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卿、白凤、白珍珍,他用尽了真心去爱她们每一个,而她们每一个最终都被他重重地伤害,就连他挚爱的母亲——詹盛言望向母亲已睡沉的面孔,轻手抚了抚她额上的白纱。
有时他但愿自己还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母亲还能够解答他所有的疑惑,比如为什么鸟儿有翅膀?比如人们为什么学不会飞翔?詹盛言只是想问问娘,一个百战百胜的奇才神将,究竟是怎样在自己的人生中永远一败涂地?
假如其他人面对这般严厉的诘问会感到心悸,那么詹盛言只感到了口渴。
他向母亲望了末一眼,悄悄地起身下帘。
他的房间早被重新收拾过了,但依然余留着暴劫的残迹。詹盛言将手拨了拨酒柜上那一对歪歪扭扭的锁扣,犹豫了一下,就拉开柜门。他取出一坛稍微柔和些的烧酒,刚要对准嘴巴,腮角却猛一鼓。他回身走几步,把酒倒进了窗根下一株罗汉松的盆栽里。但只倒出一半,他又反悔了,他迅速地翻转过坛口,把剩下的酒一滴不漏全送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就是酒最为神奇之处,它会让人把一切都搞砸,但只要两杯过后,它就会令你高高兴兴地忘记你又搞砸了。
詹盛言的眸子前蒙蒙地起了雾,再往后,就是一片虚空。
少顷,那虚空发出潺潺的低响,碎光如雨而降,闪闪烁烁的光带中,涌现起两弯身影,姗姗向他走过来。詹盛言看见素卿与珍珍从远远的两端直来到他身前,同一刻抬起脸,凝望他。他张开双臂,把她们一起拥入了怀抱。她们在他的臂弯里倏然合为一体,但一双薄肩上却生出了两颗头颅、两张脸,脸上是毫无二致的、令人心碎的颜容。詹盛言的目光轮番流转,素卿和珍珍都向着他微然一笑,将共用的身体贴紧了他。
霎时间,他们已一丝不挂,他们像开天辟地的远古巨人一样庞大,一举一动都引起飓风与地震。詹盛言从未进入过素卿或珍珍的身体,但现在他进入她的身体——她们的身体,如同早已进入过千百万次一样。潮汐啸涌,星辰似雪片一样翻卷,悬崖在塌陷,怒海将浪花投掷向天穹,华彩的光环腾起在将满的乞钵之上,荒寂的山林中猛兽在谛听着,听见青春反复吟咏着烟火与洪钟大吕。
他丝毫也不急着到达最终的痉挛,他只是在这一具美得无可比拟的裸体上无穷无尽地起伏着,当他的手爱抚过这裸体细弱的腰肢时,它两条颈子之上的两张脸容一张在狂喜、一张在叹息。他用眼眸和嘴唇收割着她与她的每一次变幻,如同河海之上的云层收割每一滴水露,如死神收割每一缕游魂。
她们用两手搂紧了他,他把头埋进她们的脸颊当中。而在其他的镜子里,有一只雄狮正俯向一只双头的白孔雀,有一颗巨大的星沉落在两棵桦树之间[11]。
詹盛言听见素卿与珍珍同时在他两耳旁发出喃喃的细语,他无法分辨出任何一个音节,但他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时间到了——
滂沱大雨骤然喷涌,雌雄巨人的身躯劈开了鸿冥大荒,天升地陷之间,仅余下詹盛言一个人裸身赤足地行走在无垠的大水上。他心焦如焚地环顾着四面八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素卿!素卿!珍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并不是发自喉中,而是自水底一波波送上的回音。他跪倒在水面上,隐隐见到有什么在水下放射着幽光。
他伸手去打捞,起初他以为那是一朵白色的睡莲,接着他就看见白凤的脸躺在他掌心间,无声地张开她那一对幽深如碧海的眼眸。
詹盛言自己也张开了眼,他仍有些离恍,摸了摸身下的绣被软衾,方才醒悟之前的离奇景象不过是醉梦一场。正欲重新入梦,却听有人低低地唤着:“公爷?公爷!”
他定睛一望,见岳峰躬立在床外,那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孔好似是地狱的信使。
詹盛言明白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他举手敲了敲前额,宿醉的头痛令他急欲再次昏睡。他极度烦躁地问:“什么事?快说。”
岳峰在床脚的瑞兽香炉和描金箱笼间游离着目光,好似在寻找一件器物,只要呈上它,就呈现了一切。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张紫檀镂雕的大床边、这个应有尽有的世界上,唯一一件足以呈现一切的器物,就是语言。
“珍姑娘自杀了。”
第二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4)
独茕茕
对这一件惨剧的始末最为清楚的人是憨奴。
昨日珍珍赶走了一众亲好后,照样也不许常日里服侍的张妈和小满近身。珍珍质问她们为什么不拦着她,从第一次请盛公爷上楼,到与之日日相会,你们明明有一百次机会可以拦着我,为什么不拦着我?
白姨从来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但在这紧急关头,她怎可抛下女儿走开?却又怕强行留下反而加重对女儿的刺激。正当左右莫可时,却看白凤的大丫鬟憨奴上了楼,自请照顾珍姑娘。
“妈妈,眼跟前一回想,凤姑娘生前对我说过的许多话其实都是对珍姑娘所发,她实在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半点儿也不怨珍姑娘的,只求珍姑娘在她去以后早抑哀思,美美满满过自己的日子。可珍姑娘这样子,不是反辜负了我们姑娘的成全之意吗?不如由我在这儿服侍,也借机把凤姑娘的话说与珍姑娘听,为她去了心病。”
偏巧珍珍在里间听出了憨奴的声音,忙唤她进来,泪眼泫然地执握住憨奴的双手,再也不肯放,“你快与我说说姐姐最后的情形,全都告诉我!”
白姨便只好留下憨奴在里屋陪伴珍珍,又叮嘱张妈和小满在外间伺候。妓院里向来没有为死一个姑娘就杜门举哀的,龙雨竹、龙雨棠那头的生意还得做下去,本来白姨就担心白凤的自尽会引起尉迟度的不快,就更不愿开罪二龙那边有权势的客人,不得不照例应酬;而负责白凤一案的镇抚司番役也来回不断,有许多的杂事向她问讯,白姨直忙到深夜才有空来探望女儿,见珍珍已睡下,便回自个儿的院落安寝。
憨奴对珍珍哄慰多时,就留在卧室里伴宿。张妈吃过饭后在卧室门外打了个地铺,人老多困,一会儿也就发出鼾声。书影则太过为珍珍的情况担忧,非但茶饭不思,晚间也不肯回自己院中,坚决要留下,就睡在了对头的西屋,说是万一有急情,她还可以搭把手。
结果到五更天时,憨奴就来拍书影的门,说自己睡不着,得下去走一走,她看张妈睡得太死,就请书影代为留神珍姑娘的动静。书影便出来坐守在卧房门外。憨奴只去了两刻多钟便即返回,叫书影回房。可没一会儿,她又来在门外,说是珍姑娘才醒了,称凤姐姐的鬼魂托梦给她,言道自己最恨丽奴那个丫头招引宿缘,毁其终身,因此珍珍吩咐憨奴立即将书影领去白凤的旧屋里祭告亡灵,她才好安眠。
书影只得随憨奴到前头走马楼上,去白凤的东厢房里焚香诵经,折腾一番已是五更将尽。二人回来细香阁,憨奴便向珍珍复命。她推门而入,少顷又跌绊着跑出,狂喊起来。
大家陆续被惊醒,只有一个人再也醒不过来——白珍珍两足悬空,一条自梁上垂下的大红汗巾缠在她颈间。她的身姿在清明月夜中显得异样纤秀和轻盈,似乎一旦解开了那条套索,她也并不会沉沉坠落,而只会腾空飞去。
憨奴说,珍姑娘必是早已抱定死念,因此使计遣开了她与书影。但白姨绝不信女儿会抛下她这个娘亲不顾,咆哮着说是憨奴为了替主子白凤报仇而害死了珍珍。但经过仵作的验看,确证珍珍是自缢而亡,死亡的时间又恰就在憨奴和书影离开细香阁、在白凤旧屋中祭拜的那一段,这就为憨奴洗去了谋杀的嫌疑。白姨又逼问憨奴对珍珍说过些什么话,但张妈和小满做证,憨奴的每一句话都在劝珍珍姑娘节哀保重。白姨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下。
每个人都对白珍珍此举感到惊骇,但也不至于“那么”惊骇,毕竟珍珍虽娇纵任性,但却虔诚良善,人人都曾耳闻目睹她在订婚后自觉有亏于姐姐白凤而郁郁寡欢,若是良心上又被姐姐的殉情折磨不过,故此追随地下,亦不能不说在情理之中。
再之后,悲信就被送到了安国公府。
詹盛言闻信后五内崩摧,急赶到怀雅堂时,珍珍业已被停尸于床,床头还摆着他送给她的瓷娃娃。张妈在一旁自打着耳光哭叫:“全怪我这个糊涂老婆子,怎竟睡得那么死,连一声都没听见!我的好姑娘,你倒是再开眼瞧一瞧呀!……”
小满啜泣着道:“姑老爷,我们掌班妈妈病得直说胡话,张妈她老人家就会哭,也没个做主的人,只可指望您了,姑娘的后事——”
“什么‘后事’?”詹盛言转过脸,两只眼活像飞满了蝙蝠的洞穴。他死死地瞪住小满,高声暴喝道,“岳峰!岳峰!去,叫人回府和太夫人说,派她屋里那个叫‘红珠’的大巫女来,叫红珠把所有巫女都给我带来,去,现在就去!”
红珠来了,她脑后包着青巾,自其中垂下一条又粗又亮的五股大辫,如草中的伏蟒。她总共带来了五名巫女,詹盛言令她们伺祭[12],为珍珍起死回生。红珠什么也没说,只举手拦住了另一个欲张嘴讲话的年轻巫女,向着她摇摇头。
一辆大车送来了巫女们所需的一切,她们就在珍珍的灵床边设起了神堂,供上神像香炉,高挂红绿黄蓝四色神幔,神案四面摆满了蜡烛香花、酒水果蔬、白米打糕、肉脯鲜鱼,又将珍珍自缢所用的那条汗巾一同摆在案上。一名巫女头戴双翎红帽,两手擎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就白眼上翻,两脚离地不住跳跃,其余的巫女低唱起巫歌。红珠并不曾加入合唱,她只静立于后,对搓着两掌的掌心,面向神像鞠躬,鞠躬,再鞠躬……
她停下来瞧了瞧身边的詹盛言,“二爷,您也要一起。”
詹盛言木木然盯着她,好似没听懂,但也即刻就跟着她一起对搓掌心,一刻不住地鞠躬。
在他印象中,这大概是他第二次随同巫女求神。第一次他只有三四岁大,大姐因出天花而病危,母亲命丽渊向痘神娘娘求愿,他也偷偷溜入了神堂,学着母亲她们的样子,对搓着两手在巫唱中鞠躬祷告。整个仪式会持续两个更次,但他只鞠了几十个躬就受不住了,很烦很闷,而且手心也被搓得又麻又热,于是他就又偷偷溜走了。
这一段往事忽然闯入了心头,詹盛言记得法事完毕的当夜大姐就转危为安,连一点儿痘疤也没留下,并将在十数年之后母仪天下。他并没有那么贪心,他
只祈求珍珍能够回来,哪怕变成哑巴、残废,哪怕毁容和失智,甚至哪怕她比生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欢蹦乱跳,然后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哪怕他只能做梦梦见她被这男子欺负,夜半时徘徊在她的门外抑郁而终……无论怎样,只把珍珍还回来吧,为此,我愿意鞠躬鞠到整个人都断成两截,一直将我的两手搓出白骨。
这一场召灵回生的仪式终止于翌日的同一个时辰,因为一个声音。
是詹盛言自己捉到了这个声音,类似于一个水泡破开的声音,他曾无数次地听见过这种声音。人们总以为死亡是寂然无声的,但他不会有这种浅见,他目睹过太多的死亡。少年时在战场上,尸体如山地堆积着,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男人还是女人、大人还是小孩,每个人——每一具尸体都会发出声音:咕噜声、哧哧声、咔咔声……伴随着这些声音,腹部会胀起、气体会跑出、骨节会裂开……这就是“尸腐”。
而他的珍珍,发出了尸腐的声音。
在巫女们的摇铃和歌唱中,詹盛言还是听见了,他就侧立在珍珍的床边,听得一清二楚。他转头回睨她,枕畔那一只眉目精致的瓷娃娃旁边,珍珍颜面肿胀、眼球暴突、舌头半露、嘴唇青黑……
过去很多年头里,詹盛言始终为没有机会与素卿的遗体告别而痛苦,而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痛苦是眼睁睁地看见他供奉在心坎里的小仙女居然和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一样,会被死亡扭曲得面目全非;痛苦,是亲耳聆听着再不肯开口对他说一个字的她发出了声音,那丑陋不堪的、无可挽回的声音。
詹盛言直盯着珍珍的尸体,直到他确认,珍珍早已离去了,遗留在这里的不过是她曾穿过的一件皮骨血肉做成的外衣,而她抛弃了它,如同抛弃那一只无足轻重的洋娃娃。巫女的法术唤不回她了,她房中所有的木鱼经书、佛像数珠都唤不回她了。
超过了十二个时辰后,他第一次停下了不停搓动的双手,直起腰。
“停吧。”他的嗓音太干哑了,他又说了一遍,大家才听见。
巫女们大汗淋漓地一个个软倒,主祭的巫女又蹦跳了一阵,才好似断了线的布偶一样直倒下去,她手上的七星铃摔开在地,灵音骤息,神案上那一条汗巾却“轰”一声自燃了起来,瞬时间已成一带灰烬。
詹盛言一点点挨上前,将手抹过案上的乌有之迹,又翻起指尖来瞧一瞧。他通身都在打战,这并非是出于心痛,只不过是将一个动作重复得过久,肌肉僵木所致。他的心也早已麻木,即便拿刀在上头划过,也不会流血,只会留下永不退去的刻痕。
连他自己都很惊异,在水米不沾牙地连鞠了几万个躬、把手掌都搓出血之后,他居然还能摇摇晃晃地站在这儿,有条不紊地一一安排:
“岳峰,着人布置灵堂,再分遣几人,一是去钦天监请阴阳生,二是去大隆福寺和白云观分请禅僧、道士,三是去杠房请吹鼓手、办寿材寿衣——全都要最好的,四是去我詹氏祖园打穴[13],立即去办。”
岳峰答了一声,眼噙泪花而去。詹盛言在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巫女之间移动着眼珠子,又迟滞地抬起,看向唯一矗立不倒的红珠。红珠也在看着他。
不久后僧道陆续赶来,阴阳生也到了,说小姐是凶死,不可久停,小殓就以酉正为宜,第二日辰初大殓为大吉。詹盛言最后抚尸默默一场,即令张妈、小满与几个小鬟为珍珍擦洗穿戴、撒香装殓。祭后,他亲抱尸身,移入灵堂。铙钹钟鼓齐作整夜,晨至,詹盛言使人将白姨搀入堂前。
从前那一个秀媚刁滑的白姨不见了,好似是整个人的精神灵魂统统被扬弃,仅剩一粒空心的稻壳:她面颊上的肉彻底被销蚀,两只眼呆茫失神,明明望着人,却又仿佛根本没瞧见对方似的。
詹盛言却依旧对着这样一个白姨絮絮半晌,解释说昔年白承如白大人明正典刑后,被抛尸荒野,且因其仇人众多,白家的祖坟遭乱民挖空,连祭田也已典卖,珍珍无法认祖归宗,又不能流落于郊外乱岗,故此,他只可将珍珍安葬于詹家的祖园。但珍珍虽与他有过婚姻之约,却未有过夫妇之实,何况她曾明言与他取消婚约,若葬以詹门之妇,只恐怕玷污珍珍女儿家的身份,有违她遗愿。再三权衡后,他欲将珍珍收为义妹,按照未出阁的小姐之仪安葬,百年后与他这位兄长隔冢相望,不知白大娘意下如何?
白姨只哆嗦着嘴,痴瞪着眼儿,一字不答。
“那就这样办吧,”詹盛言空等了一刻,就自说自话地点点头,“还请白大娘亲视含殓,与珍珍妹妹永诀。”
清冷的熹光照入了灵堂,哀乐大奏,僧道合诵,杠房的工人们缓缓上前,詹盛言忽道:“慢着。”
他往留有一线的棺内望去,隔着无渡的冥河,远望另一端的她。他忆起了上一次漫长的离别,临别前,素卿摘掉他手上的扳指,割下他衣袍,结成一条项链,以与他迢迢相连。詹盛言无从得知珍珍是否仍愿与他有一丝半点的联系,他只知他愿与她永结连理,他恨不得整个人爬进棺材里让蛆虫和老鼠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不管了,反正她再也不会出言反对,就当是默许吧。詹盛言迅速褪下那一枚扳指,搁在了珍珍殓服上的咽关处。
他从没有想过,灵魂的样子竟会是一只驼鹿骨黑璋武扳指。带它一起走吧,这一次,不用还给我了。
詹盛言把手指探入珍珍僵冷的手中,在她掌心间树藤般的疮疤上摩挲了一会儿,慢慢抽回手,一步步从棺材边退开,“封棺。”
工人们盖落木锁,操斧手将寿钉一一揳落。第一声斧响,詹盛言浑身上下都震了一震,好似那斧头是落在他身上一般。
红珠忙抢上前搀住他,他却挥开手,危危地矗立,接临着一斧又一斧。而白姨依然被两个丫鬟夹在中间,状若痴呆。
詹盛言命人把白姨抬入大车里,随他一起扶棺送殡。送葬队伍一路行至昌平的詹家先茔,几名看坟的孝仆自一列列苍白的石碣中迎出,仿佛是接迎亡灵的冥界使臣。墓地早在前一日掘好,太阳落山,灵柩落土。詹盛言亲手焚香燃烛,叩拜祭奠,尘归尘,土归土。
夕阳敛去了最后一抹血色,暗红的暮光沁在连天的巍峙牌坊之上,白珍珍躺在她的新坟之下,一抔黄土,三尺青碑,只余满山的松柏为伴,风吹树语,从此万古。
詹盛言将两手平放在依然松软的坟土之上,实不知更寂寞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葬礼既毕,他只差几个近仆代为祭祖,自己就径直打马回城。他已连续数个日夜不眠不食,人在马背上不停地打摆子,却仍执意将白姨护送回怀雅堂,亲眼看着珍珍在世上的最后一位血亲僵若木石地被人扶去了床里,继续迷失在她那与世隔绝的、悲恸的迷宫之中。
詹盛言不准人来扶掖他,独个儿强撑着走出来,走到家堂时,他听见了一阵嘈杂,数个丫鬟婆子拥在那儿大呼小叫:
“姑娘,您、您还活着?”
“谢天谢地,姑娘,老天爷开眼呀!”
“我真当姑娘死了,哭得我眼睛都干了!”
“姑娘,我为姑娘念了几万声佛,这是佛祖可怜我的诚心!”
……
詹盛言的心脏骤一下就被挤压到了声门的位置,因此他几乎是用心脏在发声——“珍珍!”——他的心声听起来低沉而灼烫,他早已沉滞不堪的腿脚变得迅若流星,向着人群奔去。
一群老老少少的仆妇被他粗鲁地推搡开,他眼前展露出还未拆去的灵堂,一地散乱的香炉银爵之间,就在正中的一只白垫褥上,一位女子跪坐着。她好似对众人的喧问入耳无闻,却独独听见了詹盛言的脚步。
她向他回过了头来。
詹盛言想,绝不曾有人像他一样憎恨过光明,只消供桌上一对孤孤单单的素蜡所放出的微光,就足以勾勒出这女子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变成一根冷硬无情的棍棒,重击在他的希冀之上:他希冀再一次深望进那一对令人魂牵梦萦的眼眸,并被深深地回望。但这并不是他心中的眼眸,这眼眸娇媚冶艳而又威仪深沉,遍寻世间,寻不出第二对。
它们似闪光的河石般镶嵌在白凤滚滚泪流的面容上,她朝着他跃起,一把抱住他放声大恸:“二爷!二爷!自被你抛弃,我已无意于人世,几天前实在熬不住了,便跑去投了泡子河。怎知我命不该绝,竟被一条渔船救下。我自杀不成,勇气减退,又琢磨着我这一死,那不是白搅了你和我妹妹大喜的日子?刚巧镇抚司的人就搜到了搭救我的渔户,我叫他们马上护送我回来,一路上都没让停马休息,怎想还是来迟了一步!我的傻妹子,你干什么做出这一等傻事!姐姐回来了,你也回来吧……”
白凤还在哭叫着,詹盛言却早已蔽明塞听,自他辨认出这蹈死而重生的女子并不是珍珍以后,他就关闭了眼睛,关闭了耳朵,他唯一仍旧开放着的感官就是喉咙;他的喉咙疼得要命,卡满了心脏的碎片。
他必须喝点儿什么,把这些碎片冲下去,要不然他就会再也无法喘气。
他挥动手臂甩开了一个不断拉扯着自己的人,转身向外走。
白凤被詹盛言甩得一趔趄,她拭去了泪水,眼中仍残留着他方才的面貌:颧骨突起,面颊凹陷,眉目间一片灰暗,眼眸上蒙布着死气沉沉的浑光。而他的身体——她凝望着詹盛言一步步远去——他那一条受过伤的左腿似乎是犯起了旧疾,令他走得一瘸一拐,仿佛下一步就将重重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白凤不忍再多看,她猛地回转,眼光却正触上一片狼藉的灵堂。白眉大仙的神像还屹立在堂后,他身边是昔年的香国花魁段青田的画像。画像中那一张永不衰变的秀面、一双不悲不喜的慧眼直俯着白凤,好似能刺透她一般,令她的一分一厘都无所遁形——
无论是她的罪孽,还是她的忏悔。
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
压星河
是的,白凤每时每刻都在忏悔,但却再也无法更改自己亲手所做的一切。
一切,都始于那一日她与柳梦斋的偶遇。戴在柳梦斋手上的那一只牛革金丝手套令她联想起养母白姨,而他抗在肩头上的那一只鹰则令她联想起自己。白凤彻然醒悟,她也曾被关锁在笼中挫灭了傲气勇力,但她的爪与喙从来都锐不可当。
现在,到了反扑的时刻。
她先找到白珍珍,叮嘱珍珍务必在人前哭断衷肠。随后她就去觐见尉迟度,她告诉尉迟度,她最近发觉詹盛言这个“酒疯子”在疯疯癫癫的外表之下可能另怀深心,绝不可轻视,也许他迎娶正妻就是甩开她这一名“枕边探子”的借口,而解决这一难题最简单的法子就是——除掉其未婚妻。尉迟度起先颇显疑虑,“你竟肯为了替咱家继续监视詹盛言,而牺牲自己的养妹?你不是一直最疼爱这个妹妹?”白凤的面色凄然而坚决,“为了义父,女儿在所不惜。”尉迟度大为感动,他的感动令他在床上折腾了白凤一个时辰。下了床,白凤就与他一起策定了每一个步骤,其后,就有了第一步:那轰动整条槐花胡同的“失宠”。
这是自十四岁起,作为一个红遍九城的名妓白凤首次度过一段孤清寂寞的生活。诚然,她早早就掌握了如何在适当的时机表演出适当情绪的要诀,但在这些日子里她根本用不着表演。詹盛言出现以前,她的生活糟糕透顶,那些彻夜不息的靡丽灯火,那混合着脂粉、头油、香料和催情剂的气味,鎏金的餐具和银线绣饰的桌围……在她看起来与鸾姐姐死去的那一间小屋没什么两样,飘摇黑暗,令人窒息。然而自从他来到,万物被点亮,连一只纽扣、一条丝带也在流溢着金银的光彩,被烟气充满的混浊空气变得馥郁芬芳,无形的乐音响彻在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又把光芒、香味和乐音全收回了,世界重新陷入了死寂的永夜。再没有人懒洋洋唤她一声“大姑娘”,没有人在她沮丧欲死时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破颜失笑,夜半噩梦时,她再也找不到温厚可亲的胸膛,她遍体的伤痕再也等不到充满怜惜的抚慰,再也没有另一具身体把她的身体变成现世的天堂……她彻彻底底被放逐,美轮美奂的命运之门就在她鼻尖前发出轰然合拢的巨响。她一刻不停地想着门后的一切,想着他正把另一个女人搂在怀中,对她微笑,亲吻她,说着他那些温柔又好笑的情话,或许他已经和她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他会先给她无法想象的疯狂的激情,再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深刻安宁……在与詹盛言交好的几年中,白凤曾上千次打着寒战想象过他被另一个女人夺走的景象,这是第一次,“另一个女人”的脸孔由不成形的模糊恐惧变得确实而清晰,清晰得好像六月天的骄阳撞进她眼睛里;白凤盯着白珍珍——她曾为之付出所有的妹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