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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使大人在哪里,段锦就在哪里。不光议事堂他进得,听说节度使大人的书房,能够不通禀直入的,整个叶家堡便只有段锦一个人。
或者干脆说,整个邓州就只他一个。
如今,想与段锦亲近的可不是只有他。
段锦显然乐意和他亲近,段和岂有不从。
两人相携到了段锦的住处,正碰上叶碎金房里一个丫鬟抱着个包袱来找段锦:“主人叫我们给你缝的衣裳。快接着,好沉呢,累死我了。”
包袱不小,段锦忙接过来。
府里的秋装前阵子才刚配发下来的。段和虽然是亲兵,不算是府里的人,因看到很多仆从穿了新衣,也知道。
这送来的,显然是额外的待遇。
他打眼瞅着,段锦显然很习惯于这种超规格的待遇。他根本就没问“怎么又有衣服之类的”,反而是问:“怎是你来?秋秋呢?”
这丫鬟年纪小些,秋秋比段锦大几个月,当年和段锦一拨学的规矩,一起长大,十分熟稔。
秋秋虽已经是叶碎金身边的大丫鬟,但往日里给段锦送东西,都是她亲自过来。
小丫鬟笑嘻嘻:“秋秋姐订亲了,这几日都在躲羞呢。”
段锦吁了口气:“她定下来啦?订的谁家?”
“就是小亮哥,秦管事儿子。”
“那很好啊,阿亮办事很稳妥,以后定也能做个管事。你且等我一下。”
段锦给段和道个罪,匆匆先进屋去,拿了个荷包装了些碎银:“我随个喜,给她买糖吃。对了,她什么时候发嫁?”
“说是明年这时候。她再带我们一年。”
“那你告诉她,到时候我给她打个大银镯子,粗粗的,给她添妆。”
小丫鬟捏着荷包脚步轻快地走了,段锦才请了段和进到房里,炕上坐。取了小食与酒招待他。
段和打量这屋子,收拾的十分齐整,柜子箱子还包着铜角。
便是管事的房里,也就这样了。
且他四下看看,更是看出来:“你一个人住啊?”
旁的屋子敞着窗,都能看出是几个人合住的。
段锦眉飞色舞:“是,我可不一样。我可是在主人膝前长大的。”
刚才在军营,明明冷面冷口,气势凌厉,年纪轻轻便能镇住许多成年汉子。现在偏作少年清扬天真模样。
段和都看得明白。
因叶碎金也不过二十岁年纪。
十七八岁的少女和十二三岁的男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二十岁的女子和十五岁的少年郎差距就没那么明显了。
尤其段锦身量高,显然衣食用度都好,那身板结实矫健,从背后看着宽肩窄腰的,完全是成年男人的体格了。
这许多超格的待遇必会引人羡慕甚至嫉妒,难免有不好的话出来。
但单看段锦这份维护叶碎金的用心良苦,段和就觉得叶碎金偏疼这少年,值得。
段和也不说破,只和段锦斟上小酒,在窗边对酌。
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就是轻松。
“我年纪小,哥哥不必与我客气,唤我阿锦即可。”段锦道,“一直想问哥哥,在方城之前,可曾上过战阵?”
“剿过匪。”
段锦眼睛亮起来:“我就说,看着就能看出来哥哥不是生手。”
段和也必须骄傲一下:“好歹我们是宣化军出身的。”
可不是什么杂牌军,是前朝的正规军。
段锦便与他复盘方城之战,分析当日情况。
说到方城之战,段和拍案道:“我须得说一句,咱们大人当真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是她头一次领兵实战吧?我与咱们几个宣化老兵早就叽咕过,每一步的安排,几没有错处。若有,那是下边人没经过战阵,初战心慌,绝不是大人的问题。”
段锦比听到自己被夸还高兴,俊脸生辉:“那当然。”
两人用小食、餐碟、酒杯摆出地形,细细复盘起来。足足聊了半个时辰还多,十分畅快。
待离开时,段和已经和段锦勾肩搭背:“改日去我家里,让你嫂子炖只鸡,我招呼几个兄弟,咱们一起喝一个痛快。”
因是在叶府里,便连段锦也只敢小酌,并不敢喝醉的。
段锦眉眼带笑地答应,还包了点心让他带回去给孩子。段和也不推辞,笑着道谢接了。
段锦送他到叶府后门,段和感叹道:“邓州眼看着越来越安稳红火了,大人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就更稳了。赵郎君早点回来吧。”
天色昏了。
段锦借着门檐的影子藏住情绪,只笑捶了段和肩头一拳:“不劳你操心。”
段和哈哈:“也是。”
拿着亲兵的饷,操着节度使的心。
段锦独自回房里收拾杯子碟子。
方城之战其实叶碎金早给他复盘过。兵书上的许多东西就是要这样才能落到实处。
但叶碎金的视角完全是指挥者的视角,所以段锦才找段和再复盘,从底层兵士的视角再反复推演分析得失,果然还是很有帮助的。
那些文字的东西,理解得更深刻了。
打仗,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段锦的好心情都被段和临走前的多嘴给破坏了。
叶碎金自绝生育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本家血亲之外,就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知道。段锦和秋秋就都是贴身的人。
想起段和的话,段锦的心情矛盾极了。
难过叶碎金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女人都是想要孩子的,是吧?
但叶碎金不会给赵景文生孩子,他的内心深处又有种隐秘的庆幸。
要不然,主人和赵景文生下了小主人,他到底是喜爱小主人,还是厌恶小主人呢?
光是这么想,都觉得好生令人苦恼。
幸好,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赵景文现在在哪呢?
段锦甚至有点希望,这个人最好就不要回来了吧。
不是有那种赘婿私自跑掉的吗?小时候就听说过。赵景文怎么不跑呢。
啧。
叶家军新兵第一次大考场面相当相当壮观。
一千多条汉子都打着赤膊,排队轮流考核。青衫的老兵负责考试、巡逻,文书们登记。
人虽多,却也井然有序。有吆喝声、训斥声维持秩序,又常有喝彩声或是起哄声响起,场面热火朝天。
身上有军职的叶家人几乎都到了。
年轻郎君们尤其兴奋,因叶碎金许了他们可以先挑人,看顺眼的就可挑走做亲兵。当然,要等三次考核都通过录正之后,不过现在可以先甄选。
除了叶三郎一如既往地沉稳,其他如四郎五郎诸人,各个瞪大眼睛,摩拳擦掌,定要挑些好苗子,先登记下来,不能让旁人抢了去。
叶碎金一身戎装行走在队列之间,腰肢收束,配着长刀,衣摆在风中猎猎翻动。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军汉们就赶紧挺直了腰背。
诸人跟在她身后,也四处扫视。
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令叶四叔心中翻涌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他看看走在前面的叶碎金,虽是女子,却身姿矫健,腰背挺拔。
这是邓州叶家的掌家人。
邓州节度使。
她还这么年轻!有无限未来!
叶四叔不由又骄傲又心酸,又有股子豪气充塞着胸间。
第37章 滋生
新兵第一次考核十分严格。但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被刷下去的人百不足五,九成半的人是合格的。
入伍第一个月训练的全是武艺和体能,考核标准也简单明白, 石锁能举多少下, 弓能开几石……合格还是不合格都一目了然。做不得假也没有通融。
叶家军说了管吃饱, 军营里果真就是管吃饱的。便是不合格被刷下去的人,这能吃饱饭又高强度训练的一个月也结实了许多。
被刷下去自不免垂头丧气。好在,当不成兵, 也还可以做军中民伕,照样有饭吃。只不像当兵的除了行粮之外还有坐粮。
听说, 节度使大人日后还要选亲兵, 亲兵的待遇更好。
第一次考核通过的人,尤其那些考核为优等的,不免心里就热起来了。这三天,大家议论的最多的便是能不能入亲兵营和亲兵营的待遇。
待第三日考核全部结束, 晚饭竟然有肉!
大家的心里更热乎了。
别说他们,连叶家人的心里都是热乎的。整个叶家堡都热腾腾的。
毕竟, 便是连街头卖菜的王阿大、替人浆洗衣服的赵四婶和打更的李五叔这等小民也知道,他们家节度使大人手里的兵越多, 邓州就越安稳,日子就越踏实。
如今进入八月,闲了下来, 穰县县令孙向学送了拜帖过来, 初八这日准时上门拜访。
叶碎金还以为他有什么事, 结果他是来建议重修宣化节度使府的。
简单地来说, 就是来拍马屁的。
叶碎金当然不吃这一套, 直接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也简单:“不吉利。”
那个年轻的节度使身死兵散,当真不吉利。
孙向学脸当时就僵了,连连道罪。深觉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不料叶碎金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孙令……十分精通官场衙门里的事务吧?”
孙向学被她的眼神盯得发毛,深深后悔不该多事来拍这个马屁,讷讷道:“衙门事务,乃是下官本分……”
“那好。”叶碎金很高兴,“孙令帮我跑一趟京城吧。”
孙向学:“……”
真的,真的不该多事来这一趟的!
孙向学强行镇静道:“下官乃是一县主官,按律不得擅离任……”
叶碎金不在乎:“前魏的律了吧?”
孙向学:“……”
孙向学离开叶家堡直奔了内乡县去了,找内乡县令诉苦。
内乡县的何舟怪道:“你去叶家堡做什么?”
“咳……”孙向学不好说自己撇下他一个人去拍叶碎金马屁,搪塞,“我不是缴粮缴得晚嘛……走动走动……”
都是官场老油子,谁还不明白。何舟心下顿时雪亮,只不与他计较罢了,问他:“究竟让你去京城何事?”
孙向学苦着脸:“让我去找天子讨东西。她没与我说具体讨什么,只说是过冬的东西。你说说,这才跟天子讨了官做,怎么就敢又开口要东西?”
何舟:“……”
我们刺史大人这脸皮厚度和胆量都可以。
“你放心。”何舟劝慰他,“从邓州到京城其实没几天路。路上一些宵小、乱兵,百姓怕,咱们大人必然不怕,自然管你平安。”
孙向学也不是不知道。但只要出远门就有危险,再怎么样都没有好好待在邓州安全。
不由唉声叹气。
何舟问:“赵郎君那边怎样了?我听说他出了邓州?”
“是,他往襄州去了。”孙向学道,“上一次送消息回来是八月初一。砍了一些人头,又追去外面。他这一去,我这边踏实多了。”
何舟问:“也该回了吧。”
孙向学还在忿忿他要出公差的事,把手一袖道:“关我们什么事。”
此时此刻,赵景文正在咀嚼干饼子。
他们轻骑而出,重机动性,没带那么多辎重。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现在都是因地就食,或者跟当地人家买,或者干脆从别人手里抢。
“别人”主要指的是乱兵。且有乱兵游逛的地方,治安已经不必指望了,许多宵小也跟着作乱。若是不管,再发展下去大概就是方城的模样了。
他们这一路过来,杀了不少乱兵,且又不扰民,不劫掠,附近百姓发现后,纷纷取出家里藏的粮食来感谢。
项达过来跟他说话:“该回去了吧。”
昨天叶满仓也问过什么时候回去。攒了不少人头呢,送回去,怎么也能挣个陪戎副尉了吧。
此时,便看出来人与人的不同。
若这趟带队出来的是叶三郎,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三郎必会毫不犹豫地打道回邓州。
但这次出来的是赵景文。
赵景文还不想回去。
这一趟出来,原也没多想,想着囿于身份,叶家堡不给他发展的空间,那就在外面多杀敌多立功。
只是真到了外面,却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虽然在叶家堡,妻子非常慷慨大方,供给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在大家伙的心里,他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叶家亲族、门客,甚至体面大些的家将,对他都只是个面子情,并不真的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也曾跟着在方城作战,勇猛不输旁人,可也只是服从调度,听从指挥。
是许多人中的一员。
这是第一次。
虽然叶碎金只给了他一旅人,可这一旅人实实在在地听他调度,遵他号令。
握拳的时候,手心里都有强烈的力量感。
让人浑身悸动。
可如果回去,回去叶家堡……
“郎君?”项达疑惑地看着他。
赵景文沉默了片刻,把嘴巴里的饼子咽下去,招呼叶满仓:“满仓,过来一起说话。”
叶满仓过来了:“郎君?”
两个人都在毡毯上坐下,俱都以为赵景文是要交待回程安排了。毕竟也出来大半个多月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满仓,你说,”赵景文先问叶满仓,“咱们送回去的人头,够不够给你个陪戎校尉的?”
叶满仓手一挥:“校尉有点悬吧?副尉我觉得可以想想?”
赵景文又问项达:“够不够你从仁勇校尉升到御侮校尉?”
“想啥呢,那肯定不够。”项达直笑,“越往上越难升。”
赵景文也笑了。
叶满仓更是羡慕:“你都已经是仁勇校尉了。”
他还什么都不是呢,只是个家仆管事而已。要有官身才有出路,子孙才能改换身份。
赵景文笑着笑着,敛了笑意,抬起了眼:“那如果我们不回去呢?”
项达和叶满仓都愣了:“啊?”
“不回去?”
“咋个不回去法?”
项达忽地惊起:“郎君!郎君你不是想、想落草吧?”
赵景文含笑道:“我妻子是邓州刺史,使持节,都督邓州。我怎么会落草?”
项达的心才放下来。
叶满仓眨眨眼:“那,郎君不会是想……单干?”
项达的心又悬了起来。
赵景文他是个赘婿。赘婿卷了妻家财物跑路的也不是没有。
“我怎会背叛我娘子,那不可能。”赵景文想也不想地说,发自内心。
项达和叶满仓面面相觑,一起问:“那郎君的意思是……?”
赵景文盯了项达一会儿,又盯了叶满仓一会儿。
“回去,叶家堡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出头?”他说,“照我对我娘子的了解,下次再有事,必会挑一些上次方城没有跟去的人去立功。满仓说不定有机会,也说不定没有,毕竟叶家堡人这么多,轮不论得到你还两说。老项啊,你大概是去不了。得给别人机会,要不然有人旱有人涝。我娘子这节度使,岂能担个用人不公的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