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石像破坏事件就此告终。
威茨波夏的圣水终于集满了二十八天月之精华,泛着淡紫色的光。
3
三年过去了,在威茨波夏的全力救治下,已经有十二具石像复原成人。寒冬将尽,大地上仍有残雪。站在艾蕾娜所立的山崖上,能望见茫茫群山。
这一天,维米不知等了多久。
接下来就轮到艾蕾娜了。
终于能让她恢复原样了。
到了晚上,维米去找威茨波夏。圣水仅在沐浴月光的第二十八天当夜有效,要是错过了,圣水就会失效,就要再等二十八天。
这是个仿佛连空气都会冻结的寒冷之夜。
皎洁的明月悬挂于高山之上。
“完成了。”威茨波夏审视着淡紫色的液体,示意让维米也看看。这是维米十四年来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
“让你苦等了这么久啊。”
“是的……太久了……”维米伸出手以示友好,“真是太感谢你了。”
威茨波夏微笑着握了上去。
“没什么,别客气。”
“说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维米说道,“虽说村长出钱了,但我们都没出钱啊,这么长时间,威茨波夏先生您都是在无偿治疗吧?您为什么愿意如此奉献呢?”
“你想过没有,所谓‘使命’是怎么一回事?你自己有没有想要为之奉献一生的事物呢?对我而言,救人便是我的使命。作为医生,作为科学家,作为骑士,作为密探,我都会竭尽全力去救人。所以人们才会叫我天才侦探。”
“我觉得这个称号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多谢夸奖。那么,咱们现在就去找你亲爱的石像吧。”
维米和威茨波夏在月光下踏着皑皑白雪,朝森林走去。在空中翩翩起舞的雪花,恍若璀璨的群星,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不一会儿,艾蕾娜映入眼帘。
艾蕾娜此时仍是二十岁,时间仿佛静止了。
“威茨波夏,就是她。”
“啊,原来如此。”威茨波夏迈入小屋,走近艾蕾娜。
他像诊治病人似的审视着艾蕾娜。
他开口说道:“太迟了。”
“什么?”维米不由得反问道。
“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胳膊也断过,用石膏修复过吧?恐怕是这个地方环境太恶劣了,风化得很严重。”
“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为什么啊?!”维米感到手指尖正在失去温度,“以前的那些人呢?你不是都治好了吗?一个月之前,你不是刚刚让一具石像复原成人吗?别人都不迟,就她太迟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她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
“我接受不了。”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威茨波夏将小瓶子收入怀中。“早知道一开始就问问你石像在哪儿了,实在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三年前,我已经把该砸的石像都砸干净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
把该砸的石像都砸干净了?
“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破坏石像的人不是杰克涅塔,而是我——威茨波夏。”
“是你?怎么会是你?一直以来你救了那么多人……”
威茨波夏为什么要破坏石像?
既不是为了让顺位提前,也不是为了吃石像充饥。
他到底出于什么理由?
“我在拯救他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破坏石像?”威茨波夏转头看向维米。“因为他们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了,砸掉他们,才能拯救他们。”
“拯救?”
“你再仔细看看你最爱的女人,静下来思考一下。我能看出你尽心尽力,但她的胳膊已经破损断裂,头发、皮肤也因风化严重而残破不堪。鼻子和眼睛已经看不出轮廓,整张脸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平面。保存状况好的石像,连睫毛都留着,这一具的状况实在不太好。不,应该说是糟糕透顶了。就算让她复原成人,在复原的瞬间,鲜血会从胳膊的断裂处喷涌而出,皮肤也会像被烤过一样露出皮下肌肉,她还是会死去。明白了吗?所谓复原,是维持石像的破损状况复原。你不会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她断掉的双臂会自动修复吧?我一开始就说过,‘只要将圣水淋在石像上,石像便能保持原样复原成人了’。”
维米凝视着艾蕾娜。映在维米眼中的,一直都是艾蕾娜往日的音容笑貌。他从未在意过破损。
“一般而言,石化的人都穿着衣服,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皮肤,不会出现大面积损伤。有时脸、头发或者眼球会出现些状况,不过只要置于屋内就不成问题。最多留下块斑或是擦伤。这个村子里的石像大多都由家人小心看管,所以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将他们恢复成人。”
威茨波夏再一次像诊治病人似的审视着艾蕾娜,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时委托人也会不介意石像破损,恳求我将其复原。不,应该说大多数情况下,家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希望亲人回到自己身边。有一次我也曾感情用事,结果真是惨不忍睹。那具石像四肢均已掉落,变回人类的瞬间,便血流如注,那个刚变回来的少年在惨叫中咽了气。我决不能让这种悲剧再度发生,所以我才赶在家属为石像哀痛之前,把那些已经坏掉的石像全都砸毁。虽然其中也包含了没有亲人的可怜石像,但我同样也拯救了他们呀。”
“全都是你干的吗?”
“正是。很多人无法接受挚爱之人已死的事实,非要尝试。还有人恐吓我后抢夺圣水。我的妥协真能拯救他们吗?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经历那地狱般的折磨吗?那么做,只是把化为石像的人从沉睡中叫醒,再让他们经历一次酷刑。我觉得那么做还不如直接砸了他们好。”
“既然如此,维持原状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砸毁啊?”
“并非如此。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只要石像还立在那儿,他们就无法忘却那个人。他们永远都会被亲人的死亡所束缚,痛苦地活下去。但终有一天,石像还是会坏掉的。”
艾蕾娜的话在维米的脑海中复苏了。
“我不相信石头还能复原成人。万一我变成了石头,维米就将我毁掉吧。”
“为什么?”
“对于已然不在的人,我们必须要忘掉他们。”
此时此刻,艾蕾娜的话就像细小的尖刺一样,折磨着维米的心。维米没有按她说的做,就这样白白等了十四年。
明明毁灭才是她所期盼的结局。
“不,太迟了,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自尽的地步了。他视死如归,是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无视了他的心愿。其实我应该早下决断的,我必须为此负责。”
托丽尔的话萦绕在维米耳边。
我应该早点毁掉艾蕾娜吧。
但是,我既然见证了石像复原成人的奇迹,又怎么忍心毁掉她呢。她就那么立在那儿,与睡着了没有两样。我坚信她终有一天会睁开双眼的。
我有很多话想对艾蕾娜说。
我想向她道歉,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想听她夸我,我一直一个人守护着她。
还有我问她的话,我想听她的回复。
再说,弄不好奇迹真的会发生,说不定她的身体会自动修复,完好无损地复活。就算有点痛苦,她也未必会当场咽气。石像留下的伤痕,会不会致死,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只要救治得当,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很多人都会这样犹豫不决,所以我才替你们做主了。”
威茨波夏从腰间抽出手杖,他没有握住握柄,而是双手紧握手杖的顶端。此时,相比于手杖,它看起来更像是把锤子。恐怕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此为凶器破坏石像的吧。
“让我来拯救她吧。”威茨波夏举起手杖。
“等一下!”
“时间紧迫,到了黎明圣水便会失效,寻求解救的人,可不只你一个。”
“如果用圣水让她复原成人,我有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吗?”
“应该行,不过我说过好几遍了吧?变回人的瞬间,她在石像状态下留下的破损,会全部施加在她那鲜活的肉体上,那副惨状,你受得了吗?”
“那么,我还有第三个选项。”
“哦,你是说既不破坏她,也不用圣水,让你就这么守着她继续生活下去吧。很遗憾,没有这个选项。因为维米君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要是你告诉村里人我就是石像破坏者,我可就不好办了。我不得不请你马上离开这个村子,当然旅费由我来出。”
“我什么都不知道,全都是你自说自话,是不是实话也无法判断,我会老老实实闭上嘴,继续在这儿生活。”
“你留下的话,我就会走,而且再也不回来。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些石像就要永远立在原地了,我还没听说过有谁有和我一样的本事。要是那样,村民们肯定会怀疑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然后就会像对待杰克涅塔先生一样,将矛头对准你,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你身上,或是……艾蕾娜身上?若真如此可就与我无关了。”
“你真的……没办法救她了吗?”
“很遗憾,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威茨波夏面无表情,准备用手杖砸毁艾蕾娜。
而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既不像人也不似野兽的吼声。
威茨波夏转身飞奔而出,维米紧随其后。
只见食人石立在雪中。
“怎么会有食人石?!那家伙不是早就死了吗?!”
食人石的衣服似曾相识,毫无疑问,那是英雄杰克涅塔的衣服。
“看来当时他没死啊。”威茨波夏挥起手杖,飞快地念起某种咒语。
但是食人石比他更为迅捷。
食人石手脚并用地冲了过来,展现惊人的弹跳力扑向威茨波夏,强烈的撞击使手杖飞了出去。手杖从空中划过,重重地陷入雪地中。
碰撞发生的瞬间,威茨波夏便变成了石头。食人石因为力道过猛,和威茨波夏一同落入了谷底。
石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山谷。维米提心吊胆地向山崖望去,却只见一片被雪花点缀的黑暗森林。
维米拾起威茨波夏的手杖。手杖旁有个泛着淡紫色光的小瓶子,看来是与食人石相撞时从威茨波夏怀里飞出来的。
维米拿着手杖和小瓶子走回小屋。
那里伫立着十四年间毫无变化的艾蕾娜。不,虽然她的身体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但人的本质,是一种无法透过肉眼看到,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她的灵魂不曾改变,再等一会儿,她就会苏醒,她只是,睡了太久而已。
维米将手杖和小瓶子并排放到她的面前,久跪不起,沉浸在与她的回忆中。她的言谈举止,她的音容笑貌,与她共度的时光,似乎都湮没在了守护石像的漫长岁月之中。化作渺远而幽微的泡影。
手杖还是小瓶子,改选那样呢?维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迟迟没有行动,任凭时间流逝。
黎明将至。
维米下定了决心,他做出选择,起身。
他拿着那样东西,紧紧抱住了她。
“艾蕾娜姐姐……”
就像雪一样冰冷。
维米,失去了人类的温度。


第5章 我们盗走星座的理由
你知道总共有多少个星座吗?
正确答案是八十八个。
无论你去查哪本书,都写的是八十八个。
话说,你知道星空之中也存在着像地球的国界线一样的分界线吗?
所划分出的每一个区域之中,都必然存在着一个星座。
这是国际天文联合会于一九三零年划定的。
当时共划定了八十九个区域。
八十九个区域,八十八个星座。
少了星座一个,是吧?
其实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因为我偷走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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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呼唤我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是夕哥。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却似乎打量了我许久,以判断我与他久远记忆中的容貌否一致。直到看到我的名牌,他才确定,随即开口问道:
“是……小姬吗?”
我点点头,他随即喜笑颜开。他露出了少年般的笑容,与数年前的夏天相同。
“你在这儿工作啊,我都不知道。”
我们身处医院的候诊室。这里是我们村最大的综合医院,当然也是唯一一所。从六年前开始,我在这儿担任护士。
夕哥拿着手机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岁,他半袖衬衫下露出的皮肤依旧十分细嫩。他皮肤略黑,身形魁梧,看起来十分健康,不像是医院的常客。
突如其来的重逢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上次见面,应该是他回老家参加成人仪式的时候,说起来至少是十年前了。当时我们都没机会交谈,真是好久没和他这样说话了。
“那个……”我寻找着重逢的开场白,大脑却一片空白。“哪里不舒服吗?”
我干脆用职业的问候应急。
“不,是我妈。”夕哥微微摇了摇头,“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回来看望她,带她来检查,不过,还真没想到小姬在这里上班。”
“我也是。”我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夕哥。”
对话中断,我们俩凝视着对方。我愣了一秒钟,但也可能只是一瞬间,我确定眼前的夕哥并非幻影。他应该是出于怀念,才一直这么看着我吧。
我羞涩地移开视线。
“什么时候回东京?”
“明天就回去。”说罢,他歪着脑袋问:“诶?你怎么知道我在东京?”
“我妈说的。”
“原来如此,也是,咱们原本就是邻居嘛。”他一脸释然地点点头。
“那个……那……我先去忙了?”我假装工作很忙,说道。
我正要离去,他却拉住了我。
“你几点下班?”
“应该七点左右吧……”
“那正好。今晚我想去看看星星,你要不要一起去?”
“星星?”
“你一直在这里生活,所以才觉得星空没什么新鲜的吧?”
“并不会。”我连忙摇了摇头,“我上次仰视夜空,应该是很久之前了。”
“我也是。回到久违的家乡,再次感受到星空的美好。去山里看的话应该会更美。对于平时见不到星星的人而言,这是最棒的景色了。”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星空。
不知夕哥是否还记得,那个在银河下哭泣的我。那时我八岁,他十岁。那一晚,夏季大三角和大角星在夜空中闪耀着。无数光辉,历经数万年,终于抵达地球,仿佛连粒子降落的声音都能听到。那些璀璨的星星,他还记得吗?
那年夏天的事,他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