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夫子一步三回头式的走了。
在严夫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宋兰亭才将目光转到了祝凌身上。
祝凌见势不妙,认错认得无比迅速:“老师我知道错了。”
“你哪有什么错?”宋兰亭端起放在桌上的那一大碗气味古怪的汤药,“就像霜明说的,你这不是遭了大罪吗?”
药碗怼到她面前,漆黑的汤药在瓷碗间打着旋,奇怪又刺鼻的味道呛得人头脑发昏。
“来,把药喝了。”
祝凌:“……”
她委婉地拒绝:“老师,我觉得我已经好了。”
宋兰亭问:“你是医者吗?”
祝凌先是摇头,而后又迅速点头。
“医者不自医。”那碗气味古怪的药被递得更近了一些,“喝。”
祝凌理亏地接过药碗。
她在意识里问系统小白云:“『痛感全失』的技能开启之后,能屏蔽掉苦味吗?”
小白云在意识空间里沉痛地摇了摇头。
祝凌脸上的笑容垮了。
她像英勇就义一样将药碗凑到唇边,只一口,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像是喝了一口调料与中药材的混杂大礼包。
———是用言语都形容不出来的难喝。
宋兰亭看着祝凌快要皱成一团面容,轻笑道:“好喝吗?”
祝凌抬起头来,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震惊,这碗药到底好不好喝,您心里没点数吗?!
“本来药是没这么难喝的。”宋兰亭悠悠道,“但因为放的久了,这药也从好喝变得难喝了。”
祝凌小小声:“老师,我有苦衷。”
她真的不想喝药!
她几乎将抗拒全然地写在了脸上。
宋兰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把住她的脉门:“半碗,没得商量。”
祝凌咬牙灌进去了半碗。
剩下半碗漆黑的药水被她端在手里,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宋兰亭从她手里接过药碗,端着那半碗药走向了角落的香炉,碗里剩下的一半被他泼出去,将袅袅烟气全部扑灭,那微微带着一点甜的、让人略有眩晕的味道突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像是清晨从林间吹来的风。
他拿着空碗转回来,祝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宋兰亭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递过去。祝凌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好几粒半透明的糖块,糖块里还隐约可见桂花花瓣。
祝凌拿了一粒桂花糖含在嘴里,那股古怪又难受的味道终于被压下去了一点。
宋兰亭坐到她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她身上:“说吧。”
刚刚那一点浅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苦衷。”
祝凌:“……”
她在意识里戳了戳系统小白云:“快,帮我想想理由。”
小白云痛苦地拧成一团:【救命!我也想不出来啊!要不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要是一时之间说不出来,不如我帮你想想———”宋兰亭曲起指节在木制的桌面上敲了敲,“蓬莱,璇霄。”
祝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或者燕轻歌……郑观棋。”
迎着自己弟子震惊的眼神,宋兰亭面无表情地问:“是你自己说,还是要我把证据一点点列出来?”
祝凌装傻,因为信息不对等,她实在是不知道宋兰亭掌握到了哪一步,万一她不小心说漏了什么,后面更难补救。
祝凌想了想,还是先避开了和自己有关的问题,她小声道:“燕轻歌是郑观棋这件事,老师知道吗?”
宋兰亭颔首:“知道。”
“老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祝凌下意识地追问。
宋兰亭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但最后,他还是回答了:“五年前。”
五年前……
正是郑氏重新搬回燕京的时间。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宋兰亭反问她,燕轻歌是郑观棋这件事,怀疑的人不少,但能确切而笃定的人却不多。
“燕轻歌身上那块属于郑观棋的玉佩,她面对郑氏嫡脉时的态度,还有……她胳膊上那块陈年旧疤。”
其实更多的是从系统的[剧情人物生平]那里推敲得知的,但又不能将这交代出去。
宋兰亭叹了口气:“你倒是真敢猜,难怪会和那样的人做朋友,药也是他给你的吧?”
这话题跳跃得太快,祝凌只能从愣愣地发出一声“啊”的疑问。
“别装傻。”宋兰亭说,“能让人昏迷数日却对身体不造成任何损害的药,七国之内,我还从未听闻。”
祝凌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是燕轻歌告诉您的吗?”
璇霄这个身份,只真正面对过两个人,一个是燕轻歌,一个是周啸坤。
周啸坤因着制盐一事,估计恨不得将他们的身份保密到天荒地老,绝对不会向外说,所以只剩下燕轻歌。
宋兰亭点了点头:“蓬莱……闻所未闻。”
祝凌只觉得自己嘴里没有吃完的半块桂花糖都开始发苦了,如果璇霄和燕轻歌之间的事情宋兰亭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个绝对是合作对象。
而且,她想起她在羌国那边,光五向她汇报的内容———宋兰亭身边,有不下于明一的高手。
可她与宋兰亭相处了那么久,中间也有些时段兑换过与内力相关的技能,宋兰亭的身边,并没有人守着。
除非……
祝凌将桂花糖用舌尖抵到右边,右边的腮帮子鼓出一块:“我是不是……打乱您的计划了?”
“你觉得呢?”宋兰亭似笑非笑,“现在才反应过来?”
宋兰亭发现面前的人头微微垂了下去,看起来很是内疚自责的样子,配合着苍白的脸色,让他忍不住心软。
“算了……本就是有些仓促的计划,不实施也无妨。”宋兰亭没再追问璇霄的事,“说实话,你有交好的友人,有自保的手段,我很高兴。”
若有万一……他不必再替他的徒弟操心去处。
宋兰亭拿着那个空碗站起来,暂且压下心间的万千思绪:“你既然精神不错,便起来收拾收拾吧。秋狝已经结束,我们也该返程了。”
“你那个友人———”他说,“过几月若是闲来无事,便让他来燕京看看你。”


第118章 再入普照寺
直到坐上了返程的马车,祝凌也没弄明白宋兰亭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让璇霄来燕京看他?
为什么非要过几月才来呢?
是因为这几月间,有什么必须要避开的变故吗?
祝凌想不出原因,马车又颠簸,她的目光落到了马车里的另一人身上。
因为她昏迷了好几天的缘故,书院里的先生们一致不同意她骑马回学院,所以她只能坐马车返程。为了避免她无聊,也为了照顾书院里另一个体弱的人,所以洛惊鸿也被塞到了马车里。
此时,洛惊鸿虽然手执着一册书卷,但明显心不在焉。
“洛兄!洛兄———”祝凌喊了几声,“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洛惊鸿被她的呼喊声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拽回来:“没、没什么。”
“可是你的书拿倒了。”
“啊?!”洛惊鸿大惊失色,连忙去看手里的书,却发现他的书页并没有拿倒。
“乌兄,你———”
“从我们进马车已经一个时辰了。”祝凌说,“洛兄手上的书,只翻了一页。”
在藏书阁的时候,祝凌也是见过洛惊鸿读书的,和现在的效率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洛惊鸿脸上漫出一丝薄红:“是我太过心不在焉了。”
“洛兄哪是心不在焉,简直是魂不守舍。”祝凌道,“也不知何事让洛兄这样牵肠挂肚,连书都看不进去了?”
系统小白云在意识空间里也跟着连连点头:【对呀对呀!】
最开始祝凌开启一个月夜以继日疯狂学习的时候,小白云就注意到了祝凌隔壁的洛惊鸿,它那段时间的日常就是担忧他们两个谁会先挂,所以洛惊鸿也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洛惊鸿垂下眼睫,对刚刚的话题避而不谈:“这次秋狝,乌兄没有参加,着实是有些可惜了。”
祝凌:“……”
他这样一说,她反倒不知要怎样接话了,因为“乌子虚”虽然不在,可乐凝在,璇霄也在。
“我素来觉得自己学问不错,但这次与七国其他青年才俊交流切磋,才发现我仍有短板和不足。”洛惊鸿将书合上,“就像骑射一道,我始终是比不过他人的。”
他在骑射一道上投入的精力不比他在读书上少,可却不像读书一样效果斐然,在猎场上遭了刁难的时候,竟没有全然的把握,而有人替他解了围,他竟然连当面道谢的勇气都没有。事后虽然也补递了拜帖,但始终有些遗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些什么。
“洛兄,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有人善文,有人善武,能在某一方面做到极致,便可称为大家。”祝凌笑道,“若是洛兄只因某一方面略逊于人便愁眉不展,那天赋平庸的人岂不该羞愧不已,掩面遁逃了?”
“我并非那个意思。”洛惊鸿斟酌着回答她,“我只是觉得若付出了努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难道不是一件憾事吗?”
“确实是件憾事。可是,若不努力去做,难道不会后悔吗?”
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努力去试一试,后悔自己为什么退缩,后悔自己为什么害怕失败……人总是会在无力的时候设想另一种可能,如果不去试一试,到头来,那些后悔堆积在一起,只会剩下无穷无尽的不甘心。
那远比“憾事”更可怕。
“乌兄说的倒也不错。尽过全力,就没什么好遗憾了。”洛惊鸿腼腆地笑了笑,“是我想岔了。”
他掀开车帘,想透透气,却冷不防地听见一句———
“说完了?”
洛惊鸿愣愣地,下意识地回答:“说完了。”
曾烈突然盯着洛惊鸿,看得他莫名其妙,甚至怀疑他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灰尘之类的脏东西。
洛惊鸿问:“曾夫子,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曾烈脸上露出一点头痛的神色,“……算了,你和乌小子一块儿去吧。”
“曾夫子,您要带我们去哪儿?”祝凌目光也从那方小小的车窗里投出来,“我们不和其他人一起回书院吗?”
应天书院的队伍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所有人都向右拐,只有他们这辆马车向左拐。
“你先不用回去。”曾烈驱赶着马车的马换了一个方向,“先和我去个地方。”
洛惊鸿接上祝凌的疑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呢?”
“问那么多做什么!”曾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自从他来了应天书院,就一天天和鸡妈妈带小鸡似的,想他叱咤风云的一代剑客,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样一个局面呢?
洛惊鸿乖乖地闭嘴了。
祝凌也没再说话,只是在意识空间里熟练地拉出了系统地图,然后看着他们马车前进的方位,微微皱起了眉。
曾烈带着他们的马车改道,远离了应天书院的队伍后,就开始像严夫子一样唠唠叨叨了:
“我真不知道兰亭是怎么想的,非要我带你去普照寺。那里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大和尚,还有奇奇怪怪的签文。他们说话七弯八绕的,不是‘天机不可泄露’就是‘阿弥陀佛’。”
他吐槽道:“你们去那儿,不知道是去晦气还是找晦气。”
“您都这样不情愿了———”祝凌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道,“还要带我们去啊?”
曾烈翻了一个白眼:“我答应了的事,自然要做到。”
等马车赶到了普照寺的门口,曾烈勒马,催促着他们从马车里下来。
祝凌和满脸茫然的洛惊鸿,一起站在了普照寺的面前。
这间普照寺比萧国那间位于偏僻郊外的普照寺要宏伟得多,红墙黛瓦,烟火缭绕,隐隐还有钟声和诵经声。
曾烈领着他们从正门进入,有生得白净讨喜的的小沙弥迎上来,口称“阿弥陀佛”。
曾烈拦住了他,问道:“请问小师傅,看签文的那间大殿在哪?”
小沙弥双手合十:“请问施主可是姓‘曾’?”
曾烈点点头,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
那小沙弥了然地点点头:“施主请随我来。”
他带着他们一行三人绕过中间的佛殿,又绕过右侧的偏殿,然后翻过一座小坡,方向越走越偏僻。
洛惊鸿皱着眉,小声问:“我们这要去哪儿?”
曾烈听到问话,转过头,语带疑惑:“你怎么还在这里?”
洛惊鸿:“???”
不是曾夫子你把我带过来的吗?
“本来是想让你自己在大殿里转转,看能不能寻到个人开解你或者你自己转过弯来。现在……嗐,算了———”曾烈嘀咕道,“反正去一个也是去,去两个也是去,没差多少。”
“对了!”他一拍脑袋,“我也不用陪着你们去啊!兰亭说只要我把你们送到普照寺就行!”
他挥了挥手,转身就向外走:“我在普照寺门口等你们,你们速去速回!”
洛惊鸿:“……”
祝凌:“……”
这时,两人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涌现出同一个念头———他们这位夫子,真的靠谱吗?!
靠不靠谱他们两个是不知道了,只能跟着前方的小沙弥往前走,穿过七弯八拐的小道和花木,到了一座大殿前。
这座大殿与其说是大殿,倒不如说是一间江南水乡的宅邸,白墙青瓦,在林荫之间层叠错落,一排低矮的梅花树长在一起,似乎被当成了大门。
小沙弥就在这排低矮的梅花树前停住了脚步:“小僧只能将两位施主送到此处,两位施主只需绕过这梅花门,向前走便可。”
祝凌和洛惊鸿都向他回礼:“多谢。”
那小沙弥对他们点了点头,便消失在来时的路上。
祝凌看了看那还没开花的梅树,转过头来对着洛惊鸿说:“洛兄与我一同进去?”
洛惊鸿颔首应允。
两人一同绕过那扇梅花门,门后的空地上种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银杏叶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地金黄。
祝凌踩着金黄的落叶穿过空地,迈进了大殿的正门。殿内的佛像有近五米高,奇怪的是,金身只塑了一半,露出半边石质的内里来。
那佛像的下方,立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和尚。他穿着袈裟,背自然而然地驼着,脸上的皮肤褶皱得厉害,能看到大块大块的老年斑,但一双眼睛却不像平常老人那样浑浊,而是清亮的,像垂髫的孩童。这样奇怪的组合非但没显得矛盾,反而淡化了他脸上老年斑所带来的可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