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些事你不该做。”谢父果然这样说道。
谢谨行抬头看向谢父。
这是他的父亲,不过他和这个父亲不太亲近,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是个精通医术的道士把他带走救活的。
对那段住在道观里的记忆,谢谨行印象不深,只记得自己常年在喝苦药,偶尔跟着道士出去给人看病,道士会用凉薄的口吻给他讲一些主家的丑事。
他从小把那些事听在耳里,看人辩事便格外敏锐,别人一个动作一个神态,他便能猜出对方的想法。
后来老道士仙逝了,他也没想着回家,只冷静地下山找人安排老道士的后事。
人总是会死的,老道士医术再好也治不好自己,这事没什么好伤心的。
接下来他一个人住在没别人的道观里,闲着就倚在坟边的花树下看看书,饿了便下山买些吃的,偶尔还弄点酒肉搁在坟前,好叫老道士也闻个味儿。
还是过来送钱的管家得知老道士的死讯,匆匆忙忙回家去告知父母,父母才找到道观来。
那时候他已经独居小半年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
母亲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一个劲说“娘来晚了”。
谢谨行不觉得他们来晚了。
老道士喜欢清静,救他的条件之一就是让他们不许来探望,一年派人来送一次钱就可以了,其他时候谁都别来打扰他。他们得知老道士仙逝的消息就赶过来,一点都不算晚。
在许多人眼里,他可能有点古怪,可是他实在生不出什么伤心难过的感觉,亲人不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知道彼此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好了,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的?看看世间那么多住在一起的亲人反目成仇,兴许离远一点反而更好呢?
谢谨行心里虽是这样想的,却还是很体贴地任由母亲抱着。
只是回家没多久,他便发现表哥意图对大姐图谋不轨。
谢谨行算计着准备把那表哥弄下水淹死。
可惜那表哥命大,居然被救起来了。
也是他还太小,要是他年纪再大些,肯定能做得万无一失。
谢谨行说道:“他不该死吗?”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些人干的那些腌臜事,不该让他们身边的人知道吗?”
谢父静了一瞬。
作为一个父亲,一想到女儿可能被人强行玷污,他也有杀人的心思。
只是,那不行。
谢父说道:“国有国法。就算他该死,也不能由你来动手。”他按住谢谨行的肩膀,与谢谨行四目相对,“你还小,你的一辈子还很长,我不喜欢你为了这些人断送了自己的一辈子,你明白吗?我不是说你不该惩戒他们,而是你不能用那些偏激的方法。”
谢谨行骤然对上谢父严肃的目光,头一次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他的一辈子吗?
谢谨行小时候常在生死边缘徘徊,活一天赚一天,从来没想过什么将来。他的未来,也是值得期待的吗?
父子俩一番谈话之后,谢父让谢谨行收拾收拾,带他去拜师。
谢谨行没有意见,跟着谢父去了京畿一个十分有名的书院。
山长是位十分有名的人物。
谢谨行很快通过入学考试,成功混入同龄人之中。他很少与同龄人往来,不过这事难不倒他,他没几天就选定了参照对象,凡事都比对着山长的得意门生韩端来。
韩端不喜欢他,这一点谢谨行能感觉出来。
换成他自己,他也不会喜欢这种事事照着自己来、做得还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家伙。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又没想着让韩端喜欢,他只是找个参照对象,好叫自己能够与同龄人打成一片而已。
渐渐地,临京之中便经常把他与韩端摆在一起提,甚至还说他们是什么“临京双英”。
谢谨行估计韩端每次听到都呕死了,见着韩端后便越发友善,甚至连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韩端也是个能忍的,同样表现得与他非常要好。
实际上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日子就这么寻寻常常地过着,原本谢谨行也以为自己会和个普通人一样出仕为官,将来兴许还能混个宰相当当,勉强也算是能光宗耀祖。
结果有次他从书院回家那天,被人推进水里去了。
原因据说是因为对方心仪的女子倾慕于他。
他这一受寒,把宿疾勾了出来,几个医术最精湛的太医过来给他会诊,也只是勉强保住了他的命,只是他的腿却是落下了腿疾,走路会受些影响。
影响不算特别大,不过还是断送了他的仕途。
谢谨行一开始是想设法杀了那个孙家子弟泄愤,不过冷静下来,他又压下了这个想法。
他仔细想想,觉得这样也不差,他的性情其实不适合官场。
要是他入朝为官,将来那天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说不准会给全家带来祸事。
这次他反而冷静地劝说父母不要冲动。
孙家正是最得意的时候,他们没必要和他们来个鱼死网破。
那不值当。
来日方长。
谢谨行过继到了二房,接手了二房背后的一切,暗中搜集邱家的罪证,准备找个时机一点一点把邱家的爪牙掰断。
这是谢谨行喜欢做的事。
他乐在其中。
得知自己即将有个妹妹的时候,谢谨行有些讶异。
他接手二房之后,也知道了当年他二叔的“病逝”很有些蹊跷。
没想到二叔居然有个流落在外的孩子。
谢谨行亲自去了金陵。
这个妹妹却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的防心很重,一点都不像个痴傻了许多年的小傻子。她那双眼睛亮得灼人,却总藏着几分戒备,像是个曾经受过伤的小鹿,哪怕有人对她好,她也会反复试探、小心尝试,生怕自己会上当。
一个无知无觉傻了那么多年的小傻子,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情?
谢谨行越发好奇起来,开始深入调查关于盛景意的一切,不想没查出什么东西,反倒逮住了藏身千金楼的穆钧二人。
谢谨行一下子判断出穆钧的身份非凡,稍有不慎可能给千金楼带来灭顶之灾。
看妹妹为了她三个娘连谢家都不愿回,谢谨行便知道她注定要卷入其中。
重情之人就是这一点比较麻烦。
谢谨行再三考虑之下,决定化被动为主动,把穆钧主仆二人推上太子之位。
谢谨行把穆钧主仆二人带离千金楼以后便找上韩端,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谈了许久,最后一同见了穆钧。
韩端却不放心他,要把他妹妹也喊来。
谢谨行考虑过后,派人去请来盛景意。
四个人谈了一宿,决定了许多事。
后来的一切,顺利得让谢谨行有些意外。
一直到穆钧娶了他妹妹,谢谨行都还在想,若是这人将来负了他妹妹,就是弑君犯上,他也会把妹妹抢回来。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穆钧从太子成为新皇,从新皇到小太子的父皇,身边始终只有他妹妹一个人。
也许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真情吧?
谢谨行始终没有成亲,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当然,他对男人自然也没什么兴趣。
这些年来唯一能让他记进心里去的,不过是妹妹偶然间露出的与他有些相像的眼神。
但她和他是不一样的。
她即使曾经受过伤,也还满怀希望地想尝尝覆在刀尖上的糖,希冀着迎接自己的不再是刀刃。
他对情爱与亲情都没那么多期望,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
相熟的主持病重,说想见见他,谢谨行便抽空去了城外一趟。等看到寺外盛开的桃花,他才发现又是四月了。
当初他与父亲在桃花林中的谈话,恍惚又来到眼前。
谢谨行随意地与主持叙过旧,又独自走出寺外,踏入花瓣飘飞的桃花林之中。
“舅舅!”
一声童稚的叫唤拉回了谢谨行的思绪。
谢谨行抬眸看去,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迈着小短腿朝他跑来,许是跑得急了,啪叽一下摔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谢谨行一顿,忙迈步上前牵起小孩儿,替他拍去身上沾着的灰尘。
“摔疼了没?”谢谨行刚才那么一丁点怅然全没了,只抱起小孩儿关切地询问。
“不疼!”小孩儿眼里蓄着两泡泪,却还是倔强地摇头,“母后说,男子汉,不哭!”
“可以哭,也可以喊疼。”谢谨行说道,“我一定不告诉你父皇和母后。”
小孩儿搂着他脖子抽噎起来,老实地哽咽着说:“其实疼。”
谢谨行笑了。
甥舅二人边说着话边穿过花叶繁茂的桃花林。
送谢谨行出寺的小和尚伸长脖子看了半天,直至谢谨行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他才麻溜地跑回去绘声绘色地给主持讲起刚才的场景。小和尚还感慨道:“本来他一个人站在那看桃花,看起来根本不像人间能有的人物,小殿下找过来后,他就变得有人味儿了!”
主持听了,没说什么,摆摆手让小和尚自个儿玩去。
这样挺好。
当初那个万事万物都不过心的小子,在这世上也算是有了牵绊。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番外√
第155章 番外二:岁岁年年
徐昭明三十五岁那一年跟着海船出海去了。
这些年他走过许多地方, 看过大山,看过大江,看过草原, 看过沙漠, 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 娇生惯养养出来的小身板儿都变糙了,整个人也没了少年时的没形没状, 整个人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徐昭明刚上船没两天, 还不太习惯, 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感觉连呼吸都是咸的。
他草草用了点早饭,走到甲板去透气。
这次领队的仍是穆大郎。
所有将领之中穆大郎出海次数最多,把沿岸路线摸了个透, 偶尔还会带人开辟新航线, 可以说对整片海域都了若指掌。他整个人也如同眼前那片海一样, 远远看去平静无澜, 实则深不可测。
作为穆钧唯一的义兄, 穆大郎理应是穆钧最信任的人,大可以坐享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可穆大郎对这些似乎不感兴趣。
这些年来穆大郎婉拒了好几次穆钧的牵线, 至今没有娶亲,义子义女倒是陆续收了几个, 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有好几个二十来岁的孩子了。
徐昭明走到穆大郎身边,想说点什么, 最终却只是感慨起来:“一开始还挺新鲜,在船上待久了, 每天睁眼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海面,感觉还是有点腻!你打算一直这么在海上来来回回地跑吗?”
穆钧淡淡道:“一年跑一两趟,不算什么。”
徐昭明没再说话。他这些年也在外面跑,一到家,免不了会有人催他成亲,祖父前几年病故了,临去前单独见过他,与他说了很多话。
祖父说让他收收心,好好找个姑娘成亲,别见天儿往外跑,北地都收复了,他也没什么遗憾了,就想看到儿孙都好好过日子。
徐昭明听了,连连点头答应,只是事到临头,他又以为祖父守孝为由绝口不提议亲之事。
他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就算不成亲,他也可以好好过日子,为什么非得娶一个自己不认得或不喜欢的女人,为了一纸婚书与对方共度余生?
徐昭明在甲板吹了一会的风,又开始犯困,钻回船舱补眠去了,到饭点他才再次起床。
下午阳光正好,他给船工们编了新号子,让他们闲着没事时扯几嗓子,也算是打发打发船上的无聊时光。
这次海外取材十分顺利,主要是穆大郎在海外弄了好些个据点,里头基本是迁移过来的自己人,徐昭明住在里头压根没有半点不适应,他要是想去找土著采风,也有专人陪着他去。
各地的语言可能不同,音律却是不分国界的。
徐昭明哪怕三四十岁了,心性也还纯粹至极,他的曲子到哪都挺受欢迎,甚至还组织同船而来的教坊“乐团”给土著们表演了精心排练的歌舞,看得土著们眼都直了,连带这次商队销售的各种货物也越发畅销。
毕竟有模特和没模特,感觉总是不一样的,看到“乐团”成员们在台上的妆容与衣饰,不少人都油然生出一种“如果穿在我身上肯定也很不错”的感觉(错觉)来。
这种带货效应,徐昭明见多了,并不觉得稀奇,他更注意吸收新的东西。
盛景意说过,死水一样的东西是长久不了的,不管是艺术还是别的,都需要不断吸收新鲜血液,才能长长久久地持续下去。
徐昭明深以为然,唯一比较遗憾的是前几年他那忘年交沈老兄老树开花,不仅一下子娇妻在怀,还来了个三年抱俩,再不能陪着他到处找灵感了!
虽然没人作伴,徐昭明还是满载而归。
海上商队归来那天,寇承平他们正好在海港附近,听闻徐昭明回来了,马上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码头接人。
乍然见到徐昭明,寇承平愣了一下,忍不住嘀咕:“你出海这么几个月,怎么晒得这么黑,海上的太阳真那么大?”他看着徐昭明发愁起来,“本来你还有张脸可以唬人,现在晒这么黑,更没有人愿意嫁你了,唉,以后我们家大哥儿不仅得养我和婉娘,还得养上你,想想就替他发愁啊!”
徐昭明笑了。
这些话他不是头一回听,不过每次听了都挺乐。
寇承平没怎么变,还是到哪都喜欢呼朋唤友,日子过得热热闹闹。
只一样不同了,就是身边的红颜知己没了。
要说完全没没,那也不尽然,只是大多红颜知己都被他培养成女商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其中不少都自己挑个如意郎君嫁了,也有心气特别高的,自己单独立户,谁都不依靠。
值得一提的是,这十几年来律法慢慢改了过了,犯了事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一般不会牵连家属,只是家中若有人犯了重罪,儿孙肯定不能再当官了,这一点科举时是要详细审核的。
所谓的“贱籍”自然也不复存在了,原本隶属于教坊的伎籍男女恢复了自由身,可以选择继续唱戏唱曲,可以作为时装模特,也可以转去做其它行当。
秦淮河畔依然有歌舞,不过出入其中的已经不光是想要寻欢作乐的男人,而是成为了男男女女都可以过去听曲看戏的热门景点。
这一切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即便穆钧和盛景意成为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双夫妻,也花了十几年循序渐进地去推行此事。
当初寇承平作为“第一皇商”立刻决定以身作则,领头放了身边的红颜知己自由。
其实寇承平本来也没那么大的觉悟,只是有一次他发现他的红颜知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婉娘变得很熟悉,不少人甚至还亲亲热热地称呼婉娘为“老师”。
这些女人一个两个看向婉娘的眼神都是既崇敬又热切,有次遇上下雨,其中一个家伙居然还叫人来传信说婉娘留宿她那边,晚上就不回去了!
这还得了?!
寇承平冒雨赶了过去,看到的场景让他气炸了:婉娘洗完澡穿着单衣趴在床上,那女人殷勤备至地给婉娘做身体按摩,两个人有说有笑,看起来不知多亲近!
天知道平时他想看婉娘笑一下有多难!
在他逼问之下,才知道她们早前是偶然碰上的,婉娘不嫌弃她们的出身,也不厌恶她们与他有过那么一段,反倒替她解答了好些疑难问题。
她们几个私底下都是认得的,还时常一起打打牌聊聊天,在她的牵线之下,婉娘与其他人都见过了,她们平日里有什么难处,婉娘都会替她们解决。
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奉承男人本就是迫不得已,选择寇承平是因为他在所有追求者之中条件最好,长得不差,家境又好,出手还大方,跟了他就给送套宅院,还能帮忙解决伎籍问题。
只是在见过婉娘、与婉娘熟悉起来之后,她们聚会时便多了一个新项目:骂寇承平!
你这么个风流成性的家伙,耽误人家婉娘做什么?人婉娘可是当今圣上与当今皇后唯一的师妹,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状元,前途不可限量!
统一好唾弃寇承平这个立场之后,她们对婉娘格外殷勤,时常请她一起按按摩泡泡温泉什么的。
寇承平早前根本不晓得这些,还是“捉奸在床”之后才晓得自己不仅要提防婉娘那些老看他不太顺眼的同僚,还有这些过去的“风流债”!
断,必须断,必须断个一干二净!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他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也不怎么上心了,连这类话本都不爱看了,倒觉得皇后找人写的武侠、冒险、权谋话本格外有趣。他都没什么念想了,还留着这些红颜知己做什么?留着她们给自己添堵吗?
成亲十几年,寇承平也没实现自己多生几个的想法,膝下只有一子,后头婉娘要入仕为官,他们便没再要孩子。
至于找别人生,寇承平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心里总觉得不太得劲,尤其是婉娘在仕途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多人发现她的好,寇承平便越发地坐立难安,生怕有人劝婉娘抛弃他这个糟糠之夫。
到那时候,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岂不就成了现成的罪证?!
寇承平自诩聪明绝顶,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只是他收敛起了自己的花花肠子,心里却还是不太踏实,他至今仍不知道婉娘对他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意。他们成亲十几年了,孩子也有了,可他依然没有真正拥有婉娘的感觉。
这兴许就是他从前风流成性的报应。
寇承平对徐昭明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注意保养啊,你看我,平时都很注意别晒太久太阳,每天坚持锻炼。你看看和我同龄的那些生意人,一个个头发都开始稀疏了,还身材发胖走形,只有我还这样英俊倜傥,所以说,男人也要好好保养自己的!”
徐昭明一阵沉默。
他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味。
寇承平说道:“你别觉得我说得不对,我悄悄跟你说,陛下都很注意这方面的,上回我还在他耳根看到没抹匀的凝霜膏呢,我鼻子老叼了,绝对不会有错,那就是凝霜膏的味道!”寇承平语重心长,“你看看,陛下长成那样,还这样爱惜自己的相貌,你可千万别把折腾得又老又丑。”
所谓的凝霜膏,是宫中的“御制秘方”,取的是“肤如凝脂、洁白如霜”之意,简单来说就是宫中特制的护肤佳品,各家女眷每每发现赏赐里有凝霜膏的话都会欢喜不已。
徐昭明:“…………”
徐昭明与寇承平、穆大郎一同回汴京,朝中正在为挖运河修堤坝之事吵翻了天。
听人说徐昭明他们回来了,盛景意懒得和百官扯皮,把穆钧留给大臣们炮轰,自己回去与老朋友相见。
乍然见到徐昭明,盛景意吃了一惊,和寇承平发出一样的感慨:“怎么晒这么黑?”不过她也只是感慨这么一句而已,又热络地邀他们坐下说话,听他们说这次出海的收获。
穆钧一直没回来,徐昭明他们不好多留,叙了一会旧便起身告辞。
盛景意送他们到殿前,叫人取来两罐凝霜膏给徐昭明和穆大郎一人递了一罐,笑着说道:“你们拿回去用用,不光是为了白回来,你们这都是晒伤了,得好好养着。”
寇承平说道:“那我呢?”
盛景意笑道:“你不是总用婉娘的吗?”
寇承平嘿嘿直笑。
徐昭明和穆大郎收下凝霜膏,与寇承平一同出宫。
半路遇上从前头归来的穆钧。
穆钧和气地问:“这就出宫了吗?不如在宫中用了膳再回去?”
穆大郎说道:“不了,军中还有事。”
穆钧早已习惯穆大郎过分守规矩的性格,也没勉强,目光转向徐昭明与寇承平。
穆大郎这个当义兄的都不留,徐昭明和寇承平自然也推脱了。
穆钧便派近侍送他们出宫,自己回去找盛景意一同用膳。
徐昭明三人行至宫门前,走出那朱红的大门,只见御街上的行道树开了花,一树一树花开正艳。
徐昭明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攥着的白玉小罐。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穆大郎手上,发现穆大郎也正攥紧那小小的罐子。
穆大郎转过头看他。
徐昭明把手中那罐凝霜膏收入袖袋中,朝穆大郎笑道:“我们先回家去了,有空记得来我们家坐坐。”
穆大郎轻轻颔首,上马与他们分道扬镳。
徐昭明也上马,与寇承平各回各家。
刚到家门前,一群早就候在那的侄子侄女便跑了出来,你一声我一声地喊“小叔”,场面好不热闹。
徐昭明笑了起来。
他出了趟海,自然不可能空手而归,他叫人把带回来的东西一路分过去,分到一顿团圆饭吃完,东西也分完了。他自己抱着剩下的曲谱回了房中,珍而重之地放好,过了好一会,才从袖中掏出那个白玉罐子。
徐昭明坐在原位许久,才把放进抽屉里去。
抽屉里还放着一本《桃花扇》。
那是她头一次送给他的东西。
那时候他年少天真不知愁,只觉得了一本好书,看得如痴如醉。
他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都没有醒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属于别人。
只是,这没什么不好。
只要她过得幸福美满就好。
徐昭明凝视着那本《桃花扇》许久,最终认认真真地给抽屉上了锁。
作者有话要说:
徐昭明、穆大郎、寇承平x婉娘大杂烩√
主要人物的番外基本写完啦。
明天会再写一个韩府君的番外,虽然没有人点,但觉得还是要交待一下,小包子和师弟圆圆他们的话,单独写没什么灵感,会在韩府君的番外里面出没。然后番外基本就写完了!(应该没有什么事没交待清楚的吧
第156章 番外三:一梦南柯
“奴奴——”痛苦的叫唤声响彻宫殿。
韩端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却还是忍不住被这一声叫喊吸引过去。
他垂眸一看,只见瑞庆郡王戴着皇帝冠冕跪在雪地中,赤红的衣袍映得雪地也染上了几分猩红。
韩端定睛细看, 才看见雪地中躺着只雪白的狸奴。它身上插着几支箭, 血从伤处渗出, 蜿蜒地流向瑞庆郡王。
这只狸奴,韩端是见过的。
奴奴是它的名字, 还和皇后那只叫大帅的狸奴抱了几窝崽子。每年皇后她们都会去行宫那边避暑, 满行宫的大小狸奴一点都不怕生, 有人投喂就懒洋洋地走过去吃,没人投喂就趴在院墙或者屋顶上晒太阳,瞧着便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它们一起放松下来。
皇后叫人做的行宫狸奴小摆件,可是广受老少妇孺们喜好的。
至于男人们, 男人们虽然也挺喜欢, 但这么可爱的东西总不好摆自己书房里, 顶多只是妻子儿女送过来的时候勉为其难地摆上罢了!
韩端三十出头便位列宰执, 盛夏时没少跑行宫汇报各项政务, 自是见过奴奴好几回。
他记得奴奴是寿终正寝的,当时皇后陪着瑞庆郡王郑重其事地为它办了丧礼,行宫里所有狸奴都来参加了, 场面让人震撼又伤怀。此后那座属于狸奴的坟茔旁便多了只仿佛已经趴成了雕塑的黑色狸奴,明显是皇后的爱宠大帅。
但凡知晓这件事的文人墨客, 都免不了写几首诗感慨,说狸奴尚且有情,人怎么能连狸奴都不如呢。
狸奴成妖的爱情故事也一度成为话本的新宠儿, 大家都觉得多演几场,故事里的狸奴就能永远活在所有人心里。
瑞庆郡王当时非常伤心, 不过皇后劝他说奴奴的那么多儿孙没人照看,大帅又伤心得寸步不离奴奴坟茔,要是他不振作起来,它们的儿女、孙子孙女还有重孙子重孙女怕是会被人欺负。
瑞庆郡王一听,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便打起精神来每日在行宫里散步喂狸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打交道最多的便是偶尔过来送猫玩具和猫零嘴的林四娘,后来许是因为林四娘是和离寡居的,外头起了不少风言风语,说皇后有意给瑞庆郡王找个和离过的,这不是埋汰人吗?
先皇才刚下葬没多久,皇后夫妻俩就原形毕露了!
林四娘听了这些传言,怕影响到皇后她们,便不再去行宫。
她不过是觉得行宫的狸奴可爱,才时常亲自跑一趟罢了,谁会想到都这年头了,还有人拿和离说事?
和离碍着谁了?
她靠自己活得有滋有味!
林四娘不去了,对她没什么影响,瑞庆郡王倒是找上皇后,问林四娘怎么不来了,他想她了。
这可把皇后惊到了,把林四娘也请了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地聊了小半天,瑞庆郡王得知外头的风言风语,一脸失望地问道:“那你以后就不来了吗?”
林四娘骤然撞进那双纯澈如水的眼睛里。
后来林四娘便不再避讳,与从前一样坦坦荡荡地去行宫看狸奴。
她们一同给每一只狸奴起名字,一同给每一只狸奴画肖像,一同记录狸奴们的点点滴滴。
数年过去,买过行宫狸奴摆件和画册的狸奴粉丝们都疯狂呼喊:在一起吧你们,马上给我们在一起!
他们自然在一起了。
这些逸事,韩端大多是从旁人口里听说的。
他虽不是耽于情爱之人,却也觉得这样的感情还不错。
韩端不觉得这是皇后有意牵的红线,倘若他是皇后夫妻俩的话,绝对连和离的都不给瑞庆郡王找,直接让瑞庆郡王断子绝孙了事,免得将来起什么纷争。
只是,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瑞庆郡王怎么会戴着皇帝冠冕?
他那一身礼袍也是皇帝才穿的。
而且,奴奴不是寿终正寝的吗?
怎么会惨死在雪地里?
一道华贵张扬的身影出现在雪地之中,影子沉沉地笼罩在瑞庆郡王头顶。
“这只该死的畜生想咬我,我叫人把它弄死了。”女人的声音毫无诚意,“陛下,你不会为了一只畜生生我的气吧?”
瑞庆郡王不说话,抱起地上的奴奴伤心恸哭。
“奴奴——”
他哭得撕心裂肺。
女人见瑞庆郡王不理她,面沉如水地回了屋。
韩端跟着进到屋里,却听有人来向女人禀报说:“娘娘,史大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下旨请韩行之入宫,他们那边就能动手射杀韩行之。”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两个碍眼的畜生都要死了。”女人骂完了,又仿佛为了坚定自己决心般说道,“北伐?也不看看朝廷那些个武官有哪个是能北伐的,韩行之以为靠他推上来的那个归正人真的能兴师北上?他提出北伐,根本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他这个人连皇帝废立都敢干预,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左右不敢言语。
女人问道:“我要杀他,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你说对吧?”
左右只能应道:“对,娘娘用心良苦。”
女人提笔写了请韩端入宫的谕旨。
韩端在虚空中看着这一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跟着拿到谕旨出了宫,很快来到了自己家中,家中妻子儿女依旧,只是陈设有些许不同。
韩端顾不得那么多,着急地寻找“自己”的身影。
他很快看到“自己”得了旨意,匆匆别过妻儿入宫去。
韩端想叫“自己”别去,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心急如焚地跟着“自己”往宫门走去,走入宫门之后,他看见了暗处藏着的弓/弩。
完了,完了,都完了。
“自己”骤然倒在了雪地上。
地上薄薄的积雪被鲜血染得猩红。
一直到死,“自己”想的约莫也是“皇后急召自己有什么事”“莫非北伐之事生变”。
韩端喉结轻轻滚动。
这样身中数箭倒在雪地里,感觉是疼还是冷?
刚才他还怜悯那只狸奴惨死,不想同样的事这便落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想想也是,哪个在位者容得下一个野心勃勃、把控朝局的权臣?
自古以来干预皇帝废立、试图一手遮天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韩端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屋内略显昏暗。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
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到他久久无法回神。
他在想,若是当初谢谨行没有找上他,没有把穆钧推到他眼前来,他会选怎么样一条路?
答案很明显,他会取孙家而代之。
他会把心智还像个孩子的瑞庆郡王推上帝位,好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端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只是他碰上了一个不一样的帝王、不一样的皇后,以及他们那群很不一样的朋友。
那么多年走过来,他们虽各自成家,也各有各的发展,当年的情谊却分毫未变。
不知怎地,韩端想到了当初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头上趴着两只雪白的小兔子,人也像只小兔子,永远怀着几分警惕,却又很容易开怀,仿佛只要小小的一点好,她就能高兴一整天。
那一切分明已经过去许多年,这一刻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就是那时候起,一切变得不一样的吧?
从那时候起,所有人开始往她身边聚拢。她像是个天然的发光体,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许也有了许多改变,但更多的是她影响着身边所有人,一切都照着她的期盼往好的方向发展。
容易吗?
不容易。
可是他们做到了。
他们之间没相互猜疑。
对他们这些“从龙之臣”也没有猜疑,放心地对他们委以重任。
人心是最奇妙的,有时候它无坚不摧,有时候它又比谁都易变。
易地而处,他兴许是做不到的。
他不一定能始终如一,永远不迷失在权利漩涡之中。
“怎么了?”王氏披着衣服来到韩端身后,轻声问道。
韩端一顿。
他轻轻握住王氏的手。
他想到昨天夜里那个噩梦。
倘若他在权倾朝野之时被杀,有人能护住她们吗?
她幼时随她祖父读书认字,比寻常女子要博学许多,只是为了一家老小,她没像李婉娘那样出仕,反而在家把一切打理得妥妥帖帖,时常还帮他整理文书、拟写文稿。
她也是有胸怀的,她希望他能成为流芳千古的名相,能够为百姓、为朝廷多做些事,能够在这个时代留下姓名。
她说,她少时虽才名在外,其实只是勤勉居多,并没有太聪慧,哪怕她拼尽全力去做,也做不到皇后与李婉娘那种程度,所以她选择成为他的贤内助,把舞台留给真正有才干的人。
她为这个家牺牲了很多。
倘若他在那种情况下死了,她们会面临什么?
韩端说道:“舒娘,这些年来多亏有你。”
对上韩端幽邃的眼眸,王氏心中微颤。
这个男人啊,心中藏有太多东西,能装下的人便少了。
她与他生儿育女,知他本性淡漠,便留在家中好好儿教养儿女。若无意外,他们这一生都会这样过下去,等他们百年之后,众人会夸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模范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爱到白首。
虽然她心里清楚,他娶她并不是因为爱她。
可是当年那个光华满身的韩行之,有几个闺阁女子心里不喜欢。
“都是应当的。”王氏目光温柔地望着他,又补了一句,“都是我愿意的。”
韩端穿上官袍去上朝。
外头的雪刚停,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扫,像极了梦中的场景。
韩端一路与同僚打着招呼,临到大殿外却被内侍请了过去,说是太子殿下有请。
韩端下意识想到梦中那些藏在暗处的弓/弩。
他很快又压下这个想法。
太子今年十五岁,温和宽厚,聪明好学,与梦中那个不知出身哪家的“皇后”完全不一样。
韩端到了太子那边,却见不仅太子在,他女儿也在,还有李阳华与赵圆圆的女儿、寇承平与李婉娘的儿子。他们几个年纪相仿,平时便被安排在一起读书,休沐时也时常腻在一块玩。
太子见他进来,一脸无措地喊道:“老师!”
另外三个半大小孩也齐刷刷看向他,像是看到了救星。
韩端顿了顿。
这个帝师,他其实不太想当的,不过当都当了,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韩端问道:“怎么了?”
太子拿着一张书信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对韩端说道:“父皇和母后下江南去了,说是让我代为监国,请您当辅政大臣。”
韩端:“……………”
又下江南!
上次太子才过完十四岁生辰,他们就跑去蜀地看熊猫!这夫妻俩回来后好不容易勤勤恳恳地轮流上几个月朝,现在才刚过完年,他们又下江南去!
他想弑君了!
另一边,盛景意在船头赏玩着一路的好风景。
虽然前不久刚下了场雪,不过那是春雪了,沿路春山已冰消雪融,河水也渐渐涨了回来,空气中涌动着独属于春天的新鲜气息。
今年的花朝节,可是《桃花扇》面世的第二十周年,他们肯定得回金陵去看一看啊!
难得徐昭明和穆大郎他们也都回来了,他们得热热闹闹地在金陵聚一聚。
要知道在陈年老粉们的强烈要求下,她三个娘可是答应今年要上台演出当年那出折子戏。
戏曲这行当,不到走不动路、唱不出词,都不算老,盛娘她们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唱三十年!
就是他们的韩首辅不能来有点可惜了,当年《桃花扇》能风行金陵,少不了韩首辅帮忙!
“韩相应该看到我们留的信了吧?”穆钧含笑立在盛景意身边,随意地提起韩端来。
“韩相这么能干,一定不会在意的。”盛景意笑眯眯,“能者多劳啊!”
御船辗转行至金陵时,沿岸春山吐绿、杨柳生芽,拂面而来的风也带上了几分暖意。
正是冬去春来的好时节。
盛景意远远便看见寇承平一行人在岸上朝他们招手,一眼望去每个人脸上都满是笑意,依稀仍是少年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大家提到的人都出场了,一次性满足所有愿望!(bushi
故事写到这里,就结局啦,这篇文的后半段写得有点乏力,主要是没什么波折可写了,每天都写得磕磕绊绊;还有就是我的心不够狠,一想到一些矛盾冲突,下意识就想回避。比如最开始的设定里,韩端和穆钧肯定会有冲突,但是我写不出来,可能是我性格原因,注定写不出太激烈的剧情碰撞,注定写什么都温温吞吞的。
最后权臣被射杀这一段,参考了历史上发生的故事,韩府君的原型就是这样死的,接下来几十年里联合皇后杀了他的人成了新的权臣。
其实就是多看了这个百度百科(喂)一眼,才勾起我对靖康之难那段历史的遗憾。毕竟,我们都是读着陆游那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长大的。可是对我来说,这还是太难了,我一直都不想触碰太深沉的东西,下意识希望故事里每个人都好好的,写到特别坏的人,总恨不得他们马上消失;写到喜欢的人,又舍不得他们挣扎痛苦、争吵反目。
所以,最后就只能写成这样了,我已经很努力地把想讲的故事写完整啦QAQ
反正,谢谢大家看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