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情开始变得平稳,同时记忆的阀门也缓缓打开了。
那个黑漆漆的衣柜,透过门缝,她看到了一个男人模糊的背影。
她听到母亲凄厉的惨叫,心都揪紧了。
但每每当苏渺想要朝他走近时,许医师都会将她及时唤了回来。
但这种循序渐进的方式,让她一步步接近真相,暴烈残忍的场面,也不再那么尖锐刺激。
她正在一点点地接受那段似乎非常不堪的记忆。
苏渺想要变好,她必须鼓足勇气去面对。
晚上,苏渺洗完澡,穿着一件丝薄的夏日小睡裙躺在床上,脚边的小风扇呼呼地吹着,将她的丝绸裙子吹起摇曳的涟漪。
迟鹰端着电脑一个人坐在空旷冷寂的会议厅里,电脑屏幕一般是视频里的她,另一半是Intellij的编程软件。
“又回家了?”
“嗯。”
苏渺平躺躺着自己闺房的小床上,手里捧着一本《风沙星辰》,“临江天玺太大了,你不在,显得空荡荡的,所以我回家住几天,等你回来了再过去。”
“这么久了还没习惯。”
“你在,那里才是我家。”
“那我以后要是经常出差,小鹰岂不是流离失所?”
苏渺翻身趴在手机前,笑着说:“对!”
迟鹰视线落在了她垂落的领口处,望着领口里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感觉喉咙有些干痒,不自觉地移开视线。
苏渺浑然不觉,仍旧保持这样的姿势,翻着书,白皙的小腿交叠着扬了起来。
“以后出差我要把你带在身边了。”
“谁要跟你去。”
“说好了形影不离。”
“那只是一个浪漫的比喻!”
“但我一直当真。”
苏渺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扫了眼屏幕,读懂了他炽热的眼神,立刻换了个姿势,掩住了胸口:“好啦,好好工作,我等你回来。”
“回来有什么奖励?”
“你要什么奖励?”
迟鹰想了想,漆黑的眸子带了几分意犹未尽:“我想要很多…”
“……”
苏渺脸颊控制不住迅速飙红,她知道这男人在某些方面真是花样频出,什么都想尝试。
“回来再说呗。”
“完了。”迟鹰揉了揉眼角,“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明天就回来。”
“你省省吧!好好工作!”
“下次出差,你必须请假,跟我一起。”
“哪有这样的呀,别的总裁出差顶多带助理,你出差带老婆,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这个总裁就离不开小鹰。”
苏渺想挂视频了,迟鹰开够了玩笑,也要和她说正事了——
“听许医生说,你有好转?”
“嗯。”她视线落到了书页上,“我想起了一些…不是很好的事。”
“怕吗。”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我要是没有勇气,怎么保护我的学生。”
“这就对了。”迟鹰似想到什么,“另外,这次回来,我们去把证领了。”
“啊?”
“求婚求了大半年,早就该准备婚礼了。”
苏渺面露难色,踟蹰道:“那你家里…”
“这你不用管。”
看着男人漆黑的眸子里透出的坚定之色,苏渺一阵安心,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我要准备好当新娘子了哦。”
“叫声老公来听听。”
“哎呀,不要。”苏渺不好意思地挪开了手机镜头。
“你是不是要永远对我害羞。”
她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了绯红的脸,“没有害羞。”
……
周三下午,苏渺从临江天玺取了书出来,竟又看到了久违的黑斑男人,他站在马路对面,对她扬了扬手——
“乖女儿。”
苏渺的心狠狠一坠,不再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她穿过人行横道,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去:“你又来做什么!我已经把我的工资卡都给你了,你答应永远消失,再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徐尧懒洋洋地坐在花园椅上,从容地点了根烟:“你也不想想,你那点儿工资,哪够我花销的嘛,一个月到账,老子几天就花完了。”
苏渺急促地呼吸着:“我只能赚这么多,全都给你了!我就一个普通老师,你还要我怎样。”
“说这些。”徐尧掀起眼皮,望了望临江天玺气势恢宏的江景楼,“你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有这么出息的未婚夫,你还缺你爸爸这点烟酒钱哦?”
“你现在这样隔三差五来找我要钱,他家里要是知道、更加不会同意了!你能不能别毁掉我的幸福!”
徐尧兴许也知道,如果苏渺和这个男朋友崩了,凭她这点老师的工资,他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行吧。”徐尧耐着性子,死皮白赖道,“那你随便给点吧,我现在是一分钱都没有了,连吃饭都没钱了。”
“我也没钱。”
“你不给,我就去找你未婚夫要哦。”
苏渺恶狠狠地瞪着他,颤抖地从包包里摸出钱包,将里面仅剩的八百块钱砸在了他身上:“滚啊!”
徐尧笑嘻嘻地一张张将票子捡起来,数了数,“行吧,先用着,用完了再来找你。”
苏渺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和她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个男人,如此相似。
“站住!”
男人回头:“还有事啊?”
“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当然啊,我跟你妈…我们当年可好着呢!”
“滚吧!”
苏渺全身一阵阵地发冷,仿佛灵魂已经和身体里剥离了出来,麻木地坐在花园椅上,纤瘦的肩胛骨抽搐着,努力平复心绪。
这时候,临江天玺物业的保安走了出来,担忧地询问苏渺:“您没事吧。”
“啊?”
“您还好吗?”保安关切地望着她,“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是否需要我帮您联系迟先生?”
“我没事。”
“可您一个人在这儿…”保安担忧地说,“真的没问题吗?”
“我一个人?”
“对啊。”保安望望四下左右,“您是在跟谁说话吗?”
苏渺怔怔地摸了摸包,从包里翻出了她的工资卡,还有钱…
一分没少。
她连忙擦干了眼泪,匆匆迈步朝着小区大门走去,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
已经快要抵达真相了。
她不怕,什么都不怕!
苏渺摸出手机,颤抖地拨通了许医生的电话:“许医生,明天我预约一次会诊,我…我有事要告诉你,关于我的父亲,之前怕迟鹰知道,一直没敢说。”
许医生的声音依旧温柔:“现在您准备好了吗?”
“嗯,我要和他结婚了,是时候坦白了。”
……
次日的语文课堂上,苏渺上到了《兰亭集序》,一如当初在嘉淇私高的多元化课堂模式,苏渺也对同学们道——
“我希望同学们一两人一组,用自己的方式来展现《兰亭集序》这篇古文,你们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形式不限。只有一个要求,我要看到你们对这篇文章的思考和理解。”
同学们低声议论着——
“哇,这太有趣了吧。”
“好好玩哦。”
“要怎么来展示啊,我也没什么特长。”
“老师不是说形式不限嘛?”
……
教室后排坐着一位穿着纯棉的男士休闲polo的老者,头发些微有些花白。
自从北溪一中空降领导班子之后,经常会有一些不认识的教务处督导组过来查课。
苏渺见他不动声色第坐在最后一排,听课听得比学生还认真,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还以为这是一位查课的督导组老师。
下课后,同学们宛如出笼的鱼儿似的涌出教室,苏渺收好了讲义,准备去见许医师了。
离开时,她见老者还未离开,于是主动上前与他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是教务处督导组的老师吗?”
老者没有自报家门,只评价道:“你的课上得不错,形式很新颖。”
苏渺听出他的普通话,非常字正腔圆,完全不似本地的老年教师那样带着浓浓的方言调子。
“谢谢您的夸奖,这一段的教学设计是参照我以前高中语文老师的课堂,依样画葫芦。”
苏渺见他没有别的批评指教,于是礼貌地欠欠身,准备离开。
许医生的预约会诊按秒计费,那真应了那句“时间就是金钱”,苏渺一秒钟都舍不得耽搁。
“我听说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在她跨出教室时,老者适时开口。
苏渺猛地顿住脚步,诧异地回头,望着老者如炬的眼眸。
她心里涌出了一个不太真实的猜测。
却见老者杵着拐杖缓缓站起身,从容道:“你好,我是迟鹰的爷爷。”


第107章 恶魔
“你自幼跟着母亲长大, 成绩还行,性格软弱,经常被周围同学欺负。你的母亲在你高二那年, 插足别人的家庭,成为了第三者, 借助对方的关系, 将你转学进入嘉淇私高,认识了迟鹰, 并成为了他的女朋友。在你十八岁的时候,她难产去世, 而你凭借着那个孩子得到了秦家的资助, 得以顺利留在嘉淇私高, 并且顺利考上了北央大学…”
苏渺听着老人平静的叙述, 字字句句都仿佛公开的处刑,将她不堪的身世扒了出来, 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妈妈…不是第三者。”
苏渺全身虚脱无力,嗓音沙哑,面对这所有的控诉,她只为自己的母亲而辩解,“她是被骗了, 那个男人骗了他。”
“这不重要, 孩子不都生了吗?”老者平静地看着她, “以你们当时的家境来说, 她生这个孩子,也是为了给你挣一个更好的未来吧。”
“爷爷您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 就是为了在我的教室里、讨论我过世的母亲因为一念之差犯下的错?”
老爷子眼角的皱纹提了提:“不应该吗?”
“逝者已逝,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但你永远是她的女儿。”
“对, 又怎样?我不会和我的母亲划清界限。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没有道德瑕疵,问心无愧。”
一番快速的问答,老者似有些讶异:“如此要强不服输的性子,居然还能跟迟鹰那小子处这么久,难得。”
苏渺轻微地咬了咬下唇:“我跟迟鹰感情很好。”
“人不可能只靠感情支撑着、过完这漫长的一生。”
苏渺知道,老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自然不是为了找她吵架。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因为迟鹰的坚持,她才是这段感情…最薄弱的切入点。
苏渺把秦思沅的台词搬了出来:“爱不能支撑未来漫长的一生,那什么可以,钱吗?”
老爷子漆黑的眸子…拂过一丝暗涌:“还真是伶牙俐齿啊。”
“我是语文老师。”
“除此之外,一无是处。”老爷子也是个敞亮人,直接摆明了态度,“也就学历和职业…还不错。”
“我不是一无是处,我拿过很多奖,还会书法,我很优秀,您第一次见我,不该妄下判断。”
“你知道,连迟鹰都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他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知道,迟鹰也不敢像您这样对我说话。”
“……”
这一番唇枪舌剑,老爷子居然没有生气,倒也是难得了。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这小姑娘:“继续,有什么都说出来。”
于是苏渺努力争取道:“您知道我的身世、我过去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成为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但那又怎样,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有些东西是命定的,血缘和出身决定了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未来会有怎样的高度,这些都早有定数。”
老爷子冷笑:“爷爷,我知道您是通情达理的人,当初我给北鲲集团官微发了他的山火救援报道,您看了便叫他回去参加年会。这说明您是看重人格品质的,不是那种迂腐的家长,一味只要门当户对。”
“好玩了,刚刚还一身硬气,这会儿又开始给我戴高帽子,你这姑娘…挺会见风转舵。”
苏渺当然也不要脸了,为了自己的幸福,她肯定要不顾一切地努力争取:“如果您都不要求家世门第了,能不能试试接受我?或者先了解我。”
“我对你已经足够了解了,迟鹰可花了不少钱在你身上,就为了治疗你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
这一招,又命中了苏渺的软肋。
“我现在正在接受治疗,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还会考博,爷爷,您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您的选择没有错。”
“年少的感情总是让人难忘,否则迟鹰也不会顶着冒犯我的风险,为你据理力争。”
老人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一无所有,当然也要紧紧地抓住他,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恕我直言,你对他的感情太不健康了,我无法支持和认可。你会拖住他的后腿,成为他人生履历上的一枚污迹。”
苏渺颓然地后退了两步,靠在桌边,窗外声嘶力竭的蝉鸣,几乎填满了她的世界,嘈杂、刺耳,宛如吟唱着最后一支盛夏的挽歌。
老者言尽于此,转身离开了教室,在他出门的刹那间,苏渺忽然轻笑了一声。
老人回头:“好笑吗?”
苏渺低沉而平静的嗓音传来——
“我对他的感情不健康…那您知道他看似健康的情绪之下…又有多少不甘的业火在熊熊燃烧。”
“您陪过他吗,您关心过他吗?”
“那些年,和他一起站在地狱里的人是我。”
老人步履滞了滞。
“所以,不是我要拖住他的后腿,是他心甘情愿…落在我身边。”
苏渺冒雨回了家,将自己关在了家里,从柜子里取出了妈妈的骨灰盒紧紧地抱住。
她抱得那样紧,直到盒子的棱角边缘都将她的胸口抵得生疼。
就像在黑暗的荒原狂奔,永远、永远找不到前路。
不是她的错啊,怎么会是她的错!她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妈妈走了,这也不是她的错啊。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狂风呼啸着,带着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详征兆,而手机里,迟鹰的短信横了出来——
“落机了,雨很大,小鹰不要来接我了,在家等我,乖。”
苏渺咬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直到鲜血涌出皮肤,唇齿间感觉到一阵阵的腥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恶魔的声音传了进来——
“乖女儿,快开门撒!”
“我没钱用了,上次的两天就花完了。”
“再给我点钱嘛。”
苏渺瞪大了眼睛,心跳一下又一下,就像鼓点声,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胸膛。
又…来了!
恍惚间,她拉开了房门,黑斑男人全身都湿透了,大咧咧地走进了屋:“妈哟,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了,衣服都弄湿了,你有没得衣服给我换啊,把你男朋友的名牌衣服拿一件给我穿。”
“没有,没有衣服,没有钱!”
“不给我的话,我就自己翻了哟!”
徐尧闯进屋,开始了翻箱倒柜,什么东西都翻出来了,包括以前妈妈喜欢的首饰啊,耳环项链之类的,值钱的全让他翻了出来。
“住手。”苏渺使劲儿拉拽着他,“你不要翻我的东西,这是我妈妈的!我妈妈唯一留下来的!”
“好嘛,我不动你妈的,反正也值不到什么钱。”
徐尧径直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发现里面果然有几件男人的衣裤,还有一件高定西装,都是以前迟鹰住在她家里的时候留下来换洗用的。
“哇!这些就值钱了撒!”徐尧将柜子里男人的衣服全部取了出来,翻了翻牌子,“果然还是我女婿有出息啊!哈哈哈,让他老丈人也穿穿名牌衣服。”
苏渺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那件高定西装:“你不要碰!”
徐尧脸色沉了沉:“给我。”
“这不是你的!你不能动!”
“老子叫你给我!”
他上前抢夺,苏渺匆匆跑出了卧室,退后着来到了柜子边,“你生了我又不管我,你现在还回来做什么!你晓不晓得你把我妈都害死了!”
“我害死她?她给别的男人生娃儿死了,关老子什么事!”
“你当年让她怀孕了,又不管她,你为什么要让她怀孕。”苏渺抱着西装,满眼血丝,歇斯底里地冲他吼道,“为什么生了我又不管我!”
男人忽然阴鸷地笑了起来:“别说爸爸不管你,你上小学那年,我回来过你忘了。”
“你…你回来过…”
“我想带你走,我想带你去澳门过好日子,我女儿这张脸啊,将来能给老子挣个大前途,偏那个瓜婆娘拦着不让,要是当初她不把你藏起来,你现在早就身价百万千万了。”
苏渺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那次…你对她…”
“她就是欠艹,就是贱骨头,一看就是缺男人,老子只好满足她了撒。”男人满脸自得,似还在回味。
窗外的狂风暴雨吹进了她的心里,吹的她的世界七零八落。
她跌坐在了地上,就像床边的那个陈旧的布娃娃一样,破碎不堪。
男人见她没了力气,于是走过来抢夺她怀里的那件高定西装。
却没想到,苏渺竟然还死死地抱着它,就像缠绕的藤蔓,无论他怎么拉扯,她都绝不松手。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打得她身形一偏,脑袋重重的地磕在了柜子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拿走了西服,而苏渺干枯如古井般的眼神,缓缓上移,望见了柜子上的插花瓷瓶。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瓷瓶。
她是个很美好的女人,喜欢化妆、喜欢旅游、喜欢拍照、也喜欢插花…
不管生活多么不堪,每隔三四天,她都要买新鲜的花朵回来,插在瓷瓶中,最喜欢的搭配就是百合与玫瑰。
苏渺说这两种花特别不搭,但她说没关系,这两种花都能散发馥郁的香味。
她希望家里香香的,心情也很舒畅。
她热爱着生活,也向往爱情,但总是遇人不淑,受人欺骗…
直到这一刻,苏渺才全部回想起来,躲在衣柜里听到的痛苦的哭喊,巴掌声,母亲的咒骂以及伴随而来的更加剧烈的拳打脚踢。
那个黑色的背影,当他转过身…苏渺看到了他的侧脸,还有脸上的黑斑。
宛如恶魔的烙印。
妈妈一直都在保护她,她爱她胜过全世界。
苏渺看着那个将家里搜刮一空、转身出门的男人,缓缓抓起了瓷瓶,面对着他恶魔般的背影,扬起了手,用尽全身的力气。
最后,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魔鬼的脑袋上涌出,宛如血红的蜈蚣…蜿蜒而下。
魔鬼,再也出不去了。
……
迟鹰接到苏渺电话之后,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原来的家里,在大雨滂沱的巷子里找到了苏渺。
大雨湿透了她全身,她已经吓得不成人样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地颤抖着。
“迟鹰,我杀人了,我把他杀了。”苏渺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颤声说,“再也不用害怕了,我妈妈也不会再害怕了。”
“迟鹰,我杀人了,怎么办啊。”
“我完蛋了。”
分不清她脸上的泪痕还是雨水,或许都有,她绝望地攥着他的手,“我想和你结婚的,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我什么都不怕,可是如果他在的话…”
“迟鹰,我把他杀了,怎么办啊…我完了。”
迟鹰紧紧地将小姑娘按进怀中:“别怕,小鹰,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爸…不,他不是我爸,他是个人渣,是个混蛋!我把他杀了,给我妈妈报仇!”
“他在那里?”
“楼…楼上。”
苏渺眼底的愤怒顷刻间变成了恐惧,紧紧地抱住自己,“ 流了好多血…他死了…”
“你现在呆在这里,我上去看看,好吗?”
“别、你别去!”苏渺紧紧抓着迟鹰,“你不要去!求你了!我们在一起!”
迟鹰用力地抱了抱她,压低嗓音在她耳畔道:“小鹰,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不要怕,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
苏渺仍旧竭力地拉着他,但迟鹰还是朝着筒子楼走了过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
苏渺狼狈地站起身,迎着暴雨,跌跌撞撞地走下了九十三级阶梯。
她念书的时候,每天数着阶梯往上爬,她企盼着终有一日能真正攀上顶峰,能出人头地,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一切,都开始于她年幼时那个噩梦般的下雨天,也将终结于这个下雨天。
所有的痛苦、挣扎、矛盾、不甘…都将终结。
苏渺穿过马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嘉陵江边。
江流浩荡,一往无前地朝着遥远的远方奔涌而去,最终涌向大海。
江尽头的大海,就是苏渺渴望的终点。
如果现实中,她永远无法抵达梦想的彼岸,或许在她闭上眼睛以后…
她阖上了眼眸,张开了双臂,宛如迎接新生一般,正要投入了滚滚的嘉陵江中。
一双手从后面兜了过来,用力地将她揽回来,紧紧地圈入怀中。
男人的嗓音嘶哑到近乎发狠:“你要去哪里。”
苏渺回过头,看到迟鹰英俊的面庞,一如少年时那般锋利而漂亮,只是他眼底有些微血丝,脸色低沉着,紧紧将女孩揽入了怀里,生怕一松手就永远失去她,“哪都别想去,你是我的…”
“迟鹰,我完蛋了。”
苏渺绝望地抱着他——
“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好怕…我杀人了…”
迟鹰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苏渺,都是假的,房间里没有人。”
“什么,怎么会…”
“还记得吗,许医生说你有癔症。那个男人是你想象出来的,你很勇敢,小鹰,你一直很勇敢,你打败他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不不,不会,我明明记得我拿起花瓶,我把他砸的满头鲜血,我亲眼看到他倒在我面前…”
迟鹰握住了她颤抖的肩膀,竭力稳住她,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信我,一切都结束了。”
……
苏渺再度醒来,是在许医师心理咨询中心的催眠室。
她躺在柔软的黑丝绒躺椅上,茶几上点着安神的熏香,厚密的窗帘显得庄严而静穆,许医师的脸上则永远挂着温和的笑意,给她带来一杯温开水:“还好吗?”
“许医师,我刚刚是不是又…又进入催眠状态了?”
“嗯,这次不是回忆童年的内容,增加了部分臆想的画面。”
“所以,一切都假的,那个男人的死也…”
“没错,这一次,你不再是如同小时候的袖手旁观,你付出了行动。”
“行动?”
“儿时的小苏渺,弱小无力,只能躲在衣柜里任由母亲被欺负,这成了你心里最不可言说的伤痛,所以你宁可遗忘。”
许医师嗓音柔和,“但是现在你长大了,有了力量,所以付出了行动,打败了心里的魔鬼。”
“许医生,你别骗我。”
“你自己怎么想呢?”许医生将她的外套递了过来。
苏渺穿上外套,摇了摇头:“太真实了,我真的不知道,迟鹰呢?”
“迟先生在休息区等你。”
苏渺只想快些见到他,匆忙地穿好外套,推门走出了房间,但心里似乎还是有些疑虑。
毕竟那样的画面…真的太逼真了。
她现在都能感受到花瓶碎裂在男人头上时候的那种震荡。
她回头望向许医师:“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许医师想了想,回答道:“现实和虚幻,就像镜像的倒影。谁又说的清楚,人生在世归根结底,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苏渺低头想了想,嘴角绽开一抹美好的轻笑:“我知道什么是真。”
她抬眸望向对面落地窗边的男人。
温煦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纱照入,男人侧脸轮廓锋锐如刃,眼窝深邃,漆黑的视线浅淡地停留在《国家地理杂志》的页面上。
片刻后,轻松地翻页。
这么多年,她在苏渺心里的感觉,却一如初见。
他是真的。
留在青春岁月里的那些美好回忆、这么多年矢志不渝的爱意,都是真的。


第108章 领证
虽然苏渺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 但迟鹰还是坚持让她在心理干预中心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平复心情。
那是苏渺人生中难得轻松和快乐的时光。
彻底放空了所有的一切,不再烦恼, 不再忧愁,不再考虑任何与未来相关的事情。
迟鹰放下了所有的工作, 每天与她朝夕相伴, 陪她聊天解闷、陪她看着电影入眠、天大的事只要有他陪在身边,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
许医生每天都会来帮她做康复的催眠治疗, 在这个过程中,他引导着苏渺直面了过去好多好多的回忆。
当她重新回首这些不堪的过往, 纵然有痛苦, 但在迟鹰的陪伴下, 也终于慢慢地释怀了。
汤玥和语文课代表等一些同学, 每天都会轮流过来看望苏渺,说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说说班级里谁和谁又发生了不可言说的狗血小八卦,病房里时常欢声笑语不断。
迟鹰几乎陪她住在了心理中心,每日朝夕相对,照顾着她的生活,简直比护工还细心, 就连每天早中晚的餐食, 他都尽可能自己烹调。
直到苏渺再也受不了他可怕的黑暗料理, 偷摸给秦斯阳发短信, 叫哥哥赶紧来救救孩子。
秦斯阳拎着保温饭盒来到心理中心,迟鹰还特别不乐意。
其实他真的很想无微不至地照料她全天的饮食起居, 奈何本事有限, 至少在餐饮这方面, 他比不过秦斯阳。
这大概是他唯一输给他的地方了。
上午,苏渺做心理干预治疗,下午迟鹰则死皮白赖地窝在她小小的病床边午休,醒来和她一起看会儿书,度过静谧的下午茶时光。
傍晚时分,他陪着她去楼下花园草坪散散心,看夕阳,晚上和她一起追追美剧。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个多月,竟也没有警察来找到苏渺,这也终于让她相信,那个黑斑男人真的是她幻想出来的产物,是病情加重之后产生的某种幻觉。
难怪,每次只在迟鹰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偏偏都是在她最焦虑、情绪最崩溃的时候。
为了更加证明这一点,出院后,迟鹰带苏渺回了筒子楼的家。
苏渺根本不敢进去,在门口战战兢兢地犹豫了很久,她害怕一进门就看到那个男人的尸体,鲜血淋漓地躺在她面前。
那一幕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便心里清楚是幻觉,也终究…不堪回想。
“不、不,还是算了,迟鹰,我们走吧,回临江天玺,再也不来这儿了…”
迟鹰用力地牵着她的手:“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如果你不敢直面这件事,它将成你永远的噩梦。”
感受着男人手掌的力量感,苏渺心底终于升起了勇气,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跟着迟鹰走进了房间。
房间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翻墙捣柜乱糟糟的痕迹,流苏沙发罩平铺在沙发上,相框也没有破碎,衣柜里的衣服熨烫整齐,那件高定西装就挂在衣柜第二格里,是她一贯摆放的习惯…
苏渺又拉开了各种柜子,发现里面的东西也一应俱全——
妈妈的首饰物件,还有一些碎零钱,一分一毫都没有缺失遗漏,安安静静躺在柜子里,像从来没有人碰过它们。
最后,苏渺来到客厅的桌柜旁,却见柜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母亲最喜欢的白瓷瓶子。
她记得当时是拿瓶子奋力砸向了徐尧的后脑勺,后脑勺开了花,瓶子也碎裂了。
可是…现在它完好无损。
苏渺赶紧上前,拿起瓷瓶仔细打量了起来。
没错,这就是妈妈的白瓷瓶,她十七岁那年还不小心把瓶口嗑了个缺隙。
她抚摸着瓶子上那个一模一样的缺口,至此,才彻底相信,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女孩的神情松懈了下来,就像心头重压的石块碎裂成齑粉,随风一吹,烟消云散,不留丝毫痕迹。
她嘴角还绽开了笑意——
“真的是幻觉哎!”
“我说过了。”
下一秒,苏渺近乎喜极而泣:“都是假的,迟鹰,没有人来敲诈我,都是假的…”
然而当她再度望向那瓷瓶的时候,她想起了徐尧的话,想到母亲被侵害的场景,脸上的笑意变淡了许多。
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她父亲是个人渣的事实。
“我妈妈肯定很恨他,给这样的人生孩子,她一定很痛苦。”
“但她不恨你。”
“我不知道,迟鹰,我也没办法问她了。”
迟鹰没再多说什么,牵着女孩的手下了楼。
经过阶梯边的副食店,苏渺似想起什么,忽然顿住了脚步。
副食店的王爷爷正摇着蒲扇,悠哉悠哉的看着电视机。
“王爷爷,您身体还好吗?”
“丫头,你回来了?”
“嗯!”
王爷爷从冰柜里取下一瓶新鲜的舒化奶,递给她:“拿去喝。”
苏渺给迟鹰使眼色,让他扫码付款,王爷爷却摆了摆手,“哎呀,一瓶奶而已,用不着用不着,我看着你长大,还缺你这点零钱么。”
“那谢谢王爷爷了。”
迟鹰替她插上了吸管,苏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王爷爷,您还记得徐尧吗?”
“你说谁?”
“就是那个…脸上有黑斑的男人,他说他是我爸爸,前段时间还来找我的,您也看到了,您还和他吵过嘴。”
王爷爷挠着花白的头发:“是我年纪大了咩?啷个不记得有这回事?”
“您…您不记得了?”
虽然苏渺已经信了百分之九十徐尧是他幻想出来的,但那日这男人和王爷爷在阶梯上对骂的事情,也是真实到就像昨天才发生…
甚至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还记得呢。
“您还记得我爸爸的事吗?他脸上是不是有一块黑斑?”
王爷爷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说道:“你爸那小崽儿,是个嬉皮笑脸的浑小子,心地善良,人不坏,就是有点儿油滑,但他脸上没有什么黑斑啊,挺周正一小伙儿,不然也不会把你妈迷得神魂颠倒的,对他那是好得不得了。”
苏渺惊愕地望着王爷爷:“他…不是徐尧吗?”
“不是啊,那小子也姓苏,跟你妈妈一个姓,叫苏什么来着,苏什么正…哎呀,时间太久远了,我也记不到了。”
王爷爷摆了摆手,“我就记得,你爸天天来给你妈买牛奶,说起她啊,嘴角都挂着笑,也是真的喜欢她。你妈对你爸也好得很,有啥好东西、第一个想到他。”
“王爷爷,您能多说一点吗?”苏渺渴望地望着他,就像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期盼着前路微渺的光芒。
“我想想啊,真是太久了。”王爷爷一边想,一边说道,“你爸爸是个油嘴滑舌的浑小子,没啥大出息,长得又帅,很会讨女娃儿喜欢,当时咱们巷巷儿里好多女娃娃喜欢他哦。但他也不花心,跟你妈在一起之后,也死心塌地对她。”
“然后呢?为什么他会离开我妈妈?”
“听说是因为你妈妈怀孕了,他怕自己养不活娃娃,就去深圳打工了,但后面…”
“后面怎么了!”
“据说是跟人出海…浪把船打翻了,人没回来,说不准哈,都是听说的,反正你爸爸再也没回来过了,你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也忌讳这事儿,从来不跟你说,甚至都不让周围这些邻居提起他。”
苏渺的眼睛红了,水光泛滥:“您是说我爸爸已经…已经…”
“这么多年了,估计是已经去了,但他对你妈是真的好,巴心巴肠地…你这名字都是你爸取的啊,说取个小点的名字,将来好养活…”
她情绪再也绷不住了,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间掉了下来。
原来…原来爸爸妈妈这样相爱。
原来她不是被嫌弃的小孩,不是不受欢迎的小孩,他们都期待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带着祝福,带着期盼,带着爱意…
所以徐尧根本不是她父亲,只是某个…侵害过母亲的男人。
苏渺潜意识里留存着那段不堪的记忆,竟把这家伙误以为是自己的父亲了吗!
她脑子很乱,一点点厘清着思路。
“王爷爷,您去确定吗,我爸爸脸上没有黑斑?”
“没有啊,我很确定,你爸爸帅得很哦!你居然也生不出你这么乖的小丫头子嘛。”
迟鹰拿了一包餐巾纸,扫了二维码,输入一块钱的时候,在后面多按了四个零。
王爷爷手机振动了一下,低头看到迟鹰发来的金额,王爷爷有些着急,正想说用不着这样…
但看着面前情绪激动的小姑娘,怕她察觉端倪,顿了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迟鹰意味深长地望了王爷爷一眼,表达了谢意,也让他安心,转身带着小姑娘走下了阶梯。
苏渺瘦弱的身形抽动着,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泪光隐现:“迟鹰,我一直都想错了,我以为我妈妈…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父亲是个人渣,才不是,她其实是喜欢我的!”
迟鹰走下来,站在低一级的阶梯边,摸出纸巾,替苏渺仔仔细细地擦掉了眼泪:“谁会不喜欢我们小鹰。”
“但她以前对我很没有耐心。”
“这大概是因为,她也正在学着第一次当妈妈。”
苏渺若有所思地想着,“你说得对,她是第一次当妈妈,肯定很多地方做的不好,并不是因为讨厌我,我妈妈这么爱我爸爸,她肯定爱我的。”
迟鹰想了想,说道:“也许他们现在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在某颗不为人知的遥远星球上。”
苏渺用力点头:“虽然妈妈离开了我,但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肯定去找我爸爸了,是的!他们住在星星上,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对。”
苏渺深吸一口气,眼底重新有了光:“迟鹰,我也要好好生活,如果他们在星星上看着我,我就不能让他们为我担心了,我要好好治疗,早日好起来,重返课堂,成为超厉害的苏老师!”
“早就该了。”迟鹰将她鬓间微汗的发丝挽到耳后,捧着她的额头吻了吻,“除了成为超厉害的苏老师,小鹰是不是还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啊,什么啊?”苏渺茫然地望着他。
“真忘了?”
“别卖关子呀。”
迟鹰牵起她的手,看着她右手无名指的那枚璀璨的钻戒:“说好了回来领证,人生大事都能忘,我们苏老师可真厉害。”
女孩嘴角绽开清甜的笑意,梨涡里都酿了蜜,脸颊微红:“哎呀。”
“又害羞。”
“不和你说了。”
她推了他一下,蹦蹦跳跳地跑下了阶梯。
迟鹰望着她轻松如雀的背影,嘴角勾了笑,摸出手机,秦斯阳发来了一条信息。
Sun:“人没大碍,已经进去了。”
C:“做好善后。”
Sun:“他这些年在沿海走私…证据基本都拿到,做的那些脏事,够关几辈子了。”
C:“故事已经圆上了,我要她再也见不到他。”
Sun:“放心,这个梦永远不会醒。”
……
远处,苏渺站在最底层的一级台阶边,背靠着长满青苔的粗糙墙壁,耐心地等待着他。
她穿着牛仔裙配浅色系T恤,皮肤白得如同栀子般…美好,清新。
迟鹰溜达着走下了阶梯,她吟吟对他一笑,一如十七岁初见时的模样。
“迟鹰,什么时候去民政局呀?”她虽笑着,眼底却泛着羞怯的光,“明天吗。”
迟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牵着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不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