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1991年?”
焦尔达诺沉默着举起左手。
“你的笔名是一种忏悔吗?一种铭记的方式?”
琳妮努力调整呼吸,喉咙深处涌出一股灼热的酸水,直接辐射到胃里。她意识到自己的食指已经扣上了扳机。她到底怎么了?
“铭记什么?”
男人抿住嘴唇,不再说话。他知道她不会杀他。难道自己眼中的脆弱已经被他看穿?琳妮回到墙角,把武器放在身边,默默地凝视着对方,仿佛他是一个博弈的对手。他到底在玩什么?是想破坏她的冷静吗?无论如何,他成功了。
她回想着他刚才的话:纳森·米拉雷?自己的第一部 小说……当初选择笔名时,“米拉雷”是自然而然跳进脑海的,就像她自己的名字一样。但为什么是这种特殊的拼写?她压根儿没仔细想过。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睡意渐渐压上她的肩膀和腰。她有多久没好好睡过觉了?不管怎么抵抗,有那么一瞬间,她垂下了眼皮;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像猫一样蜷缩在地上。她看了看手表:凌晨3点。
她猛地坐起来,感觉全身高烧般地酸痛,仿佛自己也成了碉堡的囚徒。空气似乎被压迫得不见了踪影。焦尔达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一言不发,神色古怪,分不清他是猎物还是猎食者。
琳妮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外面,在冰冷的夜色中寻找卫生间。浓密灰暗的湿雾彻底隔绝了她的肉体,让她再也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她爬上塔顶,浓雾遮住了一切,海浪的轰鸣声似乎遥不可及。海水已经退去,彻底释放了碉堡。她猛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回到了地下室。
她拿起手枪。
“你最好洗漱一下,换件衣服,我会给你解开手铐的。包里有你需要的一切。别怀疑我会不会用这玩意儿,我对这把枪了如指掌。这就是写侦探小说和认识圈里人的好处。”
她把钥匙扔到焦尔达诺的胸前,举着武器退到后面。没什么可怕的:拖着这样一只残脚,焦尔达诺根本无法扑向自己。他解开手铐,揉揉双手和手腕,如释重负。
“谢谢。”
“闭上嘴。”
琳妮试图保持强硬,可当她看到他竭力用一条腿站起来时,她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他颓然地跪倒在地上,尖叫着打滚。她真想过去帮帮他、安抚他,带他去医院。没有人应该受到这种待遇,无论有罪还是无罪。她重新打起精神:必须冷静下来,必须保持距离。
他趴在地上翻找运动包,掏出了毛巾、肥皂、浴巾以及朱利安的几件旧衣服。
“没有刮胡刀吗?”
“别废话,快点!”
他咧开嘴坏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琳妮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绝望以外的表情。他开始变得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尽量不为所动。
“你要看着我换衣服吗?”
“你可以转过身去。”
男人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脱下衣服。当布料擦过他肿胀的左脚,当水流咬住他破碎的皮肤,一阵阵剧痛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右肩上有一个文身,一条尾鳍尖尖的橙色小鱼。他很消瘦,但干净的衣服些许恢复了他的尊严。琳妮有些后悔了:事到如今,她该如何继续把他关在这个洞里?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现在需要重新戴上手铐。一只手就够了。我必须听到咔嗒声。”
他照做,并且没有等她提出要求就把钥匙扔还给了她。琳妮拿来食物和水。
“下次我会带个脚夹板过来,还有治疗骨折的药,家里应该有的。我丈夫开沙滩帆车时总是受伤。不管怎么样,凭你自己,这种伤害根本不可能自愈。”
“你什么时候回来?”
琳妮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变得摇摇欲坠、任人摆布。必须马上离开。她迅速地把脏衣服塞进运动包,拉上拉链,头也不回地向出口走去。
“琳妮?”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她无力地转过身。
“别忘了我也有一个女儿,像你一样。她也在寻找她的父亲。”
再多停留一秒,她会彻底投降的。琳妮迅速闪进楼梯间。这一次,当她消失时,他并没有乞求。
只是沉默。
第39章
淋浴烫伤了琳妮的脖子。焦尔达诺瘦削的身体像剃刀般划过她的视网膜。他说一切都是巧合:帽子、警察局……如果把若干独立元素串联在一起,他极有可能是嫌疑人。但她内心深处又觉得他是对的:你只看到你想看到的,焦尔达诺必须有罪,萨拉必须活着。
她的大脑混沌成一片:一个声音指责她囚禁了一个无辜的人,另一个则坚持认为焦尔达诺有罪。可到底有什么罪?四年前绑架了萨拉?杀了她?他,一个伟大的警察?
琳妮换上一套新衣服——牛仔裤、高领毛衣、休闲鞋,然后梳了梳头发,站在镜子前。那个“影子”吓了她一跳:聚光灯下突出的颊骨边缘,黑色光圈围绕着她清澈的眼睛。天气和睡眠不足已经把她消耗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
在前往医院之前.她在互联网上捜索了“纳森·米拉雷”。一无所获。那家伙到底是谁?焦尔达诺声称他在警方档案库中搜到过他。米拉雷真的存在吗?或者只是囚徒警察捏造的?琳妮想到了科林,也许他能帮忙打听一下。但不行,不能把他牵扯进来,以免引起他哪怕丝毫的怀疑。
如果是焦尔达诺制造的陷阱呢?只为了分散她的注意
力?企图操控她?就像他过去审犯人那样?他直呼她的名字,利用她的女儿软化她。他知道如何让人屈服。
她被犹豫不决折磨着,无比强烈地渴望知道真相。她翻开通讯录,找到了里尔警察局的丹尼尔·埃弗拉德中尉——她的“线人”,教她如何开枪并帮助她了解相关司法程序和调查手段以便创作。他能把“纳森·米拉雷”交给她吗?那家伙真的在档案库里吗?有犯罪记录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是一位读者,在一次签售会上提起他很久以前见过纳森·米拉雷,二十多年了,他记得当时那个米拉雷好像牵扯进了什么案子。而我的笔名恰巧和他同名,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下。”
“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你最近还好吗?”
她和他聊了一会儿,并向他道谢,然后叹着气挂断电话——他没有错过邀请她喝一杯的机会。
一出门,她就在邮箱里找到了帕梅拉寄来的书:米歇尔·伊斯特伍德的《血之轮》。她把书拿在手里,感觉有些滑稽。她看了看封底,对故事梗概感到惊讶:的确和她的最新小说有很多共同之处。
她把书和一沓照片放在副驾驶座上,驱车前往医院。一到医院,她就直接上楼,把照片交给了一名护士,解释说这是应言语治疗师的要求带来的,为了朱利安的记忆训练。当她走进朱利安的病房时,他正在吃早餐,她直接走过去,推开餐盘支架,靠在丈夫身上,用尽全力地抱住他。
“我需要你……”
她本想就这样抱着他几个小时,靠着他睡过去。但她吻了他。一种强烈的欲望在热吻中渐渐成形,她多想告诉他:他们可能抓住了一个混蛋,一个能告诉他们女儿在哪里的前警察,萨拉也许还活着——在无尽的等待之后;但他们也可能彻头彻尾地错了,就像徒劳地重燃起希望,再被彻底宣判死刑。
朱利安默默地抱着她。她能感受到他的渴望。在身体被点燃之前,琳妮推开了他。
“不可以。不是现在,也不是这里。”
“我倒是很喜欢。(他闭上眼睛,用力地呼吸。)你的气味……我认得。”
他起身下床,蹲在她面前。
“昨天我很想你,一整天都没见到你。我父亲说出版社那边出了点小问题?”
“是的,但没关系。”
他拉着她的手。
“他们说我很快就能出院了,可能是明天。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康复。但前提条件是我每天都要来康复科复诊,最开始也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你会在家里等我吗?”
“会的,当然。我们两个,虽然出了点问题,你知道,发生了一些事,但是……我们会重新开始的,对吗?就像……新的生活。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她捏着自己的手掌。
“不管发生什么事,希望明天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直很重视圣诞节的。你父亲也会来。”
“太好了。我昨天和他待了一整天,听他说了……我母亲的死。他似乎还没有走出来,很忧郁,很无力,可我也帮不上他。真是让人担心。”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平安夜。”
“我母亲为什么自杀,琳妮?我父亲几乎没跟我说过她的事。这个话题就像一个秘密,很奇怪。”
“我也从没真正了解过你的母亲。你父亲总是刻意让她远离我,远离你,好像……是的,就像你说的,一个秘密。他们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一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分开,因为……你父亲显然没有爱。每次都是他一个人来这里。我们去他们那里时,你母亲一直躺在床上,塞满了药……很难用几句话来解释这一切。”
“可你必须解释,我想重新了解过去。还有……我是说……萨拉,这四年里……我不想等记忆来决定是否把过去还给我,你必须告诉我。”
“这个……一时很难讲清楚,关于让松,朱利安,你知道吗?他是……一个怪物……”
“没错,但我必须和你共享一切,即使是痛苦。我必须知道真相,所有的真相,你听到了吗?”
琳妮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碉堡大门的钥匙,放在丈夫手上。金属的冰冷让他瑟缩了一下。
“看着它,摸摸它,有大海和盐的味道?它对你有特殊的意义。这很重要,非常重要。试着回忆它。”
朱利安把钥匙捧在手上,闻了闻。闭上眼睛。琳妮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条细纹。
“告诉我你记得,你……看到了什么?”
“像是一座豪宅或城堡的钥匙。”
“碉堡……是一座碉堡。”
他摇摇头。
“对不起,能解释一下吗?”
“不能。没有解释。”
朱利安的目光越过琳妮的肩头。
“看来,除非我早点出院,否则我们一天都不得安宁。”
琳妮转过身,惊讶地发现科林正站在病房门口,在假装敲门。
“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她立即抢过钥匙,塞进外套口袋,尴尬地站起身。科林的目光追随着琳妮的每一个动作,但并没有看出那是一把钥匙。
“没事。”
警察走过去和朱利安握手。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那里。
“关于我的袭击,有什么进展吗?”
“这得慢慢来,目前还没有什么新消息。(他转向琳妮。)我能和你单独聊两分钟吗?”
琳妮温柔地吻了吻丈夫。
“我今天下午有点事,要去买点东西,所以……我晚上再过来,好吗?”
“好的……”
当她转过身时,科林已经来到走廊上。她和他一起坐在咖啡机旁的长椅上。他给自己倒了杯浓缩咖啡;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帮她倒饮料。只是疏忽吗?还是故意的?
“我想和你谈两件事。首先,我调查了你丈夫的银行账户,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琳妮很不喜欢他的语气,但没有说什么。
“……在他遇袭的那天早上,上午9点2分,他的提款额度迖到了上限,也就是说,他那天在市中心的ATM机上取走了2000欧元。我已经看过银行的监控录像,是他……”
琳妮无言以对。等式中还有一个未知数。
“……然后,关于昨天在你家采集到的指纹……有些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朱利安的。我们不知道是谁的,也不在指纹库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属于两个月前入室盗窃的‘寄生虫’,乳突纹痕迹完全一样。鉴于当时到处留下了粉末,朱利安曾经清理过别墅,所以昨天采集到的指纹必然是新的,应该与著名的袭击日有关。”
琳妮将一枚硬币塞进机器,取出饮料。科林挪了挪腿,让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通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他,寄生虫,吗?因为寄生虫寄生于宿主,以牺牲宿主为代价而生存,可以这么说,这只‘寄生虫,就像狗背上的虱子一样飞进了你的家:卧室、厨房、浴室,他统统去过;车门、方向盘、室内把手,他统统碰过。
他甚至喝了你的威士忌,吃了你冰箱里的东西,翻阅了你的家庭相册。他的指纹无处不在。”
琳妮陷在长椅上,手握着杯子,脑子里想象着那个陌生人接管了她的房子:睡她的床?在她的被单上滚来滚去?搜查她的东西?像她一样一边喝酒,一边坐在落地窗前凝视大海?
“这太疯狂了。”
“是的,很疯狂,但对我们非常有利,这提醒我必须梳理一下过去,好更清楚地看到本质。”
科林说着拿出笔记本,舔了舔食指,翻开一页。
“如果把所有元素串联在一起,将更有利于我们看清整个场景。首先,‘寄生虫’两个月前,即10月底第一次进入别塞,没有闯入迹象,要么他有钥匙,要么门是开着的;这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朱利安经常酗酒,不一定会记得锁门。当朱利安在楼上睡觉时,‘寄生虫’出于某种未知原因偷走了你的书、肥皂……朱利安醒来后立刻以入室盗窃为由报了警,安装了警报器,换了锁……”
琳妮喝了口咖啡,发现很难喝,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无论如何都不能摄入咖啡因了,她打算一回家就倒在床上,睡上一整晚。
“……大约两个月后,‘寄生虫’又回来了,并绑架了你的丈夫。在哪里绑的?如何绑的?目前未知,但无论如何是在别墅外进行的。他把朱利安锁进朱利安汽车的后备箱,然后开车去了某个地方,最后于同一天的深夜或周二清晨返回别墅,用可能在朱利安身上找到的钥匙打开大门……然后……”
“……像我一样,被警报器吓了一跳。”
“没错,像你一样,他不知道有警报器。于是技术人员来了,他开始胡言乱语,步履蹒跚,假装喝醉了。我后来去酒吧查过,那晚并没有人见过朱利安。所以是,寄生虫,打开了大门,先是慷慨地为自己提供了威士忌,然后假装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