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白凤却又摇起了头来,“不,你不是浑蛋,浑蛋的是这天意,当然是天意。算命先生不是告诉过你,你的婚姻落在花柳巷之中的节妇身上?这说的不就是珍珍妹妹吗?我那时候就该想到的,除了她,还有谁?我真蠢透了,我这样的人,怎敢奢想老天爷真会把你给了我?哪一次老天爷给我些什么,不都是为了再从我这儿夺走吗?”
“凤儿……”他刚唤了她一声,就见白凤“扑哧”一声笑起来,直笑得喘不上气,连眼泪也笑出来。
她边抹着泪边道:“二爷,我、我忽然记起,那一夜我勾引冯敬龙时,你可猜得到我和他扯了个什么瞎话吗?我说他长得活像我死去的爱人!眼下想起来,可真是,哈哈哈……”
詹盛言伸手来抱她,却叫白凤给挡开了。她一手撂开那信封,两手掠一掠蓬乱的长发,“我十四岁就和男人们打混,我懂,一个男人要走,错非打断他的腿,那是留不住的,何况你自个儿就是最能打的男人呢?我不过是看得破、忍不过罢了,我没事儿。你再最后帮我个忙。”
他马上应承不及,“你说。”
白凤举臂向外一指,“把酒柜里你喝过的最猛最烈的酒给我拿来,全拿来。”
詹盛言想劝慰她,可一想,哪怕最华美的言辞又怎能胜得过最低劣的酒呢?他很爽快地取来了一瓶烈性洋酒,又一坛二十年竹叶青一起放在白凤面前,帮她拔开了塞子、揭掉了泥封。
白凤深而又深地瞧了他一眼,“我的爷,你走吧。”而后她就举起了那一支洋酒,拉起帐幕。
一床锦帐后,飘出了断断续续的歌声,这是每一个妓女都会唱的小调,詹盛言听不同的女人唱过千百回,此时被白凤早已哭坏的嗓子唱出来,又糅着泪声与吞咽的酒声,一字一沙哑:“教——奴——痛——醉——容——奴——睡——,图——得——不——知——郎——去——时——”
他听着直是心如刀割,但只咬着牙干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则地转身离去。
詹盛言叫进了憨奴照看白凤,自己却靠在廊外,默听里头哭哭笑笑地发酒疯,看着天渐渐地大亮。恍惚里,眼前的黑夜与白昼开始了飞快地交替,曾与白凤共度的朝朝暮暮全向他涌起。他遇见她的第一夜,她挑亮了灯火,在光圈的晕轮中对着他凝眸一笑。那时候素卿已去世许久,他也努力了许久,他不遗余力地报复白家,他打胜了不可能打胜的战争,他保卫了首都与整个王朝,然后跑去了边塞自我放逐……他甚至结交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女伴,但没有一个人值得他花费时间去记住她的全名。有时候,他是那么希望去相信母亲和丽渊的信誓旦旦,相信素卿只是他重病中出现的谵妄幻梦,好解除自己无休无止的悲苦。但只要稍稍一想到这就意味着抹除素卿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身体中的每一条血管就会发出无比绝望的哀鸣。他依旧每天无数遍地想念她,冷孤丁会感到素卿的小手轻拍他的背,笑着叫一声“石头”。唯有沉陷在回忆中时,他才会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很快会消失,他将突然间记起素卿已经死了,魂魄无存。那个生长在大山中的蛮姑娘,她会打猎、会捕鱼,她攀山采药时灵巧得像只小猴子,假如你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的能耐,那你就错了,她动人得不可思议的眼眸能够看得透众生的命运,她却拿它们对着他微微地嗔瞪,瞪得他浑身火热而酥软,她以翻覆死生的双手来为他下厨做羹汤,只要尝一口她的手艺,任何男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只有她,说一句话就令他心如死灰,再一句话就又能够令他情热如沸。他们俩的心穿过结结实实的皮肤骨骼,穿过渺渺茫茫的生死与真幻难辨的现实,紧紧地交合在一起,像根缠根、叶挨叶的连理枝……每次他把手放在瘢痕累累的胸口,都可以摸到她。因此,她怎么可能只是六宫粉黛中绝色而模糊的韩妃?她分明是他心里头剥不开、剜不掉的血肉。
那一夜她说:“石头,别忘了我,永永远远。”
我不会忘了你,你曾给我的震撼、欢笑、泪水,我们的无忧无虑、悱恻缠绵,所有你赐予我的爱情与痛苦,我一丝一毫也不敢轻忘。如果全世界都否认你曾经那么真实地活过,那我就一个人站去到全世界的另一边;这就是疯狂的话,那么让我为你永久地疯狂下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永不肯忘怀素卿的代价就是,大地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他脚下开裂。一旦稍稍失去了酒的浮力,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往最底下沉,被千斤重的罪恶感沉坠到素卿那一副小小的、白白的骨殖旁,他的人生就是一座没顶的池塘,惨绿而动荡的痛苦浸泡着他,令他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了水底的濒死。
忽然间,他抬起了雾里看花的醉眼,望见白凤在烛光中的微笑。
她的微笑令他长出了鳃。
他仍旧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但他学会了在痛苦里呼吸,借用白凤来呼吸。她总令他感受到素卿,这感受微妙而难以言说:素卿是花,白凤就是沾染过花粉的指尖;素卿是月,白凤就是仰望过月影的眼波——她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存在,却总在遥遥地呼应。最开始真只是如此而已,但慢慢地,白凤就不再和素卿有关,她太过亮眼的容貌与个性不允许她成为任何人的附庸,白凤就是白凤。
而詹盛言爱上了白凤。
当她显露出吓退一支军队的狠辣时,他却在猜测她曾被如何狠辣地对待过,才能够有样学样?当她每一次为了其他女人和他无理取闹,他却在她的蛮横霸道之后看到了深切的恐惧自卑;要被生活羞辱过多少回,一个如此天生丽质的女子才会如此自卑?心不会说谎,当他抚过白凤被尉迟度虐待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时,他被酒精麻痹的手掌毫无感觉,但他的心在痛,痛得很厉害。这足以使他向她许下婚姻的承诺并谨遵这一承诺——假使他不曾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脸上认出了素卿。
那一霎,詹盛言才发现他从未真正接受过素卿的死亡与彻底湮灭,他始终在隐隐地渴望奇迹;他多年来无法停下的拳头也许并不只为了宣泄失望愤怒,而是为了令时间停下来,仿佛只要他坚持像个少年人一样偏激、冲动、好斗,总有一天,“从前”就会带着他的素卿一起回来。为了赎回这一往而深的青春之梦,他将义无反顾地献出一个中年男人深思熟虑、相濡以沫的爱情。就是这样的简单而残酷:在挚爱被命运从身边夺走后,他是这样地需要倚靠白凤身上那一份绝望又暴虐的不认输,而一旦所爱被归还,他就立即温顺地向命运臣服。
詹盛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最最卑鄙的负心汉——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十六年的挣扎后,他爬上了岸,把那片池塘彻底丢弃在身后。而在那里,白凤——他曾爱过,现在也还爱着的女人,正在拼命地长出鱼鳃。
他替她仰望着天空,而天空没有岸。
天色已全然明朗,一切终归死寂。
詹盛言重新走进屋,见白凤昏倒在地毯上,四周被她吐得一塌糊涂。憨奴用瘦小的身躯拼命想把女主人扶起来,却只一次次扑倒。詹盛言俯身抱起了白凤,将她安放进床里。“看着你家姑娘,让她这么一直侧躺着,再吐也不会呛着。”
憨奴哭着点点头,却不肯朝他瞧一眼。
连她的丫头也恨我,詹盛言心想。他叹口气,回望静睡的白凤,自然而然地拿手指擦掉沾在她发间的污物,又俯身将嘴唇轻刷过她面颊——如同他无数次与她亲昵时一样。
等詹盛言觉察出自己的行径与想法时,他简直被自己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他刚刚踩碎了人家的心,却在害怕新生出的胡楂儿会扎痛她娇嫩的肌肤。
他一下子就从白凤的脸边弹开,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凤儿,你保重,我走了。”
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地走了。
(上册终)
[1]指续娶后妻。(本书中所有注释均为作者所加。——编者注)
[2][2] "Do not seal up the words of the prophecy of this book, for the time is near. Let the evildoer still do evil, and the filthy still be filthy, and the righteous still do right, and the holy still be holy."
[3][唐]薛涛《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落日重城夕雾收,玳筵雕俎荐诸侯。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东阁移尊绮席陈,貂簪龙节更宜春。军城画角三声歇,云暮初垂红烛新。
[4]从宋代起,佛教意味浓厚的名字开始流行,《靖康稗史笺证》(宋人确庵、耐庵著)中就已出现类似“佛面”“佛哥”“观音奴”“醉观音”等名字,至明一代,“佛”“观音”等宗教偶像常常作为女性姓名而被广泛使用。
[5]唐太宗欲为宰相房玄龄纳妾,房夫人不许,太宗令其在纳妾与饮毒酒之中选择其一。房夫人刚烈,将毒酒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是浓醋。自此,“吃醋”便成为妇人妒忌的代称。
[6]戏传唐懿宗时宰相王允之女王宝钏不顾父母反对,下嫁于贫困的薛平贵。薛从军后,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与功成名就的薛平贵团聚,然仅十八日之后,便溘然长逝。
[7]东汉名士荀爽之女荀采十七岁婚配阴瑜,两年后丈夫去世,父亲又将她另许人家。荀采写下“尸还阴”,而后自缢。载于《后汉书·烈女传》。
[8]樊素、小蛮二人是唐诗人白居易的家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9]薛涛为唐代名妓,苏小(小)为南齐时名妓,皆以诗才著称。
[10]清中晚期曾有将名妓推选为“金刚”之风气,现存记载中最后四位“金刚”为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名妓林黛玉、金小宝、陆兰芬、张书玉。
[11]一种肩部装饰花领,类似于云肩。
[12]今多谓“燕尾”为旗头特有,但历史上的燕尾乃汉女发型,流行于明朝末期。
[13]1392年,李成桂建立朝鲜王朝,定都汉阳,共五百余年,历经二十七代君主而亡。
[14]李氏朝鲜中由功臣、贵戚构成的世族阶级称为“两班”;因朝仪时文官列东、武官列西,故合称为文武两班。
[15]李氏朝鲜王位继承人称“王世子”,其妻称“王世子嫔”,一般通过朝廷下达禁婚令,从贵族及两班嫡女中择选,该过程称“拣择”。若王世子继位,世子嫔即成为王妃,称“中殿”。
[16]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17]句出郑玄注《礼记》。
[18]参见[清]李渔 《闲情偶寄》:“媚态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见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只爱三四分而不是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
[19]小衣指内裤。
[20]描绘池塘中花鸟风景的图样。
[21]古代女官名,对妓女的敬称。
[22]武扳指主要用于射箭时扣住弓弦,并防止弓弦擦伤手指,一般以驼鹿角骨制作,扳指中部的髓腔孔被汗液沁染则成“黑璋”,以匀而不晕、整圈环绕为上品。
[23]指并不公开做生意的暗娼。
[24]句出[唐]来俊臣 《罗织经》。
[25]子粒田指皇室的田产或皇家赐给大臣的田产。
[26]魏晋名士阮籍的嫂子归宁,阮籍相送,有人责怪阮籍不知男女大防的礼法,阮籍斥曰:“礼岂为我辈设也!”
[27]语出[战国]庄周《齐物论》。
[28]汉成帝专宠赵飞燕、赵合德姐妹,陷于温柔乡而不能自拔,曾有言“吾当终老是乡,不愿效武帝寻白云乡也”。“白云乡”即仙境,指的是汉武帝晚年醉心于求方问道。
[29]“子过父曰跨灶”,指儿子胜过父亲。
[30]刘伶为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因嗜酒被称“醉侯”,“刘伶之好”便代指嗜酒。
[31]榴月:“五月”的代称。
[32]即今所谓的“多音字”。
[33]唐时人刘祎,善吟讽,常面折朋僚的短处,性不容非。
[34]西汉宰相,因酒后痛骂田蚡等当权达官,以不敬之罪被斩。
[35]句出[明]唐寅《桃花庵歌》。
[36]“上”一般指臣子对帝王的尊称。
[37]指宋朝南迁。
[38]Lana Del Rey Off to the Races:And he shows me/ he knows me every inch of my tar black soul.
[39]指夜晚邀请做花头的客人留宿。
[40]即今所谓“起居室”。
[41]“陪柜”指妓女与男掌班姘合,此种关系为烟花中人所不齿。
[42]“做恩客”指妓女免费或倒贴嫖资与自己中意的客人交往,被视为大忌。
[43]传说中的神兽,龙所生第七子,常用作监狱与官衙的装饰。
[44]黄耀明《迷恋荷尔蒙》(词 黄伟文):“迷恋他手臂圆周几千里,沿路散步便流落在远地,是谁这下游,如帝国壮大渐浮起。”
[45]佩戴于发髻前方正中的簪饰称为“分心”。
[46]句出[宋]苏轼《留侯论》:“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47]明朝“土木堡之变”后,权监王振的同党在左顺门被殴打致死,所有行凶者均被无罪释放。此后,但出奸臣,左顺门照例便成惩凶之地,刑法一律不予追究,所谓“左顺门打死人不偿命”。
[48]公元33年,耶稣受难前的逾越节晚餐(即“最后的晚餐”),耶稣与十一门徒曾使用过一只葡萄酒杯,其中的葡萄酒象征着耶稣的鲜血;而耶稣受难后,这只酒杯也用来盛放圣血。欧洲现存200只左右的古酒杯被认为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圣杯”。
[49]Jean-Louis Murat Jim :Good night Jim/Never on such a night, have lovers met…
[50]古泉,以“盗”为名,故址在山东泗水县东北。据说孔子过盗泉,渴而不饮,恶其名也。古人以“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为美德。
[51]伯夷在商亡国后不吃周朝的米粟,隐居阳首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
[52]妓院行话,指客人是极好诈骗的傻瓜。
[53]受到封典爵位的贵族通称,本人及妻室均可称“封君”。
[54]“军门”在明代为对总督和巡抚的尊称,巡抚也称“中丞”。
[55]“浪人”指失去了土地的日本武士。
[56]“做梦”是雀儿牌中的一种规则,指多出来的第五人或第六人在牌尾抓牌,和牌后对牌。
[57]“校书”原指以校勘书籍为业的官职,因唐代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曾拟授名妓薛涛“校书”一职,虽未得朝廷获准,但“校书”之名便在后世成为对歌女妓妇的雅称。
[58][宋]周邦彦 《意难忘》:“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檐露滴,竹风凉。拼剧饮淋浪。夜渐深,笼灯就月,子细端相。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又恐伊,寻消问息,瘦减容光。”
[59]以毛皮制成的覆额帽套俗称“卧兔儿”,是抹额的一种,在冬日佩戴。
[60]句出[宋]辛弃疾《鹧鸪天·败棋赋梅雨》:“漠漠轻阴拨不开。江南细雨熟黄梅。有情无意东边日,已怒重惊忽地雷。云柱础,水楼台。罗衣费尽博山灰。当时一识和羮味,便道为霖消息来。”
[61]“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句出[唐]白居易《长恨歌》。
[62]指被妓女哄骗敲诈的客人。
[63]句出《左传·昭公四年》。
[64]明代之后,北京形成了皇城四座城门、内城九座城门的建筑格局,故被称为“四九城”。
[65]指为雏妓破处。
[66][唐]杜甫《咏竹》:“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隐过酒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67]菩提子为植物,一名“川谷”,夏秋之间结果,果实如珐琅质,多用于念佛之数珠。千眼菩提子为其中名品,因表面天然生有斑点,仿似众多眼睛而得名,又名“同心果”。
[68]孔子言,指避讳亲人的姓名,后泛指为亲人的过失与不足隐瞒。
[69]今辽宁省北宁市。
[70]朝鲜王朝所划分的八个行政区域,称“八道”。
[71]“是二”指对立;意指佛陀不以对立的角度看待善恶,但凡夫俗子却认为善恶是相反的两极。
[72]代指“孤女”。
[73]即古时女子所奉行的“三从四德”中的“三从”。
[74]句出《圆觉经》。
[75]佛教四圣谛,“苦”即三界轮回生死苦恼,“集”即苦果之因,“灭”即痛苦寂灭的涅槃境界,“道”即通向涅槃之道。
[76][唐]惠能《菩提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77]佛教认为最初的人类由色界光音天飞空而来,因天人业报已尽,堕落人间。《世纪经》《起世经》《大楼炭经》《释迦佛广传》等典籍中均有描述。
[78]句出《诗经·桃夭》。蓁:茂盛之意,谐音“珍”。
[79]句出《老子》六十三章。
[80]南方作“郭先生”,人造阳具。
[81]“星宿厅”在朝鲜历史上确实存在,其前身为高丽高宗时期为国家太平与皇室安宁所设的“别例祈恩都监”。后在儒家朝臣的主张下,星宿厅被革除,厅内的巫女皆遭处罚或被遣散。
[82]即民间所谓的“八字算命”,由北宋时徐子平在纳音论命、神煞论命的体系基础上创立的八字月令论命体系。
[83]“八珍面”确有其名,为清代文学家、戏曲家李渔所创,其著作《闲情偶寄·饮馔部》一书中对此有过详细叙述。
[84]指夫妻到老仍然相爱相敬。
[85]《圣经·新约·约翰福音》9:25:“他是个罪人不是,我不知道;有一件事我知道:从前我是眼瞎的,如今能看见了。”
[86]参见[东汉]于吉 《太平经》。
[87]朝鲜女性的服饰。
[88][唐]王维《西施咏》:“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89]朝鲜传统服饰中新娘所佩戴的头饰。
[90]见马家辉 《龙头凤尾》。
[91]褒姒为周幽王宠姬,骊姬为晋献公宠姬,二人均是异国女子,曾引发国家动荡。
[92]句出[元]王实甫《西厢记》。
[93][清]徐珂《清稗类钞》:跳槽一词“原指妓女而言,谓其琵琶别抱也,譬以马之就饮食,移就别槽耳。后则以言狎客,谓其去此适彼”。
[94]见[明]汤显祖《牡丹亭》。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在梦中与一书生柳梦梅相爱,情思而死。柳梦梅拾取丽娘画像,掘墓启棺,丽娘起死回生,二人终成眷属。
[95]句出[西汉]戴圣《礼记·檀弓下》:“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


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
恕醉人
白凤酒醒时已是傍晚,但只见荒凉的夕照洒在床下,憨奴守在她枕旁,满面的伤肿,两只眼也肿得和桃子一样。
“姑娘,醒啦?”
接着她就一边为她捧茶擦脸,一边开始啰里啰唆地安慰她。就在白凤忍不住又要痛打她一顿来使她闭嘴时,憨奴说:“姑娘,九千岁让你晚上去他府里,还要不要去?”
白凤一呆,随之就笑了,“要不要去?你说得好像我能做主一样。我要能做主,压根就不会生出来。”
憨奴噙住了两目的痛泪,“姑娘……”
白凤又笑了一声,“你慢慢地哭吧,我可要‘卖笑’去了。你脸这个样子,别出门了,叫秀奴她们跟局。”
她爬下床,一把甩开憨奴,自己强撑着往前走。她记得詹盛言曾赞美过她的步态,说她“像踏着敌人的尸首往前走”;眼下,白凤只觉脚底下踩着的全是死去的自己。
走到床罩外时,她木木地立住脚,回过头来细望,望了好一时,才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白凤伸手指住一块被磨光的地面,她什么也没说,但憨奴即刻就懂了。“那狮子,公爷叫人来抬走了。他说那是他老父亲的遗物,所以要取回,至于他留在这儿的其他物件,让姑娘就扔了吧。”
白凤抽搐着嘴角笑起来,也不知怎么了,反正“扔了”这个词在她听起来,忽然间好好笑。
她转开头,走到妆台前坐下,“给我打水洗脸,梳头上妆。”
等到了尉迟度府里头,白凤如常饮酒谈笑,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笑不出来,她小时候常常被猫儿姑蒙在“淑女脸儿”里、关在“棺材”里好几个时辰,放出来就叫她笑,拿指甲掐着她笑,拿鞭子抽着她笑,她练得炉火纯青,可以一边惊恐一边笑、一边屈辱一边笑,当然也可以一边心碎一边笑。笑容被雕刻在她绝美的容颜上,如同风干的鹿头悬挂在猎户的墙壁上。尉迟度没瞧出什么异样,只问她是不是累了,白凤懒抬双眉一笑,“义父,我早些伺候您上床安歇吧。”
尉迟度上了床,却并不肯安歇,今夜他分外兴奋。白凤猜他又吃药了,便不再奢望他早些结束,只盼他快一点儿变换姿势。一刻钟后,他命令她马趴着,白凤翻过身背对他,终于任眼泪无声流下。泪太多,转瞬间就把锦褥洇湿了一块,她怕尉迟度发现——他顶顶讨厌女人的眼泪,便赶紧将自己的脸面压在泪迹上。她好想放声大哭,哭够了,就去死。
当一个在沙海中徙流之人被抢走了最后一口水,一个在逆流里浮沉之人被夺尽了最后一口气,死便不再是惩罚,而是恩典。她该感谢生命还为她保留着这样的恩典。
白凤感到泪水把半边脸颊都浸泡得发凉发酸,听着背后传来的吼叫,就此做出了决定。
重返怀雅堂时,她照旧乘着那一座三十二抬大轿招摇过市。也不知谁搞的鬼,反正平时难得听见的路声今天全部清清楚楚地灌入轿内:
“快瞧,那就是倌人白凤的轿子!”
“她还抖个什么呀,不都被粪泼了吗?”
“哈,听说那粪水淋了她一脸,都吃进嘴里了。”
“她那张嘴什么没吃过,吃粪只怕是清口呢!”
“都被粪淋了还不走臭运?她要还能红过今年,那才见鬼了。”
……
白凤麻木不仁地听着,随便有多少人骂她、谤她、咒她、讥笑她,反正总有一个声音能盖住他们所有人,就在她耳畔一刻不停,仿如冬季的北风、夏日的蝉鸣:死——!死——!死——!
这动听的声音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似乎是她的轿子挡住了谁的路,两边各不相让,争执了起来。吵骂声越来越大,忽一人叫道:“里头是凤姐姐吗?”
白凤觉这嗓音颇为耳熟,便掀开了轿帘引颈一望。路果然被堵住了,对面是一行二十多人的马队,还携着数只鹰犬,骑手们一个赛一个彪悍,拥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郎。
他驱马来到轿旁,轿窗便把他的头像整整齐齐地裁出来,古铜肤色,高高的眉骨,衬托出一双剑削的修长浓眉,下面一双笑眼明粲又顽皮如初生婴孩,但白凤深知,躲在那双眼后头的是一位神妙的盗贼,只酷爱偷取一些毫不起眼的小物件,但必要时,同样也可以眼都不眨地直接取走别人的性命——与他那冷酷的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