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态紧急不容犹豫,燕赤霞索性信人不疑,立即朝正围攻护法的强者们攻过去。
陈艺郎也没什么主意,连忙提着剑跟过去帮忙。
参会者这边本就有人数优势,又有实力恢复少许的白素贞、赛亚人那巴、兽人萨鲁法尔打前战,只短短几分钟内六名护法便左支右拙,多人带伤。
燕赤霞和陈艺郎二话不说玩了手背刺、一个拦下白素贞一个拦下萨鲁法尔,迅速为六名护法争取到喘息之机,差点被逼到绝路的陆管家被武僧道悟救了出去。
这可激怒了一众跨次元强者,一时间不知多少人对燕赤霞、陈艺郎、以及紧随其后跟上来的戈幼微、夏木东云破口大骂……
天都城倒影之下,几乎被厚重阴霾天空覆顶的地狱废土。
燕红挣扎着坐起身来,狠狠地用力擦掉嘴边白沫。
分别处于两块头颅碎片上的两只死鱼眼珠子似的鬼眼,直直地瞪着燕红。
这一回……怪物鬼王的眼神不再如先前那般平静淡漠,反倒是……隐约带着些忌惮、惊疑不定。
燕红还未恢复自然的扭曲面孔上挤出个狞笑,又恶狠狠地抓起块鬼躯碎片。
第171章 通灵
所谓影中阴府,可视之为一种后天植入的、依托于人类灵魂之中的灵能器官。
这种后天植入的灵能器官,并不能如双手十指那样能随心所欲地灵活运用,但简单操控是没有问题的——就像是人的手肘,用手肘握笔写字那肯定一般人做不来,但往手肘里夹点东西、肘尖指哪打哪啥的,只要简单练习过就没有太大问题。
当然,阴府不是手肘。
阴府的作用为容纳和消化吸收阴气、极阴之物、鬼物等幽冥侧能量体,其存在本身也需要幽冥侧能量维系。
而燕红这种纯阳之体的“宿主”,对幽冥侧能量的需求就更加迫切……哪怕没有遭遇马陵山虎妖王事件时那种反噬危机,燕红每隔一段时间也需要寻觅极阴之物来维护阴府。
鬼王之躯残片,无疑是极阴之物中的极阴之物。
大补。
问题也在于……这玩意儿补过头了。
只吞下一块鬼躯残片,燕红就感觉她的阴府差点被撑爆。
体内旺盛的阳气首次低于阴气,阳阴逆转,此时的燕红哪怕没有开启秘术·生死判(伪),体温也下降到了与变成死判官时差不多的程度。
她脑子再怎么一根筋、性子再怎么莽撞,也知道继续强行吞下鬼王之躯残破,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
但是——对面那只怪物鬼王不知道啊。
燕红得多傻才会表现出自己其实难以践行“生吞了你”这句狠话?
那必须不得行。
她不懂什么“江湖规矩”,但她是在黔地农村长大的。
乡下人要是不够“狠”、站不住、没了面子,让别人知道你是个人尽可欺的脓包软蛋,那日子绝对会很难过的——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没事都敢来你家地里拔几根蒜苗,谁家的野孩子都敢往你家屋子里丢烂黄泥。
所以燕红绝对不会露怯。
而她这股狠劲儿……对于不知她根底的怪物鬼王而言,确实不能轻易无视。
“……放不出。”
燕红耳边听到沙哑别扭、发音极其古怪的声音响起。
手里还捏着块鬼王之躯残片的燕红低头找了下,找到怪物鬼王那块带着嘴的脑袋碎片。
那张干瘪得嘴皮子紧贴着残缺不全牙齿的嘴,并没看见在动。
但那把发音怪异、极其难听的声音,又再次响了起来:“放不……出来。”
“为什么?”燕红将视线转向紧盯着她的怪物眼球。
分布于两块头颅碎片上浑浊眼珠子瞪着燕红,怪物鬼王却不再出声了。
一人一鬼,沉默僵持。
沉默许久后,燕红不确定地道:“你……难不成很虚弱?”
怪物鬼王一言不发。
燕红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连杀死我都做不到?”
怪物鬼王仍旧一言不发。
燕红放下手里的鬼王之躯残片,微微眯起眼睛。
仔细想想……她从天都城倒影被拉到这个地方,这怪物确实没有攻击她。
她的气血、生机、阳气飞速流失,更像是某种外力导致的。
而在她拼命放出董慧,再醒来后,她的阳气就不再流失了。
燕红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座倒影之城。
这一细看,燕红便眼皮一跳。
她看见燕赤霞正与白素贞大战,还看见陈艺郎一夫当关地挡在高台前面的楼梯上。
戈幼微正帮护法们抵御一众高手围攻,夏木东云和看起来似乎受了伤的陆管家躲进了高台下的夹缝中。
队友们居然跟比武大会的参会者们打了起来是燕红万万没有想到的……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燕师兄似乎能使用道术了,他不光用飞剑配合道术将白素贞逼退,还有余力一脚将偷偷爬到陈艺郎背后、准备偷袭陈艺郎的美神令子给踹了下去。
“……燕师兄不受压制了?”
燕红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望向地上那堆怪物鬼王碎片。
这怪物声称无法将被困在天都城倒影中的人放出,但在它与董慧两败俱伤后自己就不再流失阳气了,要说这种现象与这怪物无关,燕红是不信的。
想到这儿,燕红又抓起了块鬼王之躯残片。
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她发现……怪物那两只分散的眼珠子,从紧盯着她,变成了紧盯成被她抓起来的鬼躯碎块。
燕红再次微微眯起眼睛。
没错了,“生吞”这个威胁是有效的,这怪物似乎经受不起鬼躯损失。
鬼物会保持死亡前的形态,但不表示鬼物就会乐意一直保持那种形态。
董慧分享她的阳气、可穿上衣物后,董慧是很高兴的。
被虎妖王攻击、暴露出“原型”时,董慧曾一度暴走。
而……面前这个怪物鬼王,那副让人不忍目睹的鬼体,燕红绝不认为这是它愿意保持的。
“你也被某种外力压制着。”思及此,燕红便确定地道,“你也不得自由。”
怪物那对死板僵硬的眼珠子,缓缓转向燕红。
燕红放下它的鬼躯残片,认真地道:“我,是个通灵者,我可以共鸣众生万鬼。”
“你愿不愿意与我共鸣交感?”
怪物死死地盯着她。
燕红等了会儿,没有再次听到那把古怪沙哑的难听声音,便道:“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
她将腿盘好,双掌向上搭在膝盖上,掌心朝上。
进入通灵者状态与开启秘术·生死判(伪)时有异曲同工之处,如今已能够随心所欲变成死判官的燕红进入通灵状态并不困难。
“心道合一,令我通真。”
苍凉废土变成了内外两层,内层天地皆静,外层死寂无声。
燕红面前,又出现了她一开始时所见的,那惨不忍睹的怪物鬼王形象。
燕红将心神凝聚于沉默与她对视的怪物身上。
陌生的、铺天盖地的灵压,往她席卷而来。
刹那间,无数人的声音在燕红耳边炸开,男、女、老、少,成百上千,成千过万,无数道声音汇聚成洪流,往燕红滔滔涌来。
这数不清的声音,都在或高兴、或惊讶、或欣喜、或惊惶、或恳求、或愤恨……地,叫着同一个称谓。
“小郎君……”
“小郎君……”
“小郎君……”
燕红心神一晃,眼前骤然浮现无数重重叠叠的画面,出现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
纷纷扰扰侵袭而来的人面,如浪涛般滚滚而来的人声,却穿不透燕红灵台前那一道薄薄的隔膜,惊扰不到燕红的本心。
重重叠叠的画面渐渐减少,嘈杂的人声也渐渐消落下去。
最初始这段与陌生灵压共鸣时最易最干扰、也最容易将通灵者精神意志击溃的冲击期过去,燕红从对方那交感而来的信息,便慢慢稳定了下来。
“……小郎君,吃块胡饼再走罢。”
长着张喜气圆脸、细眉肉鼻头的妇人,笑吟吟地将用荷叶包着的饼子塞过来。
“好香啊,大娘烤胡饼的手艺真是这条街一绝,别处再没有烤得这么焦香酥脆恰到好处的了。”
“小郎君真会夸饼。”妇人眉开眼笑,肉肉的鼻头看起来更富态了。
又有脖子上搭着块棉布街坊端着羊汤过来,兴冲冲走进摆在路边小凉棚下的饼摊子,将两手捧着的汤碗搁到桌上:“小郎君快来试试我家的羊汤,按你说的,放了胡椒的呢!”
“大叔买到胡椒了?”
“那可不是,早市上蹲了几天才等到的,没发潮的!”街坊高兴地拿棉布擦了把汗,坐到斜对面长凳上,关切地道,“小郎君不日要去赶考了?几时出发?”
“快了,我阿娘使人去借马了,借来马匹便装车出门。”
肉鼻头的饼摊大娘凑过来:“小郎君路上可要注意安全,人手可还够?我家三郎正闲着无事,不若叫他与小郎君牵马。”
“不用了大娘,你家三郎才刚进酒楼里学厨艺,可不要耽搁了。”
“那也是小郎君你介绍的呀,他要不知恩,看我怎么收拾他去……”
“小郎君要去赶考了?”
“也不知京城里是个什么模样,小郎君回来了可要好好与我们说道。”
一声声“小郎君”中,更多街坊邻居围了过来,欢声迭起,笑语连声。
这一段过去,画面晃动速度加快,一张张面孔飞速在眼前交替。
“阿郎,锋芒毕露总不是好事,你阿爷也说了,月满则亏,又何必如此?”
“阿娘莫忧,本家那边几个堂兄弟哪个都不如我,我又有功名在身,怕着什么?一县之长也没什么不好,总要教朝廷、教天庆府的百姓都知道我的本事,来日我接掌本家家业才名正言顺。”
“阿郎……”
“亏你还是我谢家子弟,竟是个虎狼之徒,那可是你亲叔叔,你竟然这般冷血无情?!”
“这条官道不知能为天庆府带来多少机遇,岂是尔等敛财之机!哪个伸了手,休怪我谢子焘不认得什么亲戚不亲戚!”
“郎君,都尉实有不得已苦衷,法理不外乎人情,且饶他这次……”
“不要说了,勾结山贼劫掠,还敢养寇自重,大燕律饶得了他,我也饶不得!”
“郎君,那可是我们谢家的老亲家,你真要让我天庆谢氏众叛亲离不成?!”
“天庆可耕之田,他家独占其三,这等奢遮世家你们敢去攀亲,我可不敢,照章办事便是。”
“你这独夫!究竟要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肯满意?!”
“天庆谢家,必亡于你手!”
第172章 三十年间大梦一场
当怪物鬼王默认与要求与它通灵的通灵者进入共鸣时,地狱废土上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天都倒影,出现了……细如发丝、密如蛛网的裂缝。
天都城中,正酣战的双方看不到这裂缝。
但却感觉到不同。
最先察觉到天地气机变化的是燕赤霞。
本来只能御使飞剑并施展些小道术辅助的他,恍惚中有种从被困的囚牢里感应到外界新鲜空气的错觉。
虽然还未彻底恢复自由之身,但——天地间运转之正气,可为他所用了!
燕赤霞立即比手做决、划出天罡五雷咒法手势,暴喝出声:“雷霆行天地,正气斩诸邪!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道炸雷凌空劈下,将正飞身扑进高台上的白素贞劈了个正着。
这令众人变色的凌厉雷法,却并未伤到白素贞分毫。
“阻我者死——!”
被燕赤霞阻挠多时的白素贞勃然大怒,腾身而起飞至半空,双手掐决往两侧太阳穴一点,又像是极其吃力般往两侧缓缓拉开。
这千年蛇妖……亦有呼风唤雨之能!
燕赤霞能感应到天地气机,她也不逞多让,刹那间,天地变色、雷云迭起,整座高台并小半个练武场瞬时被阴霾遮蔽。
“不好!”燕赤霞面色一变,立即扭头朝高台上下酣战双方大喝,“快!速速离开此处!”
陈艺郎、戈幼微、夏木东云这三个试炼者都知道白娘子的厉害,忙不迭各自拉住就近护法、弃战而逃。
燕赤霞又抬头望向高台上,冲始终藏于帷幕后的天都城主大吼:“不想死就快走!”
大约是白素贞引发声势过大、这回情况确实紧急之故,一直稳如泰山的天都城主……终于动了。
但却……不是如燕赤霞所愿那样落荒而逃!
只见一道金光自帷幔后刺出,却是一道硕长身影持剑而出、横跨半空,势如闪电般往正做法的白素贞杀去!
地面上,正抓紧撤离雷云覆盖区域的天山童姥、陆小凤、美神令子等人猛然抬头,这些参加过上一届比武大会的选手,个个脸上都是满面惊愕。
“——金蛇郎君?!”
“卧槽?!”听到惊呼声的陈艺郎、戈幼微也忍不住抬头望向天上。
却见——那持剑杀出帷幔的天都城主,竟真个逼停了白素贞!
但……也来不及了!
白素贞术法已成!
大半个练武场皆被漆黑如墨的雷云笼罩,豆大般的雨点倾盆而下!
跑得早、却也跑得慢的陈艺郎还来不及跑出雷云范围,雨点砸到他身上,痛得这货嗷嗷怪叫:“吗的要死要死好痛好痛!”
等他踉跄跑出雷云之下,这家伙硬是被诡异的大雨砸得头破血流,唬得夏木东云赶紧迎上来帮他疗伤。
同样被雨点砸出轻重伤势来的不止是陈艺郎,不信邪、没把燕赤霞的话当真的几个参会者亦满身血水,出了雷云区域便一个个龇牙咧嘴。
“喂!那城主真是金蛇郎君?!”戈幼微顾不上其它,转头朝刚还在与他们搏命的童姥喊道。
童姥阴沉着脸没出声,倒是旁边陆小凤开口了:“是他没错!金蛇郎君怎就成了城主?你们几个临阵反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小凤这话是对陈艺郎说的,他可没忘记本来还说要共同“举事”的这帮家伙忽然间就维护起城主那边来了。
陈艺郎心虚地别开视线,背刺美神令子他是一点感觉没有,但被陆小凤质问……他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戈幼微抬头看向高台方向。
燕赤霞独个退到了高台之下,正做法驱散雷云。
金蛇郎君夏雪宜则正与盛怒中的白素贞,正于雨中缠斗。
如高空坠物般动辄伤人的雨点,皆不能伤这二者分毫。
“金蛇郎君夏雪宜,武侠位面人物,竟有与白素贞一战之力?”戈幼微心中闪过让她自己都有些不能置信的念头。
“不,不可能……”戈幼微视线余光扫过天山童姥、陆小凤、李寻欢等人,又快速收回,“若武侠侧强得这么离谱,这些高手就不需委屈自己与他人共进退了。”
“果然是因为——夏雪宜成了城主的缘故吧。”
“大会胜出者为城主,那……先前的城主又哪去了?”
“原来的城主谢子焘,又究竟去了何处?!”
心念电转间戈幼微脑中冒出无数个想法,却终究限于所知信息太少、情报太有限,难以得出结论。
这时……戈幼微又看了一眼高台。
这一眼,让戈幼微呆愣当场。
高台上围的那一圈帷幔,已经被可伤人的诡异大雨打烂、打落,再无遮蔽视线功能。
便连高台顶棚都被雨水冲了个千疮百孔,处处漏雨。
如幕布般的雨帘中,戈幼微看见了……一头形容狼狈的大狼。
这头大狼嘴上被套着个笼头,四足皆缠着铁链、被牢牢地拴在高台立柱上。
动弹不得的大狼,正一面挣扎、一面将绿幽幽的眼珠子往她这面张望,狼脸上露出人性化的委屈表情。
戈幼微:“……”
戈幼微:“……”
戈幼微哭笑不得,连忙双手拢在嘴边,朝雨中大喊:“燕道长!安德鲁在你头上!”
雨声太大,戈幼微重复喊了好几遍燕赤霞才听清,忙不迭抬头朝上看。
安德鲁也能听到戈幼微的声音,努力把狼头探出高台围栏间的夹缝、让燕赤霞能看到他被铁制笼头封住的狼嘴,竭尽全力轻轻“嗷呜”了两声。
燕赤霞呆了呆。
随后,也颇觉哭笑不得的燕赤霞连忙分出少许心神、操控飞剑绕到高台上,斩断了锁住安德鲁的铁链。
安德鲁脱得自由身,忙不迭跃下高台,压根不敢靠近正凶狠过招的白素贞、金蛇郎君两人,朝戈幼微等人方向狂奔过来。
出得雨幕,安德鲁立即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用力、摘下嘴上笼头,急切地朝戈幼微叫道:“幼微姐,天都城是假的!天都城主是被不知道什么邪神神使操控的傀儡!”
“什么?!”戈幼微面色骤变。
天都城倒影之下,地狱废土之上。
与怪物鬼王……不,与天都城最后一位府君谢子焘通灵交感的燕红,正心情万般复杂地感受着谢子焘传递过来的强烈情绪、接受着谢子焘与她共鸣的生前记忆。
天庆谢氏旁支嫡子谢子焘,谢家不世出的天才。
也是……一名来自某个地球位面的穿越者。
谢子焘并不是一个圣人,事实上……在穿越之初,谢子焘也并不多么执着于为民请命,他只想当个人人称羡的富贵闲人、当个普普通通的权贵,骄奢淫逸地享受一生罢了。
考取功名时,意气风发的谢子焘还曾幻想着三妻四妾、天下美人尽入囊中的美梦。
但谢子焘显然过于乐观了些……身为穿越者的他,实在不够了解这种落后世界里的人上人,享受的富贵有多鲜血淋漓。
摩拳擦掌从县令做起的谢子焘,上任便遭遇了破家案。
县中有一乡贤,光施善缘,春耕时借了本地乡民粮种钱。
到秋收时,因风调雨顺、天庆府粮食增产,粮价下跌,借了钱的乡民劳作大半年,竟连粮种钱都还不上了。
乡贤此时便变了脸,不还钱便要见官,迫使乡民贱卖田地,乃至卖儿鬻女。
谢子焘想尽办法调和此事,想让那班乡民避免家破人亡下场,却不料……被县丞劝阻。
那乡贤朝中有人,莫说谢子焘与谢家本家闹得不甚愉快,即便他是谢氏重视的本家子弟,到了这地方上,也要与人和和气气,万万不可开罪。
阻人夺田,断人财路,这县令他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谢子焘这才知道……他就任县令时,那乡贤请他去欣赏的华美庄园,美貌女婢,赠予他的丰厚礼物,是怎么来的。
件·件·沾·血。
亲民官、父母官做了三年,谢子焘学到的见识,比他前面一个半辈子见到的都多。
风调雨顺时,粮贱如草,农人泣血,乡贤士绅官府衙门一并发财。
天灾人O祸时,粮贵如油,百姓泣血,乡贤士绅官府衙门一并发财。
谢子焘并不想束手坐视,但……这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流官县令就能管得了的。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握大权时。
他将心中的悲悯强行压下,于夹缝中竭力做出成绩,终于脱出了那“亲民官”泥潭,以胜利者之姿回到天庆府。
随后……
谢子焘发现,食民脂民膏而残民害民者,乡间贤达士绅,与府城这班钟鸣鼎食、煊赫世家相较,不过小巫见大巫尔。
他前面那二十多年的“小郎君”生涯,所见市井太平风貌,仿佛只是……哄骗无知小儿的假象。
谢子焘仿佛做了一场三十多年的大梦,到了一路奋斗成大燕官场最为年轻的一府之君,他才算是睁开眼睛看到了虚假皮相下不堪入目的丑态。
天庆府谢氏,赫赫煌煌的百年世家,所衣所食、所富所贵,皆为民肉民血。
他那温柔慈悲的母亲,谢家旁支的当家妇人,也会漫不经心吩咐庄团管事领人去收拾交不全地租的泥腿子,也会交代管家把想爬他床的小丫头提脚发卖去娼馆。
他那道德君子的父亲,也会笑纳下面人送来的、年幼时就被卖给老鸨调O教的孤女,命其于酒宴上弹唱、献舞,又为附庸风雅,将其赠予友人。
什么富贵闲人,什么簪缨世家,不过是人间恶鬼聚众而舞,食民脂民膏养出富贵态,却自以为高雅的……猪狗。
第173章 虚假
二十岁时,谢子焘是备受天庆府街坊喜爱的谢氏小郎君。
三十岁时,谢子焘是终于有机会大展雄图的天庆府太守。
四十岁时,谢子焘是……刑部天牢里的阶下囚。
通灵到这一部分的交感内容,绕是心志坚毅、神经如铁的燕红,也忍不住心中抽疼起来。
励精图治、一心一意要将天庆府打造成天府之国的谢郎君,盘膝坐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形容枯槁,面若干尸。
他终于修好了天庆府畅通南北的官道,他终于扫平了天庆府境内大小十余座山寨,他终于厘清了天庆府开国二百余年来为各士族隐匿的田亩、人丁,他终于消除了绝大部分层层转嫁、层层摊牌到草民头上的苛捐杂税、让无数百姓家有隔夜粮。
他终于……把所有能开罪的人都开罪了。
可谢子焘还是想不通。
他清楚天庆豪族恨不得他死,可他也不是毫无准备——他自己手头就握着只听命于他的强军。
不惧刺杀,不畏强袭,藏富于民,一心为国——他如何还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他是世家的背叛者,可也是大燕朝廷的忠心门下走狗,十年太守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皇帝为何……助世家豪族为虐、反视他如仇寇?!
当谢子焘咆哮着吼出不甘时,隔着囚牢与他对饮的刑部老大人叹了口气。
“谢郎君,你还是不懂啊。”
曾经亲笔点了谢子焘三元的老大人放下为谢子焘送行的上路酒,叹息着道:“若留你,则天庆亡。若你亡,则天庆存。你且说说,何人还敢留你?”
“天庆如何会亡!”谢子焘嘶吼道,“天庆,如何会亡!天庆如何会——亡!”
连续喊了三声,他自己就明白过来了,紧抓着栅栏的枯瘦溃烂手掌无力地缓缓松开,颓唐跌坐在地。
老大人怜惜地望着谢子焘。
天庆谢氏不世出的大才,自然是不需要处处点明才能想得通的。
沉默良久,老大人轻轻提醒了句“好好上路罢”,起身离开。
独留天牢内的谢子焘,底底轻笑几声。
笑声渐大,如癫似狂,又似野兽悲鸣。
饱受折磨、早已不似活人的谢子焘,在笑声中断了气。
亲历者心境如何,外人难以得知;只是从通灵中交感到这些片段信息的燕红,哪怕有通灵状态下的内层隔膜守护自身心境,也差点儿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居然是……这样啊。”
燕红用力捏紧拳头。
谢子焘以为他的敌人只是无视民生艰难、夺走草民碗里最后一粒米的世家豪强,却没有想到他在天庆府的“独夫”之举,于大燕皇帝而言如何触目惊心。
不过二十年养望,便民间声望无两。
能钳制他的地方大族被他杀个人头滚滚。
天庆一地说一不二,还手握强军——远在京中的皇帝老儿,如何会不忌惮他谢子焘?
便是天庆豪族弄不死他,大燕皇帝也留他不得……天庆百姓是家有余粮还是朝不保夕,皆不如皇权统治要紧。
当天庆百姓人人只知谢家郎君而不知有大燕皇帝时,谢子焘便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