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我是说,粗鲁地讲,有钱的康奇斯先生已经力不从心了,但是他……我们是不是可以说……看见别人做爱还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我又一次偷偷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无休止的矛盾之中,无从得知他真是力不从心还是威猛依然。
“但是她们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挑逗的表示?”
“有暗示。我后来弄明白了,的确有暗示。”
他走开去,又端来两杯杜松子酒。
“你早该提醒我的。”
“我提醒过你的,老伙计。”
“话不是讲得很明白。”
“你要知道,我们在列夫卡的山顶上采矿的时候,每逢有新工人空降下来,赞——赞·菲尔丁——是怎么处置他们的。直接派他们去干活,不做任何提醒,也没有任何说教。只说一句‘小心点’。”
我不喜欢米特福德,因为他愚钝而卑劣,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个漫画式人物,是我的某些特质的延伸。在他皮肤上看得见我自己患的绝症。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患了妄想症,怀疑他又是一个被用来考验我、教训我的“圈套”。但是他身上有一股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劲儿,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是个出色的演员。此时我想起了莉莉·德·塞特斯。在她眼里,我一定如同米特福德在我眼里一样,是一个野蛮人。
我们离开种着曼德拉草的草地,走到人行道上。
“我下个月要到希腊去。”他说。
“哦。”
“明年夏天公司就要在那里开辟旅游线路。”
“天哪。你们可别这样做。”
“对那个地方有好处。可以激发他们的思想。”
我朝着拥挤的苏活街一眼望去:“我希望你一到那里,宙斯就用闪电击中你。”
他当我在开玩笑。
“普通人的时代,老伙计。普通人的时代。”
他伸出了手。我真想知道如何拧住他的手,一家伙把他摔到背后去。他最后映入我眼帘的是深蓝色的背影,正朝沙夫茨伯里大道走去。在一场失败者获胜的战争中,他永远是一个胜利者。
几年以后,我发现他那天的确是在演戏,虽则不是以我害怕的那种方式在演。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在托贝开假支票案发被捕。他在英国到处招摇撞骗,用的名义是亚历山大·米特福德上尉,优异服务勋章和军功十字勋章获得者。
“实际上,”检察官说,“虽然被告在德国垮台后随占领军到希腊去,但是他在抵抗运动中没有起过任何作用。”后来又有一条消息:“米特福德复员后不久回到希腊,用假造推荐信的手段谋到了一个教职,事情败露即被解职。”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拨通了马奇哈德姆的电话。电话铃响过很久以后,终于有人来接了,是莉莉·德·塞特斯的声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听着。
“丁斯福德宅。”
“是我,尼古拉斯·于尔菲。”
“哦,你好。”她的口气是明显的淡漠,“对不起。刚才我在花园里。”
“我想再见见你。”
有个短暂的停顿:“我没有新的消息。”
“我还是想见你。”
接着是一阵静默,但我知道她在笑。
她说:“什么时候?”
第74章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了。当我在大约下午两点钟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肯普已从我门底下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美国人来访。说是有急事。四点钟再来。”我下楼去见她。她正张开手掌,伸出大拇指,在晦暗的桌面上画着青绿色的大虫子。她“作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干扰。
“那人来干什么?”
“他说是必须见你。”
“什么事情?”
“他要去希腊。”她那矮胖的身子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还在看着她乱涂的画。“想跟你谈你过去的工作还是别的什么。”
“可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呢?”
“别问我。”
我站在那里,盯着纸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哪,你就不能再等一两个小时么?”她转过身。“烦死人了。”
他于四点差五分到达。是位高个子男人,瘦瘦的身躯,留着不可能被搞错的美国式平头。他戴着眼镜,看上去比我小一两岁,活泼的脸,活泼的微笑,什么都活泼可爱,健康又稚嫩,像莴苣一样。他伸出手来。“约翰·布里格斯。”
“你好。”
“你是尼古拉斯·于尔菲?我的发音正确吗?房东……”
我请他进来:“我这地方恐怕不太像样。”
“挺好的。”他四面看看,搜寻着更好的词句,“有气氛。”我们爬上了楼梯。
“我没有想到来的是个美国人。”
“当然不会想到。我猜是和塞浦路斯的局势有关。”
“啊。”
“过去这一年我在这里的伦敦大学上学。我一直希望在回家之前能有机会到希腊去一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我们走到楼梯口。透过一扇开着的门,他看到一些缝纫女工在工作。有两三个女工吹起了口哨。他向她们招手。“这不挺好吗?令我想起托马斯·胡德[21]
。”
“你在哪里听说这份工作的?”
“在《泰晤士报教育副刊》上。”即使在说到最熟知的英国机构时,他也用了疑问句的语调,仿佛我不曾听说过似的。
我们一起走进我的公寓房间。我把门关上。
“我以为英国文化委员会已经停止招聘了。”
“是这样吗?地方教育董事会可能认为,既然康奇斯先生在这里,就由他来负责面试吧。”他走进客厅,从窗口看着下面又旧又脏的夏洛特街。“这真是棒极了。你知道,我爱这座城市。”我指了指一张最不油腻的扶手椅请他坐。
“那么……我的地址是康奇斯先生给你的吗?”
“当然。这有什么错吗?”
“没有,一点也没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有没有对你谈起过我的情况?”
他抬起手来,仿佛我需要他来安抚似的:“有的,他——我知道,我是说……他警告过我这类校园阴谋可能有多危险。据我所知,你不幸……”他打住了。“你还为之恼火吗?”
我耸了耸肩:“希腊就是希腊。”
“我敢保证,他们想到要来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很有可能。”他摇了摇头,仿佛觉得一个美国人卷入地中海一所学校的阴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康奇斯先生的?”
“三个星期前他在这里的时候。要不是他丢了你的地址,我会更早和你联系。他今天早上刚把你的地址从希腊寄到我手里。”
“今天早上才寄到?”
“是的,是用电报发过来的。”他咧开嘴笑了,“我也感到吃惊。我以为他把这事给忘了。你……你和他挺熟吗?”
“哦,我……见过他几次。其实我从来都不太清楚他在董事会里任什么职务。”
“据他告诉我,没有正式的职务。只是在帮忙。天哪,他的英文真是棒极了。”
“可不是吗?”
我们互相打量着。他显得很放松,这种气度似乎是教育培养出来的,通过阅读“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之类的书得来的,而不是出自天赋。这让人觉得,他一生中从没受过挫折,但他有一种新鲜感,一种热情,一份能量,是他人的嫉妒所不能完全抹杀的。
我分析了一下眼下的情况。他的来访和我打电话去马奇哈德姆出现了天衣无缝的巧合,这似乎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可另一方面,德·塞特斯夫人一定从电话里推断出我的心思有了改变,而他在此时来访,恰好可以检验我的改变是否真实。然而他告诉我康奇斯给他拍了电报,他显然是清白的。虽然我知道谁成为“实验对象”纯属偶然,但是也许另有原因,或者当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结果,促使康奇斯决定另选试验品。面对着这个坦率、诚挚的布里格斯,我感受到了一点米特福德必然会因我而产生的感受:一场恶作剧,看到鲁莽的美国人受欺骗,我这个欧洲人觉得颇有快感。除此之外,我倒是有一个更善良的愿望,就是不想坏了他尚未开始的经历,但是我绝不会向康奇斯或莉莉·德·塞特斯承认这一点。
当然他们一定知道(假如布里格斯是清白的),我可能把什么都告诉他,但他们也知道我如果这样做将付出什么代价。对他们来说,这只能意味着我什么都不接受,也不可能再得到什么回报。面对他们的冒险,我处于两难之中:很想惩罚他们,但又不得不佩服他们。最后,我又一次面临手里握着鞭子但却不能往下抽的问题。
布里格斯已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本拍纸簿。
“我可以提些问题吗?我有挺长的一个单子。”
又是一个巧合。他做的恰恰就是我几天前在丁斯福德宅所做的。他仰着热切而无诡诈的脸对我微笑着。我也报之以微笑。
“问吧。”
他的问题有条不紊,令人惊讶。教学方法、课本、衣服、气候、体育设施、该带的药、食品、图书馆的规模、希腊有什么可看的,以及其他教师的性格——关于弗雷泽斯的生活有可能想到的每一个方面,他都想获取信息。最后他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暂时不看用铅笔记得满满当当的笔记,端起了我为他倒的啤酒。
“万分感谢。这真妙极了。什么都谈到了。”
“就差到那里亲身体验了。”
他点点头:“康奇斯先生曾提醒过我。”
“你会说希腊语吗?”
“会一点点拉丁语,希腊语懂得更少。”
“你会渐渐学到的。”
“我已经在修相关课程了。”
“而且那边没有女人。”
他点点头:“那才真叫苦。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订婚了。”他掏出一只皮夹,递给我一张照片。一个黑头发的女孩挺热情地冲着我微笑。她的嘴巴太小了,我隐约地觉察出她有追求荣华富贵的野心。
我把照片递回给他:“看上去像英国人。”
“她是英国人。哦,实际上是威尔士人。她就在伦敦学戏剧。”
“是吗。”
“我想也许她明年夏天可以到弗雷泽斯来,如果到那时我还没有被解雇的话。”
“你……对康奇斯先生提过这件事吗?”
“我提了。他对此反应很好。甚至说她或许可以住在他家。”
“我不知道是哪个住处。你知道,他有两个住处的。”
“我想他说的是住在村里。”他咧嘴笑道,“实际上他说要我为她付房租。”
“哦?”
“要我帮他做这个……”他做了个“你知道”的手势。
“做这个?”
“难道你不曾……”但不论他指的是什么,他显然从我脸上看出我不曾做过。“好啦,也许……”
“别卖关子了,直截了当说出来吧。”
他迟疑着,随后又微笑了:“但是他坚持要保密。我原以为你可能听说过——但如果你见过他的次数并不多——在他的领地上有了重大的发现?”
“发现?”
“你知道那别墅吗?在岛的另一边。”
“我知道在哪里。”
“好像是在今年夏天,有一个悬崖崩塌,结果发现了古代地基,他认为是古希腊迈锡尼宫殿留下来的。”
“对此他是不会永远保持沉默的。”
“我猜不会。但他认为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显然他已用松土把它掩盖起来。明年春天他会去挖掘。现在他自然不想让大家都去参观。”
“当然。”
“因此我希望我的生活不至于太乏味。”
我仿佛看见了莉莉装扮成克诺索斯[22]
的女蛇神,装扮成希腊女神厄勒克特拉[23]
、克吕泰涅斯特拉,装扮成瓦尼沙·马克斯韦尔博士,也就是那个聪明绝顶的年轻的考古学家。
“看情况你的生活是不会太乏味的。”
他喝完了啤酒,看看手表。
“天哪,我得赶紧走了。我六点钟要见阿曼达。”他握了握我的手,“你不知道咱们所谈的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相信我,情况怎样,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别忘了。我会很想知道的。”
我跟着他下楼,仔细地看着他的平头。我开始明白康奇斯为什么选中他了。如果有人从一百万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青年中提炼出一个完美典型的话,这个典型大概就像布里格斯这样的人。无孔不入的美国人竟然就要进入欧洲如此隐秘的核心,这是我不愿意想到的。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比我的名字还要英国化的名字。我已经认识的美国人有乔,还有对我提出起诉的马库斯博士。
我们走到门前的台阶上。
“没有最后的慧言吗?”
“没有。只有我最好的祝愿。”
“好吧……”
我们又一次握手。
“你会顺利的。”
“你真这么想?”
“当然你会发现有些经历特别奇怪。”
“那是肯定的。别以为我不是带着开放的心态去的。我对什么都有思想准备。谢谢你。”
我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微笑。我想让他记住,这微笑的含义超出了这个场合所应有的范围。他挥挥手,走了。走出几步后他看了看手表,便开步跑起来。我在心中暗暗为莱弗里尔祝福。
第75章
她迟到了十分钟,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礼貌的歉意。我站在明信片柜台旁,她径直朝着我走过来。
“真抱歉。出租车像爬行一样慢。”
我握了她伸出来的手。就一个年已半百的女人来说,她算是够漂亮的了。她打扮得潇洒时髦,相形之下,我们周围那些午后到维多利亚和艾伯特来的单调访客就显得更加乏味了。她很大胆,竟然不戴帽子,一件灰白色香奈尔式上装,更衬托出她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和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