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道长太见外了,你不要怪我态度恶劣才好。”董慧微微侧身避过不受全礼,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
燕赤霞连道“不敢”,又朝燕红拱手,面红耳赤地道:“燕师妹,愚兄虚长一百多岁,枉读了古往今来圣贤书,却仍旧像是个无知小儿一般,于世事人情半懂不懂,白白做个睁眼瞎,实是羞愧难当。”
燕红惊得“啊呀”一声跳起,连忙来扶燕赤霞:“燕师兄,你不要这样说,你生来就是男子,不用被嫁做人妇,考虑不到这一层也是正常的,就连我自己,明明上半年还被我娘亲张罗着说亲呢,也是苦思冥想了半日才想到这些关节。”
燕赤霞苦笑着摇头,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
身为玄门正宗弟子,燕赤霞自有他的骄傲。
他自以为聪慧天才练达通透,还得了芯片系统这个机缘、能看到几百年后的时间下游,却终究不过连几十年后的世道如何都想不到,看不透。
长长地叹了口气,燕赤霞将燕红按回凳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朝燕红、董慧两个一拱手,诚恳地道:“师妹,慧娘子,你们竟已思虑到这一层,想来也已经有了应对解决之法?燕某不才,若有差遣处,必尽力为之。”
董慧嘴角微微往上翘,燕红更是欢喜不已,拍手道:“燕师兄愿意与我们一道来做这番事业,就最好不过了。”
“师妹与慧娘子不要嫌在下天资鲁钝便好。”燕赤霞见燕红是真正心无芥蒂要拉他一道行事,面色愈发羞红。
他原本确实也是想来与燕红商量,做些利于当代的事情,却是万万没想到燕师妹已经在他来前便做出了足以惊动槐前辈的大功德……他此刻才来,却像是来沾人家的光一般。
燕红可没想到这么多,只高高兴兴地拉着燕赤霞说起她的雄心来。
“世间女子身不由己,说到底是被这世间的规矩给排外了,不得拥有田产财货,只能依附他人而生;若是无父无夫无子,便像是浮萍一般,又无处落足,又人人可欺。”
顿了下,燕红严肃地道:“归根到底,是这世间的规矩不对,尊贵的可以欺凌卑贱的,力大的可以欺负力小的,这哪像是人类的规矩?明明就是野兽的规矩,那山中的披毛戴角妖怪走兽,就是这般弱肉强食,燕师兄,你说我说的可对?”
燕赤霞本来就已经做好洗耳恭听准备,可听燕红说出这套惊世骇俗的归纳总结话语来,还是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燕红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嘚瑟,挠头道:“嘿嘿……其实我是听慧姐与我说了许多后世人归纳的阶级、权益这些道理,才想到这一层的。像我们乡下就是没什么文明规矩要讲的地方,都是男丁多的人家在外面说话声音就大,大姓人才有资格一口唾沫一个钉,和马陵山那些弱肉强食的妖怪,其实也无甚区别。”
燕赤霞艰难地点了点头。
燕师妹这套总结……话糙理不糙。
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视百姓如草芥,身强力壮的男丁视女子如草芥,与大妖怪吃小妖怪,确实毫无区别。
“所以我想,要让女子不用身不由己地被旁人要求连续生孩子,要让女子能不被视如财货般卖来卖去,首先,便要改一改这世间的规矩。”嘿嘿傻笑的燕红说到此处,眼神犀利起来,“人非走兽,本来就不应该去守野兽的规矩。”
“这世间的规矩既然是奖励虎狼强盗、奖励巧取豪夺的,那我们就要重新定一个奖励勤劳肯干,奖励公平守序的规矩。”
“这世间的规矩既然是默认恃强凌弱、默认弱肉强食的,那我们就要重新定一个惩罚恃强凌弱,否定弱肉强食的规矩。”
一脸深沉地说到此处,燕红又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笑道:“我们人类的老祖宗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都走过来了,如今我们这般重新订一个能让天下人接受的规矩,总不会比老祖宗还难,是不是,燕师兄?”
燕赤霞呆呆地看着燕红。
呆愣了好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好半天都没合拢嘴,口水都快从嘴巴里溢出来了。
差点儿丢了大人的燕赤霞连忙闭紧嘴巴,把口水咽了下去。
“燕师妹,你……”话说出口,燕赤霞发现自己的声音飘得厉害,连吐字都变了调,又连忙暂停了下,重新发出音来,“燕师妹,你……你想由你来改朝换代?”
很遗憾,虽然燕赤霞努力地调节了情绪,但他这话说出来依然走音严重……可见他被燕红这番发言震惊到何等地步。
“当然不是啊,改朝换代和朱明朝廷又有什么区别,你看这历代大明天子,洪武爷在时还好,洪武爷去后,几个朱家皇帝能像他那样惦记升斗小民啊。”燕红被他逗乐了,哈哈大笑道,“洪武爷的后人都是这般,燕师兄你总不会觉得咱们燕氏能比朱家风水更好吧。”
燕赤霞:“……”
差点忘了他自个儿也姓燕……若是怀疑燕红想当新朝皇帝,他自个儿也摘不出去。
燕赤霞拿起桌上茶碗一口把剩余糖水全灌掉,润了下喉咙,说出来的话总算不那么走调了:“是愚兄着相了,却不知师妹又是打算如何践行你这理念?你也知道的,皇帝的政令都常有不出京郊之时,我们在这边说得再热闹,如果不能施行,那也只是空谈。”
说这话时,燕赤霞并不知道他的眼睛正闪闪发光——他已在无意间暴露了他也对燕红构想的新规矩有多么憧憬向往。
燕红嘚瑟地仰起小脑袋,伸手往董慧面前一摊、自豪地道:“凭我自己哪想得出办法来,是慧姐帮我出了主意呢!”
董慧温柔地一笑。
燕红也朝董慧嘿嘿一笑,这才精神奕奕地来看燕赤霞,掷地有声地道:“只凭我们几个,或是只凭一家一姓,想重新定一个人人都愿意遵守的新规矩,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我们可以和后世的人学习,用他们的办法。”
“我相信全天下厌恶野兽规矩的人肯定不只是我们几个的,肯定还有更多人也愿意遵守人类的规矩,在这套公平规矩下生活。那我们就去多多的找这样的人,人多了力量就大,当愿意守我们这套公平规矩的人多了,比守野兽规矩的人多,那不就是我们说了算吗?”
燕赤霞:“……(゜ロ゜)”
——这说到底还不是要改朝换代吗?!


第181章 心之所向
“后世有党,古时有学派。”
燕红并没发觉燕赤霞不像她这样有个后世来的董慧时时影响、思维还没有跳脱“家天下”这个范畴里,不知不觉间又歪了“换个皇帝换新朝”的老路上去,仍旧兴致勃勃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如今的士大夫干着拉帮结派的事儿,嘴上却恶朋党,咱们不好以党为名,难免落人口实,所以我的想法是,咱们可以复古,以学派之名行事。”
“学……派?”燕赤霞努力跟上燕红思路,道,“师妹是说,便如古时的墨家、农家一般?”
“正是。”燕红很高兴燕赤霞的想法跟她这样相似,说到复古学派,便头一个想起墨家、农家这些实干派来,欢喜地道,“墨家的主张,兼爱(人人平等相爱),非攻(反对侵略),节用(反对铺张浪费,包括红事白事),天志(掌握自然规律、学习自然常识),都是很好的指导思想,我们是可以继承古人的思想并发扬光大的,并不须从头趟路。”
“不过墨家游说君王、试图从上到下引导社会变革这一点我们就不去学了,君王如虎,世家大族如狼,虎狼天生就是要吃人的,你去跟他说不要吃人,不被当场咬死就不错了,哪里会听你的?”
燕赤霞“呃”了一声,习惯性地想劝说一句燕红莫要太偏激,话都到喉咙里了又发觉燕红这话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燕红见燕赤霞没有什么意见要说,便继续道:“我们这个以建立新规则为目的的学派于科举无益,读书人是不会来的,而我们也恰好不需要如今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意只赚雪花银的读书人,正好和他们两不相干。”
“那……我等又要到哪里去寻觅同志?”燕赤霞皱眉道。
志趣相同,志向相同,是为同志。
《国语·晋语四》中解释:“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后汉书·刘陶传》亦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
燕红既主张寻觅有志一同者同创盛举,燕赤霞便理所当然将同志这个古时的君子之称用了出来。
燕红自信地一笑,道:“乡野之间,遍地同志。”
燕赤霞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燕红哈哈大笑:“洪武爷端着个破碗要饭都能打出大明江山,我们兄妹两个比洪武爷当年的起点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还有慧姐帮我们出主意,还有芯片系统、交流空间能借力,于乡野间广募同志,共举大事,如何不成?”
燕红这话实在太过图穷匕见,燕赤霞实在是忍不住,吐槽道:“说到底,还是要反朱明朝廷的啊。”
“哎呀,我就说师兄你理解错了,不是反朱明,是反全大明。”燕红正直地纠正道,“准确地说,是反所有野兽规则的得利者和拥护者。只是换个皇帝有什么用呢?若是没有多多的与我们同心同德的同志来共同治理天下,那不是又回到讲上下尊卑、讲君臣父子,用野兽规矩来规束万民的老路上去了吗?”
燕赤霞:“……”
——这一补充说明,听上去就更毛骨悚然了啊!
“上回在交流空间碰面时,我同你说过谢郎君的生平。谢郎君什么都对,唯独不造反不对。”燕红摇头叹息道,“大燕皇帝召见他,他包袱款款的就去了,结果去了京城就被投进天牢,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恰好,我们两个不仅没有谢郎君这个容易被弄死的短板,还很命长。你活了一百多年不见老,而我——”燕红笑嘻嘻地用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今年才十五岁。”
燕赤霞神色有些恍惚。
要不是燕红此时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年纪……燕赤霞都确实想不起来这位师妹才刚及笄。
这便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年前,他路过马家集第一次遇到燕红时,这位同宗的小师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如今,燕红不仅已能同他坐而论道,甚至能常出惊世之语了。
“我才十五岁,就算我不像师兄你这种真正的仙门弟子这样长寿,我也还有的是时间。我们这个学派要怎么起步,做大做强,取代朱明,我们都有时间来试错,来一点点探索。”燕红信心满满地道,“只要我们的路线是对的,我们能一直坚持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路径,那我们就一定能获得与我们的付出相对应的成果。”
燕赤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打心底里反对任何有可能掀起乱世、致天下凋敝的行径,但他确实对燕红的主张极其心动。
他的心跳很快,身体里面的血液都似乎沸腾了起来,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澎湃的激动之情,让他实在是说不出意见相左的话。
大明王朝才刚走过百年,还未到显露颓势的王朝末期,但种种弊端已然尽显……
站稳了脚跟、逼得朱家天子重用宦官与相争权的文官集团,已经开始大肆兼并土地——亲自去过两浙、闽、吴、江西等富庶南方省份的燕赤霞,就冷眼见过朝中大员家眷侵占兼并的、数以倾计的良田。
官商勾结也已到了不屑掩饰的地步,江南的商人甚至是半公开从扬州采买瘦马以做贿赂交结官员之用。
皇帝滥用宦官,纵由藩王剥削地方,朝廷上下一路贪腐……这密布裂缝的大明天下,哪一条缝隙掰开来细看都让人触目惊心。
而若观后世史书,却更会让人哭笑不得地发现——成化年间的大明百姓,日子竟然还是算好过的。
弘治中兴后,嘉靖,万历,天启……竟是一年不如一年。
内心闪过万千念头,燕赤霞幽幽地叹了口气:“师妹,你主张的有万般好,只独独一点不好,这学派再复古墨学、再讲古义,也终究是要致使天下动荡,生民离乱的。”
“所以要想办法让我们的学派在引起朝廷注意前尽可能做大,有治理一方之能。”燕红忙解释道,“若我们能让世人都知道守人类的规矩要比守野兽的规矩好过,我们是民心所向,到不得不战那一天时,我们便有条件迁民避难,让战争危害化到最小。”
燕红还怕燕赤霞动摇,董慧却是明明白白看出燕赤霞已经动了心——正所谓,挑货才是买货人。
“燕道长,且不要将百姓都当做无知蠢物才好,百姓愚昧不假,可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董慧笑着插话道,“没有选择时,百姓自然沉默不语。可若是有得选择,百姓必然会投向真正以民为本,以民为重的那一方。你不忍天下苍生受离乱之苦,那你难道能忍心让世间百姓连做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吗?”
“选择”二字触动了燕赤霞,让他再次沉默下来。
燕红能下定决心谋划起事、让大明百姓摆脱野兽规矩,固然有董慧的潜移默化,又何尝不是受谢子焘生平震撼之故?
而听了燕红转述的燕赤霞,又如何能不被震撼?
天庆府的万民,就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他们情愿砸碎还能容他们苟延残喘的虚假太平,也要求回他们的谢府君。
尝过被当成人、当成子民的日子,就没有人愿意回头去做猪狗牛羊——哪怕他们仅仅只是谁也不会放进眼里的卑微草民,他们亦有心之所向。
燕赤霞长长地吐了口气,神色坚定起来。
在他正式做出表态前,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若能以同志代虎狼,那自然是天下人之幸。但师妹,人心易变,你我又如何得知,今日之同志,他日能不做虎狼?”
这话问出来,即使是经验不够的燕红也听出燕赤霞的态度了,顿时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燕红松快一笑,道:“师兄,你想的问题我也和慧姐商讨过的。自古人心易变,今日之同志他日成了虎狼这种事,毫无疑问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我们的学派要多多的找同志,哪一个变了,就把哪一个换出去。只要没变的同志永远比变了的同志多,那我们就不怕我们坚守的人类规矩会变质。”
不等燕赤霞再次追问,已经能预判到他下一个问题的燕红便继续道:“自然,判断哪个同志有没有变,不能靠某个‘皇帝’一言而决,那又回到野兽规矩的老路上去了,所以我们要群策群力地制定一个章程,一个把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都说得清清楚楚的章程。”
“这章程还要顺应时代,时时增减更新,不要墨守成规,尽可能不留漏洞。有人违反了这群策群力去制定、去增补的章程,那只要是我们这个学派的人,自然就人人都知道他变做了虎狼、已经不是同志,将此人驱赶出去便顺理成章。”
听到这一节,燕赤霞心中大定,再不犹豫,起身郑重地朝燕红一拱手:“如此,便请师妹为愚兄领路入门,为学派添柴加薪。”
燕红欢喜不已,这便立即从道具栏里取了本紫红色封皮的书来塞给燕赤霞:“那就请师兄通读此书,选出合适教给女学学子们的选段来,编集成册,以做教材之用。”
燕赤霞拿到这本封皮上印着《赤脚医生手册》的书,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这是后世的医书,很有用的,只是一些内容(例如防核、防生化武器)我们这个时代用不上。”燕红解释道,“所以要重新节选,但凡是能应用到我们这个时代的,都选出来。”
燕赤霞呆了呆:“……啊??”
“送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无父无夫无子的孤苦女子,她们是最适合我们这个学派的人了。”燕红解释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勉强她们和我们一路,医术也好,其它手艺也好,总之先教她们本事。到日后,她们若有愿意和我们做同志的就留下来。有不愿意的,学了本事在身,天下之大,她们也总有地方能去。”


第182章 功德主人
十月的黔地,天气已日益寒凉。
燕赤霞来到李家村数日便通读了《手册》,节选出能适用于这个时代的医术知识来,并抄写成册。
“燕师兄真是帮了大忙了。”燕红拿到燕赤霞亲手编写的手抄本,便欢喜地进了趟交流空间,找陈艺郎帮她从后世科技侧位面刊印成册。
做过B级任务便余出来半年空档期,闲得抠脚的陈艺郎并不拒绝帮忙做些小事,听闻燕氏兄妹想在聊斋位面大明朝举大事,还颇为扼腕不能来凑凑热闹。
“这哪是什么好凑的热闹啊。”燕红有些哭笑不得,从交流空间回来便直对燕赤霞吐槽,“陈哥真是自己活在好时代还不自知。”
“也不是这般说,哪个时代都有哪个时代的难处。”这段时日里思考了很多的燕赤霞倒是说了句公道话,“你我去过的《怪物王国》,不就有千般富庶,万般发达,可那里面的人,也自有人家的难处。”
燕红想起自己去过的荒诞侧,点头道:“也是,正如古人所说,人间道总是不平的,但也总有人想要它平,万世万代一直一直也会有人想要它平,这世道总能一代好过一代。”
燕赤霞不由一笑,这就是他和小师妹的区别了,他总是落目于那些让人徒叹奈何之处,而燕红眼里总是有希望。
兄妹两个才刚说了几句话,便先后被人叫走。
女子学院又来了学子,燕红得去照看着,燕赤霞却是被燕老大给请去了。
原来,是李家村燕氏一族的几个老辈人听闻燕老大家来了个秦地本家后人,有心打听本家那边的情况,托了燕老大来请。
燕赤霞听燕老大道明来意,不由得紧张起来……
论辈分——他其实跟黔地这一支燕氏的老祖宗只差一辈来着!
硬着头皮来到燕太叔公家,坐下来跟一屋子的黔地燕氏男丁聊了会儿,燕赤霞的脸色便渐渐有些古怪。
燕赤霞默默将视线投向燕老大,眼睁睁看着原本对黔地燕氏一族认祖还宗一事颇为热情的燕老大,面色越来越难看。
此刻,坐在屋内首座上的燕太叔公嘴上正在说的,并不是拿来做由头的认祖还宗,而是……重订黔地燕氏一族族谱,重修宗祠一事。
下方一众燕氏男丁纷纷附和燕太叔公,眼角余光却是一直在燕老大身上打转。
见到这情形,燕赤霞哪还不明白?
黔地这一支燕氏,原本各家日子都过得艰难,没谁顾得上宗族宗祠这些旧礼——全是一帮子破落户,也确实没那余力去瞎折腾什么。
但燕老大家的日子眼见起来了,却不说先尽顾着同姓人,反倒是大张旗鼓搞什么女学、真金白银全砸在一些不知从哪来的外姓孤女身上,燕氏这些族人,哪个还能忍得着?
“……本家族侄坐在这儿,咱们也莫要丢了咱们黔地这一支的脸面。”燕太叔公做了一番铺垫,扭脸望向燕老大,“林祥(燕老大的大名),你们家是咱们黔地这一支最出息的,这宗祠修在哪处合适,你也说说看法。”
“太叔公要我来说,那我就说了。”憋了半天火气的燕老大强忍怒气道,“要我说,没得费这些虚头巴脑功夫,小辈们逢年过节都是来太叔公家拜老祖,都习惯了,用不着转去别处,宗祠不修也罢。这些年族谱上该增减的名字也都增减了,用不着重订。”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燕太叔公是万万没想到老三家(燕老爷子)的好大儿是这般油盐不进,一张老脸绷得通红,旁边那些燕氏男丁更是个个变色。
燕老大深恨这帮族亲平白拿认祖还宗由头哄骗他、让他在闺女师兄面前丢了大人,说话更加不客气:“咱们家也不是什么诗书传家的大族,全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做甚去讲究那些虚礼,传出去了平白惹人笑话。”
太叔公实在听不下去,也不管会不会在本家族侄面前丢人了,面红耳赤地喝骂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忑也不懂事,咱们燕家怎么就不是诗书传家了,当年老祖要不是来了黔地便抛洒家财置办田产,哪来你们这些小辈的房屋住,田地耕?”
燕老大一声冷笑:“不错,如今这李家村里,但凡姓燕的,哪个要说不认老祖,我第一个绕不得他;但败了老祖传下来的族产族田、却也没说养出个把个读书种子的,却不是我燕老大。”
这话一出,燕太叔公顿时老脸躁红,太叔公家那几个对燕老大虎视眈眈的儿子孙子也面色颇为不自然。
黔地燕氏这一支的老祖,举家迁来李家村后,自然是为族中置办了族田族产的。
到燕老大这一辈,幼时还被送去念过几天学堂……不然他也不会勉强能认得几个字,还能把老祖的名讳背下来,这么多年都没忘记。
但到了燕红的大姐燕霞出生后,李家村这支燕氏便彻底败落了——辈分颇高、要被燕氏人喊一声三叔公的燕老爷子,最心爱的大孙子燕大宝都没见过学堂的大门长成什么样。
归根究底,是黔地这支燕氏始终没能培养出个能挤进大明科场的读书人,哪怕是个童生都没见过。
太叔公家的几个儿子、燕老大的隔房堂兄,年少时借读书之名去镇上过清闲日子,白白耗尽了燕氏族产才灰溜溜回来种地,这事在燕老大这一辈燕氏人里,不是什么秘密。
燕老大若性格软糯些、目光短浅些,说不准会被重订族谱、重修宗祠这种说法糊弄过去。
但他是亲眼见过太叔公家仗着拿捏住族谱便公然将族产以作私用的,更是在这些年的辛苦生活里尝尽了人间冷暖;堂屋里坐的燕氏男丁,有好几个年年去镇上打短工时还要靠他去与雇主周旋、去与工头讨要工钱。
更别提闺女本事后,燕老大知道自家闺女连府城里的镇守太监都能交结——他若还能被一群连北山镇都没出过的农民糊弄住,那除非他的眼睛瞎了,脑子也糊涂了。
显然,燕老大眼神很好,脑子也不糊涂,不用被骗来当“见证人”的本家族侄燕赤霞提醒他都能看得出这帮人的盘算:不过是想忽悠他承建宗祠,好以宗族的名义使他把自家的财货拿出来为族人所用罢了。
旁的不说,村东头后山那新开出来的几百亩好地,哪个不眼红?
荒地无人耕,耕出来有人争,不过是人尽皆知的道理罢了。
燕老大心头厌烦,站起身道:“太叔公若觉得原先那本族谱用了几辈人,纸张太旧了,想裁几张新纸重抄一遍,只管与我说,这百十个铜钱我燕老大出了。至于重订族谱就不必要了,咱们黔地这一支才几户人家,哪个记不住亲戚辈分。”
说完他便招呼燕赤霞,大步出了门,没管身后众人是什么脸色。
燕赤霞跟着“大堂兄”离了燕太叔公家,嘴角隐约浮起抹笑意。
当断则断的燕老大,和他这几日眼见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的张氏……师妹那副性格确实是有来处的。
当晚,燕家撤了吃饭的桌子,燕红、燕赤霞与董慧如往日那般在西厢房外隔间坐下来,一面翻看后世经典,一面商讨这最初版本的学派章程要如何制定时,燕赤霞便将白日里燕太叔公家发生过的一幕当做谈资讲与燕红听。
他本以为燕红听了又会嘚瑟地夸自家老爹厉害,却不想燕红并未露出半分得意,反倒是皱眉沉思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我爷奶为什么有时候会露出看不起我娘和二婶子这两个媳妇的样子来,好像我娘和二婶子配给我爹和我二叔像是她们占了便宜一样……原来燕家祖上也曾经阔过的。”燕红思考了会儿,若有所思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