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起码也有比喻的意义。我咬住了嘴唇。
“但是毫无疑问,我们现在既然全都知道她不可能是莉莉……”
“那已经了结了。我现在变成一个古怪的百万富翁。她和她的姐妹是我带到这里来的一对年轻女演员。毫无疑问,她会想出一个稀奇古怪的理由,让你相信我这样做是有邪恶的目的的。她很可能怀疑我有好色的动机。你应该要求她拿出证据,证明……”他挥了一下手,似乎我要扮演的角色已经十分清楚,无须再细说了。
“如果她故技重演,像去年一样要我帮助她逃跑,你看怎么办?”
他迅速瞟了我一眼,显然带有警告的意思:“你必须马上向我报告。但是我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她跟米特福德学乖了。你要记住,无论她表面上多么信任你,其实她还是不信任你。当然你应该坚持,你从未对我谈起过你上次来访问的任何情况。”
我笑了:“当然。”
“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想通过迫使她认识我们在这里共同创造的人为情景的性质,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看清她自己的真正问题。如果有朝一日她突然说,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些不是真实的关系,那么她就朝着恢复正常状态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很小,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尤其是如果你的角色扮演得好的话。她可能不信任你,但是你对她有吸引力。”
“我将尽力而为。”
“谢谢你。我对你很有信心,尼古拉斯。”他伸出手来。“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我们彼此告别,但是走了几步之后,我又回头看他往哪条路上走。他显然是朝着穆察的方向走去。我不相信他是去健身散步的。看他那走路的样子,很像是要去跟另外一个人见面,去安排什么事情。我又一次动摇了。我到布拉尼来,经过长时间的无用揣测,最后认定他和朱莉同样可疑。但是我知道,我现在必须像老鹰一样监视她。老头子已经专心一意地实施起精神病治疗法,他会催眠,这些都是已经证明了的事实,而她说过的有关她自己的情况,却没有任何过得硬的证据支持。而且还有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可能性,即他们联手采取行动来欺骗我,在这件事情上,朱莉·福尔摩斯表现出来的虚伪并不比莉莉·蒙哥马利逊色。
我逐渐接近别墅的时候,我走过砾石地的时候,没有看见一个人。我快步跃上台阶,悄悄绕过墙角,走到柱廊里宽阔的花砖地板上。
她站在柱廊上的一个拱形结构处,面对大海,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她穿的是现代服装,这使我大吃一惊,尽管事先多少有点思想准备。她穿着海军蓝短袖衬衫、白色沙滩裤,腰间配一条红皮带,光着脚,一头长发垂在身后。这样一个姑娘,站在地中海地区任何一家时髦旅馆的阳台上,都能生色不少。我立即有了一个看法:她穿现代服装跟穿戏装一样好看,她魅力十足,是很美丽的年轻女人,现在人为的化妆减少了,但妩媚迷人丝毫不减。
我走近时,她转过身来。一阵奇异的沉默,双方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对方。她仿佛有点吃惊,似乎不敢断定我会来,看到我真来了感到很宽慰,但马上又和我拉开了距离。看她那神气,像是冷不防被人家发现未着戏装,又不知道我对她这副新模样会做出什么反应——有如一个女人第一次穿上一件新衣服,给花钱为她买这件衣服的男人看。她避开我的目光,看着地面。在我这方面,我看出了一丝艾莉森的影子,在帕纳塞斯山上发生的情况的影子;通奸一闪念,瞬间的罪恶。我们保持这种姿态有好几秒钟。接着她又抬起头来,我手里拎着行李袋,站立在离她二十英尺的地方。我注意到她身上发生了某种新的变化,皮肤开始变黑,像涂上了一层蜂蜜。我试图从心理的和精神病的角度去理解她,但后来只好放弃。
我说:“你穿现代服装挺合适。”
她仍然显得茫然不知所措,仿佛分别几天给她带来了无数新想法。
“你和他见过面了吗?”
“和谁见面?”我这样回答明显不对,她的目光中显出了不耐烦。“你是说老头子吗?见过了,他正好要出去散步。”
她的怀疑并未减少,又瞪了我一眼,然后冷淡地问了一句:“你想喝点茶吗?”
“很好。”
她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饭桌旁。我看到音乐室门口有一双红色布面平底凉鞋。我注视着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酒精灯,把水壶坐在酒精灯灯架上。她有意避开我的目光,用手拨弄着麦斯林纱桌罩,手腕上那块伤疤显露着。看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把行李袋放在墙边,走上前去。
“怎么啦?”
“没什么。”
“不管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可一点也没有出卖过你。”她极为敏捷地瞥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来望着桌面。我试着用闲聊的方式跟她说话。“你上哪儿去了?”
“到游艇上。”
“游艇在哪儿?”
“在基克拉泽斯群岛一带巡游。”
“我好想念你。”
她没说什么,也不看我一眼。我曾经预先设想过她可能对待我的各种态度,但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露骨地对我表示不欢迎。我不禁为她感到担心,为她忧虑。像她这样漂亮的姑娘,在她的生活中竟然没有其他的男人,唯有我不愿意相信的原因可以解释。
“我想莉莉已经死了。”
她对着桌子说话。“你似乎并不感到惊奇。”
“这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感到惊奇了。”她吸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回答又错了。“那么你现在正式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她坐下来。水壶大概已经烧开过一次了,因为它开始发出嘶嘶声。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我。她提出的问题明显带有责备的意思。
“你在雅典玩得高兴吗?”
“不。我和我的朋友没有见上面。”
“莫里斯告诉我们你们见过面的。”
我心里暗暗诅咒他,自己也经历了一次撒谎的噩梦。“这就奇怪了,他五分钟前还不知道呢,因为他自己问过我,我有没有和她见过面。”
她低下头:“你为什么不和她见面呢?”
“原因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往茶壶里倒了一点热水,然后穿过柱廊,把水倒在外面。她走回来的时候,我说:“同时也因为我知道我还要回来见你。”
她坐下来,用茶匙从茶叶罐里舀出一些茶叶,放进茶壶:“如果你觉得饿,就开始吃吧。”
“我更想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为什么形同路人。”
“因为我们的关系本来就是如此。”
“我问你演的什么新角色,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因为答案你已经知道了。”
她那双灰紫色的眼睛盯着我,从目光中可以看出她的坦率。水壶开了,她提起来,往茶壶里冲开水。她把水壶放回到酒精灯灯架上,把下面的火灭了。她说:“你认为我是疯子,我并不怪你。其实我自己也越来越怀疑我是不是疯了。”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冷冰冰。“对不起,我可能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幕给破坏了。”她干笑了一下,“你喝这味道难闻的羊奶还是柠檬汁?”
“柠檬汁。”
我深深松了一口气。如果老头子对我说的是实情,她刚做了一件她永远不想做的事情——除非她对他将计就计并战而胜之是出于疯狂的狡猾或狡猾的疯狂。我还记得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果有好几种解释,永远相信最简单的一种。但是我还是谨慎行事。
“为什么我要认为你疯了呢?”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并不是你自己说的那种人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因为你刚才问的问题证明你不是。”她把一只杯子向我这边推了一下,“你的茶。”
我看那杯茶,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她:“好。我不相信你是精神分裂症的著名案例。”
她看了我一眼,仍然没有被说服:“你想吃个三明治……于尔菲先生?”
我没有笑,我保持沉默。
“朱莉,我们这样实在很荒唐。我们落入了他设置的每一个圈套。我想,我们上一次已经取得了共识:他听不到的时候,我们彼此之间不必说假话。”
没有任何预示,她忽然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柱廊远端,那里有台阶可以通向西边的菜地。她靠在别墅墙上,背朝着我,眺望着远方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群山。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她没有回过头来看我。
“我不责怪你。他对我讲了许多有关你的谎言,如果他对你讲我的谎言也一样多……”我伸手摸她的肩,“真的,咱们上一次已经建立起某种信任。”她对我的手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我把手放了下来。
“我看你是想再吻我。”
此话既幼稚又唐突,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罪过吗?”
她突然双手抱臂,转过身,背朝墙,面对面充满热情地看着我。
“把我弄上床去?”
“只要你愿意。”
她探询着我的目光,然后低下了头。
“要是我不愿意呢?”
“显然如此。”
“也许你不该得寸进尺了。”
“这太无礼了。”
我声色俱厉,好镇住她。她低下了头,双手依然抱臂。
我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哎,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长时间的静默。后来她低声说道:“但愿我知道该相信什么。”
“试用你的直觉进行判断。”
“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直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又是一阵沉默,后来她低着的头向侧面稍微动了一下。她话音中的责备成分有所减少。“上一次你来过之后,他讲了一些坏话。他说你……你去逛窑子,希腊的妓院不干净,叫我不要再让你吻了。”
“你认为我刚去过那种地方吗?”
“我不知道你刚到哪里去过。”
“你相信他的话啦?”她不吭声。我不禁怒火中烧,康奇斯实在太厚颜无耻了,还谈什么希波克拉底誓言。我望着她低着的头说,“我受够了。我不干了。”
我说这话并不是当真的,但是我转过身来面对着桌子,装出认真的样子。她赶紧说:“别。”稍一停顿,“我并没有说我相信他的话。”
我停下来,回过头望着她。她眼睛里的敌意终于有所减少了。
“可是看你的表现,你似乎是相信的。”
“我的表现如此,是因为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老是要对我讲一些我不可能相信的事情。”
“如果真有其事,他应该一开始就提醒你。”
“我们确曾这样想过。”
“你们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提醒你们吗?”
“他说他也是刚知道。”接着她用极为温柔的声调对我说,“请你千万不要离开。”
尽管她最后低下了头,但是她与我四目相对的时间颇长,足以让我相信她的请求是诚心的。我又回到了她面前。
“我们还应该继续相信他的本质是善良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善良的。”她又补充了一句,“尽管发生了这一切。”
“我曾经有过宇宙通灵的经历。”
“这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们。”
“他对你们施过催眠术吗?”
“是的,有好几次。”
“他说他借助催眠术了解你们的全部思想情况。”
这使她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但又提出了一点异议。“简直可笑。我永远不会让他给我做催眠。朱恩一直在那里,他坚持要她那样做。它是帮助你进入一个角色的技巧,令人称奇的技巧。她说他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不知怎的,我全盘接受了。”
“朱莉只是另一个角色吗?”
“我会把我的护照给你看。我今天没带来,但是……下一次。我说话算数。”
“上一次……你应该提醒我即将出现精神分裂问题。”
“我曾提醒过你即将出现某种问题,我只敢讲到那个程度。”
我可以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猜疑和不信任又加深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以她自己的方式提醒过我。此时她温顺多了,完全是防御的架势。
“不错……他可以什么都不是,但他是一个精神病专家吗?”
“这我们已经知道一些时候了。”
“因此这里的一切都是循着这条思路进行的?”
她又对我估量了一番,然后侧眼望着瓷砖地面。“他大谈实验情景,大谈人在面对自己不理解的情景时的行为模式,大谈精神分裂。”她耸耸肩。“大谈人在未知的事物面前如何以各种方式在伦理道德上分裂自己。有一天他说,未知的东西即是一切人类的巨大动力因素。他说未知指的是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星球上,为什么我们能存在,还有死亡,死后的生活,等等。”
“可是他到底要我们为他证明什么呢?”
她的目光仍然盯在地面上。此时她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们多次反复地想让他把话说明白,但是他……他总是提出同一个理由——如果我们知道他所期待的最终目的,我们的行为显然会受到影响。”她有点不甘愿地叹了口气,“这似乎也还言之成理。”
“当我问他有关你的病史时,他也是这样说的。”
她的目光与我的相遇:“的确有这样一份病历,是他杜撰出来的。我不得不把它记在心里。”
“有一点是明摆着的。出于某种原因,他对我们灌输各种谎言。但是我们不必按照他的要求去想象塑造自己。我没有染上梅毒,你也没有精神分裂。”
她点头:“我真的不相信这一套。”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是他的游戏,他的实验的一部分,不管他对你讲过多少有关我的谎言,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如果你开始相信他的谎言,我可就很在意了。”
又是一阵沉默。她的眼睛似乎不听她的意志使唤,她又抬眼和我的目光相遇。它们用比词汇语言古老得多的语言,道出了超出目前情势的内容。在她的眼睛里,疑虑化解了,坦诚恢复了。它们默默接受了我的判断。她的嘴角在一瞬间有一个极为微小的动作,看得出那是承认、接受的表示。她又垂下了眼,两只手稍稍缩到背后去。沉默,那是小姑娘悔过的暗示,战战兢兢地等待得到宽恕。
这一次是两个人的共同感受。她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下面蠕动,温热可感。她让我把她抱得很紧,感受她的曲线,她的苗条……妙不可言的感觉,一切都比表面看到的简单得多。她喜欢我吻她。我们吻得舌头缠绕,两人越抱越紧,充满激情。但是后来她突然把嘴移开,头靠在我肩上,身体依然紧贴着我。我吻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