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有人,才想拼命活着。
他们给了它食物,给了它水,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着,脏兮兮的皮毛都盖不住瘦弱。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师父的要求下去,主动地去救另一条生命,去施以善意,感觉……有点奇怪。
他们之前,是从来不会去看这些的。
小橘猫没有死,于是他们偷偷将它带回了营地,大家都默认了它的存在。
弱小的生命在能活着后,似乎慢慢地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去感知周围的一切,生出恻隐之心。从“野兽”变成人,而不是从“野兽”变成没有感情的工具。
“我们都是从自己的饭菜里分给它的,不会给营地造成负担!”
“它吃得很少,以后长大了,可以抓老鼠,很有用的……”
他们在祝凌身边,尽力解释着。
小橘猫是他们偷偷藏匿的,他们害怕不能养,害怕因此受到责罚,他们本可以不坦白。但他们在公主面前,不想有秘密。
也许是最开始吃过的那颗糖,实在是太好吃、太甜了,所以一直、一直记得。
那个抱着小橘猫的孩子踮起脚,在解释的声音中,努力地将小橘猫举起来。它格外的瘦,所以眼睛特别大,它眼里倒映着祝凌的身影,声音细细弱弱,颤颤巍巍:
“咪。”


第226章 往事二三
祝凌和那只小橘猫大眼瞪小眼。
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的小橘猫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晃了晃,慢慢拍打着举着它的小姑娘的手腕,又是一声弱弱的———
“咪。”
虽然过瘦了点儿,但看起来还挺精神。
“养着吧。”祝凌说。
围着她的孩子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谢谢公主殿下!”
“太好啦,可以养着啦!”
“猫猫不会被扔掉了!”
即使已经体会过生活的残酷,但孩子的快乐,就是这样纯粹而简单。
祝凌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突然想到曾经的明光卫也捡到过一只小黄狗,那时候明光卫正在训练,才满月没多久的小狗从角落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青石地面上咋一看如同一团会移动的泥土。
问这只小狗是谁捡回来的,在训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看天看看地,就是没人承认。
和泥土一个颜色的小黄狗在场地里撒着欢,尾巴摇得只能看见残影。
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句:“一条小狗也吃不了多少,要不就养着呗!”
“就是就是!”有人调侃着附和了一句,“大不了养着做储备粮~”
小黄狗还不知人心险恶,在他们的脚边绕来绕去,发出“汪汪”的稚嫩声音。
后来这只“储备粮”长大了,却仍改不了粘人的性子,不管是谁回来,都要摇着尾巴过去蹭蹭腿,被蹭的人故作嫌弃地将它拨开往前走,它又颠颠地跟在后面,通常情况下都会得到一条肉干,然后被怒搓狗头:
“笨死了笨死了!哪天被别人一条肉干骗走了都不知道!”
“谁给它取名叫笨笨的啊!越来越笨了!离了营地怎么活的了啊?”
虽然嘴上嫌弃着,但它日益横向的体型骗不了人,要不是明光卫的训练强度大,小黄狗跟着他们满营地乱窜,早就变成小胖狗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小黄狗长成了大黄狗,阳光好的时候,能在练武场上看到飘飞的狗毛,某个角落一定有一只趴着的狗狗,一看过去,就会朝你摇尾巴。
只是……祝凌想起记忆碎片里的场景,她刚刚回到营地里时,为什么没有看到那只狗呢?
“笃笃———”
忽然有人随意地敲了几下打开的大门,门里孩子们的笑声和说话声戛然而止。
抱着小橘猫的小姑娘条件反射似的将猫往身后一藏。
“别藏了,你们带回来第一天我们就知道了。”无名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挂在酒中仙的脖子上,酒中仙板着张脸,看起来杀气腾腾,“真以为这营地里有什么能瞒得过我们啊?”
养一只小猫而已,他们之前还养过狗呢。明光卫营地的规矩严格,却没到了毫不容情的严苛地步。
小姑娘浑身僵硬地把小猫从身后拿出来,无名将身上的重量都压在酒中仙身上,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早就等着你们坦白了!诶———这猫长的还挺机灵,取名字了吗?”
最大的那个孩子看了一眼无名,小小声:“猫猫。”
无名:“……”
她毫不客气的大肆嘲笑起来:“你们这取的什么破名啊?哈哈哈哈哈———”
“无名师父!!!”
刚刚还有些拘谨的孩子们气得张牙舞爪地朝无名的方向扑过去———
“你太过分啦!!”
无名搭在在酒中仙肩膀上的手一个用力,便将毫无防备的人向前一推,正好和扑过来的孩子们撞了个满怀。
酒中仙:“……”
他回过头,怒瞪无名。
无名脸上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哎呀,我这不是腿疼吗?磕着碰着怎么办?”
收到一大波气鼓鼓的目光后,她转过头,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公主!他们一起欺负我~”
……
等这场笑闹结束,小橘猫也算是在他们那里过了明路,可以光明正大地养起来了。
祝凌和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了孩子们居住的屋舍,无名仍旧将身上大半的重量都挂在酒中仙身上,酒中仙虽然黑着一张脸,但没将人丢出去。
走过两处楼梯,三处长廊后,祝凌问:“怎么没看到笨笨?”
无名搭在酒中仙肩膀上的胳膊骤然一僵。
酒中仙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于是他开口,作出了回答:“宫变那天……没了。”
那天的混乱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叙述,他们只能匆匆留下几人处理营地的事宜,便紧跟着去保护殿下。
后来……光四突然背叛,殿下重伤,他们便更顾不上营地这边,只听说营地突围的时候,笨笨为了保护撤退的少年少女,死在了敌人手里。
笨笨其实并不笨,恰恰相反,它是一只很聪明的狗,会撒娇会卖萌,会讨要吃的,他们教的东西也学得很快。曾经在营地里,他们打闹起来的时候会喊“笨笨上啊!咬他!”,两边发出同一条命令后,笨笨总是会从角落里冲出来,假装左边咬一下,右边咬一下,试图蒙混过关。
可那天,没人喊它去迎敌,它的身后只有撕心裂肺的“笨笨回来!”
———那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听从命令。
他们送走了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送走了自己养大的小黄狗,送走了许多熟悉的人,面对了……人生中最惨烈的死别。
或许是这个问题勾起了太多伤心难过的回忆,气氛一时间沉重下来。
“公主。”从刚刚那个问题后就一直沉默的无名忽然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报仇呢?”
什么时候……可以报仇呢?
从明光卫营地里回来后,祝凌脑海里一直是这个问题。
谋逆的南王已经伏诛,无名所说的,是楚国。
楚国,国师扶岚。
他曾在羌国的福寿节上救了小公主一命,那时的他洒脱磊落,身手高绝,意气风发。
和如今比起来,竟像是两个人。
那所谓的天命,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得这样彻底吗?
祝凌不明白,于是她决定去找乐珩。
这时天刚刚擦黑,长廊的檐角下都挂上了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被红线拴在檐下的煎饼已经被取了下来,它们明日会被二次蒸熟,分发给银阙内容易饿肚子的人家。
祝凌找到乐珩时,乐珩正在喝药,一大碗苦涩的药灌下去,他的脸上更加面无表情。
他似乎并不意外祝凌的到来,因为羌王宫范围内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知道你来问什么。”乐珩看着她,灯笼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有种莫名的疲倦和哀伤,他转身在架子上拿了一个木盒,然后将盒子放到桌上,又往祝凌的方向一推,“你想知道的,都在这个盒子里。”
祝凌接过那个盒子时,听到乐珩问———
“你是不是,有一部分凝凝的记忆?”
已经被他识破了她不是乐凝这个最大的秘密,祝凌也没打算在其他与乐凝有关的事上隐瞒他,她点了点头。
“难怪……”乐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她有一部分凝凝的记忆,或许就是她对他百般试探却那么容忍的原因。
乐珩把木盒给她后,便重新倚回了榻上,集贤殿十来日的忙碌,让他本就破败的身体更加难以为继。
祝凌打开了那个木盒,拿出了最上面的那封信,入眼的字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她匆匆地扫了几眼,然后目光凝固在那封信的落款上———
[林雾]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又荒谬的猜测。
盒子里的信很多,她从上面随便抽了几份径直拆开,这些信末尾的落款,九成都是[林雾],只有寥寥几份署名为[宋希然]。
祝凌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堵得厉害,看到这些信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的命运,竟然能让人绝望至此。
乐珩看她的反应,慢慢地阖上了眼睛,烛光在他的眼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就是你想的那样。”
———就是你想的那样。
羌国当年的福寿节,还是少年的扶岚与宋兰亭游历至此,一个化名林雾,一个化名宋希然,救下了年幼的乐凝。
但那并不是结束。
在乐凝被救之后,乐珩派人找到了这两位救命恩人,在交谈过后,性格更活泼外向的扶岚与乐珩留下了通信方式,此后的近十年,两人每年都有所通信,偶尔宋兰亭和扶岚一起游历时,也会写封信夹带着送过来,扶岚信里的内容天马行空———有他到了哪里,做了什么行侠仗义的好事;有他路上对百姓苦痛的所见所闻;有他对乐珩提出的疑惑给出的答案……
少年与孩童之间亦师亦友,互相的信件积满了一木匣。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通信交友……”乐珩的眼睫颤动着,“不问出身。”
曾经乐珩也写过信,询问林雾为什么不好奇他的身份,林雾回答他———
“若是以出身来历来认定朋友,这种人啊,不结交也罢。我们都不知双方的真实身份,不过缘分到了而已。”
林雾教导他当真用心,可谓倾囊相授,他曾经也问过———
“你这样教导我,就不怕为别的国家教出一个强敌?”
当时两人已经通信了很多次,虽不知彼此的真实身份,却也知晓信件的另一方必然非富即贵。
那时的林雾回信于他,道———
“凭你的才能,以后必然造福一方,你越厉害,治下的百姓便会活得越好。
天地如熔炉,唯百姓苦。
我不过尽我所能,仅此而已。”


第227章 恩义两绝
“噔———”
是琴弦骤然崩开的声音。
“啊!”睡眼朦胧的少女被弦断音折的声音吓醒,她猛地直起身子,“怎么了?”
一只瘦长的手压在她头上拍了拍,声音如玉石相击,煞是好听,却透着中气不足:“无事,弦断了而已。”
“扶岚哥哥……”弹琴的人沮丧地推开面前的琴案,叹了一口气,“我又失败了。”
———这是他最近弹坏的第四把琴了。
“特殊处理过的琴弦本就易断。”从燕国境内回来后,扶岚的精力便愈发不济,每旬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只是听了一场琴,他便感觉有疲惫从脑海深处阵阵上涌,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出半分,只道,“慢慢来,不要急。心静之后,琴弦自然就不会断了。”
被吓醒的少女也附和着点点头:“阿尧这次有进步,这把琴足足坚持了十三天呢!”
“穗岁……”楚尧走过来,抱膝坐在他们旁边,将脑袋埋在臂弯,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我好没用啊……”
“这又不能怪你,你又不想这样的!”唐穗岁扑过去环抱住楚尧,楚尧猝不及防地被抱住,唐穗岁在他背上拍了拍,又轻又柔,楚尧伴随着沮丧生出的那一点戾气,也在她的动作下被慢慢化解。
他听到唐穗岁似乎永远充斥着活力的声音:“毒性的影响一年比一年低,我相信凭阿尧的自控力,再过一段时间就好啦!”
“我真的能好吗?”楚尧低声问,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能好啦!”唐穗岁的头往旁边偏了偏,搁在了楚尧颈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阿尧无论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很好!”
“你就会说漂亮话讨我开心……”楚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随后轻轻地推开她,脸上的沮丧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只是耳根红通通的,和唐穗岁发间的玛瑙同了一色,“你就是、就是馋我的脸……”
被推开的唐穗岁双手托着脸颊,眼睛弯成小月牙,露出一对圆圆的酒窝:“我也没办法呀,谁叫阿尧生得这么好看呢?”
楚尧:“!!!”
他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唐穗岁这个小混蛋,居然还只馋他的脸!
唐穗岁和楚尧一起长大,哪能摸不准他的脾气?眼看着楚尧就要生气,唐穗岁笑得更厉害了,她抓住楚尧的手摇了摇,作讨饶状:“放心吧,就算遇到比阿尧更好看的人,我也只喜欢阿尧!”
“你一个女孩子,成天、成天把喜欢挂在嘴边……”楚尧耳垂上的胭脂色蔓延到脖颈,又顺着脖颈爬到鼻尖,看着便有几分窘迫和羞涩,“成、成何体统!”
话都已经结结巴巴了,却还强撑着不肯堕了气势。
“好好好,不成体统,我最没有体统啦!”唐穗岁用双手托着脸颊,眼里倒映出楚尧羞窘的神色,她的酒窝笑得更深,“那阿尧要怎么惩罚我?”
楚尧、楚尧的整张脸红得可以煎鸡蛋。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扶岚身边,躲在了他背后,恨不得将自己变成只鸵鸟,一头扎到沙子里来掩耳盗铃。
扶岚笑着叹了口气:“穗岁……”
“扶岚哥哥~”唐穗岁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她此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阿尧准备怎么惩罚我呀?”
她掰着手指头,故意大声地问:“抄书?罚饭?打板子?还是说……把我赶出宫,以后都不见我了?”
“你胡说些什么!”身量已经初长成的少年从扶岚背后探出头来,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红晕,“我什么时候这么对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