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坐在小松树下,凝视着大海,努力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状态。孪生姐妹中的一个来到我身边,跟我说话。她的左手腕上有一道伤疤。另一个面貌与她酷似,我永远无法同她接近,只能看见她在星光下的阳台上,但总是有一定的距离。让孪生姐妹出场的确别出心裁,但是我对康奇斯已经开始有了足够的认识,可以看出这是可以预见的了。如果一个人非常富有……为什么不买奇珍异宝呢?除了最奇特最稀罕的东西以外,为什么还要别的什么呢?
我集中思考我认识的那个莉莉,即有伤疤的莉莉。今天早上,甚至昨天晚上,她在我面前风情万种,如果她真是康奇斯的情妇,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竟然会允许她这样做,而且还有意让我们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除非他的变态程度比我能想象的更严重得多。她给我的强烈印象是她在跟我玩游戏,对她来说既是自娱,又是按照康奇斯的要求在扮演一个角色。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切游戏,即使是纯字面意义上的游戏,都是隐含有性的内容的。就在这里的海滩上,她几乎是天真无邪地想把我迷住。她一定是在执行老头子的命令,但是在卖弄风情和淘气的背后,我窥见了一种不同的乐趣,与单纯受雇的女演员不相容的一种乐趣。此外,她的“表演”与其说是专业的,不如说是凭直觉的业余水平。表面底下的一切都在暗示,她的身世和背景同我十分相似,天生的温和大方,天生具有英国式的幽默感。从戏剧角度看,尽管她的表演很细腻,但产生的却是家庭性寓意游戏的效果,而不是真正的剧场所产生的那种想当然的纯属虚幻的效果。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幽默,当然都看得出是在和我开玩笑。其实,我已经知道,除了肉体方面的因素之外,这就是她能把我吸引住的原因之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卖弄风情有些过分。从上星期我看到她含意不明的微笑那一刻起,我被派定的角色就是追逐。简而言之,如果她在剧中的角色是诱惑我,我就应该被诱惑。我是被动的无能为力的。我既喜欢酒色又爱冒险,还是个失败的诗人,尽管在写诗方面已经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但仍然追求在重大事情上获得再生。一旦出现机会,我是会冒险出航的。
这使我想起了艾莉森。她的电报就好比一个人特别想看清某物时,掉进眼睛里的一粒沙子。我能猜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前个星期一写的信,可能星期五或星期六到达伦敦,同一天她的航班可能飞离英国,也许在埃利尼孔还有半小时要打发,百无聊赖之中心血来潮,于是就给我发了一封电报。但是它来得不是时候,用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搅了我的兴头,人为给我派了一个差使坏了我的良好感觉。我不能离开这个小岛,我不能在雅典浪费三天时间。我把那封讨厌的电报又看了一遍。康奇斯一定也看过了——没有信封。电报一送到学校来,迪米特里艾兹可能就把它打开了。
因此康奇斯一定知道有人请我到雅典去,他也一定猜到,请我的人就是我曾经谈及的那位姑娘,我应该向她“游过去”的那位姑娘。也许这就是他离开小岛的原因。下一个周末的安排可能要取消。我原先以为他还会再邀请我,为我安排整个四天期中假的活动,同时我还以为艾莉森不会接受我并不热情的建议。
我拿定了主意。艾莉森如果到小岛来会我,就表示她和我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这是不能考虑的事情。无论如何,如果我要和她见面,地点应该在雅典。如果康奇斯邀请我,我很容易就能找个借口不去。如果他不邀请我,我还可以去会艾莉森。进可攻,退可守,我总是赢。
钟声又为我敲响了。午饭时间到了。我收拾好东西,带着对阳光的陶醉,沉重地踏上了小径。但是我偷偷地注视着每一个方向,非常警觉地关注着假面剧中的事态发展情况。当我穿过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树林,向房子走去时,很希望能看到有奇异的新景观出现,能看到两个孪生姐妹在一起——我不知道。我错了。什么也没有出现。我的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只有一个位子。玛丽亚没有露面。麦斯林纱布罩底下放着希腊烟熏鳕鱼子酱、煮蛋和一盘枇杷。
柱廊上风声飒飒,吃完午饭时,我已经不再想艾莉森了,准备接受康奇斯可能提出的任何建议。为了更舒服些,我钻进松树林,到了前一个星期天躺着看有关罗伯特·福克斯的小册子的地方。这一次我没有带书,只是仰卧在地,闭上了眼睛。


第33章
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躺下来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还闻到了檀香香水味。我假装在睡觉。窸窣声更近了。我听到了松针细小的沙沙声。她的脚就在我的头后面。一阵更大的窸窣声。她已经坐下来了,紧挨在我后面。我以为她会扔下一个松球,用松针挠我的鼻子。但是她却用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诵起莎士比亚的作品来。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47]
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
在我耳边鸣响。
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
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我一直保持一声不吭,眼睛闭着。她咬文嚼字地念,赋予它们双重的意义。她的声音很美,但是冷冰冰的,上面的松树风声飒飒。她朗诵完了,但是我仍然闭着眼睛。
我低声说:“继续朗诵下去。”
“一个精灵来折磨你。”
我睁开眼睛。一张恶魔的脸又绿又黑,一双火红的暴眼逼视着我。我扭转身子。她左手用棍子顶起一个中国的游艺面具。我看见了伤疤。她已经换上了一件长袖白罩衫和一条灰色长裙,她的头发用一个黑色天鹅绒蝴蝶结挽在后面。我把面具推到一边去。
“你扮成了卑劣的凯列班。”
“这个角色也许应该由你来演。”
“我更希望扮演腓迪南[48]
。”
她再次半举起面具,故意冷冰冰地考问我。我们显然还在玩游戏,但是基调不同了,更坦率了。
“你对演好这个角色的演技有把握吗?”
“演技不足,我可以用感情来弥补。”
她的眼神里仍然留有一丝嘲弄。“被囚禁。”
“是被普洛斯彼罗吗?”
“也许是。”
“莎士比亚的戏就是这样开头的。以被囚禁开头。”她低下头,“他的米兰达当然纯真得多。”
“还有他的腓迪南。”
“我告诉你的全是实情,而你告诉我的全是谎言。”
她的目光仍然朝下,但是她咬住了嘴唇。“我已经告诉你一些实情。”
“比如你好心地告诫我谨防黑狗?”我赶快又补充了一句,“看在上帝分上,别问我是哪一只黑狗。”
她两手抱定裹着裙子的双膝,往后一靠,凝视我背后的树林。她脚穿滑稽可笑的黑色系带靴。现在只有在古老的乡村教室里或者在潘克赫斯特夫人[49]
身上才能找到,是妇女解放的一种最早尝试。她好久不再说话。
“哪一只黑狗?”
“今天早上和你的孪生姐妹一起出来的那一只。”
“我没有孪生姐妹。”
“胡说八道。”我身体后仰,用手肘支着,冲着她笑,“你藏到哪里去了?”
“我回家去了。”
没用。她不肯取下另一个面具。我仔细地观察她那一张防意如城的脸,然后伸手去拿香烟。她看着我划火柴点烟并吸了两口,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手来。我把香烟递给她。她撮口而吸,初次吸烟的人都那个样子。她轻轻吸了一口,接着又吸了较大一口,这一下她马上就咳嗽起来。她把头埋在两膝间,手举香烟还给我,又是一阵咳嗽。我仔细看她的颈背,她纤弱的肩膀,不禁想起了前天晚上的裸体仙女,她也是身体苗条,乳房不大,身高也一样。
我说:“你是哪里训练出来的?”
“训练?”
“哪一所戏剧学校?是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吗?”她没有回答。我试图从另一条战线进攻。“你想把我迷住,而且做得很成功。这是为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再装出生气的样子。男女之间的关系有进展,最敏感的莫过于免去做作,去掉伪装。她仰起头,身子往后靠,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脸稍微偏向一旁。后来,她又捡起面具举起来,像穆斯林妇女的面纱。
“我是阿斯塔蒂[50]
,神秘之母。”
她那动人的灰紫色眼睛睁得很大,我笑了,但笑得很淡。我要她知道,她的即兴表演快要抖出底来了。
“对不起,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她放下了面具。
“这么说我就得教你信仰宗教了。”
“要我相信骗人的把戏吗?”
“还有其他的内容。”
我听到海上有小船引擎的声音。她一定也听到了,但是她的眼睛什么也不流露。
“我希望能在别的地方和你见面。”
她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南边的树林。她说起话来突然变成了当代的声调。
“就在下个周末行吗?”
我立刻猜出,她已经知道了艾莉森的事儿,但是两个人都可以假装不知道。
“为什么不呢?”
“莫里斯是绝不会允许的。”
“你已经过了合法年龄,有自主权了。”
“我知道你要到雅典去。”
我不作声。“你的噱头很多,这一个可不如别的来得有趣。”
现在她也躺在地上,用一只手肘支着,背朝着我。最后她开口说话时,音调压得更低了。
“你的感情并不专一。”
我不禁感到一阵激动,这一下可真有了进展了。我坐起来,这样至少能看到她脸部的一侧。她的表情封闭,一脸的不情愿,但是似乎不再是在表演了。
“这么说你承认这是一场游戏了?”
“某些部分是。”
“如果你真有同样的感觉,解决办法倒很简单——把现在的真实情况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私生活必须如此受到监视?”
她摇头:“不是监视。只是提及。如此而已。”
“我不打算去雅典。我和她之间的事早已结束了。”她一声不吭。“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到希腊来,有一部分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为了避开正在变得一塌糊涂的局面。”我说,“她是澳大利亚人,是一名空姐。”
“你不再……”
“不再什么?”
“爱她?”
“不是那种关系。”她又一声不吭。她捡起一粒松球,低着头看它,拨弄着它,似乎她觉得这一切很令人尴尬。但是此时她似乎真的显得有些羞涩,这不仅与她所扮演的角色有关;同时也显得有些疑虑,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我说:“我不知道老头子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只说了她想再见见你。”
“现在我们只是朋友关系。我们双方都知道不可能长久。我们偶尔写写信。”我补充道,“你知道澳大利亚人是什么样子的。”她摇头。“他们在文化上还很不成熟。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归属何方。她有时显得很……笨拙。有反英倾向。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我认为我是为她感到难过。”
“你们……像夫妻一样住在一起?”
“有几个星期,如果你一定要用这种荒唐的说法。”她严肃地点点头,似乎是感谢我把个人隐私告诉了她。“我倒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她只把头转向一侧。当有人不能认真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都会这样做。但是这种简单的反应似乎比语言更自然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兴趣。于是我继续往下说。
“我在弗雷泽斯并不很快乐。严格地说,是在来到这里之前不很快乐。我颇感孤寂。我知道我并不爱……这另一个姑娘。只是因为除了她之外别无他人。如此而已。”
“也许对于她,你也是唯一的人选。”
我扑哧一声乐了。“说老实话,她的生活中有好几十个男人。我离开英国之后起码就有三个。”在她的白色上衣背上,有一只工蚁慌里慌张曲曲折折地往上爬,我伸出手去,把它轻轻弹掉。她一定感觉到了我在做什么,但是她没有转身。“我希望你不要再表演下去了。在你的现实生活中,一定也有类似的风流韵事。”
“没有。”她再次摇头。
“可是你承认你也有现实的生活。故作震惊之态实在荒唐。”
“我并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
“你也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你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像弱智人的游戏了。”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坐起来,面对着我。她向两侧各看了一眼,然后直视我的眼睛。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探寻什么,有点捉摸不定,但起码已经部分承认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与此同时,看不见的小船更近了,肯定是朝着小海湾开来的。
我说:“有人在监视我们?”
她稍一耸肩:“这里的一切都处在监视之下。”
我环顾四周,但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又盯住她:“也许是。但是我不相信一切都会被监听。”
她把两肘放在双膝上,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睁得老大,目光投向我的背后。
“这就像捉迷藏,尼古拉斯。你必须准确地知道捉的人想玩什么。你还必须藏起来。否则这游戏就玩不成了。”
“如果你被捉住了而你又死不承认,这游戏也是无法玩的。”我说,“你不是莉莉·蒙哥马利。如果真有其人的话。”
她稍微看了我一下:“她确有其人。”
“但是即使老头子承认,那也不是你。你怎么就如此肯定呢?”
“因为我自己是存在的。”
“这么说你是她的女儿?”
“是的。”
“还有你的孪生姐妹。”
“我是独生女。”
实在太不像话了。她还没来得及动,我已经跪起来,把她按在地上,使劲捏她的双肩,这样她就不得不正视着我的目光。我在她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出了一丝恐惧,于是我便抓住不放。
“你听着。这一切确实很有趣。但是你有一个孪生姐妹,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玩这些时隐时现的把戏,用特定时期的语言、神话和其他手法构筑虚幻境界。但是有两样东西你是藏不住的。一是你很聪明,二是你同我一样都是真实的存在。”我透过她单薄的上衣把她的两肩抓得更紧,她双眉紧皱。“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因为你爱老头子,因为他给你钱,因为你觉得有趣。我不知道你、你的孪生姐妹和你的其他朋友住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是真的想管这些事情,因为我认为整出戏的构思确实妙不可言,我喜欢你,我喜欢莫里斯,在他面前,我准备严格按照你的要求演好每一个细节……但是咱们别把这一切太当真了。你可以继续玩你的游戏,但是看在上帝分上,别再鞭打死马干无意义的事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