都处理得太干净了。
“其一,若不是因为我打听那包药的下落,便不会发现雪云早先曾去过伽蓝殿,可他去伽蓝殿干什么,又在殿中见了什么人,那包药最后又去了哪儿?这偌大的禅寺,谁能让所有弟子对此事闭口不言?
“其二,十八武僧听命于护法院,那晚他们却突然赶去护心堂,是谁下的命令?那人要他们去护心堂做什么?为何护法院内全无记录?
“其三,闻玉曾在护文塔六楼看到过一幅画,但我雨夜入塔寻她,六楼的墙上却空空如也,并没有看见这幅画的影子。这塔阁之中这么多珍贵的经书法器都好好地摆在塔中,为什么唯独取下了这一副画?画上画着什么?千佛灯会前,谁能入塔取走这幅画而不叫任何人起疑?住持想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事?”
面对他这一连串步步紧逼的提问,雪信面色惨白,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过了许久,僧人捏着手中的佛珠,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卫施主聪慧过人,贫僧无话可说。”
塔阁间一时针落可闻。
从没有人想过,十八武僧都是死于雪云的手中,因为那些尸体身上,没有一人是被排云掌所伤。三十年前一个恶徒放下屠刀遁入空门,尘一法师为他取名“雪云”,又将自己毕生所学的排云掌传授给他,教他扶危济贫,帮扶众生。
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始终严于律己,一刻不曾卸下心中的重担,背负着过往的所有罪孽,行正途,做善事。
三十年后,这个名叫雪云的僧人,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晚上,卸下了一身排云掌,舍弃了师父给他的法名,放弃了护法院戒律长老的身份,又重新捡起屠刀,做了他心中认为正确的选择。
临死前,他身受重伤,于庭院之中莲花盘坐,身上袈裟染血,力竭而死。无人知道,那一刻他心中是否得到了一生都在追寻的安宁。
窗外夜风吹过塔上檐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这声音恍若西天佛国送来的梵音,涤荡世间一切嗔痴恨恶。
“不过,卫公子有一点说错了。”雪信沉默许久之后,又开口道,“关于闻姑娘的身世,雪心师兄起初并不知情,是我将此事告诉了他。想要借解毒除去闻姑娘的主意,也都出自贫僧一人。师兄起先坚决不肯,是贫僧再三相求,他一时心软才答应下来。他一生行医济世,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良心的事情,到最后却因我的原故违背本心,甚至搭上了性命,是贫僧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