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是将暗示变成了明示,带着某种不祥的指向。
“秋微姑娘———”楚尧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愈发显得深沉压抑,“这里可不是萧国。”
闵昀之身份举足轻重,他收池月为义女,自然将她的情况都调查得透彻,同时也毫无保留地告知了楚尧,楚尧知晓池月的真实身份———被焚成残骸的朱颜楼里逃出来的花魁秋微。
“闵丞相待你如亲女,闵逾明视你为亲姐,皆对你赤诚而不加掩饰。”楚尧说,“你这样辜负他们的心意,可是铁石做的心肠?”
“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楚尧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在努力和那股越来越暴虐的情绪做抗争,“你这一次大逆不道,我不和你计较,全当没发生过。但再有下一次,纵使他们伤心,我也要让你人头落地,绝不轻饶。”
“以父皇的死因来挑拨离间的手段,我这些年里见了不知道多少次。”楚尧的嘴从来都是很毒的,只在亲近的人身旁收敛,“你这一招……可真是恶心又下作。”
被骂恶心又下作的池月,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动一下,她从小到大,听到的比这骂得更难听的多了去了,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有搭在臂弯间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桃枝的花瓣。
“陛下的嘴可毒啊……”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声音里竟然还带着笑,“我可不是借先帝的死因来挑拨离间。”
她将被风吹散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先帝逝世后的第二年,便再也没有勤政殿女史这个官职了吧?国师应该不会告诉您原因,难道陛下……就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历来楚国的勤政殿都设有女史的官职,唯有楚尧继位时,这个官职被从官位体系里彻底抹去。
“国师不告诉我,自有他的考量。”
楚尧冷笑一声,顶层放的桃花枝太多,馥郁而浓烈的香气包裹着他,让他渐渐处于失控的边缘,他按在腰侧剑柄上的手因为用力紧握而爆出青筋,苦苦忍耐下,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状况有些不对,很有可能是遭了算计。
“如果你还是要说这种恶心又挑拨的废话———”楚尧的目光盯着她,剑已经被他抽出,横在池月颈边,带出一缕极淡的血色,“滚下去!”
“我为什么要滚下去?我可是来告诉陛下真相的。”池月没有管那横在颈边的森冷剑锋,她似乎是感觉不到流血,也感觉不到痛,只是抱着那枝桃花更进一步,红唇微启,“国师心口向右三指的位置,有道一寸长的伤口,那是先帝在死前亲手捅的———”
她话里的内容让人不寒而栗:“陛下不可能没见过那道伤口,只要让一个精通武器的人来看看———”
“就知道那样的伤势———那样的角度———”她轻轻地笑着,血顺着她的脖颈落下,染红身上霜雪色的白裙,“只有面对面隔得极近,并且捅刀的人半躺着的时候,才能做得出———唔!”
血光四溅,池月未说完的话被刺入肩中的那一剑阻绝,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随后又笑起来,她能看到那柄拔出的剑在颤抖———楚尧身上那没有彻底祛除的毒性,终于在多番夹击之下彻底爆发!
那少年模样的帝王终于失去了冷静,他的眼瞳中泛起一种可怖的赤色,神色也逐渐染上暴虐,理智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他迫切地、想要阻止接下来的话:“……闭嘴!”
记忆在脑海中翻腾着,楚尧心里很清楚,扶岚哥哥身上那道突兀又凶险的伤疤,他确实见过。扶岚哥哥武艺高强又小心谨慎,按理来说,绝不会被人伤到那么重要的要害,他曾经也问过原因,却只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答案———
“这是我犯错的证据。”
可他追问是什么错的时候,却只得到一片沉默。
“陛下还在自欺欺人吗?”
鲜血没能阻止接下来的答案,于是楚尧充斥着嗡鸣声的脑海里,清楚地听到了一句话———
“是扶岚、是国师……亲手杀了先帝啊!”
不是的……怎么可能呢……
理智在渐渐模糊,判断力也在逐渐失效———
为什么取消勤政殿女史的官职?
为什么会有那道突兀的伤口?
为什么会一夜白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那一晚讳莫如深?
为什么……
为什么———
“陛下!不要再骗自己了!你就是让一个杀父仇人占据高位那么多年!你就是让先帝死不瞑目!”
“你骗人!你骗人———”
戾气终于全面爆发,最后一丝清明也在越来越狂躁的情绪中彻底失去,楚尧垂在身侧,一直颤抖着的剑疯狂地向前刺去!
池月看着那冲她来的剑,心里无比的平静和畅快,她仇恨地将一切都映到自己眼睛里。
怀疑一旦产生,罪名就已经成立。
楚国国师不是最在乎他的小皇帝吗?
她就让他众叛亲离!
他在意的、他所爱的、他豁出性命都要守护着的一切,就从这里开始慢慢崩毁吧!
剑擦过她的腰侧,划出一大片淋漓的血迹,池月忍着剧痛从那已经明显不清醒的小皇帝剑下逃出,她目标明确地推倒了顶层上半人高的灯台,灯油泼在木质的地面上,火光随着地面延展,卷上轻纱帷幔,燃起熊熊火光———她只能做到这一步,因为身后夺命的剑已经跟来,她避无可避。
“噗嗤———”
是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
池月倒在一旁的地面上,在最后一刻,她被人推开了,有人替她受了这夺命的一剑。
那个倒地的身影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今早才夸过她好看,熟悉到和朋友去玩还惦念着她会不会被欺负。
“姐姐……快跑……”那个倒地的少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能吐出一口鲜血,他想要将池月拉到他的身后,却只能是徒劳,“快跑……”
而这时,第三剑已经来了。
池月不假思索地挡在他面前,第三剑再次刺中了她肩上的伤口,将那伤撕裂得更恐怖。
她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却咬牙爬起来,将意识明显已经不清醒的小皇帝往旁边引。
谁让这个傻孩子跟来的……她都已经准备放他一马了……她又……又不是他的亲姐姐!
火势连绵烧起来的时候,其他层的宫人终于发现了不对,急促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回响,像密集的鼓点,而此时的池月,已经被逼到了最角落的栏杆边缘,血染红了她的衣裙,看起来像一袭红色的嫁衣。
楚尧的眸子已经失去了神采,他抬剑贯穿了池月的心口,池月拼尽全力抓住心口的剑,向身后引导着楚尧用剑砍出的断裂缺口处倒去!
她改变主意了,与其让楚尧怀疑,让他渐渐与国师决裂,还不如她带着楚尧去死,让扶岚从此痛不欲生!
楚尧抓着刺在她心口的剑,被她带着向危险的边缘倾倒而去,就在这时,顶层的入口,没拦住闵逾明的唐穗岁气喘吁吁地赶到,眼前的一幕吓得她肝胆欲裂,她近乎凄厉地喊———
“阿尧!松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几乎已经没有意识的楚尧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条件反射似的松了手。
池月从围栏的缺口处坠落,她的心口插着一柄剑,风拂动着她的发,火光倒映在她眼里,她像一只赤色的、从天际坠落的蝴蝶,终于走到了此生的尽头。
耳边的风声呼啸,最后的意识里,她好像听到了过去的声音,年轻的、带着笑———
[庭晚初辨色,林秋微有声。]
[就叫———]
[秋微。]
“砰———”
棋子落在棋盘上,带来一声脆响。
祝凌看着自己被吃掉的、最后一个[車],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是春分,不知道为什么,乐珩的兴致格外高,大晚上地拉着她下棋。因为是下着玩的,祝凌也就没开技能,和乐珩一起下了好几局,输赢参半。
“最后一局了,下完你得休息了。”祝凌挪了一下[马],“身体不是这么糟蹋的。”
“好。”她动完后,乐珩也跟着接了一步,“你刚刚要是不感情用事,便不会丢掉[車]。”
祝凌开玩笑似的抱怨:“人怎么可能永远理智啊。”
人一直都在被情绪牵动,亲情、友情、爱情、恩情……正因为情的交织,才组成了人。
“说得也是。”两人又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手,烛火映出乐珩稳操胜券的浅笑,“所以这次,是你输了。”
他执起棋子,落于交错的棋盘中,声音一如既往,平静而笃定:
“将军。”


第232章 珍禽园
“嘶嘶———”
被明一提在手中的某只鸟对着祝凌发出愤怒的叫声,雪白的羽毛从绳索的缝隙间伸出,在风中瑟瑟发抖。
明一听到它的叫声,不由得皱眉,她将手中的“不明生物”晃了晃,于是被捆成球的兀鹫愤怒的叫声也被打断,整只鸟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如果具象成卡通形象,兀鹫的眼睛里应该已经出现了蚊香圈。
好鸟不吃眼前亏,在困境里,它愤怒的声音顷刻间变得谄媚———
“嘶!嘶~嘶~”
因为主宠关系,兀鹫的叫声落在祝凌耳中,就变成了———
“老大!救命啊~救命啊~”
祝凌:“……”
她和被捆得结实的兀鹫大眼瞪小眼,终于想起来她这段时间忘了什么。
———她把兀鹫给忘了。
“这只兀鹫我认识。”祝凌对着明一伸出手,“给我吧。”
明一将捆的结结实实的兀鹫提到眼前,脸上露出点犹疑:“公主,我觉得它好像野性未驯。”
这梗着脖子剑拔弩张的模样,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听话的性格。
成为宠物后,动物的智商便会得到加成,兀鹫虽然不能和明一沟通,但能从她的肢体动作里看出她的意思。
于是,兀鹫除了刚刚谄媚的声音外,肢体行为也软化下来,配合着包裹着它的一大团绳子,看起来竟有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祝凌走上前,伸出手指戳了戳绳索间缝隙里的雪白羽毛,留下一个小小的圆坑:“小白可能是刚刚没认出我。”
她的唇边带着笑,眼睛盯着面前这只“戏精”,语气轻飘飘的:“对吧?”
兀.小白.鹫:“……”
它含泪认下了这个名字:“嘶嘶!”
明一:“……?”
她竟然有朝一日,从一只鸟身上看出了“委曲求全”四个字?
不过看这只兀鹫的反应,应该确实和公主很熟悉,明一戒备的模样放松了些:“公主是要现在给它松绑,还是到珍禽园再给它松绑?”
“现在就给它松绑吧。”祝凌问,“你们是怎么抓到它的?”
祝凌记得她进城前,特意嘱咐了兀鹫在城外生活,别被人捕了去,当时兀鹫还梗着脖子,绝不承认自己会有轻忽大意的时候。
明一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直板着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它在河边的郊外洗澡,被蹲守了好几天的猎户网住了。猎户抓了它拿到集市上卖,因为长得稀奇,便被王宫里负责采买的人买下来了,它———”
“嘶!嘶嘶!!”
爱干净有什么错!不要再说了!!
雪白的兀鹫顶着被拆了三分之一的绳子,疯狂地用脑袋去撞明一,阻止她说出接下来的话。
祝凌伸手,薅住它身上的一条绳结,让它动弹不得,接着意味深长地补刀:“小白啊……”
“嘶!嘶!!”
老大!别说了!!
一只自尊心特别强的兀鹫开始emo。
祝凌摸了两把它的羽毛,为数不多的良心开始发作,她笑着拍了拍它:“虽然过程波折,不过平安回来就行。”
“走吧。”她说,“去珍禽园给你选个位置。”
羌国,珍禽园。
祝凌一进大门,便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一抬头,屋檐下的横杆上,几只鹦鹉看过来。
在见到祝凌后,立刻有扑棱扑棱的翅膀声,一只玄凤带头,秋草、横斑、牡丹等鹦鹉跟着它一起飞过来。祝凌伸出手,飞得最快的那只带着圆形腮红、高翘着羽冠的玄凤落在她的手指上,慢了一步的、长的和水蜜桃似的秋草鹦鹉落在祝凌的肩膀上,啾啾啾着去蹭她的脸,其他鹦鹉有的落在她另一边肩膀上,有的站在她的发冠上,祝凌一瞬间变成了一只移动的“鹦鹉架子”。
———记忆碎片告诉她,小公主很受珍禽园里各种鸟儿的喜爱。
“嘶!嘶!”
这是我的老大!你们滚远点!
从绳索中脱困、本来还在暗戳戳闹着别扭的兀鹫见着眼前这一幕,发出愤怒的声音,它飞起来后刷拉展开的白翅膀,吓得祝凌身边的鹦鹉纷纷逃窜。
将所有的鹦鹉都赶走后,它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嘶?”
就这水平,还敢和它斗?
兀鹫只是驱赶,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祝凌也就没有多加责备,只是在飞回屋檐下横杆上的鹦鹉还蠢蠢欲动地想过来时,祝凌摆摆手阻止了它们,然后得到了一阵委屈的鸣叫。
再往前走几步,草地上一只优雅踱步的绿孔雀便越来越靠近祝凌,它在近处“唰”地一声开屏,巨大的尾羽在抖动中展开,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光彩,而不远处草地上一只本来在打盹的白孔雀也被这响动惊醒,它叫了一声,随后白色的尾羽如同一片展开的柔软雪幕,出现在人的视线中。
“……啾?”
白孔雀这么一叫,勉强算得上安静的珍禽园忽然间就吵闹起来了,祝凌听到翅膀拍打的响动,很快,她的视线出现了各种鸟———皱背鸽、文须雀、红腹锦鸡、侏儒鹪鹩……祝凌甚至还看到了一只慢悠悠地迈着蹼,顶着欧洲贵族发型的凤头白鸭。
祝凌:“……”
先不提珍禽园里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品种,反正她对小公主的受欢迎的程度,是再次刷新了认知。
在珍禽园里值守的宫人闻声跑出,他们先对祝凌行了一礼,才道:“一看它们这个反应,便知道不是殿下来了,便是公主来了。”
这些值守的宫人中,大部分人身体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有些是明光卫营地里退下来的,有些是受了伤的兵卒,有些是年纪大了的宫人……珍禽园里的宫人很多,所以每人要做的事就很少。
珍禽园的总负责人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干枯的橘子皮,眼角和脸颊都生着老年斑,但精神状态极好,在小公主的记忆碎片里,无论是乐珩还是乐凝,都称呼他为“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