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观地牢中最里侧的一间。
宋郁之巍然守在铁栅栏前,一步不肯挪开,他身前站了四名广天门弟子与丁卓等青阙宗弟子,对面是满面怨恨的李元敏等太初观弟子。
两边俱是拔剑出鞘。
“你们让开!”李元敏怒道,“我要为掌门师兄报仇!”
宋郁之道:“请李师叔冷静下来,当日之事大家都清楚了。王掌门是被人从墙外透剑刺死,当时慕清晏正在正面逼问王掌门,凶手肯定不是他。”
李元敏吼道:“这是障眼法,墙外刺剑之人肯定也是魔教的!”
“是或不是,该由师父他们商议决定。”宋郁之道。
李元敏咬牙道:“我也不要他的命,斩他一手一足,留着性命,就成了吧!”
宋郁之依旧脸色冷峻,不退一步:“我说了,一切要等师父他们商议完毕。”
李元敏悲愤大笑:“总之你们就是不肯让开了?这是欺负我们太初观无人啊,好好好,今日我们就拼个死活!”
“李元敏你有完没完,王元敬干的那点丑事打量谁不知道呢!”丁卓不耐烦的骂了出来,“师父他们为了保住太初观的名声,下令我们几个守口如瓶。我们不说,你就当没人知道啦?!你若再来纠缠,当心我跑出去,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当街喊出来!”
“你…你竟敢?!”李元敏气堵声噎,满腔悲愤。
——即便所有人将前因后果一句句分析给他听,他依旧不能相信待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师兄会是那样卑劣不堪之人。他无法辩驳,只能将一腔怒气出到旁处去。
宋郁之上前一步:“李师叔,我知道王掌门平素温和仁厚,待你更是如兄如父,谁不说他是好人。但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也会行差踏错。李师叔,你回去吧。”
李元敏抹了一把泪,低头拧身奔走了。
太初观弟子都走干净后,丁卓还剑入鞘,朝宋郁之拱拱手,领着其余弟子离去。
宋郁之反而拖了把歪歪扭扭的杌子,抱剑坐下了。
黑洞洞的铁牢深处不可见人,传出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你不走么?”
宋郁之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受到折辱。”
一顿,再道,“但我也只能守到师父他们商议完毕,之后他们要怎么处置你,我便无法插手了。”
一片沉默弥漫在潮湿阴冷的地牢中。
过了许久,那个冷漠的声音才又响起,“她人呢?”
宋郁之知道他问的是谁,斟酌了片刻才道:“……她被李师伯看管起来了。李师伯说,她若再不听话,就要用乱魄针了。”
黑暗深处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铁器撞击声,而后回复寂静。
瀚海山脉,极乐宫第一重,玄牝殿。
一名教众飞奔而入,将一个小小的纸卷奉到胡凤歌面前。
胡凤歌展开一看,面色一沉:“糟了!”
在旁心不在焉看书的于惠因闻言,转头过来:“怎么了?”
胡凤歌将纸卷交给他,“武安山下的分舵弟子飞鸽传书,说教主昨夜被北宸六派的人捉住了!如今陷在太初观地牢中,通传我等赶紧想办法营救。”
“这是怎么弄的?!”于惠因皱起眉头,“怎会如此。”
胡凤歌冷哼一声:“定是那姓蔡的小丫头的缘故!我早就跟严长老说了,要教主提防北宸六派使美人计,瞧吧,果然出事了!我这就带人下山,我要亲自部署营救教主。唉,偏偏这个时候游观月还没回来,赶紧叫人将上官浩男召回来!”
一面说话,一面她手上不停,将桌上的卷宗一一锁进铁匣中。
于惠因摇摇头。
胡凤歌按着铁匣,不悦道:“你摇什么头,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于惠因微笑:“别的都对,就是‘美人计’三字不妥。你十五六岁时可比小蔡姑娘好看多了。”
胡凤歌脸上一红,嗔道:“小时候你多老实,如今也学的油嘴滑舌!”她按在自己受伤的脸颊上,轻叹道,“如今我却是又老又丑了。”
于惠因握住她的手,“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以前的样子。你若不信,我也毁伤半边脸来陪你如何。”
胡凤歌满心喜悦,“等这趟回来,我们就禀报教主,将婚事办了吧。”
于惠因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好。”
两人正自缱绻之时,殿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教主落难,怎么不告知我一声呢。”鹤氅飘飘的吕逢春大摇大摆的进来,“小凤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事,你可不能一人拿主意啊。”
胡凤歌冷冷道:“教主之前吩咐过,吕长老只管看好李如心母子,旁的事情不劳您操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吕逢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教主为了肃清聂喆党羽,将瀚海山脉刮了里三层外三层,如今极乐宫守备松弛,你再带了人走,万一北宸六派趁这个时攻进来怎么办啊?”
胡凤歌冷哼一声:“我走后,自有惠因镇守极乐宫。何况还有严长老相助,吕长老就不必担忧了。”
吕逢春阴阴笑了下:“严栩贪杯,前几日夙夜饮酒,病到如今都没起身。看来,我不出手不是不成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胡凤歌双手下垂,不动声色的按两侧腰囊上。
吕逢春索性撕下笑脸,高喊一声:“来人呐!拿下胡凤歌!”
几十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潮水般涌入玄牝殿,一半张弓搭箭,对准胡凤歌,一半刀剑出鞘,排列阵型蓄势待发。
胡凤歌傲然一笑:“吕逢春,你以为这些人就困得住我么?”
“小凤别太自大了,还是试试我这些部众的身手吧。”吕逢春阴阳怪气道。
“好!”胡凤歌刷的抽出一对精钢制成的倒钩分水峨眉刺。
她回头轻声道,“惠因,待会儿冲出去后,咱们往东南方向去,那儿有我的部众。”
于惠因脸色惨白,点点头。
胡凤歌虽是女子,但自小坚韧豪勇,是敌人越强她兴头越足的性子。
她长笑一声,笑声震的殿宇都仿佛鸣动起来,“老乌龟等什么呀,来吧!”
她刚要提气跃起,忽觉后心一凉,一个明晃晃剑尖从自己胸口透出,然后缓缓抽回。
在吕逢春震天价响的狂笑声中,胡凤歌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去——只见她自幼爱慕的那个人,手中平持一把染血的长剑。
他是谁?她是不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第118章
“哈哈哈哈, 真是盼什么来什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太初观偏殿内发出一阵得意的响亮笑声,杨鹤影手中拿着一张小纸条, 笑的全身跟打摆子似的, “极乐宫一夜惊变, 胡凤歌被弃尸乱葬岗,慕氏党羽四散分逃, 天枢长老吕逢春执掌大权!哈哈哈哈,这下可好了, 不论咱们怎么处置慕清晏都不要紧了!”
宋时俊扁扁嘴:“当年我家老爷子就说了,七星长老中就数这个吕逢春最不配位。开阳瑶光天璇对聂恒城忠心耿耿,悍勇无畏;天权对慕氏忠心耿耿,死亦无悔;玉衡对魔教忠心耿耿,谁能振兴魔教他就辅佐谁;天玑虽说功亏一篑吧, 也不枉一时枭雄。只这个天枢吕逢春, 只会在暗处窥伺, 趁虚而入。哼,难怪外号老乌龟了!”
宁小枫冷冷道:“这个消息倒是传的快, 不等我们自己去打听, 吕逢春自己就巴巴的送消息上门了, 打量谁不知道他的用心呢!”
蔡平春道:“他这是想借刀杀人,盼着我们赶紧处置了慕清晏, 他的位子就稳了。”
周致臻转头:“短短几日生出这么大的变故,消息可靠么?”
戚云柯道:“已经飞鸽传书瀚海山脉周遭的江湖同道核对了, 是真的。”
杨鹤影喜不自胜, 在偏殿内走来走去:“如今慕清晏是杀是刮都由我们了, 还不用担心有人报复。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咱们不可放过!”
周致臻冷声道:“杨门主此言差矣,处置慕清晏是为了给平殊报仇,不论魔教势大还是势微,都不会干扰我们处置贼酋的决心。”
杨鹤影愣了下,自从打开那个紫木匣子后,素来温文尔雅不爱与人相争的周致臻忽然不好通融起来,说什么都冷冰冰的。杨鹤影肚里大骂周致臻窝囊废,当年被蔡平殊戴了绿帽子如今才心气不顺,明面上却不敢去惹他。
戚云柯道:“周大哥说的对,我们北宸六派行事,看的是是非对错,而不是情势强弱,有没有利益。对的事,哪怕刀山火海也去做;不对的事,利益再大也不能干。”
杨鹤影被拧着脖子灌了一碗道德鸡汤,憋紫了脸:“那我们怎么处置慕清晏?你是首宗宗主,你来说!”
戚云柯看看周遭,清了清嗓子:“我们仔细考虑过了……”
“哪个我们啊?我和宋大哥可没张过嘴啊。”杨鹤影又嚷嚷起来。
宋时俊拽了下他的袖子,“别打岔,听下去。”
戚云柯老脸微红,继续道:“虽说父债子偿,但当年害惨众兄弟和平殊妹子的慕正扬,毕竟只是慕清晏的叔父,咱们名门正派不能随便株连,何况之前聂氏当权,慕清晏于天下武林并无恶迹——是以,杀慕清晏,是有些过了。”
“什么什么?”杨鹤影急了,“难道白白放了他?”
“你听他说下去!”宋时俊接着拽他袖子。
戚云柯接着道:“但是,我们北宸与魔教做了两百年的生死大敌,就算慕清晏此刻并无恶迹,但将来他要振兴魔教,必然会有作为。就这么白白放了他,上对不住列祖列宗,下对不住武林正道……”
“那究竟是要怎样啊。”这次连宋时俊也忍不住了。
周致臻一字一句道:“明日正元殿六派会审,昭告天地先祖后,废了慕清晏的丹元经络和一身修为,此后囚禁起来,严加看管。”
宋时俊心头一寒,他想起慕清晏那飞扬英武睥睨天下的样子,竟然年轻轻就要变成一个废人,心道还不如杀了他呢。
杨鹤影却叫起好来:“好好好,这真是好主意!既讲仁义,又能震慑魔教!不过嘛,既然是六派会审,将来也该六派轮流监禁这慕清晏,这样才算公道!”
蔡平春斜乜了他一眼,淡淡道:“杨门主这么热心,是想逼问慕清晏什么吧。慕氏积累了两百年的私家宝库,还有那无人不垂涎的九州宝卷阁内,收藏的上古典籍宏阔如瀚海,可是天下修武之人梦寐以求之物。”
宋时俊醒神,叫起来:“老杨,你真打这个主意啊!”
杨鹤影梗着脖子:“魔教之物,我们名门正派取来一用又如何。没准凭借这些,咱们能实力大增,一举诛灭魔教呢!”
“呵呵,真是大公无私,道貌岸然啊。”宁小枫讥嘲而笑。
杨鹤影跳起来:“你说谁道貌岸然……”
“行了!”周致臻沉声呵斥,“慕清晏关在哪里以后再说,明日先行刑!”
戚云柯点头:“就这么办吧。”
“……事情就是这样。”樊兴家一面叙说外面的情形,一面偷眼看对面的蔡昭,“明日一早师父他们就要对慕教主行刑了。”
窗扉大开,正午炽烈的阳光投进屋内,照在女孩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樊兴家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个面颊粉嫩穿戴精致的爱笑女孩,谈笑间就给了戚凌波一个下马威,一出手震慑宾客,还不忘记挑剔宗门大厨的手艺。
那时的她,洒脱自在,欢悦爱娇,连裙子上挂的禁步都精致可爱。
如今的她,容色恹恹,憔悴纤瘦,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宛如开到末路的鲜花,已是凋零不可救了。只那一双黑黢黢的大大眼睛,依旧明澈幽深。
樊兴家怕她生出不该的念头,连忙道:“现在地牢周遭重兵把守,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昭昭你可别动歪脑筋啊。魔教那边也乱成一团,没人来帮你救人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往桌上一放,“你看,这是李师伯要我配的乱魄针,足足一筒啊。李师伯说了,要是你敢妄动,就往你大穴上扎,够叫你昏睡到秋天的了。”
女孩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时间长到樊兴家以为等不到她开口了。
这时,她忽然抬头,轻轻的哀求着:“师兄,您跟李师伯说说,我想见一见他。有你们看着,我救不走人的。只是想在行刑前,见他一面。”
樊兴家心头一酸,扭头就去求李文训,“师伯,昭昭总归是我们自家人,就让他们见一面吧。明天就要行刑了,到时慕清晏成了废人,必然恨昭昭入骨,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如今大局已定,就圆了昭昭这个心愿吧。”
李文训默了片刻,终于同意了,不过他亲自‘押送’着蔡昭进入太初观地牢,最后镇守在地牢门口。
还抱剑在铁牢门口的宋郁之看见蔡昭,颇是一惊:“昭昭,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蔡昭微微笑起来,笑意像秋末败落的花瓣,亦像没入尽头的夕阳,“多谢师兄这些日子一直照看他,没叫他受到折辱。师兄,让我跟他单独说两句吧。”
宋郁之心头难过,低头应声后,领着守在外侧的四名广天门弟子出去了。
蔡昭缓缓靠近铁栏,将身体贴了上去,两手穿过栅栏向前伸去,“慕清晏……”
铁牢深处发出一阵零散的镣铐撞击声,仿佛行动迟缓的老人在趋近;四手相握,蔡昭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都几乎被挤痛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扑来,夹杂血肉腐烂的腥臭味。
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蔡昭急不可待的打量来人。
短短几日,他清瘦的似乎只剩一副骨架了,脸颊凹陷,面色惨白。脸上,脖子上,身上和手脚,无处不是那日陷阱中炸裂出来的伤痕,深处皮开肉绽,几可见到森森白骨,浅处也拖出长长的血痕。
蔡昭将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原本坚硬白皙的美丽肌理如今伤痕累累,裂开的血肉处已然开始溃烂,“……是黑火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的。”慕清晏笑起来,惨白的面庞毫无在乎,“你们北宸子弟根本不会配制黑火药,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暴雨雷霆,将里头的毒针换成了利刃碎片。”
蔡昭心痛如绞:“应该是我家拿来的,当年叔祖父击毙天璇长老后,缴获过几枚暴雨雷霆,一直收在落英谷。”
慕清晏一笑,“自来岳父岳母都是瞧不惯女婿的,我几次三番拐走你,教唆你胡作非为,这苦头我吃的不冤。”
蔡昭摸到他锁骨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指尖尽是黑红色的腐肉。她哽咽道:“三师兄没给你送伤药么,你怎么不好好疗伤。”
慕清晏轻哼一声:“我可不敢信你师父他们送来的东西。”他语气一转,柔声道,“昭昭,害死你姑姑的不是我父亲,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蔡昭强笑,“我隐隐猜到了,应该是很像你父亲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令尊是双生子。”
“明天,明天……”蔡昭觉得喉咙被堵住了般,“明天他们就要……”
“我知道,宋郁之已经说了。”慕清晏语气淡漠,“他们以为废了我的丹元经略就大功告成,我才不怕他们。便是我废了一身修为,一样能将搅的天下大乱!”声音中满是傲然的暴戾之气。
他托起女孩的脸庞,“我不怕,昭昭也别怕。不理那群老东西的算计,让我好好看看你…”
油灯光线落在女孩纤瘦的脸上,他皱眉,“宋郁之说的不错,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蔡昭忍着眼泪摇摇头,小手抚上他的脸庞和额头,触手滚烫,“你发烧了……”
慕清晏隔着铁栏抱住女孩,“不要紧,小时候被关在黑屋中也发过烧,没人理睬不也熬过来了,何况如今。”
蔡昭一阵心痛,声气堵噎到不能言语。
这时,门口传来李文训冷硬的声音,“说完了么,该走了。”
蔡昭提声:“李师伯,我再说两句。”她转回头,“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说了。”
“你其实一直怕黑,可是夜里睡觉,你偏偏一盏灯都不肯留,硬挺着也要在漆黑一片中入睡。哪怕整夜整夜睡不着,哪怕白日再补歇,也不肯服软。”
“雪岭之行时,我为了防备段九修他们,晚上总要放颗夜明珠。那几夜,你睡的特别香甜,但你决计不会承认的。”
慕清晏怔住了。
“其实你也怕火——成伯说,那间黑屋曾经着过火,差点烧死你。”女孩继续道,“可你越是怕火,就越要去碰触火源。明明可以吹灭烛火,你非要用手指碾灯芯;每次野外生火,你都要亲自打燃火石。”
慕清晏身体微微发颤,五岁前的梦魇浮上心头。
年幼孱弱的小小幼童被滚滚黑烟和火焰逼的不住往角落中缩,房门依旧被铁索牢牢锁住。无论他怎么叫喊,哪怕喉咙叫出血来了,都没人打开房门救他出去——眼看恶毒的火舌要舔到脚边了,忽然天降一阵暴雨,浇熄了火苗。
蔡昭含泪而笑:“你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要逼着自己去适应它,还在人前装的若无其事,永远无懈可击。”
“别那么倔强了。”她温柔抚着他的脸颊,“讨厌什么就直说好了,往后的日子里,别太逼迫自己了。”
女孩脸上的神情很特别,温柔又悲凉,慕清晏隐隐觉得不安,他想阻止却被李文训打断,眼睁睁看着女孩离开。
走出地牢后,蔡昭向李文训拱手行礼,“师伯,明日行刑完毕,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这趟来本是祭奠常大侠的,众位同门与尊长们都祭拜过了,唯独我没有。常大侠对蔡家,对落英谷有大恩,我想去祭拜一下。”
女孩说的低声下气,合情合理,何况慕清晏所在的地牢被看管的严严实实。
李文训想了想,就答应了。
蔡昭让樊兴家将自己之前落在客栈的箱笼取来,将一个长长扁扁的匣子放到一旁,取出最底下的一个包袱,里头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精致手工,有里外三进的屋舍,配有四辔的高大车马,甚至桌椅棋盘都一一齐备,俱是竹木所制。
物件虽小,但活龙活现,那架马车的轮子甚至真的能滚动。
樊兴家看的入神:“师妹好手艺啊,这摇椅真的会晃呢,哇,还有这棋子居然取的出来。”他掌心托着几颗米粒大小的黑白棋子。
蔡昭小心的将手工一件件装入竹篓,亲自背好,同时微笑道:“这不算什么,若我外祖父在,能打出整座常家坞堡的模子来。”
李文训看的出这是女孩费了不少心血功夫打造的,面色稍霁:“昭昭有心了,不枉常昊生待落英谷的情义。你将这些东西烧下去,他会高兴的。”
当下,他点了十六名武艺高强的外门弟子,‘陪伴’樊兴家与蔡昭快马赶去武安山祭拜常昊生。
到了常家坞堡的后山,蔡昭发现原本杂草丛生的坟场已被修葺一新,她四下环顾,很是称赞了一番。而后她告诉樊兴家,有些话她想单独说给常大侠听,樊兴家只好领着十六名弟子守在坟场外头。
片刻后,樊兴家看见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知道女孩开始烧祭品了,便起身过去接她。回程途中,他发现女孩背着的那个空竹篓,似乎有些分量,奇道:“昭昭在竹篓中又装了什么。”
蔡昭低声道:“我掘了几棵花树秧苗,想带回宗门种植,也算是对常大侠的念想。因为根部连着些泥土,才这么重的吧。”
自家师妹一直都很有生活情趣,不但讲究吃穿,也讲究住行。当初在清静斋没住多久,她都让两个丫鬟精心布置了一番。樊兴家不疑有他,乐呵呵的策马回程。
回到太初观时天色已黑,李文训见他们平安归来,没生事端,满意的点点头。
蔡昭柔声劝道:“李师伯,众位师兄弟也累了,你不用让这么多人守在我屋外的,只要牢牢看住地牢,我还能做什么呢。”
李文训见女孩神情哀然,萎靡不振,似是认了命,再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只要守住了慕清晏,不但可以避免蔡昭做错事,还能防备魔教来救人。
于是他便撤了蔡昭屋外的弟子,将全部人手都派去看守地牢去了,临走前吩咐樊兴家看好蔡昭。
奔波了大半日,樊兴家也是累的狠了,稍事洗漱后就睡在外间的躺椅上。
睡到半夜,仿佛枕边亮起一束微弱的光,他听见有人翻动自己的包袱,在迷迷糊糊中转了个身,又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坐在自己床边。
为什么眼熟呢?
‘他’长的跟自己好像啊,轮廓,头发,衣着,活脱就是‘自己’坐在自己床边看自己,真是太好笑了……
咦?不对!
不等樊兴家警醒,忽然一阵熟悉的怪气味传来,浓烈熏人,然后身上一麻,彻底不省人事了。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六派齐聚太初观正元殿,正是魔教教主慕清晏的行刑之日。


第119章
太初观弟子里里外外的忙碌匆匆, 准备着正元殿的香案祭品外加桌椅茶点。
今日的他们,也不知该是悲伤还是兴奋。要论倒霉,短短数个月内崩了两位掌门,还都有十分不利的传闻, 算是六派第一了;但同时, 两百年来第一位魔教教主即将在太初观内废去丹元经络, 仅此一桩,就足以名留青史。
蔡昭清晨起身, 不疾不徐的穿戴整齐,出门前还给躺在外间的樊兴家掖了掖被子。
没走出几步, 迎面遇见丁卓领着一队巡守的弟子经过,丁卓随口问道:“五师弟呢?李师伯不是让他跟着你的么。”
蔡昭平静的回答:“五师兄昨日陪我去常家坞堡祭拜常大侠,在山上受了些凉,加之疲乏过度,我叫他多歇会儿。”
丁卓皱眉:“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嫩的, 五师弟也是平素太懈怠了。就算他是修习医道的, 也不该这么没用。算了, 睡就睡吧,师妹你去哪儿?”
蔡昭答曰:“我要去见爹娘。”
丁卓很有责任心的护送蔡昭来到蔡氏夫妇的居所后离去。
“娘呢?”蔡昭给独自坐在外间的蔡平春行完礼, 四下张望。
蔡平春闻言, 不禁露出宠溺的眼神, “你还不知道你娘么,每日清早不在梳妆打扮上花上大半时辰, 那是一整日都不舒坦。”
“还不都是姑姑惯的,有一回火烧眉毛大敌当前了, 姑姑还好声好气的叫娘慢慢匀胭脂, 不然擦在脸上不好看。”蔡昭一面说话, 一面转身倒了杯热茶,回过身来亲手奉到彩平春面前,“爹,早起一碗茶。”
蔡平春接过茶碗,稳稳的呷了几口。抬头看见呆呆望向窗外的女儿,纤瘦安静,他有心说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来惭愧,当初生下蔡昭时,落英谷危机未除,他与妻子镇日忙碌的不是如何调养蔡平殊的身体,就是如何布置机关阵法,抵御外敌。
某日他兴冲冲的去见姐姐,忽见庭院中有个粉嫩可爱的小小女童,软绵绵的头发束成两个圆鬏鬏,坐在小墩子上奶声奶气的背韵律歌。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这是他的女儿昭昭。
小姑娘自小心宽讨喜,镇上孩童笑她没有爹娘,她会反问你家有没有一位天下第一的姑姑;弟弟蔡晗比她更受父母关怀,她会反过来可怜弟弟没机会受到蔡平殊的教诲;甚至与周玉麒定下亲事后,她都能自我安慰嫁去周家的种种好处。
无论发生什么,昭昭总能尽量往好处看。
蔡平春很是感激姐姐将女儿养的这样达观坚强,可他也内疚于自己与妻子多年的轻忽,以至于眼下不知该如何劝慰女儿。
“昭昭……”他语气踟蹰,“你若实在担心那人,等行刑完毕,爹想法子将他带回落英谷囚禁,叫他过的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