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僵了。僵到了他和章洋难以并存的程度。如果章洋正确,他就是抗拒运动,就是理应踢开的绊脚石。如果他正确,章洋就只能是胡作非为,就只能威信扫地,从此无法再在这个队工作下去。那么,究竟谁正确呢?这一点他在内心里早就做过无数次衡量掂量……这就是说,章洋的垮局已定。除了灰溜溜离开七队以外,他没有别的路了。
但是,这对章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总要给人以改正错误的机会,何况这种错误并不能完全算在他个人的账上。
如果章洋的错误在于夸张、过火、大帽子压人,置人于死地;那么,他就更应该注意分寸,适可而止,与人为善。
沉默了很久,他蓦地站了起来,立得直直的。他觉得全场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他又听到许多女社员“哎斯大依卜拉维吾尔人特别是妇女叹息时爱说的一句表达惋惜的话,有时作“斯大”。”的叹息。有一个老年妇女的类似哭泣和呻吟的声音,像是胃病的严重发作,这个痛苦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
章洋掏出了手绢,擦了擦额角和手心,他被自己的强硬斗志所感动,他满意于自己的威风与狠辣,原来给旁人扣政治帽子能带来这样大的快感,他过去怎么不知道呢?他宣布:“现在请尼牙孜同志发言。”
这就是章洋谋划已久的“小突击”。用一个形象化的说法,又叫做“有枣三竿子,没枣三竿子”。据说,在运动初期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打掉四不清干部的气焰(如果对方并非四不清干部呢?)。而且,用这种办法能发动群众!
明白了,有人认为,群众跟的是气势,是嗓门,是帽子,不是真理。
对于这种凡干部皆不清的性恶论和建立在这种人皆有罪的理论上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突击,尹中信已经表示了不能同意。当然,他也无法彻底否定这种做法,因为这根打枣树的竿子并非来自章洋。
在发生尼牙孜被打一事以后,尹中信是这样交代给章洋的:“要调查清楚,不要偏听一面之词,如果他的挨打确实带有政治报复的性质,当然要严肃处理。”
章洋抓住了“当然要严肃处理”几个字,而把尹中信提出的前提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他召开了这次“小突击”会议。他还有一种心理,开晚了会被领导制止住,他所欣赏的这种挥竿打枣的活动也就不能在他的治下举行了,那将造成多么大的缺憾。他知道咱们的领导是很强势的,但是他也知道越是强势的领导越忙碌,他们不可能代庖一切,如果你自己坚持,如果你的斗争气势饱满,如果你的呐喊的声音足够响亮,领导完全可能跟着你走,至少是默认你所做的一切,从此你也就成了大拿,成了顶梁柱。不是每个人都当得成列宁、斯大林、晁盖或者宋江,但是你总该以斯维尔德洛夫、日丹诺夫、林冲与武松为榜样。林冲对王伦展开小突击,是他自己的决策。武松血溅鸳鸯楼,也是他姓武的大突击。所以他章洋说开就开,根本不通知领导。章洋这种易于偏执的人的特点是他下要运动群众,上要带动、推动,说明白了就是挟持领导。领导对一个小小的伊力哈穆能说什么,还不是得听你的?领导要说话吗?好的,我给你起草讲稿,您照本宣科还不行吗?
谁知道,宣布开会之时,尹队长和别修尔组长进来了,坐到了后面黑影里。这使章洋皱了皱眉,似乎胳臂上被拴了一条绳子,绳子的一端捏在坐在后排的那两个人手里,使他觉得不能举动自如。但另一方面,他告诫自己更要精神抖擞地把打枣活动开展好。
可惜,尼牙孜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一句话重复好几遍,令人生厌。在章洋面前,尼牙孜口若悬河,妙语生花,他不愧是用舌头攻占城堡的好汉。而现在怎么是这么一副窝囊样儿?其实,这也不奇怪,货卖与识家。赏识唤醒着灵感,而怀疑与打量扼杀着才能,这是个人与世界互动的定理。这条规律对于尼牙孜是分外有效的。
“完全是胡说八道!”尼牙孜说完以后,从最后排站起一个人,他大声说。他就是艾拜杜拉。“你说是我打了你,请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什么打的?怎么打的?有什么证人?既然是我打的,你为什么对救了你的新生活大队的民兵排长却说是自己摔的呢?再请问社员同志们,尼牙孜您也说一说,我打过人吗?说谎也总要沾点边儿呀!”
章洋一怔,本来,他已经布置了何顺把艾拜杜拉找到一边去个别谈话的,这个该死的何顺怎么又把他放到了会场上呢?
尼牙孜定了定神,这些问题他倒是事先进行了多次准备,他说:“是你打的我。就在前天晚上,天黑以后,可能是九点多,也可能是更早或者更晚,你一鞭子抽倒了我,跳下车来照着我鼻子就是一拳,打得我鼻子出了血,门牙也活动了,我疼得昏了过去,昏了以后你还怎么打我我也就不知道了。那是在新生活大队过来一点那个坟圈子边上,旁边一个人没有,真有人,你还敢打吗?至于新生活大队的民兵排长,他是你的朋友,我敢告诉他是你打的吗?不信问问马厩的饲养员,那天你是不是回来得特别晚?为什么回来得晚,就是因为你打了我?”
“好!”章洋心里暗暗赞道,“像这样还差不多,再像刚才那样窝窝囊囊,可要把人急死!”
尹中信动了一下。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拿着那张纸似乎在犹豫。后来,他把纸又夹到了笔记本里。
“我再问问您。”艾拜杜拉问道,“那天我赶的哪辆车?拉的什么东西?套的几匹马?”
“拉肥料嘛,胶皮轱辘车嘛,两三匹马嘛。”尼牙孜顺口回答。
“错了!恰恰那天我没有去拉肥料而是给大队拉的胡麻渣。套的不是胶皮轱辘而是四轮槽子车!”
“天那么晚了我哪里看得清!”
“你要老实一点,”章洋指斥艾拜杜拉说,“到底是你审问他还是他审问你!”
“谁有问题就应该审问谁!”伊力哈穆实在忍不住了,他参加了一句。
“社员同志们,章组长,他是在彻头彻尾地撒谎!”艾拜杜拉有些激动地放大了声音,“我那天回来根本不是九点多,平常,我出车早,下午四点以前就回来了,那天因为出了点事故,耽误了一些时间,天也不过刚黑,时间最多六点,怎么会是九点左右!”
“我又没有表!也可能是六点多吧。”
“不可能,”米琪儿婉忍不住发了言,“新生活大队的民兵排长把你救到医疗站的时候我在场,那时候已经有十点多钟了,你脸上的血还没有凝固呢,再说,你要真是昏倒在雪里四五个小时,恐怕也早冻出毛病来了!”
“我……我……”尼牙孜支吾了。
“还有一个问题。”艾拜杜拉说,“我已经了解到,你是昨天清晨天刚麻麻亮离开新生活大队医疗站的,不到六点钟,路上,你搭的察布查尔奶牛场的便车,也就是说,你六点半左右已经回了村,但是,直到九点你才回的家,这以后才传出来什么挨了我的打的瞎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老老实实讲,你到谁那里去了?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栽赃给艾拜杜拉?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伊力哈穆问道。
“这个,我这个……”尼牙孜完全支持不住了。再高明的舌头也经不住事实的打击。
会场活跃起来,社员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一个妇女大声喝斥她的孩子!“好好坐着,别乱吵!听着点儿!尼牙孜泡克又出洋相了,有意思的很呢!”她的话说的声音太大了,口齿又清晰,惹得全场笑出了声。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也都笑了。
幸亏章洋听不懂民族语言,否则他如何支持得下去?言语不通,大大地便利了章洋我行我素,胡干硬顶。
“我伤还没好,我头昏……”尼牙孜向章洋告饶。
章洋阴沉地站了起来。他先用手势止住了大家的说笑。然后,他用一种非常冷酷的声调向伊力哈穆说话,他汲取方才叫伊力哈穆站起来时险些下不来台的经验教训,他不再高声叫嚷,尽量用一种阴冷的调子来增加自己的话语的分量。他说:
“你也太猖狂了!你应该明确自己的身份!看清形势!你要顽抗到底吗?你至少要想想你的老婆和你的女儿!我们的几百万人民解放军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公安局、法院、劳改队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不想想?现在,不准你发言,艾拜杜拉,也不准你发言反扑!你们竟在今天的会上继续打击和迫害尼牙孜同志!你们只有死路一条!”章洋终于没能再控制住自己,他又大叫起来,“现在是自由发言,批判伊力哈穆!”
章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提醒伊力哈穆注意自己的身份,他等于已经释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他有足够的理由把伊力哈穆彻底压倒了,倒、倒、倒……他又快乐又急躁,他几乎是念念有词了。
没有人出声。
按照扎根串联的办法,根据“根子”尼牙孜的推荐,为了准备当晚的小突击,章洋自己并让何顺和萨坎特分别找了一两个积极分子或培养作积极分子的对象谈了谈,动员他们批判伊力哈穆,他们也都点了头。但是,事到临头,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方面因为时间太紧迫,一方面也因为章洋有一个估计,他认为只要一公开突击,在会议上一让伊力哈穆站起来,一般规律,总会有几个人一拥而起把“批判”倾泻在他的头上。他没有十分重视会前的发动积极分子的工作,如今,竟真的没有人说话。
他没有慌。停了停,他自己又讲上一段:“这个伊力哈穆的态度……”他开始讲了起来。在农村主持这种无人发言的会他也有经验,遇到这种情形他一面不断地喊着:“谈一谈,随便谈,”一面不停地隔一会儿自己讲上一段,不管前后重复也好,前后矛盾也好,前后毫不相干也好。最后,他仍可以作一个会议的总结:“今天我们的会开得不错,由于时间的关系发言不太普遍……”如此这般,功德圆满,在他运用这套办法来度过会议的后半部分的时候,尹中信站了起来。他尽量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向煤油灯走去,走到章洋身边,他递给章洋一张纸。然后,他连忙退了回去。
章洋不快地、懒懒地打开了纸页,他把纸页放到了自己的眼前,看了几个字,他的脸色变了。纸页上是这样写的:
老章,今晚新生活大队工作组汇报过了,他们已掌握了你队尼牙孜挨打的详情。所谓队长指使其弟弟打了他云云纯属捏造。容会后再谈。
尹即时
章洋看着这张纸,头一个反应是暴怒和不信。新生活大队从哪儿来插上一杠子!他们从哪里了解尼牙孜挨打的详情?脱离开爱国大队七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大局,你怎么可能查得清尼牙孜的挨打?简直是莫名其妙。伊力哈穆嫉恨尼牙孜取得了我的信任,指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事实证明艾拜杜拉那天就是天黑以后才回来的,这样合乎逻辑,堪称四清与反四清斗争的极富典型性的事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尼牙孜挨打一事难道还有别的说法?难道还可能有别的说法?尹中信怎么这样轻率,这样偏听偏信。听上几句话就当真写这么个条子来,真叫人生气!
继而,他的脑子乱了。如果尼牙孜说的是假的而尹中信写的是真的呢?为什么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他们态度是这样强硬?为什么尼牙孜突然对答如流突然又吞吞吐吐,这样不稳定?为什么他们反而向尼牙孜提出一系列问题,问得尼牙孜狼狈不堪?我的天,如果真是这样将把他章洋置于何地?他仿佛听到了伊力哈穆的胜利的笑声,他仿佛看到了尹中信、别修尔在指责他,何顺他们在指责他,他将怎么有脸再到大队或者公社开社教干部的会议……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章洋头发胀、眼发花、喘气发紧的时刻,从会场的一角缓缓地站起了一个人,他衣着整齐,气度雍容,黑胡须留得颇有风采。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惶惑的、驯良的、带几分傻气的笑容,他半伸半曲地抬了抬手,非常守规矩地问道:“我有几句话要说,可以吗?”
章洋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个已经极大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的人,觉得很面熟。他问玛依娜尔:“这是谁?”
“库图库扎尔大队长嘛!”玛依娜尔说。
“我们通知他来开会了吗?”
玛依娜尔耸耸肩。
“自己来的吧,”萨坎特说,“他户口在这个队,他算是这个队的社员嘛。”
章洋点点头。他听着库图库扎尔说话的译文。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在这个会上说什么,和伊力哈穆老弟一样,我们在这个运动中,是被审查、被批判的对象。但是在这个会上,听了章组长的讲话,我很激动、很受教育,我好像在夜雾中看到了光亮,在风雪中找到了炉火。我心里暖烘烘的。我们这些人,犯了四不清的错误,怎么办呢?执迷不悟,行吗?对抗到底,行吗?消极悲观,徘徊观望,行吗?都不行。都不好。只有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低头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伊力哈穆是一个不错的同志,他当队长也有一定的成绩,但是,成绩并不能掩盖错误,长处也不能掩盖缺点。正如人们说的,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我知道,您不承认自己是四不清干部,您不愿意承认。但是,不承认是不行的。难道在毛主席提出四清以前你就清清的了?您就那么高吗?您就那么纯粹,您就那么了不起?难道是毛主席提错了?随便举一个例子。难道您没有在社员家里吃这吃那?这就是多吃多占。当然,您并没有这样说,您没有说:‘我是队长,若不好好招待我就要把你们如何如何……’请问,哪里有这样的葫芦脑袋这样说话呢?但是,社员为什么招待您呢?他们尊敬您,他们希望获得您的好感,因为您是队长。难道您在每家喝的奶茶、吃的拉面都交够了粮票钱票?不,您没有交的,这就是多吃多占,这就是经济上不清。算了,何必要由我说呢?您的事情您自己知道。包括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我们应该严格要求自己,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不要对自己留情,不要怕丢面子,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没有进步,就会变修。听到批评应该高兴,哪怕只有百分之五正确的批评也是值得欢迎的。这就是我们应该采取的态度,这也是章组长所教育我们的。可是您,伊力哈穆同志,伊力哈穆队长,伊力哈穆兄弟,您为什么要顶牛呢?您为什么把自己摆在一个特殊的地位,不准审查,不准批评呢?不,这是不好的,这是很不好的,这真正是不好的。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至于谁打了谁了,尼扎洪如何如何了,这是次要的问题,我们今天开会不是为了帮助尼扎洪,也不是仅仅为了一个打人的事情,打人是不好的,被打的人是疼痛的,今后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搞好四清,在章组长和各位干部同志的领导下,学习工作,胜利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