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瞥了康奇斯一眼,他面海而立,我想,他可能是在等她演完这一场戏。但是紧接着我看见她用食指在桌面上无声地轻敲了两下。她又瞟了康奇斯一眼,目光回到了我身上,我低下了头。她把两根火柴摆成对角线,旁边又放了两根:XII。我以眼示意,表示理解她的意思,她避开我的目光,把火柴拢成一小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退出了油灯的小光圈,把脸转向康奇斯。“你一句话都不想说,莫里斯,对吗?”
“我赞同你的观点,尼古拉斯。”他冲我一笑,“我也有过和你很相似的感觉,但那时我的年龄已经比你现在大,经历也比你丰富。咱们俩都没有女性天生的仁慈,因此不怨我们。”他说此话时心平气和,不带感情色彩。朱莉不敢正视我的目光,她的脸在阴影里。“但是后来有一件事使我能理解朱莉刚才对你说过的话。她刚才把上帝说成男性,那是对我们的恭维。但是我认为,她和所有真正的女人一样,一定知道一切有关上帝的深奥定义基本上都界定为母亲的形象,赐予的形象,赐予的礼物有时非常奇特。因为宗教的本性实际上就是界定一切事物的起因。”
他又坐回椅子里去。
“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当近代历史——因为那位司机代表民主、平等、进步——在一九二二年把德康打倒的时候,我当时在国外。实际上我是在挪威遥远的北方追寻鸟类,说得更准确些,是在追寻鸟的声音。你可能也知道,北极冻原上有无数稀有鸟类栖息繁殖。我很幸运。我有很好的辨音能力。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两篇有关准确记录鸟鸣鸟歌问题的论文。我甚至开始和一些科学家建立起通信关系,如莱顿的冯·奥尔特博士、美国的A.A.桑德斯、英国的亚历山大兄弟。因此一九二二年夏天,我离开巴黎去北极地区三个月。”
朱莉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又感到有一只脚踩在我的脚上,光着的脚踩得十分轻柔。我当时穿着凉鞋,在不惊动康奇斯的情况下,我把左脚鞋跟使劲往地面上压,把鞋蹭了下来。我感到一个赤裸的脚底轻柔缓慢地从我的裸足侧部滑过。她把脚趾弓起来,轻轻地在我的脚趾顶上摩擦,虽然无邪,但却撩人心弦。我想把脚压在她的脚背上,这一下她的脚让我感到了她的嗔怪。我们脚上的接触还可以继续下去,但是我们打住了。与此同时,康奇斯继续讲着他的故事。
“在我北上途中,奥斯陆大学的一位教授告诉我,在从挪威和芬兰向俄罗斯延伸的广阔冷杉森林地带中心,住着一位有文化的农场主。这个人好像有些鸟类的知识。他把鸟类迁徙记录寄给我这位教授,教授实际上从未与他见过面。冷杉森林中有一些稀有鸟类品种,我想听听它们的叫声,因此我便决定去拜访这位农场主。在极北地带的冻原完成了鸟类学的探索之后,我立即穿越瓦朗厄尔峡湾,前往希尔克内斯小镇。我带着介绍信又出发前往塞德瓦雷。
“九十英里路我走了四天。头二十英里,森林里还有一条路可走。此后只能乘划艇沿着帕斯维克河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一望无际的森林,深色巨大的冷杉树绵延不绝,永无尽头。河面开阔寂静,像童话中的湖泊,像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人照过的一面镜子。
“第四天,两个男人为我划了一整天船,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农场,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唯有无尽的长河,河面上泛着银蓝色的光辉;无尽的森林。接近黄昏时,我们看到一幢房子和一片林间空地。两小片草地上开满了金凤花,在昏暗的森林里像两片黄金。我们到达塞德瓦雷了。
“三幢建筑物互相面对。河边是一座木头小住宅,有一半被银桦树林所掩蔽。一座长长的农机房,草皮屋顶。一座仓库,为了防鼠,是用支柱撑起来的高架屋。住宅旁的一根柱子上系着一条船,外面晾着渔网。
“农场主个头比较小,棕色的眼睛很敏锐。我猜,大约五十岁。我跳上岸,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一位妇女站在他背后,看样子大约比他小五岁。她表情严肃但容貌出众。虽然我听不懂她和农场主在说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同意让我在那里住下。我注意她对两个船夫视而不见,他们反过来则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他们眼里她和我同样陌生。她很快就走进屋里去了。
“不管怎样,农场主还是对我表示了欢迎。我事先得知,他英语讲得很好,但有些结巴。情况果然如此。我问他在哪儿学的英语,他说他年轻时曾学过兽医——在伦敦学过一年。听了这番话我不禁又看了他一眼。我无法想象,他最后怎么会跑到欧洲如此偏远的地方来。
“出乎我的意料,那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嫂嫂。她有两个孩子,都处于青春期后期。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都不讲英语。她用文明的方式无言地明确向我表示,我到她那里,她并不欢迎。但是古斯塔夫·尼加德和我一见面彼此就产生了好感。他拿出有关鸟类的书和他的笔记本来给我看。他是鸟迷。我也是鸟迷。
“我首先提出的问题之一当然涉及他的哥哥。尼加德似乎很尴尬。他说他已经走了。接着他又说是‘很多年以前’,似乎是在作解释,同时也是不让我再提出进一步的问题。
“他们的住宅很小,他们只好在农机房顶上的干草棚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搭起我的折叠床。我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尼加德只和我说话。他的嫂嫂保持沉默,她那患萎黄病贫血的女儿也一言不发。我想,被禁止说话的男孩一定很想参加我们的谈话,但是他的叔父只能把我们谈话内容的很小一部分翻译给他听。开头几天,这个挪威小家庭的一切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因为那地方很美,鸟类资源极为丰富,令我陶醉。河流沿岸的水湾里小湖里,有很多稀有的野鸭、野鹅、潜鸟、野天鹅,我每天对它们进行观察,仔细聆听。在那个地方,自然战胜人,但不是在热带地区你能感觉到的那种野蛮的战胜,而是平静、高贵的战胜。说一个地方的山水有灵魂可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但是那个地方所具有的独特个性,比我以前或后来见到的任何地方都更强。在那里,人显得很渺小,根本算不得一回事。这倒不是说那里太荒凉,让人无法生存。河里有很多鲑鱼和别的鱼。夏天又长又暖热,可以种马铃薯和一茬干草。但是那地方太大,人敌不过它,也驯服不了它。也许我把它描绘得过于令人生畏了。我刚到农场的时候,被那里的荒凉僻静吓了一跳,但是两三天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地方,尤其喜欢那里的静谧,那里的夜晚和宁静。野鸭溅落水面的声音,鹗的鸣叫,几英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起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后来又令人觉得神秘,因为这就像在空房子里的一声喊叫,更加衬托出周围的安谧和宁静。在那里,有了声音你才越发觉得寂静,而不是相反。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在第三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第一天早上,尼加德曾指着一处岬角对我说,叫我不要到上面去,那岬角呈长形,延伸入河半英里左右,树林密布。他说,他在那里挂了许多鸟巢,想为鹊鸭和斑头鸭营造一个繁衍基地,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扰。我当然表示遵命,尽管当时野鸭孵蛋的季节已过。
“后来我注意到,我们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总是有人不在。第一天晚上,女孩不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吃完了男孩才来,尽管几分钟前尼加德来叫我去吃饭的时候,我还看见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河岸上。第三天是我自己回农场的时间晚了。我在回家途中穿过冷杉树林时停下来观察一只鸟。我无意躲藏,但是别人却看不见我。”
康奇斯讲到这里停住了,我想起了两个星期前我离开朱莉的时候他站立的姿势,和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
“突然间,我发现女孩在距我大约二百码的地方钻进了河边的树林。她一手提着一只小桶,上面盖着一块布,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牛奶罐。我站在一棵树后面,注视着她前行。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沿着河岸径直走向岬角禁区。我透过眼镜注视着她,直至她消失。
“尼加德不喜欢他的亲属和我坐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用沉默的态度表示不赞同他跟我来往,使他感到厌烦。因此每当我回农机房的‘寝室’时,他便跟我一起过来,抽烟斗、谈话。当天晚上,我对他说,我看见他的侄女提着食物和饮料到岬角上去了。我问他是谁住在那里。他并不想掩盖事实。原来住在那里的是他的哥哥,他患有精神病。”
我的目光在康奇斯和朱莉身上来回移动,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看出把过去和虚拟的现在编织在一起有什么奇怪。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脚,她也碰了我一下,但马上把脚缩回去了。她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容别人打扰。
“我立即问他,有没有请医生来给他看过病。尼加德摇摇头,看样子他对医生的印象不太好,起码是在这个病例上。我提醒他,我本人也是医生。静默一阵之后他说,‘我认为我们这里的人全都有精神病。’他站起来,走了出去,但几分钟后很快又回来了。他取来了一只小袋子。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抖落在我的折叠床上。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堆磨圆了的石头和打火石,还有原始陶器碎片,上面刻有装饰花纹。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石器时代的收藏品。我问他这些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他说是在塞德瓦雷发现的。他接着解释说,农场命名时用了岬角的名字。塞德瓦雷是拉普语名字,意思是‘圣石山’,即石室冢墓。岬角曾经是波尔马克萨米人的圣地。他们把养鱼文化和驯鹿文化结合在一起,但是他们也只是替代了更早期的文化。
“农场原来只不过是他父亲盖的一幢小房子,供夏季打猎捕鱼时暂住。他父亲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牧师,有幸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于是便有了足够的钱来满足自己多方面的兴趣。他一方面是残暴的路德教老牧师,另一方面是传统的挪威农村生活方式的维护者。他还是个博物学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学者。他酷爱打猎捕鱼,回归自然。他的两个儿子都背离了他的宗教,至少是在青年时期如此。长子亨里克下海当了船上的轮机员。古斯塔夫从事兽医工作。他父亲死后,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教会。古斯塔夫开始在特隆赫姆行医,亨里克曾和他住在一起,在此期间,亨里克邂逅了拉格纳,并和她结了婚。他后来又去航海,但时间不长。婚后不久,他出现精神失常,只好放弃事业,隐居塞德瓦雷。
“大约有一两年时间一切情况不错,但是后来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奇怪。最后,拉格纳给古斯塔夫写了信。他看完信,立即乘船北上。他发现,她独自支撑农场已近九个月,同时她还得照顾两个孩子。他返回特隆赫姆,迅速清理了自己的有关事务。从此他担当起了管理农场和维持哥哥家庭的责任。
“他说:‘我别无选择。’我早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他可能早就爱上了拉格纳。当时他们已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他为她尽心尽力不图回报,她对他忠贞不贰。
“我表示想知道他哥哥精神病的表现形式。古斯塔夫对着那一堆石头点点头,开始从塞德瓦雷的时候讲起。起初,他的哥哥常常到那里去小住,‘苦思冥想’。后来他逐渐形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上帝会来访问他,至少是访问那个地方。结果他过了十二年的隐居生活,苦苦等待上帝的来访。
“他从没回过农场。近两年来他们兄弟之间交谈不到一百个字。拉格纳从不与他接近。他的一切需要当然都依赖于他们来满足,尤其是他几乎失明之后,可谓祸不单行。古斯塔夫认为,他们为他做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完全清楚了。他把一切都当成是上天赐给的吗哪[62]
,心安理得,毫无感激之情。我问古斯塔夫,他最后一次跟他哥哥讲话是在什么时候——请记住,我们当时是八月初。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脸带愧色地说,‘五月。’
“此时我发现,我对农场上四个人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对鸟的兴趣。我又看了拉格纳一眼,心里想,她是个有悲剧色彩的人物。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欧里庇得斯式的,锐利,阴郁,有如黑曜石。我同时也为两个孩子感到难过。他们像在试管中培养起来的病菌,在纯粹的斯特林堡[63]
式忧郁环境中长大,并且永远摆脱不了这一环境。二十英里之内无邻居,五十英里之内没村庄。我顿时明白古斯塔夫为什么欢迎我的到来。他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保持清醒,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当然,他也有精神失常的一面:他爱他的嫂嫂,那是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自视甚高,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而且我经过医学训练,学到了那位维也纳绅士[64]
的知识,当时他尚未被大多数人熟知。我立即认清了亨里克的综合症状——是肛欲期[65]
训练过度的一个典型病例,跟教科书上讲的几乎一模一样。过分以父亲自居。由于生活在隐居环境中,情况更加恶化。在我看来,情况同我每天观察到的鸟类行为一样清楚。秘密揭开以后,古斯塔夫谈起来也就不勉强了。第二天晚上,他对我作了进一步的介绍,证实我的诊断无误。
“亨里克似乎一向热爱大海。这也是他学习轮机的原因。但是他后来逐渐意识到,他不喜欢机器,也不喜欢其他男人。开始是厌恶机械装置,后来发展成厌恶人类,但这一过程比较缓慢。他之所以结婚,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阻止这种发展倾向。他一向喜欢开阔,僻静。这就是他热爱大海的原因,无疑也是他后来逐渐讨厌被拴在一艘船上,被禁锢在到处有润滑油、充满机器轰鸣声的轮机舱里的原因。要是他能独自进行环球航行……可是他却到塞德瓦雷来定居,这一片土地很像大海。他的两个孩子出生了。他的视力开始下降。他撞倒桌上的玻璃杯,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到处乱走。他的躁狂发作了。
“亨里克是一个詹森主义[66]
者,他相信神圣的残忍。根据他的理论,他是被特别拣选出来受惩罚受折磨的。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在破船上挥汗如雨耗费青春,当他要享受他的回报、他的天堂的时候,一切都从他的手中被夺走了。他看不到命运即机会的客观真理:虽然有很多东西可能对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对一切人都是不公平的。他心中郁积着上帝不公平的感觉。他拒不上医院去检查眼睛。他因缺乏认识客观真相的能力而狂怒,他的灵魂在燃烧,并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到塞德瓦雷不是去冥思苦想,而是去发泄仇恨的。
“不必说,我自然是很想看一看这位宗教狂的。这并不完全是出于医学好奇心,因为我已经逐渐变得很喜欢古斯塔夫了。我甚至想向他解释精神病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只说了一句话:最好是听其自然。我仍然向他保证不到岬角上去。问题仍然没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