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她被又一次病发折磨得烈嗽不已,难以入睡,凤姐姐带笑的眼睛就闯入了她的游思。她曾目睹那一对秋波日渐干涸,而今却涌动着清亮如
许的水光,直通大河与大海。珍珍有些好奇,那个曾被自己的亡父陷于死地的受害者,又回过头倾害了她整个家族的复仇者,那个把她的凤姐姐推入了绝境的恶魔,却又将之从中拯拔而出的天使,那个总是与她们的宿命息息相系的男子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庞?她就这么想着他,蓦然间发觉病痛已不知在何时平息。
终是有一日,她目睹了詹盛言的脸庞。他的脸庞,值得花费上三千卷的锦绣辞章、歌曲传唱,但珍珍却只在这张脸上认出了一部单调的悼亡诗,那无可比拟的轮廓,眼眸里星星点点的黯淡与闪耀,全都是悲悸与哀思。然后这字字血泪的诗篇跪倒在她脚下,把自己摊开在她面前。
珍珍曾暗暗想象过这样的场景——身处这花妍柳媚之地,耳闻目睹的尽是些男女情事,一位在幽闺自怜的少女怎不和春光暗流传,做些才子佳人的幻梦?但珍珍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痴想。她空负璧人之姿,却是罪臣遗孤,又一身病骨,名门里一例例神仙眷侣并不是她所能奢求的生活,她的生活,注定只是一次病发与下一次病发的痛苦,是每一次病发间短暂而悠长的孤独。她可以永远在孤独里等待,却永远也等不来一个人用芊绵清丽的诗句来诉说对她的爱。她听着前楼上飘来渺渺的昆腔,“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5]直听得春心宛转,柔肠百结,却只能把木鱼敲打得更响亮一些。那些时日里,珍珍全然料不到竟会有一个人,竟就是这个人,来叩问她的心,揉碎了她的肠。这与珍珍梦想的完全一样,却又根本不同。当詹盛言执握着她的手,向她倾诉着他对另一个少女、一个名叫韩素卿的巫女无尽的情思时,珍珍仅有的感觉就是:这男人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召回了她影影绰绰的前世。
她掌心里染着他腔中热血,她用血淋淋的双手把他抱拢进胸前,许许多多的画面浮光掠影地闪现,无数的悄语如繁嚣世声般在她耳边回响不绝。她唇齿间滑落下两个字,像磐石一样沉,如逝水一样柔:“石头……”
没有人相信他,但她从未怀疑过他一时一霎——那个曾在后宫中掀起了滔天巨浪的韩妃是他的旧恋韩素卿,而她便是曾经的韩素卿。但,她而今是白珍珍,
她有一个叫作白凤的姐姐。珍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从凤姐姐那里带回了祝家二小姐祝书影,她只不过可怜书影的身世,只不过不想有谁对她的凤姐姐抱有怨念,可偏就是这个女孩子把詹盛言带到了她面前,竟好似自己专引了一人来撮合姻缘。那些满怀着少女心事的萧萧孤夜,她从无胆量向神佛妄求的也只是这样的一段姻缘而已,今日这一段姻缘已被神佛无比慷慨地馈赠与她,可她该如何摊开烙印着伤痕的掌心去承接?
珍珍一念及凤姐姐也对这同一个男人情根深种,就绝不忍横刀夺爱,但詹盛言却把自己的刀塞进了她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珍珍如今必须高擎情场的屠刀,向着她至爱的某一人挥下。
就在她再也承受不住这骇人的分量时,她的凤姐姐来到了刀下,引颈就戮。
珍珍细细端详着白凤豁达的面容,煞不住一阵阵心痛,她抽出了帕子,掩面啜泣起来,“姐姐,这些天以来,我从没一天能安枕,总想着等你知晓真相的那一天,该有多愤恨。你一定骂我们是骗子,说的全都是瞎话,我宁愿你像杨止芸对蒋文淑那样,扯我的头发、撕我的衣裳,怎么解恨怎么来,可你怎么倒反过来净顾着我……”
白凤见珍珍攥在手里的那一块丝帕瞬间就被洇透了,不由也涌起了泪意,“好妹妹,我要说不伤心是假话,但你想一想,我从小挨受了多少伤心,都是为了谁呢?我十四岁就被一个老头子压在下面,又是为了谁呢?说穿了就是这样子,我苦了,你才能享福。姐姐我这辈子早就没盼头了,若是你最终也没能有一个像样如意的人生,我所做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吗?甭管人是不是有前世,你的前世又是不是公爷心心念念的那位韩素卿,但男女之情总是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公爷既倾心于你,那在你来说,就是意想不到的好归宿。姐姐也算是求仁得仁吧,心酸之中也有说不出的欣慰。珍珍,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替姐姐好好的。”
“姐姐……”珍珍强挣着提起身,重重跪倒在白凤的膝下,抚着她双腿哭道,“姐姐,你就是妹妹的救苦天尊,妹妹服侍你一生一世!我和公爷一定服侍你一生一世!”
白凤也在泪水中模糊了眼目,继之她就见自己的泪珠子一颗颗落入珍珍的发间,又瞬即消失,仿佛是融化的水钻。姐妹、伙伴、亲情、友谊……这些看似珍稀闪亮的一切,是否也会在某一刻被融化、被彻底地吞没和消解?
眼泪一流出来,白凤的视线就恢复了,泪洗的双眸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看得都清晰透彻:非如此不可。
“珍珍,”她将两手覆住她,慢悠悠地说,“记着,在公爷面前,在所有人面前,你一定得对我念念不忘,以泪洗面。千万记着。”
而后她扶起她,一手泼掉珍珍手边的残茶,将自己带来的半坛竹叶青往茶盅里倒入,向前一推,“公爷爱喝酒,什么酒都喝,白酒、黄酒、洋酒……就没有他不喝的。我问他最喜欢哪种酒,他却说‘善饮者不择酒’。你可懂为什么?”
珍珍望着那茶盅里的酒,显出一丝丝犹疑来,“姐姐,我不懂。”她既不懂酒,也不懂喝酒的人。
白凤幽幽一笑,“饮不择酒,不过是因为喝酒的人要的根本就不是酒,而是醉,一醉解千愁。若是有什么愁竟连醉也解不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死了。”
“阿弥陀佛!姐姐,你怎的又死呀活呀?”
“你别怕,我说了不会寻死觅活,就一定不会。珍珍,姐姐和你发誓,我白凤绝对不会死。”
白凤一瞬不瞬地盯住珍珍,两眼深亮。片刻后她一笑,就抓着那酒坛摇一摇,“妹妹,还记得小时候你缠着姐姐非要偷偷试一试酒的滋味吗?你现在虽虔心礼佛,却也没受戒,就来一杯试试吧。你体弱不禁酒,就这么一杯,来,陪大姐一杯。”
珍珍一手卷起了佛珠,另一手就端起那半满的茶盅,与白凤拎在手里的酒坛轻轻一碰,“姐姐请,妹妹陪你。”一口酒下去,她便伏腰烈嗽了起来。
白凤一边揉拍着珍珍的脊背,一边放声大笑。待那边咳声稍平,她就斜睨着笑眼问她:“怎样,酒的滋味好吗?”
珍珍已被酒冲得两腮酡红,泪花涟涟地直摇头。
白凤笑起来,又一次举起了酒坛,“苦吧?又苦又辣。不过等苦到了极处,‘醉’就来了。醉(罪)的滋味,便就妙得很了。来吧妹妹,和姐姐一起。”
珍珍当然明白以自己的病体不能够多饮,但莫说白凤此际在邀她喝酒,就邀她一同去跳崖,她也会奉陪到底。
不出三五口,珍珍就醉了。她好像小时候那样子搂住了白凤和她撒娇,把自己揉在她胸口里咯咯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连连吻着白凤的脖颈和脸蛋,不住口地唤她:“姐姐、姐姐、好姐姐……”
白凤也把自己那半坛酒全喝光了,她也在边哭边笑,也在搂抱着珍珍,亲吻着她亲爱的妹妹。她将手从珍珍的一头秀发上爱抚而过,这三千青丝是否就是每个人所背负的命运的脉络,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2)
何忍触
翌日一早,白凤去谒见尉迟度,归来时却恹恹垂泪。还是憨奴背过人说,姑娘心情不好言语无状,惹怒了九千岁。而还不到第二天中午,安国公詹盛言与白凤之妹白珍珍订婚一事就已在槐花胡同里传得尽人皆知。
去年年中,白凤遭人泼粪,今年一开年,她又被挪班的二龙抢走了在怀雅堂独占鳌头的风光,紧接着又爆出与九千岁起龃龉、与安国公断交的新闻,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这位一等一的红倌人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据不止一人说,撞见过白凤在烟雾弥漫的房中独坐嗟呀,形影相怜。
到了三月下旬某一夜,已在怀雅堂扎下根的龙雨竹携妹妹龙雨棠在本屋大宴宾客,恰好同为“四金刚”的蒋文淑和杨止芸也在席上,客人们酒酣之际,闹着要凑齐金刚阵,硬是将对屋的白凤也拽了来。
龙雨竹转动着她那双黑睛特大、光亮灵秀的双目,假惺惺为白凤捧了一杯酒道:“自从我搬来,哪一夜不闹到四更天客人也散不了,多扰姐姐的清净了。借这一杯酒,给姐姐赔罪。”
另一位“金刚”杨止芸很当得起杨太真的那个“杨”字,一副妙躯高硕艳丽、曲折紧张,笑吟吟地也捧了一杯酒道:“真羡慕姐姐,我们哪一个不是时时客来客往,不是牌局就是酒局?唉,就是白给我们清净,我们也享不了,亏姐姐有这一份境界。”
蒋文淑仍是那一种玉肤朱唇、清瘦可人的模样,满面潇闲地倒了一杯酒,最末来敬,“凤姐姐,我不特羡慕你,我还佩服你。近些年你一直只做着两位客人,安国公这一去,姐姐就单单伺候九千岁一位。哎呀,算起来九千岁也有好久没叫过姐姐的条子了吧,姐姐一人独守,竟不是个朝秦暮楚的倌人,倒成个贞妇了呢,简直该立牌坊。”
“四金刚”是齐名,表面上虽也姐姐长、姐姐短地热络亲近,实际上常常为抢客人、拼名气而倾轧不休。其中白凤因受到尉迟度与詹盛言——一个有权有势、一个有钱有身份——双双力捧,总强压其他人一头,令其余三女不满已久,此际趁白凤初显颓势,她们竟尔将彼此间的旧怨搁置一旁,同仇敌忾地踩低白凤,挤对她花运衰败。
这一点儿小九九,又怎能逃得过白凤腹中的一把铁算盘?她当即就放出金石相击的冷声,先行端杯回敬雨竹道:“姐姐不用歉疚,妹妹知道你已是尽力而为,前半夜在楼上和李公子睡,后半夜又假作出条子溜到楼下和张大人睡——哟,张大人在那儿呀,”她边说边拿眼睛点了点一位席间的客人,又回睨着雨竹笑道,“太辛苦了,要不然客人们挨到五更天也散不了。”
诸客哗然,雨竹自己也是怛然失色。她与白凤常年斗法,深晓白凤不服输的个性,但以往斗得再厉害,也只是暗潮汹涌,谁也不至于当众抖出对方床笫之间的丑闻来。饶是雨竹机变无双,也被闹了个手足无措,一张娃娃面上的鼻中玉筋都垂下来一截。
白凤早就仰杯自饮,又转向止芸道:“姐姐羡慕我的境界?我还羡慕姐姐呢。也就几个月前吧,你还为了柳大爷跳槽差点儿在傅家东园把文淑姐姐撕打个半死,气得放话说再不和‘那个小浪逼’同出一台,这一转眼你们姐俩就又有说有笑的,啧,这才叫境界,我就拍马也追不上。”
止芸曾因大客柳梦斋被文淑撬走而对其大打出手,但事发时只有几位倌人在场,故此这件事仅限于坊间的捕风捉影,此时由白凤口里吐出,那就是侧证确有其事,不仅是止芸,连文淑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
二人刚刚嗫嚅两句:“凤姐姐你可真会——”“姐姐白说笑——”白凤早将杯酒一干,端了第三杯酒就直逼到文淑跟前说:“我可不敢讲自己是不是贞妇,但姐姐可是个十足十的婊子。对了止芸姐姐,”她半斜过眼朝止芸道,“你可晓得柳大爷为什么跳槽?就因为文淑姐姐在背后造谣说你姘马夫。实际上文淑姐姐是倒打一耙,姘马夫的就是她自个儿!是吧文淑姐姐?”白凤笑转向蒋文淑,将手里的酒杯往她杯上重重一撞,“你们贵连班的车把式头子,姓马,据说下头也和驴马似的——”
“白凤!”文淑泼酒而立,一向柔顺淡然的五官纠结在一处,身体乱战,“你疯了!”
座无虚席的花楼之上一片肃静,先前的哗叫一一止息,无一人不屏息以听。这些人早见惯了小班倌人含沙射影,但从也没见过白凤这样地位的红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其他红倌人,叫当席许多官员们来看,这简直就和某一位大员当朝死劾同僚一般惊心动魄,都等着看白凤如何收场。
白凤抬动起她深窈力透的双眼在其他那三位“金刚”的面上轮转一遍,收起了所有笑意道:“我疯了?瞧瞧这一屋子男人吧,一个个满脸满肚子的猥琐贪婪,给咱们拾鞋都不配!咱们却只为了一台酒、一桌牌,就心甘情愿地坐在这儿听他们吹牛,听他们的谎言和屁话,被他们戏弄侮辱,一边受辱一边赔笑!分明是清清静静的女儿家,过得却比五胡乱华还要乱!心比天高,身似土贱,你们竟还要恬不知耻,自命非凡?我疯了?!”
她伸直手臂将酒杯抬起在身前,轻轻一绕,一饮而行。
顷刻间,她身后就升起了大风横扫过麦田一般的人声。
白凤疯了——这一传言就始于这一场夜宴,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不雅的风闻,还是上一次的不快,总之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以往离了白凤饭也吃不香的义父尉迟度竟再没有召见过这位义女一次。到了四月底,最新的传闻就是——白凤完蛋了。
大家纷纷感慨,不想一位称霸花街数年的名妓塌起台来,居然会这样快。
“都说我完了?我、完、了?”白凤对镜自问,又“噗”一声吹燃了手中的纸煤,随之喷出了一口烟来。她盯视着镜中,望着自己消弭在一片迷雾之后。
这一副自怜自伤的情形虽未落入白珍珍眼中,但珍珍心会神摹,已然是犹如亲睹。“都是我害的,不是我,凤姐姐也不会这个样儿。”
书影挨坐一旁,款款安慰着:“姐姐,你一睁眼就伤心,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珍珍将眉间的蹙痕略为一舒,“是我不好,总看着我伤心,你也不痛快。”
“我倒是小事,只姐姐你瞧,公爷派来这许多人守着姐姐,”书影把窗外影影绰绰的侍卫们瞭上一瞭,压声细言,“就叫他们天天听着姐姐这个待嫁新妇长吁短叹,也太不成个体统。”
珍珍面露愧色道:“妹妹说得对,亏我还白白大上你几岁,思虑竟不如你周全,那我们说些高兴的事情吧。是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昨儿公爷和我谈过了下一步如何安置你,你自个儿听听有什么不妥。”
书影一愣,“如何安置我?”
珍珍点头道:“因着公爷的身份,等我出阁后,我娘也不好再在这一行混事儿了,所以她打算把这所怀雅堂整个盘出去。公爷为她在王府井大街买了一栋宅子,回头你就先和我娘一道住在那儿,还是老把戏,名义上是她的婢女,实则就算是我娘家妹妹。等过两年尉迟太监淡忘了你们祝家,咱们再从长计议。”
书影听过后,半晌不语。珍珍端详着她道:“怎么?你是不是害怕我娘?别怕,她本性其实一点儿也不坏,但只她愿意,她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她会把你当成我亲妹妹来待的。若或她再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你就只管同我说,我替你做主。”
书影万般感慨道:“好姐姐,你和公爷正当着人生头等大事,却还匀出空儿来顾着我,我可真不知怎么感激你们了!可是……”
“可是什么?妹妹你还有什么顾虑?”
“姐姐你忘了,我在这里还另有一位姐姐呢。我那万漪姐姐她为人太柔懦,我担心我要是不在,我们屋里的小霸王佛儿还不知把她欺压到哪一步。而且我是发过誓和万漪姐姐相互扶助的,怎能只图自个儿的前程,就把她一个人扔下呢?”
“那,我听我娘说,猫儿姑有意把院子盘下来。要不然就拜托猫儿姑看顾你,等我走了后,你干脆住在我这细香阁,同我从前一样,尽管身在花街,却与尘不染。”
“难为姐姐居然这样为我考虑,不过——”
“你说嘛,不要紧。”
“不过我要是留在这儿,又该想念姐姐你了。我也不是全为了自个儿,姐姐不也常说,白家妈妈不许你和倌人们来往,凤姑娘又不得空陪伴你,所以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现如今有我陪你谈谈说说,你倒开心些?所以我想,姐姐出阁后,虽然必定和公爷琴瑟和谐,但公爷是男子,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尽在内房陪伴姐姐,那些个下人也和姐姐谈不到一起去,要是我能陪着解解闷,姐姐的精神也好些呀。”
书影说到后来,憋不住红脸一笑,“说过来说过去,我自己也不知该去该留,白闹得姐姐怪烦的。”
珍珍念了句“阿弥陀佛”,也笑着向书影脸上端详一回,“妹妹你又想顾着你万漪姐姐,又想顾着我,一片仁厚心思,当真是‘见于面,盎于背’[6]。不过可叫你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好容易遇见你这么个投缘的妹子,实在也舍不下。不要紧,反正还有时间,咱们总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珍珍刚说完,就起了一阵烈嗽。书影老练地捧过茶盏,喂珍珍抿上一口,珍珍却又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两下呕声。旁边的张妈和小满立即置好唾盂,下一刻,珍珍已哗一声大呕了起来,直挣得满面赤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
张妈一壁收拾,一壁很不满意地说:“姑娘你自个儿瞧,吐出来的就是一汪清水。你不好好吃饭睡觉,却没事儿就念着凤姑娘发呆流泪,这马上就是喜日子,到时可怎么禁得住?”
小满也埋怨道:“就是,明明前一阵都好多了,姑娘偏不知保养,成心作践身子。真要病倒了,妈妈准饶不过我们,姑娘也替我们想想呀。”
珍珍伏喘着,半是撒娇半是斗气地说:“都别叨叨了,嫌我还不够难受吗?去把唾盂倒了,再把香炉清一清,重新熏上一炉子香,等烟气淡一些再端进来。”
二人鼓着嘴出了屋,书影这便靠上前轻轻捶着珍珍的脊背,关切道:“姐姐,你这会子觉着好些了吗?还要不要吃口茶?”
珍珍回身挽过她手臂,就握着她两手道:“妹妹别担心,我惯来是这样,没关系,你别学她们蝎蝎螫螫的。”
“好姐姐,张妈说得没错,你才好了些,万不能再忧思感伤。”
“影儿妹妹,多谢你这样关心我。”
书影方要答话,忽地门帘一启,随见张妈走入,含着笑报说:“姑娘,咱姑老爷到了。”
书影立即舒了一口气道:“这可好了,詹叔叔一来,准哄得好姐姐。”
还说着,詹盛言已微微躬身进了屋。他今日穿一袭玉色起花锦袍,腰系金绦环,愈衬得体态魁梧、神姿高彻,就仿佛身前有两列无形的莲花灯将他从神座上引下来似的,照得满室宝光。纵然书影还是个芳心未展的半大孩童,望之也一阵心头乱跳,她起身叫了声“詹叔叔”,就低着眼垂注脚面。
珍珍倒只管稳坐,不过眼眶却忽一红。她避过了目光,抽出一方手绢在眼底擦动了两下。
詹盛言朝珍珍一望,见她穿着刺绣兰花的淡粉褙子,配着浅白罗裙,仿似空谷幽兰一般,神态空寞,并不向这里一顾。他便先转向书影道:“小侄女,叔叔给你带了礼物,已叫人搁在你屋里了,还有你兄长的来信。”
“我大哥?!”书影猛地抬起头,又惊异又激动。
他笑笑道:“祝公子现在我辽东的一处别业里养病,身子好多了,可以提笔写字了,详细情形,想来祝公子都已在信中亲笔说明,小侄女一阅便知。你若有回信,也交给我就行。”
书影连声感激,心急火燎地跑回到自个儿屋里读信去了。
这一头张妈前来奉茶,詹盛言冲她摇摇手,叫了声“岳峰”,他的长随岳峰便送上一个黄杨木大提盒。盒子两尺来长,高宽各有一尺,顶上安着黄铜提手。
珍珍投以一瞥,一面掖回了手绢道:“这又是什么?我都说了好多回,你别总买这个送那个,都快堆不下了,我这里又不是庙,还等着你上供。”她声线里杂着些惨音,但语气却甚为亲昵。
詹盛言整衣在另一端坐下,细瞧着她道:“这里不是庙,你却是菩萨,凡世上有的我都想拿来供奉你,没别的祈愿,只求小菩萨大发慈悲,赏我一个笑脸。”
岳峰早将那提盒放下,抽开了屉板,取出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瓷洋娃娃,在娃娃后背的机关拧动两下。那娃娃竟奏起了叮当乐声,还踢动着两腿,就在案头跳起舞来,纱裙蓬转,可爱至极。
珍珍究竟是小姑娘,马上瞪圆了眼睛,等洋娃娃舞过一曲,很惊奇地笑道:“这是打哪儿来的?”
“法兰西的国王进贡的,太后赏了我。我一个大男人要这干什么?想着你会喜欢,就拿来给你了。”——当今太后正是詹盛言的长姐,常对这个弟弟有各种颁赐。
珍珍便也一笑,欣然抱起那娃娃在怀内把玩,“那我就沾你的光了。”
詹盛言但见这机巧玩具把珍珍引得频露欢颜,不由也笑起来,“都好几天了,这才见你一点儿笑。”
可谁知听了这话,珍珍倒显出一副悻悻之态,又把手中的娃娃放开在一边,“我实在笑不出。我一想起凤姐姐……”
詹盛言打断她,“你凤姐姐是脂粉队里头一位英雄,没有她越不过的坎儿。”
“可姐姐近来实在消沉极了。”珍珍冷不然有些想念酒,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就那么一点点酒,连一两都不到,却竟神奇地抬开了压在她心头的千钧之重。可她现在没有酒了,她要被自个儿的心压垮了。她把两手托住了心口,费力道:“你原本也深爱姐姐,便将她一起娶回家又何妨?我愿以小星见大妇之礼来对姐姐,总不叫你夹在中间为难就是。”
詹盛言斩截道:“这话我答了百十回,我从来就没有过享齐人之福的念头,你也别再黏滞了。”
“但姐姐她太叫我揪心了。今儿破晓时分,我还听见她在前头吹箫,箫音简直断人心肠。”
“罢罢,你我夫妇本是一体,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你当我布下这些人是为什么?”
珍珍见他手指廊外那些侍卫,遂摇首道:“我早说了,这阵仗大可不必。”
“明里说,是因为你已与我定亲,但所居之地鱼龙混杂,我不得不严申门禁。实际上,我摆下这阵仗,只为防一个人。”
“谁?”
“你姐姐。”
“姐姐?”
詹盛言低沉了眼光,将两手的指尖一起抵住眉骨,“依我之见,最好是把你们二人尽早隔开,直接将你接走安置在我泡子河的别院中,届时从那里出阁便是。但你娘却说,有她在,准镇得住你凤姐姐,且事情不可做绝,怕彻底激怒你姐姐反为不美。因而我只好出此下策,用这些人守着你,饶这样,我也是日夜悬心。若叫你与你姐姐天长日久地共处一室,那我可就悬足了一世的心。按说我真不该背过身评论人,但你总提起姐妹同嫁的话头,我不得不和你剖明这一层。你姐姐她狠绝好胜,且狡狯多计,我从前是很欣赏她这个性的,如今却怕极了她这个性。正如你所说,她待我太过痴情,此时在绝望之际未必不肯和你共侍一人,但以她的醋心,绝难容忍丈夫爱其他女子更甚,迟早将生出不利你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