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浑似被蜇了一下,她想说我不是圣人,我是罪人,我害死了自己的鸾姐姐——话到口边,却变作惶恐的喃喃:“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詹盛言不疑有他,只因感到了白凤涌溢的情绪而将她的手攥得更紧,“谁又有说的那么好呢?我也不过是个落魄的孤臣孽子、嗜酒如命的窝囊废,肩膀上的脑袋能不能扛到明天都说不准。”
白凤忙挣出手来堵他的嘴,“呸呸,不许说这种话。我见识过多少王侯达官,只有你一个肯把我们这样子的贱民当人来待。你为人这么好,自然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
“我真这么好,那天就不会对你那么混账,”他的眸色隐匿在熟罗帐子后,幽深而不见锋芒,“你之所以想把自个儿的终身交托给我,是把我看作了亲人。但我最先顾及的却是家慈的想法,竟把你一口回绝,肯定重重伤了你的自尊,还有你的心。我必须得和你说声‘对不起’。”
白凤眼底一热,“别,咱俩真说不到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另外一件事,我也要说对不起。你叫我喝点儿酒再来见你,但我今儿却一口也没沾。我知道我这人不喝酒时闷得要命,可有些话还是得清清醒醒地说,省得你当我喝多了瞎扯。”
“爷,你怎么这么郑重,弄得我怪心慌的。有什么话你说。”
詹盛言抽出一手来理了理白凤的鬓角,“凤儿,你现在这两个男人,最终只会活下来一个。倘若活着的是我,我一定想办法说通我们老太太,三媒六聘、白马花轿娶你进我的家门。”
久已绝迹的泪水忽地涌起,决堤而溃,白凤一下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
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仿似在观看着泰山崩塌。“你、你说什么?我的爷,你说什么?”
“我说,我娶你为妻。”
“怎、怎么可能?不可能。”
“有何不可?”
“太夫人是不会答应的,还有你长姐,她贵为太后,怎肯容自己的弟弟娶进这样一个人?”
“让她们答应是我的事儿,你就不消操心了。”
“那还有詹家的家规呢,你也能置之不理吗?”
“家规只说了不许纳倌人为妾,可没说不许娶倌人为妻。”
“大家该怎么看你?”
“咳,当年摄政王齐奢除了我们詹家的正妃,还有一大堆出身世家的嫔妾,他照样把你们祖奶奶段青田金屋藏娇,言官们天天上书抨击,他理都不理。我又不像人家掌管国政,又没有妻房妾侍,一个孤家寡人,谁巴巴地盯着我看?”
“他们准会笑话你的!”
“那些人当面奉承我为‘酒神仙’,其实背后全管我叫‘酒疯子’。我疯都疯了,岂还会怕人笑话?”
“可你自己就不会笑话自己吗?我、我这样下贱……”
“这年头,人命都贱得不像话,还管活命的手段贱不贱?是,我看见过你在尉迟度跟前的样子,但我的样子你不也看见了?一样的奴颜婢膝,务求令他从头顶舒服到脚底。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大男人,做出来就比你这吃把势饭的倌人高贵些?”
“你、你真不嫌我这身子……我被那么多人……爷,说好听点儿,我是个小班倌人,可、可我就是个卖肉的妓女!”
詹盛言十分不屑地摆了一下手,“我不才说了?妓女就是个谋生的手段,就像男人当官,都是低眉顺眼、阿谀谄媚,强忍着恶心被人揉捏。男人不卖肉,那是没人买。我老早就看得透透的,要是陪上司睡一觉就换得到纱帽补服,大把的官老爷卖肉卖得比你们欢。没人嘲笑他们出卖过多少尊严,他们倒羞辱你们睡过多少客人?摆明了欺负女人。反正我只知晓我詹盛言是什么人,我爱什么、恨什么,我的人品黑白、立身行事,不是数一数我睡过几个女人就能弄清楚;同样,你以前睡过五个男人还是五十个,我要以此来判定你白凤究竟是什么人,那无异于管中窥豹、盲人摸象。七尺床上那一点子破事儿,怎么能拿来衡量一个七情六欲、千姿百态的大活人?凤儿,我看重的只是你这个人,至于你的身体、你的名字,这世界管你叫妓女还是贞妇,我压根不在乎。”
“不是因为这个,不光是因为这个,”白凤早已是珠泪琳琅,连声音也是呜咽幽鸣,一如微风振箫,“我这身子纵然已不堪言说,连我这人整个儿都……我、我已经烂进骨子里了。爷,你待我这样好、这样真,事到如今,我不能再装模作样瞒骗你了,我实在是做过太多的错事、太多的恶事,我早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恶人……”
詹盛言的脸上涌起了苍茫百感,他不叫她再说下去,边酌量着边道:“大姑娘,你的确不‘善’,可我想,你还能怎么办呢?一个女孩儿家孤身在世,所谓的‘母亲’是个心狠手辣的老鸨子,唯一的老师——那个什么‘猫儿姑’,送你的出师礼是一只黄铜角先生[80]。你身后没人可倚仗,身边也没人为你分担一点儿,身前更没人领着你一步步求上进,教你怎样立下心志去抵御周身环伺的罪恶,反而所有人都在你身上肆意作恶。你不学着比这些人更恶,就只能等着被生吞活剥。与其说你是个恶人,不如说——我以前也不止一次说过,你白凤是极其出色的战士;而战士的世界就是只有战友和敌人、你死和我活。你不过是依战士的本能在战斗中活下去,可惜能供你挑选的武器,只有‘恶’而已。我早年也过过许多‘枕戈待旦’的日子,我懂,睡觉也要把武器当枕头,一点儿不舒服,没有哪个像你一样的大美人会愿意这么过活。这一切并不是你的本心,你只是太早就被命运抛到了战场上,你太害怕,而又太骄傲。”
白凤只觉自个儿的一颗心好似一丝不挂地被他抚摸着,被他长满了慈悲的舌头。她一把拽住了詹盛言,泪水早不绝如泉涌,“我天生一个苦鬼儿,落下地就没爹没娘,一个知疼着热的亲姐姐还死在我眼前!养娘只心疼自个儿的女儿,一个劲儿把我往下流路上赶,我不从,她准会连我也一块弄死。我一个人睡觉总是怕,但身边睡了人,那些个男人却只叫我更害怕。不管多么无耻污秽
的人,只要有几个钱、有一点儿权,就能随心所欲地作践我,就好像我不懂好坏廉耻,不懂喜怒哀乐,我没有心,也不会疼,我只是一块死肉,随他们摆在砧板上宰割。谁都会来伤害我,可受了再多伤,我连诉一诉委屈的地方也没有。只有你,我的爷,我一个人的活佛爷!只有你肯怜悯我、疼爱我,但也只有你最叫我害怕!我怕你看穿我,我怕你迟早发现我压根就配不上你,半点儿都配不上,每天一醒来,我都在害怕也许就是今天,你就会反悔,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我,说走就走……”
“我从头到尾都了解你的为人,你这个恶、女、人,”詹盛言笑了声,张臂把白凤揽入了怀中,抚着她缓声道,“而你越堕落,我就越愧疚。起初要不是我执意迫害白家的遗眷,你也不会滚进这没天理的地界,你本该像所有的闺秀一样有隆重的婚礼,有安稳幸福的后半世,是我剥夺了你的,自该我还给你。安下心来吧,我不走,永远也不走,留下来做你一辈子的枕边人。我也是战士出身,打仗的事儿以后就全交给我,你一个姑娘家,别再把‘恶’压在枕头下防身了。我信你,等你慢慢不再那么害怕,定会放下屠刀,做我的贤妻。我同样会全力以赴做一个好丈夫,令你度舒心的岁月。”
满面的泪光在白凤的肌肤之上铺开了一层云锦,令她的容颜闪耀不已,“我真有幸做你的妻子?我这么一个人……那不是鸦雀配凤凰?”
“‘鸦雀配凤凰’?若是喝了酒,我准能找出一两句妙语来回你。现在嘛,我只好干巴巴地说,你将就着听。凤儿,我认认真真全想过了,我想不出少了你,我又该是什么样。我漂泊半生,你一身孤零,两个人既被拴在了一处,谁又能抛下谁呢?我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咱们俩做夫妻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爷,你没哄我?”
詹盛言已有些不大耐烦了,“明知我这阵子嘴笨,你就别没完没了了。”
可白凤还是碎泪涟涟,问了又问:“我真的……我不敢信,怎么会……爷,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你可千万千万别哄着我玩……”
“啧!”詹盛言的脸上露出了他准备揍人时的神情,一把把怀中的白凤揽正,满手里捧着她无穷的热泪,在她双唇间放入了一个深吻。
白凤尝过了太多人的太多吻,这是尝起来最美味的一个,味道就像是——希望。她几乎快忘记了,她也曾对人生抱有过希望。就在鸾姐姐向她道破她们俩并不是父母亲生的之后,白凤就日夜希望着她们俩真正的父母会在某一个晴好的日子从天而降,他们会紧紧拥抱她们姐妹,喜极而泣地述说着为了找到她们而跨越的千山万水、寒来暑往,他们会指着大门外说有一辆豪华的马车和一个舒适的家在等待着她们,他们会一把夺过猫儿姑手中的戒尺,咆哮着警告那个老妖婆再也不要靠近他们的心肝宝贝们半步!但在鸾姐姐死去的那一天,这希望也就随之告破。就在那一天,白凤从白姨的叱骂中得知鸾姐姐和她是被双双抛弃的;她们不是被小偷盗走、被仆人遗失、被人牙子拐骗,而只是被父母抛弃在街边,在一家会馆外的泔水里。
其时白凤已经十一岁了,足以懂得没有人会回来寻找被自己亲手丢进泔水里的东西。
但她还是太过年少,当她揽镜自照,镜中一天天如花盛绽的美貌总是会令她想入非非:必会有一位巨眼识人的男子汉来到她面前,他将一眼望见她、爱上她,带她离开这情与肉的屠宰场,一如流传在胡同里的摄政王齐奢与花魁娘子段青田的故事。然而故事只是故事,白凤并没有等来自己的齐奢,她只等来了柳老爷子。她不是没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奋不顾身,一半出于对养母的恐惧,一半出于对养妹白珍珍的爱。
没错,她爱珍珍,尽管她与她之间横亘着那么多秘密与暗涌,但这个真挚善良的小妹妹依然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值得全心去爱的人。一想到鸾姐姐曾试图谋杀她——两次,而自己简直就是帮凶,白凤便感到难言的愧疚。纵使珍珍对这两次谋杀根本毫不知情,白凤还是想付出所有去补偿她,包括用自己的豆蔻之身为其堵住灾难的洪流。失贞的夜晚,白凤一个人在夜风里痴坐良久,她开心极了,她的珍珍妹妹将不会被拉去窑子街,遭受她适才所遭受的蹂躏,但她又感到难过极了,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一个人——那个即将为了她踏破风尘而来的男子汉,那个令她心驰神往的大英雄。
懵懂多梦的年纪很快就过去了,镜中的白凤美貌依旧,但已明白美貌并不能为自己带来“英雄”,而只会带来“客人”。她对不同的客人出卖着自己,婉转承接,献媚娇吟,可在白凤高傲的心里,这依然是“强奸”。她粗略地数算过,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她大概被强奸了一千个时辰。假如一个被强奸了一千个时辰的女人仍笃信着虚无缥缈的英雄,那她就蠢得不配活。
白凤连詹盛言也不信,尽管他轻吻她遍体的伤痕,把她从一个被嫖客虐待的婊子变成了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的小女孩;尽管他笑嘻嘻地担待着她的不讲理与坏脾气,好似全不懂花了钱的大爷就该购买到一个忍气吞声的女奴;尽管与她肢体交缠之时,他注视的是她袒露着脆弱的眼眸,而非她赤条条的屁股与胸脯……他愈好,她就愈不信。她大可以全力戒备着他身旁从八岁到八十岁的每一个女人,卑微地讨好他那眼高于顶的母亲,为了他以身犯险、不惜生死……但她照旧会失去他。
她早已爬行得太久、坠落得太深,见不到一丝地面之上的明光,而只看得见心里头一双荒芜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白凤一样样失去着一切。一切希望都会像青天之上的鸽群,从一个深陷渊薮、罪孽缠身的女人头顶上远远飞过。
而此时此地,白鸽已降落,光芒照入了深渊,白凤亲眼见证到死跟着自己不放的恶魔,那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慢慢地烟消云散,素无表情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微微笑意,向她挥挥手,好似只是个曾与她共度过一段童年时光的旧友。
而今她眼前只剩他,这一个在自身的命途里颠沛流离的浪子,这一个脚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他驱散了她曾花费毕生精力亦无法使之远离一分的恶魔,只用了区区一句咒语——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凤开始放声痛哭,哭得直伏倒在詹盛言的臂怀中,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詹盛言亦笑而不语,轻轻拍抚着白凤。他们两人的家族都曾毁在他手里,作为幸存者,见到这一次自己为另一个幸存者带来的不再是毁灭,而是重生,这使他同样感到了暌违已久的生命的喜悦。
一只镂花涂金的薰球自床榻上滚落,他俯身捞起了金球,将其塞回被中,又将被揉乱的锦被替白凤掖一掖好。
苏绣软枕边,白凤披散着乌黑如云的一头发,水红色轻绡抹胸吐露出一痕白雪酥胸,眉涵远山,腮凝晓霞,点点的细泪映衬着一双星辰般的眼眸,种种的颓唐尽皆退去,整个人光华流转,美得令人铭心刻骨。
他望住她一愣,又转开脸一笑,“说定了,我詹盛言正妻的位子是你白凤的,而我心里的位子——”
白凤的脸色为之一变,“爷,我不强求,我——”
他马上打断她,“你听我说完。”
白凤只好一声不出,静静地听他说。他说:“我既下定了决心娶你,就不会再三心二意,我心里的位子也一并腾出来给你。关于——”极长久的中断之后,那个名字终是撕破他声带冲出来,“素卿——”
又一段漫长的沉默,詹盛言忽就破釜沉舟一般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
白凤也沉寂了一刻,一字字道:“我什么都想知道。”
隔着稀薄的黎明,他把她睇一眼,这才是他认识的她,刚硬、好强、冷静。詹盛言陡地感到了一阵难言的软弱,“我该从哪里讲起?”
白凤等了一等,就赤足下床去。她回来时,带回了大半瓶俄罗斯烈酒。她站去他两腿间,拔开了瓶塞子,把酒瓶直沉到他鼻子前,“就从这儿吧。”
詹盛言坐在那儿仰起头瞧瞧她,笑了。他把一条胳膊搂住她腰肢,另一手就接过了瓶子大口鲸吞。
顷刻间,一声颤抖的长吟就滚出他喉底。詹盛言的手掌一路滑上白凤的背脊,合身拢过她。他把脸埋进她丰柔的胸前沉溺了一会儿,须臾抬起脸,原本消沉黯淡的双眼已如煤火般熠熠生辉。
白凤望着他的样子也笑起来,她爱抚着他的面颊和头发,眸子里荡漾着无限柔情,“先告诉我,她美吗?”
詹盛言大笑,“你们女人哪!”他轻将她推开一臂远,摁着她重新在床边坐定,又饮了一口酒道,“美。”
“比我还美?”
“女子之美原有千万种,你们俩都是一貌倾城,但却又全然不同,”他斟酌着徐徐道,“你的美,是叫男人情不自禁就解开钱袋子,巴不得用世上最昂贵的一切去装点你。她的美则是——全无一丝的烟火气,简直叫人尽忘俗世的靡丽繁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白凤笑着摇摇头,“你们男人哪。”随之她就将指尖牵住他淡墨色的袖边,“爷,你讲吧。”
詹盛言将右手上的黑璋骨扳指在唇上一擦,转目于张挂在床头的一幅凤栖梧桐顾绣画,目光逐渐飘远,“我想到该从哪里讲起了……”
时光的密道阒然开启,詹盛言的脸容——他那遍阅生死与人心的成熟脸容开始消融、变形、回退,在飞速交织的光影间一直回退到彼端——
一副锋芒毕露的好眉眼,一个十七岁的热血青年。
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
空离觞
青年人抬起脸,直视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说什么?”
父亲说:“镇抚使白承如那王八羔子竟发动了六科十三道言官一同上本弹劾,诬告你我父子拥兵谋反。一旦罪名坐实,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詹盛言说:“我不走,白屠夫是我得罪的,有什么叫他冲我来。”
父亲给了他一巴掌,又捧住他的脸说:“好儿子,你忘了大巫女为何给你改名字了?”
大巫女名为“丽渊”,原是朝鲜国星宿厅[81]的巫女长。所谓“星宿厅”,乃是为国家祈恩避灾的巫术官厅,由国巫主宰。然而李朝以儒家立国,儒生大臣们一直激烈冲击着这一巫术机构,终致星宿厅被革除,厅中的老年巫女被处死,年轻巫女则被配给官员为妾婢。巫女长丽渊曾对王室立有大功,国王深悯其情,恰逢其时朝中选献美女为中国的皇帝充掖后庭,他便使丽渊乔装成女仆随同这一批贡女远赴北京躲避迫害,而丽渊所服侍的主人就是日后的静贵皇太妃。太妃薨逝后,丽渊便接着服侍太妃的女儿大长公主——詹盛言的母亲。
在詹盛言看来,丽渊与母亲身边那一大堆普通的婆子丫鬟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说有,那就是丽渊特别的寡言少语。但每当她开口,母亲总是会屏息谛听,因为丽渊常常能道出还未发生的事件,十次中有八次她的话都会得到应验。而
丽渊所做的第一个与詹盛言有关的预言,就是说他本不该存在——她推算出詹氏夫妇注定命中无子。果然,母亲在生下詹盛言的长姐后,其后整整四年始终未能再怀有身孕。母亲求男心切,又听信了一个道婆的鬼话,但只父亲一回家,就要摆出“偷瓜送子”的“法阵”:把一个新摘的南瓜戴上虎头帽,画上五官,再叫四个男童敲锣打鼓地送到夫妻俩的床头,次日做成南瓜汤喝下,据说南瓜与“男娃”谐音,这样就可以一索得男。母亲喝掉了数不清的南瓜汤,父亲更是烦不胜扰,大吵了多少回,以至于过家门而不入。丽渊终于看不下去了,这才说出有一个法子能够延续詹家的宗脉,但此举是逆天而行,恐怕有后患。母亲却执意求子,丽渊便请来了一尊泥胎娃娃,命詹府上下将这个泥娃娃尊为“大少爷”,香火上供,念咒作法,求其为詹家招弟。次年,詹盛言出生了。由于他是这个娃娃招来的,所以詹盛言自己也要把这娃娃当作大哥,他虽然是独子,却成了“二爷”。十二岁之前,詹盛言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北京的公主府,每一年都会看到丽渊搭起七星台,为他那一个“娃娃哥”过寿增岁——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作“詹胜言”。
詹家是以武功世袭的侯爵,到詹胜言时排辈为“胜”字,这一个男孩子也的确是天降的千胜将军。他十二岁离京远赴辽东,被官居辽东总兵的父亲詹自雄收在麾下亲身调教,还不过十六岁时便已辅助父亲大破来犯的鞑靼骑兵,取得了十年来未有之大捷。朝廷为此在广宁城敕建了功德坊,詹氏父子一时间引天下侧目,但母亲发自北京的急信中却无一字的贺词,只说巫女丽渊断言大祸将至,詹家满门难逃劫数,唯二爷一人或能得脱,但必须将名字中的“胜”字改为“盛”,才好以子平术[82]推改命局。詹胜言从小就知道父亲最讨厌母亲的这一位陪嫁丽渊,背后都管她叫“乌鸦婆”;父亲甚至也不怎么喜欢母亲,詹胜言亲见过父亲和营妓在一起喝酒的样子,比在贵为公主的母亲身边快活得多。果不其然,父亲接到信就是一通大骂:“你那个公主老娘就是见不得老子好,老子出生入死才挣下这一份功业,她马上就叫这乌鸦婆来咒我!呸!老子大吉大利,你个乌鸦婆才有他妈的狗屁劫数!”骂够了,詹自雄把儿子詹胜言叫来跟前,告诉他他以后叫“詹盛言”。
此时,距白承如将陷詹家于大逆之罪,仅只三个月。
“三个月前你母亲来信叫你改名,就说只有你一人能避过这一劫。如今她已入宫面圣,若陈冤成功,你再折回来也不迟,若不成,你就直接过江逃到朝鲜。”父亲永远是军人做派,单刀直入。
詹盛言一咬牙,“那咱爷俩一起走。母亲是皇姑,就算驸马家的罪再大,也不碍着她。”
父亲勃然作色,“臭小子说什么混账话?这一走,那就真成了造反了!不走,要杀要剐随他去!只可惜老子一生为国卖命,浑身上下都是蒙古人留的疤,最后却没死在蒙古人刀下,倒死在自个儿人的嘴皮子上。”
詹盛言到底是年轻,一听见父亲提起“死”,眼泪直在眼眶里冲撞,“父亲,要么儿子留下和你一起死,要么你和儿子一起走,反正不分开。”
父亲又照詹盛言的脑袋给了一下,“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啊?!我是老子你就得听我的,哪儿来那么多屁话?叫你走就走!”
“父亲……”
“哭什么哭,你老子我还没死呢!擦干眼泪赶紧给老子走,这是军令!滚!”
父亲开始踹他,把他像狗一样一脚接一脚地踹出了门外,又“嘭”地踹上门,扣上了门闩。无论他如何拍门,父亲再也不应一声。最后,詹盛言只好在门外磕了四个头,一步一回首,向着自己渺茫的前程走去。
他只人匹马晨昏兼程,三天就到了抚顺城,一进城就听见了父亲被捕的流言。詹盛言不敢再走官道或在城中投宿,索性把马卸掉了鞍镫,纵其自去,好步行进山。他那马原就是灵兽,在广宁城就时常自游自食,这时却仿佛颇知主人已至穷途绝路,只恋恋徘徊。詹盛言爱抚它半晌,又狠下心刺了它两刺,它依旧不肯去。他一脚踹过去,一脚又一脚,终踹得他那爱马垂首连退。他拧身就走,身后全是它锥心的嘶鸣。
他先砍了一棵细杉,将树干削成了一根棍子,兼做手杖与防身之物,所幸在山里头走了三四天,并未碰着什么猛恶野兽,只不过常常有些貂鼠和飞禽如鬼魅一般驰骋来回。吃尽了带的干粮后,他就捕蛇抓兔,或摘野果来吃,渴了就饮泉水,夜间拢上一点火,就睡在露湿的松叶之上……生活虽艰苦,倒也难不倒他这个惯于长途行军之人。只是这一日骤降大雨,人被冷雨一浇,便有些发起烧来。他自己寻了些龙胆草来嚼着,一壁摸索着避雨之处,忽见脚下的深草里分开一条被踏平的痕迹,似乎有人走过。他寻迹而去,很快就见前头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石板所盖的小屋,想必是山家住民。他欲讨上一口热饭,忙拨开垂在面前的一束枯藤,大步疾走,耳边只听见雨拍树木之声与脚步踏过乱草的嚓嚓微响。也不知是他走得太急还是雨天路滑,脚底忽就踩了一个空,在一堆草叶里一绊,脚踝处立马传来一阵扎痛。
等詹盛言明白过来自己撞上了猎人设下的捕兽机关时,他的人已被一根套索倒掉着一足高悬空中。雨水沿着他口鼻灌入气管,他咳嗽着放眼环顾,除了前方那一座石屋再不见人迹。詹盛言怕那屋中万一住着歹人,而自己此刻又毫无还手之力,便不敢呼救。好在自幼的戎马生活给了他一副极强健的精神和体魄,困境中忽爆发出一股蛮劲。他绷紧小腹一点点地弓起上半身,接着抽出腰间的马刀,拿刀尖够到上头的绳索,来回锉动了几下。片刻后,绳索被切断,他的身体也随之重重地摔落。詹盛言原就被饥饿、困倦和低烧折磨着,拼尽全力脱困已然是强弩之末,这一摔,只觉两眼里星点飞舞,周身上下的肌肉骨节无一处不痛,就这么在雨地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才缓过一点儿神来。他抓过刀,割断脚踝上勒进皮肉的绳结,趔趄着脚步仍向前方的石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