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长白皙的指尖虚虚地点在自己的心口:“就算没有这只蛊,我依旧会心系陛下。”
“心系我?”萧慎从榻旁的桌上端起一大碗气味古怪的汤药,黑色的汤药倒映出他平静的面容,他将这碗药递到夏晚眼前,“还要费尽心思地解除这柔情蛊?”
“用一只虫子产生的爱,想来陛下也不稀罕。”
夏晚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碗,肌肤比碗的釉面看起来更有光泽,她仰着头一饮而尽,古怪难喝到极致的味道在她舌尖上炸开,却没让她的表情变动半分。她只是在喝完后才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点像是撒娇的神态,软着声音道:“真难喝。”
萧慎在花灯节上那不解风情的特质此时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这是你自己选的。”
“陛下真是白生了一张让女子神魂颠倒的脸呢。”夏晚将空掉的碗搁回桌上,又从桌上取了一把银制的锋利小刀,她将那小刀按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腹上,用力向下一压,赤红的血珠便从刀锋和柔嫩指腹交接处滚滚而落,连成一条不断下坠的血线,夏晚那一刀毫不留情,肌肤被划开,隐约可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你对自己倒真狠得下心。”萧慎看那卧倒在软榻上仍旧笑盈盈的美人,将一旁的玉盒取下来打开,露出玉盒里水滴状模样的东西,这东西粗看像一块不太通透的玉髓,细看便会发现这玉髓微微颤动着,竟是会呼吸的活物,萧慎拿着那玉盒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柔情蛊的母蛊,该怎么用?”
“柔情蛊的母蛊会自发吸食血气,十天没让它进食,怕是饿坏了。”夏晚叹了一口气,即使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的语气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像是醉人的琴音,“陛下,您要是再这么看着,我的血都要流干了。”
“人道是祸害遗千年,凭玉姝公主的能耐,想来不会死得这么快。”
萧慎淡淡地回她,他半弯下腰,将玉盒倾斜,凑到夏晚流血的无名指边,玉盒里的“玉髓”像是被身旁的血腥气惊动了,从盒中探起身来,于是那玉髓抖动得更厉害了,过了几息,它慢慢向夏晚流血的指尖爬过去,在这过程中,夏晚脸上带着笑,身体却是紧绷的,她盯着柔情蛊母蛊,一动也不敢动。那母蛊先是在玉盒角落堆积形成的那一小汪血泊处嗅了嗅,然后又慢慢地爬开,最后沿着玉盒的边缘爬上了夏晚流血不止的指尖,在那伤口处趴下来。
母蛊从不太通透的白逐渐向淡红转化,夏晚感到除疼痛之外更为明显的刺痛,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伤口更深地扎了进去。
母蛊在她的无名指上吸着血,夏晚忽然感觉心口剧痛,这种疼痛比以往发作时更严重———那只子蛊醒了。
子蛊似乎感知到了母蛊的气息,于是在她的身体里慢慢移动起来,在这过程中夏晚痛得厉害,冷汗顷刻湿透了她的衣衫,剧痛和失血让她的唇色变得苍白,她的右手死死地抓着心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起仇恨的火焰。
萧慎将她此时的狼狈尽数收入眼中:“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等子蛊游走到了手臂上,疼痛会更加剧烈。
“我还能撑。”夏晚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软榻前盆里装着那堆棉花上全是血迹,红白对比,十分刺目。
“无论如何……我都会撑过去的。”她汗湿的鬓发贴在脸颊边,更显娇弱无力,“能有解蛊的机会,已经很好了。”
“想来是上一代第一美人的惨状,让那个老东西退缩了。”夏晚突然闭上了眼睛,汗水滑落到了她眼里,让她很不舒服,可她此时已腾不出力气去擦拭。
忽然有被温水浸湿的帕子覆到她的眼上,替她抹掉了那强烈的不适感。夏晚睁开眼睛,烛火之下,萧国的帝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上的动作却轻柔。
“陛下现在看起来……倒真像见不得我受苦的情郎。”夏晚有气无力地调侃他,那话语听起来像是缠在唇齿间的一点蜂蜜。
萧慎给她擦完了眼睛后将帕子丢回了铜盆中,任凭夏晚那双被水汽浸润后的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陛下啊……”夏晚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捋虎须似的,“您就没尝过情爱?想过风月?”
“若是夏国皇室的人都这样满脑子情情爱爱,我大概知道了夏国国力衰弱的原因。”
直白的言语没有让夏晚脸上露出一点异色,她只是弯着眉眼笑,看起来柔弱又无害,哪怕现在的疼痛已经痛得她快要意识不清:“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而是这世间情爱,是最容易控制人的手段。”
“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羌国的上一任国主,不也折在凤竹公主手里吗?”夏晚说,“老东西的一些丑事,陛下要不要听呀?”
夏国国主被大逆不道地称呼为老东西,萧慎眉毛都没抬一下,他没有斥责夏晚作为一国公主竟对亲生父亲不敬,而是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闲着无事,用来打发时间也行。”
接下来的合作对象和宫中可有可无的美人地位自然不一样,萧慎对夏晚比她刚入宫的时候有耐心得多。
为了分散对于剧痛的注意力,夏晚便整理了下思绪,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上一代的凤竹公主身上用的并非能解开的柔情蛊,而是牵命蛊,母蛊在老东西的身体里,子蛊就在上一代的公主身上。如果老东西死了,所有的公主都得给他陪葬。”
“别的公主虽然被控制了,勉强还能算是锦衣玉食的代价,唯有这位凤竹公主格外倒霉。从小流落在外,颠沛流离地长大,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还得被迫分开……哦,她喜欢的人就是现在病重的羌国国主乐芜。”
夏晚实在是痛得厉害,以至于足够伶牙俐齿的她说话的顺序都有些混乱,几乎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她又不是夏国国主的亲女,不过是老东西倒霉弟弟的倒霉遗孤,为了维持他虚伪的名声强行弄回去的……不过那羌国国主是个狠人,从什么都没有到登上大位,将羌国皇室杀了个死绝。”
羌国和萧国可以说是七国之中皇室成员分支最干净的两个国家,前者在乐芜登基前杀了个干干净净,后者在萧慎宫变后屠了个血流成河。
“心计手腕能耐可谓样样不缺,那老东西便把宝押在了他身上,正好听说凤竹公主和他相依为命过几年,那老东西便决定把人嫁过去,于是运作之下……就有了天下第一美人。”夏晚说着说着便倒吸一口冷气,那子蛊已经爬到了她的小臂上,正在缓缓地向外移动,于是疼痛愈发剧烈,“谁知道那羌国国主……他是个情种啊。”
“他答应那个老东西,只不过是因为凤竹公主在他手里,他怕她出事罢了。”夏晚声音已经疼到微不可闻,但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分明,“所以在那牵命蛊发作之后,羌国国主竟然亲身入夏,然后潜进了夏王宫,一剑要了老东西半条命。”
“呵……”她冷笑着,“要不是母蛊的携带者死了,种了子蛊的人也会跟着一起死,老东西早就去地府轮回了。”
萧慎闻言皱起了眉。
他想起上一次和夏华廷会面提到乐芜时,夏华廷说“乐芜的痴情早晚会害死他”;他想起萧煦曾经提到秋微时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他想起花灯节时,秋微以令牌见他一面,自请入楚的决绝……他和曾经一样,还是不懂。
这世间情爱,为何有叫人舍生忘死之能?
“陛下皱着眉……”子蛊已经爬到了夏晚的掌心,失血过多越发显得如玉一般的掌心上有个黑色的、鼓起来的点在移动,“是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吗?”
“感动?”萧慎不解地反问,他的眼中尽是疑惑,“为何要感动?”
“陛下真是……啊———”
子蛊已经爬到了她的无名指处,从伤口中冲出,死死地咬在母蛊的身上,那已经变成玛瑙颜色的母蛊在夏晚的无名指上扭动着,却始终摆脱不了那个只有两三粒芝麻大的黑点。
“嗤———”
一根纤长的银针自上而下,将子蛊和母蛊都穿透。火折子点燃了那盆浸满鲜血的棉花堆,棉花堆下浸了油的木头燃起熊熊的烈火,银针坠入火中,火舌卷上母蛊和子蛊的躯体,两只小虫子在火中发出尖利的声音,随后被火烧成了灰烬。
萧慎丢出那根银针后,便从旁边拿了纱布和止血药,裹上了夏晚无名指上皮开肉绽的伤口。
夏晚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的唇向上勾起,说完了因为刚刚痛呼而被打断的话:“陛下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当年在宫阙中听闻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感动过的,世间若有一人毫无保地去爱另一个人,何其幸运,又何其难得?只是这世间的爱总是相互,她不可能爱他人胜过爱自己,她只想要活着,好好地活着,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活着。
在夏晚出神的时候,萧慎已经给她包扎完了指尖,他起身俯视着夏晚失血过多的惨白脸颊:“与我合作,玉姝公主最好认清现实。若是公主赢不过夏王,看在我与公主合作过的份上,我会派人为公主收敛尸身。”
夏晚:“……”
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榻上,心里古井无波地想———
连哄人的漂亮话都不会说,放在萧帝萧慎的身上,竟然意外地合理呢。


第219章 破局关键
“小公子,您就别和老爷置气了,开开门吧!”
“小公子,求您开开门吧!”
“小公子!”
闭着的小院门被敲得震天响,门里的人像是听不到似的,不为所动。敲门声响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听着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明显人还没有走。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将自己关在小院里的人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很是清晰,“除非爹将人放出来!”
敲门的人心下一阵叫苦不迭,这对父子当爹的固执,当儿子的更固执,只有他们这些夹在中间传话的下人两头受罪。虽说丞相不会罚人,小公子也待人宽厚,但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天,门里的人还是固执地不肯妥协,并且随着绝食天数的增加,怒气也高涨:“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爹怎———”
愤怒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后续,门外敲门的人吓得差点肝胆俱裂:“小公子!小公子您别吓我,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门里的人还是没有回话,敲门的人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一咬牙朝着门里喊:“小公子您再不回我的话,我就要踹门了!”
门里仍旧毫无动静。
于是在门外急到转圈圈的人终于慌了,他后退几步蓄力,猛地一脚踹向小院的院门,院门晃荡两下,毫发无损———明显是门后有东西挡住了。
踹门行不通,外面的人便绕着围墙走了一圈,选了一处墙体斑驳的,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三下五除二便攀上了墙头,他从墙头翻进去,便见院门的不远处倒着一个小少年。
翻墙进来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他冲到小少年身边,哆哆嗦嗦地去试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他鼻子下微弱的气流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险,他们小公子没绝食饿死!
他先将小少年运到了屋里,然后又将门口堆着东西通通搬开,接着像一阵风一样跑出去,整个府邸里都回响着他的大嗓门:
“来人啦!小公子饿晕过去了!”
闵昀之下朝回来后,面对的就是整个府里乱成一片的景象。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糟心得慌。
国师在朝堂上半退隐,陛下又幼年,作为楚国的丞相,他每天忙得连轴转,朝堂之上的公事忙完了,回家又要面对自己乱成一团的家事,他已经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了。
“出什么事了?”他进来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发现他,他只能自力更生地拦住一个下人询问。
被拦住的人懵了一瞬,这才看清那门口的木桩子原来是丞相本人,他对着丞相行了一个礼,脸上带着急色:“老爷!小公子饿晕过去了,刚刚才请了大夫来看呢!”
“你说什么?明儿饿晕过去了?!”闵昀之一惊,他没想到那孩子说绝食竟是和他玩真的,“这不是胡闹吗!”
明儿刚来府里时,性格乖巧温柔,丞相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他。明儿绝食的这段时间,他不是没撞见过其他下人偷偷摸摸去给明儿送吃的送喝的,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总不能真将孩子饿坏了。
“公子还知道是胡闹!”
一声带着怒气的苍老声音从府门口传来,闵昀之回过头,便见着怒气冲冲的老嬷嬷走进来,那吓人的气势震得已到中年两鬓斑白、遇到大事处变不惊的闵丞相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位老嬷嬷姓徐,名芳舒,是闵丞相夫人从小到大的乳母,闵昀之和他夫人的娘都去世得早,他夫人将徐老嬷嬷当半个母亲看待,他夫人去世,儿子失踪后这么多年,徐老嬷嬷一直在替他打理府内大小事务,人心都是肉长的,徐老嬷嬷也是他极其敬重的长辈。这些年相处下来,他对徐老嬷嬷的性格可谓了解透彻,平时都是随大流一起喊他老爷,只有开解他或者气不过时,才会像很多年前一样喊他公子。
闵昀之问:“您、您怎么来了?”
“明儿才接回来不过两个月,您就把他逼得要绝食!我还能不回来?”
徐老嬷嬷使劲杵了杵自己的拐杖,她将闵逾明从萧国普照寺带回后,这么多年强行提起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过年时大病了一场,闵昀之特意央楚帝赐了一处适合养病的庄子将她送了过去,她的身体才刚有一点起色,便听说他们两父子闹了矛盾,甚至都闹到了绝食的地步,这才急匆匆地赶回来。
她虽说生气,但还是顾及着闵丞相的面子,只质问了一句便收了声:“我去看看明儿。”
闵昀之这些年俸禄和赏赐都砸进去找儿子了,对府里的事不太上心,他的府邸虽大,但却没几个人,徐老嬷嬷一走,丞相府不出事还好,一出事直接乱了套。徐老嬷嬷回来,比起常年当甩手掌柜的闵丞相,大家仿佛是看到了定海神针。徐老嬷嬷也不负众望,一边走一边就将丞相府里最近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将乱成一团的众人的安排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待到身边只剩她和闵丞相后,她才重新开口:“明儿那孩子一贯纯善,您怎么会和他起了这么大冲突?”
“救命恩人!连着两次的救命恩人!”她杵了杵自己的拐杖,在地面敲出沉闷的响声,“就算您再怀疑,就算她的身份再怎么有问题———您也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人家!她有问题那也得等她露出了马脚才能定罪!除非特殊时期、谋逆之案,否则大理寺审查都遵循疑罪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