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耐心地等她喷出了第一口青蓝的烟气后,方才端起面前的酒杯浅啜一口道:“你别为难,倘或不好办,就当我没说。”
“我是在想该怎么办,”白凤把纸煤在手里头搓来搓去,一抹柔光就来回滚动在她指间的白银珍珠戒指上,“尉迟度疑心病极重,从不会完全信任谁,就连他自己撒下的密探,也要再派另一批密探去监视。我也算极得他宠信了,但至今我出入他府上依旧要接受全身搜检,连发髻都得拆开来检查,想夹带些什么,只怕困难重重。”
“那就没法子了。”他的语气透露出很明显的失望。
“有法子。”
“什么法子?”
“暂且还没想到。不过还有一天一夜,总能想到的。你就别管了,”白凤直视前方狠狠嘬了一口烟,狠得两腮都瘪了下去,接着青烟就从她口鼻中同时冒出来,“全交给我。”
詹盛言曾无数次听过她这句话,白凤就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哥们儿,当她说“全交给我”,你就大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命运全都交托给她。换言之,假如你选择做她的敌手,也必须分外小心。
他非常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声音很平滑,但蕴含着感情:“还是算了。”
她扭过脸看向他,“干吗算了?”
“我又想了想,你太冒险了。”
“你才不是说,这场战役也就相当于你和尉迟度的决战,这就是——怎么说来着?你教过我的——对,这就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大计。哪里有不冒险而得来的成功?况且你密谋对付尉迟度这么久,却从没要求过我一件事,我早就想帮你了,让我帮你,我会见机行事的,一定替你办成。”
“你还是别掺和了。事败就没什么可说的,纵然事成,由于你反水而使我得以扳倒尉迟度,你自己也会受良心上的谴责。平心而论,尉迟度待你不薄。”
白凤“噗”地喷出了一口烟,一壁咳嗽,一壁将纸煤夹在手指间,摇动着手掌挥散烟气,“二爷,我也平心而论,尉迟度待我的确是豪阔无双、慷慨无匹,但他难道薄待了你吗?你还不是对他恨之入骨?”
詹盛言语塞了片刻,“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一手斜托着烟袋走上前,把另一手的纸煤往桌上一丢,就端起酒杯,将一满杯一气儿饮下,又把杯子在桌面上重重一蹾,“你自个儿亲口说过,当官和做妓,都一样。尉迟度送我价值连城的珠宝,再拿鞭子来抽我,和他以国公的荣耀、亲王的俸禄收买你,再叫你双膝跪地舔他的鞋子,有什么不一样?说到底,这就是个嫖客,宁愿花万金买谄媚的笑脸,也不愿花一个大子儿去了解人们的真心。就算没一张笑脸是真心的,他也只会更得意,因为这更加证明了他手中的金钱和权力无所不能,能让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趴在他光秃秃的胯下丑态百出,他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嫖客!”
她一晃跌坐进椅中,两眼在烟雾后迸出钻石一样坚硬而纯粹的蓝白色精光。
詹盛言略带异然地端详着她,“凤儿,这酒烈,你喝得太急了。”
白凤的双颊亦已涌满了激动的红潮,她紧蹙起秀长的双眉,烦躁地扯动着领口,“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在尉迟度跟前像条狗一样,也受够了看着你在他跟前像条狗一样……”
他以为她快哭了,但她只是仰起头靠住了椅背,俄顷,眼中的碎光就统统倒流了回去。她把烟袋也往桌边一横,就捧过酒坛,又拎起了酒瓶,再度把半空的海碗勾兑满,满得酒水直溢而出。
“凤儿……”詹盛言挡了一挡,想要阻止白凤往她自己的杯中斟酒。
白凤推开他的手,自斟了一杯,很麻利地端杯痛饮,“尉迟度为我花的钱,给我的衣裳、珠宝、香料、古董……我已经全都用身体和笑容完成了交易,但他还从我这儿拿走了一样东西,没付任何代价。二爷,我去帮你拿那个‘圈套’——不对,套格!你去帮我、帮我们,把尊严拿回来。”
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了一瞬,就又玩命地喝起来。
詹盛言却并未移开目光,他继续凝望着白凤,她的肤色已被醉意洇作了暮雪朝霞一般,额前的伤痕完全消失,两只眼熠熠生辉,随意一瞥就是波光飞舞,腰身慵懒地斜欹着,连日的消瘦与憔悴也无损于一分那浑然天成的目意风情、曲致楚楚。
槐花胡同里多的是美人,但没有一个美得可以和她相提并论,她美得能叫一个成年男人哭出来。
一想到即将降临在这位美人身上的不幸,詹盛言霎时感到自己麻木不仁的心破了个口子似的。他本能地摸过酒杯灌了两口,“凤儿,我改主意了,你别做了。”
她紧接着就做了一个只有白凤才能做到的笑容,又灿烂又轻蔑,“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万一出岔子,你他妈就必死无疑!”他突然发火了,手掌重重地击在桌上,又叹了一口气,“听我的,乖乖再陪他一夜,然后坐上花轿,嫁给我。”
白凤嘴角的那抹笑越来越淡,而后她斜瞟过黑亮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是这一夜的事儿。这是我们婚礼的前夜,他照样召我去他府里头;我们成婚后,只他想,也随时可以召我去他府里头、他床上。这样的人生——二爷,你之前说得对——根本就不值一活;所以才值得我们以死相搏。”
她忽又笑起来,雪白的手似一匹追风烈马向着他的手冲过来。他们手中的两只酒杯激烈地撞在一起,酒汁泼湿了她的手腕与衣袖。
詹盛言看出白凤已是深醉如痴,他自己同样也在被巨大的吸力拉向那悬浮于半空的旋涡;他正身处至为美妙的交界地带,所有的感官都开始变得迟钝,但观察力却被酒精刺激得异常敏锐。
他注意到了白凤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于是他默祷了一声,希望佛祖保佑她。
他先伸手指一指,“你不是皈依了吗?佛祖不会赞成你做出偷窃之事。”
白凤大笑了起来,她高亢的笑声几乎使得他当场勃起。詹盛言看到她挑衅地抬一抬双眉,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佛祖还不赞成我喝酒呢!”
然后她就一滴不剩地把酒全喝掉了。
她将空杯滑过自己的下唇,一点点抬起了眼皮凝注他;连詹盛言自己亦有觉察,凡人不会这样看另一个凡人,她是在用自己曼丽无伦的眼眸为他残破的肉体重塑金身、镶嵌光轮。
“爷,我皈依佛祖,是因为我痛苦;我痛苦,是因为我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你了。佛祖,只不过是你的替补。”
詹盛言的心一紧,他确定,在口吐这样的渎神之言后,白凤决计没救了。
他甚至不忍听她接下来的话,但她撩人的声线依然伴随着他耳蜗里嗡嗡的醉声流进来:
“你记得吗?你还是‘严胜’、我还是‘鸾儿’的最后一夜,我比眼下醉得还狠。那一夜,我和你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蓦地里,那一段往事就于詹盛言的心中闪现而回:他和她约在一个小酒馆,他一踏进门就望见一个无赖正在骚扰她,他一点儿还没喝,却清晰地感到了醉后才有的狂野怒火,径直就抡出一拳头把那无赖打翻倒地。再后来,她自己灌醉了自己,“你那么着急来救我的样子,是打心底里相信我还值得救呢……”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篇接一篇地说,他听出来她是个妓女,一个日进斗金却又始终满腔怒火的妓女,这令他感到惊奇。
他早就见过无数的战士——包括他自己,从被迫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恶心、恐惧、自责痛哭……最后一个个全变成哈哈大笑地攀比着数字的杀人机器,所以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当一个人不得不终日操持着违反人性的职业时,他所有的不适迟早会消失,要么麻木,要么主动而热情地迎合那不可抗拒的游戏规则。杀一个人是错的,但杀掉了四十万人就是战神;出卖身体是错的,但一旦卖出倾城之价那就是花魁;花魁应该是自豪的,至少也应该是认命的,一点儿也不像这副鬼样子。
于是,在迷上她的脸蛋和身体之后,他又迷上了她愤怒而扭曲的心。
他忘了对她许诺了什么,他也喝多了,但他记得后来她光溜溜地钻在他怀里,一直笑一直笑,笑着笑着声音就有些变样:“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我该怎么报答你啊?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要星星要月亮,我就搭梯子给你摘,摘回来你不喜欢,我一甩手就把它们全扔掉!我愿意扔掉我所有的珠宝,我的朋友、我的人生统统都可以扔掉,只要你开口。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啊,好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他也跟着笑起来,“我要你闭嘴!听你撒酒疯撒了一夜,哥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大笑着搪了他一拳。
那一个夜晚美好得像是童话,但那一晚是属于“严胜”和“鸾儿”的。这一刻,只剩下詹盛言与白凤,酣醉而又破碎地凝睇着对方。
白凤亦被同一段回忆带走,她喃喃道:“我曾许下过无数誓言,绝大多数不过是信口开河,但就连为数不多的真心,也早被我自个儿践踏得稀烂……[27]”
直到此刻,他们俩都小心翼翼地谁也不去提珍珍,但白凤却始终感到珍珍的在场,她曾发誓护佑珍珍一生周全的誓言已经开始像酸液一样腐蚀着她的肌肤和内脏。又一次,她下死力扯开比砂纸还粗糙的夏布领襟,“唯有一句誓言,从开始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我没有,也不会违背一丝半点儿: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不惜牺牲,不择手段。”
古怪的是,就是这一句本应令一个男人从里到外全部融化的誓言,却令詹盛言的心重新固结成一块。“你早就已为了我,不择手段。”
白凤醉得太狠了,以至于没听出一丁点儿弦外之音。她只知痴痴傻傻地笑着,“爷,我的爷,我皈依、我茹素、我念佛、我抄经……也只为了把功德尽数回向[28]给你。求你,就让我帮你吧,所有事,任何事。”
詹盛言转开脸面,朝另一边空视了一刻,之后回目于白凤,无论他的面容或声线均已变得好似是一块石头。他举起了酒杯,与白凤相碰,“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
白凤亦如誓师的大将,向着他含笑举杯,“詹大帅,祝我们不再只是‘幸存’,祝我们‘胜利’。”
她先把杯中酒一仰皆尽,他跟着也喝空了自己的酒杯。
詹盛言的右手原本就在不停地颤抖,用不了多久,他的双手便一起失控,嘴唇先是好似有成群的蚂蚁爬过,继而就彻底麻痹。而他眼中所见的白凤则越来越鲜活,宫鬓堆鸦,玉肌袒雪,眼睛里撒满了碎宝石,浑身上下都蒸腾着阵阵甜热的花香,她直接拈起了一块蜜膏送进嘴里,把几根手指挨个儿嘬干净,接着就把湿漉漉的手指不停地向下拉扯衣领。詹盛言注视着细小的汗水由她一
片粉红的胸口里渗出,像是不疼痛的血。
他已然喝得连指尖都是木的,却依旧感到了焦切的饥渴。他深知自己距离直接把她摁倒在酒桌上开干仅有一步之遥。詹盛言了解男人们,他了解他自个儿。
因此他后撤了一步,开始拼命地拍桌子,“岳峰!岳峰!”
岳峰推门而入,等待着命令。
詹盛言却哑然半晌,表情就像在回忆应该怎么拿嘴巴说话。末了,他再次用力把桌子一拍,“去万元胡同,现在,传个戏班子。”
如果他一个人没能力打败自己,那他就搬一个卫队来,还不够,那就搬一个营、一个师。
那一夜,岳峰先后传了一个戏班子、一票说书艺人和卖唱歌娘,甚至还有一个杂耍摊子。岳峰一点儿也没感到奇怪,主人醉酒后,派给过他比之更奇怪千百倍的差事。唯一一点令他感到费解的,就是凤姑娘明明很快将嫁入詹府,但府里头却至今都没有收拾出礼堂和洞房,没有布置床帐,没有粉刷墙壁,也没有贴对子、挂彩绸,就连空气里也还保留着哀悼白珍珍姑娘时的凄荒气味。
所以当目睹着眼前的景象:他的主人詹盛言与其多年的情妇白凤传递着同一只酒杯,也共享着同一支烟嘴早被弄得湿漉漉的金水烟筒,两个人豪饮似鲸、吐雾如龙,泼满了酒痕的衣衫凌乱不整,眼神一样迷离又亢奋,盯着变戏法的将一块红幔一撩,凭空变出一只燃烧的火碗,他们马上就一起尖叫起来,大笑,鼓掌,争先恐后地亲手从钱箱子抓出一把又一把铜钱抛过去,他们的脚步绊在了一起,随即他和她的舌头也绊在一起,当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地接吻时,钱币从他们指缝里掉在地下发出醉生梦死的脆响……这一切使得岳峰更增困惑,这一对男女一点儿也不像后天就要成婚的样子,他们的样子,活像是根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歌女们唱起来,悠长的歌声中,场面越来越失控而狼藉。詹盛言和白凤到后来都吐了,且都吐了不止一次,浓重的烟气把所有灯烛都熏染得黯淡如晦,菜盘和果碟一一折翻,酒坛被打碎,酒瓶滚去到墙角,各色酒水把苏绣的桌围椅披染得乱七八糟,明火引燃了酒,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昂贵的五色地毯被烧穿了一大块,到处都乱丢着零碎铜钱,还有长一条、短一条没烧到头的纸煤,降暑的冰块被整盆倒出来融化成水,凌乱潮湿的脚印从地面一直印到墙壁,他们的脸颊与双手染着一窝窝烟灰,而供他们取乐的那些男女艺人的脸孔也统统被油彩与汗水涂抹得状如鬼魅……
但这没关系,完全没关系。因为詹盛言和白凤其实早已离开了这一套疯狂又堕落的会馆包房,他和她已经手携手,沿着由酒精铺就的、比羽毛还柔软的台阶,一阶又一阶拾级而上,直至最后一阶把他们送入了这里:在这里,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被抛在了身后,重负被卸下,谎言被遗忘,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消解,所有的罪恶都得到原谅;假如这不是今夜里第一百杯醇酒,就一定是神明的怀抱。
詹盛言拉起白凤的手,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一切由此开始,一切在此终止。
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13)
惜盛时
白凤闭目埋首于詹盛言的胸膛,久到衣衫也抱旧、骨骼生出了皱纹,但她的手指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心口上那一道熟悉的伤痕;她曾习惯于抚着这伤痕入睡,抚着这伤痕醒来。
终于,她万般不情愿地张开眼,却发现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怀雅堂她自己那一张宽阔无边的大床,紧紧地抱着一条被子。
白凤爬起身,立即就一阵头晕恶心,太阳穴和胃里头像是有铁锤在敲打。她刚痛吟了一声,憨奴就从床脚边钻出来,“姑娘,你可算醒了。”
“公爷呢?”白凤挣扎着说出来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刚刚被剪断了声带。
“早走了,半夜把姑娘送回来就走了,”憨奴捧上了一只白玉小碗,“蜂蜜水,润润口。”
白凤抿了几口蜜水,就把碗一推,重新睡倒。
憨奴也推了她一推,“姑娘别睡了,该起来梳妆了。”
“梳哪门子妆?”
“九千岁为姑娘举办的出阁宴呀!”
“屋子里什么味儿?去,多烧一点儿香……”白凤突然捂住了嘴,因为她发觉那味儿就是从她自己嘴巴里冒出来的。在吐酒吐了一晚上之后,她浑身上下的味道足够再让人吐一个天翻地覆。
憨奴却已老老实实去床外取了一只玉匣,舀两勺香末撒进炉中,仍旧催促着:“当官的全都差人来送礼呢,其他班子的姑娘们有好些也到了,连唱戏的红角儿都扮上了,姑娘还是起来醒醒酒,好好准备一下。”
白凤仍在捂着嘴,但此刻是出于惊讶:今天,原来就是今天!将是她在槐花胡同的最后一天。她白凤在这儿靓丽风光了半辈子,没理由一身酸臭、满脸浮肿地草草离开。
就是这一闪念令她嘴角浮现出一点儿微笑,只有在这种时刻,这虚荣又虚妄的时刻,她才能感到,自己还是以前那一个“白凤”。
这一场大宴是尉迟度亲令为“义女”贺喜,因此有无数掇臀捧屁者张罗提调,将京城的名伶罗致殆尽,竟做了个盛大无伦的堂会,而各路大小官员亦号称要为白凤小姐“添嫁妆”,争相遣人送礼。
曾与白凤同称“四金刚”的龙雨竹、蒋文淑、杨止芸虽都是满心愤懑,但也不由自主随众女一同前去观赏礼物。她们往日里出条子也都曾来过怀雅堂这一座大厅,但见此时所有的隔扇全被卸掉,一气打通,四下里摆上了一排排条案,案上陈列着五光十色的服御珠宝,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金凤、珠凤、宝石凤凰……简直是满坑满谷,此外金玉如意也不计其数,这些珍物本来件件都价值不菲,到了此地竟无法博人一眼。倌人们都围去了一座盆景前啧啧赞叹,盆景是高足两尺的石榴树,树干是赤金、枝叶是翠玉、石榴果是珊瑚、石榴籽是红宝石,旁桌上亦有一座紫绿翡翠雕成的白菜与其争妍媲美,不遑多让的还有几台摆在地下的大件:整块羊脂白玉裁出的插屏、金丝楠木嵌螺钿的百宝首饰箱,甚至一整套的紫檀梳洗家具,镜台上的水晶玻璃清澈如水,没一丝杂影儿……大家的眼睛全被四面喷射的宝光夺走了,竟无人理会角落里前朝名家的手迹。仅只秦淮名妓出身的蒋文淑颇为识货,深知这几幅不起眼的手卷与字画才是这厅中千金难买的无价之宝,因此驻足久赏。末了她发觉,就在旁边还摆着一摞厚厚的大红礼单,出于好奇,她随手翻开一张,一看之下就笑出了声。她的小妹蒋诗诗也跟在一边,凑上前问道:“姐姐,你笑什么?”
文淑敲着那一张单子笑道:“你可晓得兵部尚书徐钻天送了什么礼物?一双白玉底子的顾绣鞋,鞋面上的两颗夜明珠是从前朝国破后主的朝冠上摘下来的。”
诗诗的身材比姐姐还要纤瘦,眉目间也有姐姐的影子,蕴含着一股淡雅清扬之气,但意态却鲜妍得多,嗓音也脆然入耳:“这有什么好笑?”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徐钻天竟在那鞋底上刻了自个儿的名字。”
“刻了名字?这倒新鲜了,难道怕收礼的找不着送主儿,白费他这一番巴结?”
“你自个儿瞧,他在这后面还专附了一篇献辞呢。”
说着,文淑就把那礼单杵到妹妹鼻子下,诗诗却捏着鼻子转开头,“我又不比你,读那些四六文可费死劲了,你就简简洁洁解释给我听吧。”
文淑便折起礼单放回原处,一壁笑道:“据徐钻天自个儿说,白凤是九千岁的义女,那就和九天上的凤凰一样。白凤踩着他,就是老天爷在罩着他、凤凰的翅膀在荫拂着他——雨竹姐姐。”
但见龙雨竹半面慵妆、满身风致而来,娇小的模样便如出岫的春云被风吹上前一般。“徐钻天之前轻薄过白凤,却不料九千岁竟对白凤优眷至此,这是谢罪来了。当朝一品大员,也真拉得下脸,难怪升官升得快,和三月天的竹笋似的。我听唐阁老说,九千岁已有意提拔徐钻天入阁了……”
雨竹还在说,文淑与妹妹诗诗却双双跑了神;文淑原带笑翻弄着其他礼单,忽地就脸色大变,诗诗注意到,不由有些担心,“姐姐,你怎么了?”
文淑咕哝了一句苏州话,马上便想合起那礼单,诗诗却一时没会意,反将那单子一把牵住,打眼一扫,“这是——柳大爷的礼单?他送了白凤整整一座珠宝店面?!连字号都过户给了她?!”
雨竹在一旁听见,也惊讶得双眉高挑,正打算说些什么,忽觉一口热气喷在自己的颈后:“哟!”
雨竹回过头,却见另一位“金刚”杨止芸早不知几时来在她身后,自然把蒋家姐妹的话听了个原原本本。止芸着一袭炎夏里的薄纱轻衣,更衬出一身肥而不腻的粉颈玉腕、酥乳丰臀,她手摇一把牙柄团扇,扬着声儿道:“文淑姐姐不大受用了吧?前一阵从柳大爷手里撬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还得意跟得什么似的,再一瞧白凤,嗐,原来财神爷就是拿猫食儿打发你。”
她们几个口中的柳大爷就是柳梦斋,柳梦斋也是京城里有名的“五路财神”之一,颇受槐花胡同各倌人的青睐,杨止芸一度将他纳为裙底之臣,可又被蒋文淑生夺而去,不愤之下,杨止芸带人殴打了蒋文淑,二女就此结下不解的梁子。
文淑自不甘心被情人的旧好嘲笑,正措辞回击,止芸却已笑摇着扇子脚下不停去了,文淑素以知书达理示人,总不好追上去回骂,直气得面色由青转红,又由红变白,“啪”一下合起了手里的单子。
诗诗到眼下才回过味来,原来姐姐先前是在叫她不要声张!反正龙雨竹不识字,要不是自己冒冒失失把礼单上的内容嚷出来,谁也不晓得姐姐费力巴结的客人竟这样大手笔对待别人,偏还被杨止芸听去,害姐姐丢脸。诗诗又愧又怕,扯了扯文淑的衣袖,也小声说了一串家乡话,好似在道歉,再加以安慰。
雨竹尽管和文淑没什么大过节,但在一条胡同里抢生意,彼此的姿色名望又不相上下,磕磕绊绊是少不了的;见文淑出丑,雨竹被白凤惹起的一腔酸妒才稍稍好过些,也就笑着圆场道:“文淑姐姐,你也别太在意,柳大爷又不是白凤的客人,他可一直管白凤叫‘姐姐’呢,你就当他敬老好了呀。”
文淑先攥了攥妹妹诗诗的手,也笑对雨竹道:“钱是柳大爷的,他爱给谁花就给谁花。舌头也长在止芸姐姐嘴里,她爱说什么叫她说。我已有这样体贴的小妹,不求什么别的了,只要姐妹平安相亲,就是万金不换。雨竹姐姐你说是不是?对了,雨棠妹妹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她?”
文淑早就知道龙雨棠哪里去了,胡同里没一个倌人不知道。所以她这一问的真意其实在于提点对方: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太好过。
果然雨竹一听,立即就敛起了眉头,“提起来我就烦。那个死丫头,趁我出条子,一个人偷跑到香山白玉寺去了,还闹着要剃头当姑子……”
等说到这里,雨竹也已转过弯来,她顿一顿,卖娇似的一扭腰,“文淑姐姐,你若哪一天得空,陪我上山去劝劝那傻丫头。被人打了嘛,抖抖土就又是一条好汉,哪儿至于就把生意都撂下,是吧?”
这是在影射文淑曾被止芸痛殴一事,诗诗护姊心切,忙一把挽起文淑的手臂,“雨竹姐姐,只怕你空费神,不是亲姐妹,到底隔了一层。”
雨竹一向对外称雨棠是她亲妹妹,实则雨棠只不过是她花钱买来的雏妓,而这一招姊妹同上阵的好手段也是抄袭了文淑与诗诗,因此诗诗才拿这一点暗讽于她。
这三个女人的一台好戏还能再这么你来我往地唱上一整天,要不是乍然间锣鼓并起、弦索叮咚——
“开戏啦,各位姑娘请吧!”
怀雅堂大厅后有一座家堂,堂前原就有戏台,经过布置修饰,更为锦绣富丽。台下则临时盖起了一溜儿夏棚,全都是竹子搭制,连同桌椅器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望过去一目清怡。于是,一边是脸孔出色、身段漂亮的名角儿,一边是飞燕新妆、惊鸿风姿的名妓们,闪亮的服裳首饰辉映着更为闪亮的眸子与唱腔,满堂的花娇柳媚、玉笑珠香。
开戏不久后,倌人们就自成两派。一派只管把屁股钉在座位上,两眼直射戏台,与戏子们眉来眼去,隔空调情。若两个姑娘看中了同一个戏子,便要在台下争抢那戏子的眼风,就只见这一个噘着红艳艳的嘴儿卖弄风情,那一个则把玉手托腮好显出手上千条宝光的金刚钻戒指,以夸耀富有。还有一派姑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壁饮着酸梅汤、绿豆汤,一壁眉飞色舞地互相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某某高官雄风不振,某某姑娘催情有方,谁和谁私通款曲,谁又被谁捉奸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