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江若真是被冤枉的,那问题可就大了。送走苏芸母子,骆浩东感觉一阵眩晕,强打着精神好不容易走回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咳嗽了好久,冒了一身的冷汗,感觉自己都快虚脱了。感冒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苏芸带来的消息对他内心的冲击太大了,自抓捕那晚过后,他几乎每晚都会在梦里重复着开枪击毙刘万江的场景,每每在刘万江倒下的那一刻被惊醒,时常分不清倒下的是刘万江还是自己,他不敢想象若自己真的错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他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
不仅仅是他,宁博涛和李队听完他的复述,当场也蒙了。加上骆浩东,三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再去跟苏芸深入了解一下情况。于是当天傍晚,按照苏芸给的地址,三人到苏芸家走访,苏芸依然坚持自己先前的说法,三人无奈,只能郁郁地离开。次日一早,李队找到支队长,如实汇报情况,支队长也是吓了一身汗,更不敢耽搁,立马赶去市局找领导汇报。局领导听取汇报后,很是错愕,也很是犯难。案子刚刚被树为典型,又是通过媒体大肆宣扬,又是对办案人员歌功授奖,若真是个冤假错案,那还得了?但是不管怎样,既然案子有了新线索,那就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局领导经过开会研究,责令支队长亲自挂帅,除重案队人员以外,在别的大队选派几个得力的民警,组成专案组,专门核查此案。但鉴于案情复杂,有可能对警方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此次任务,务必低调,所有参与人员严禁对外声张。
之后,专案组将案子的整个脉络重新捋了一遍,又反复询问苏芸多次,并赶赴台山村与刘万江的一双儿女进行了问话核实。而刘万江的这一双儿女,眼下面临的处境也异常艰难。父亲突然变成杀人恶魔,周遭邻居的嘴脸可想而知,又时常有媒体记者和好奇者前去骚扰,加之妹妹刘湘的精神状态堪忧,哥哥刘明不得不辞掉工作,带着妹妹回到父亲位于台山村的老宅过活。据刘明向专案组人员反映,他只是在小时候对苏芸有过一些接触,长大之后就没再见过,至于苏芸和父亲刘万江之间的私情,刘明表示他和妹妹也是近段时间才有所耳闻。
很快,专案组的核查便走入死胡同,除了苏芸的证词,未再发现任何别的可追查的线索。而就在这时,核查的消息被走漏,这倒也正常,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任何单位都有些不服从组织纪律的人。消息很快在社会上散播开来,媒体也及时跟进报道,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甚嚣尘上,社会舆论对警方极为不利,令专案组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尤其是重案队的人,特别是亲手击毙刘万江的骆浩东,内心更是无比忐忑,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更大的危机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盛阳市,1994年1月3日凌晨1点左右,一名穿着高跟长靴的女子被杀死在出租房的楼道里。被害人叫陈瑶,在曼琳歌舞厅做陪酒小姐,独自租住在北江区盛和街道华苑小区19号楼602室。从现场环境和尸体状况判断,陈瑶是被人从背后偷袭刺死的,凶器是一把尖锐利器,致伤创口与春和街连环杀人案尸体特征很像。凶手在现场留下一张带有风景画的明信片,风景画则为皇陵公园隆恩门,与先前“春和街连环杀人案”中出现的明信片为同样的套系,唯一有些差别的是其背后并无寄语。另外,凶手在被害人小腹部位,用锐器刻下一个类似剖腹产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图案。
放荡女、高跟鞋、尖锐凶器、剖腹产疤痕图案、皇陵公园明信片,如此多相似的案件特征,怎能不让警方联想到“春和街连环杀人案”?可是前案凶手已经当场认罪并被击毙,那么眼前的只能归结为模仿作案。进一步深入调查被害人背景信息发现,陈瑶竟然曾经也在蓝豪演艺歌舞厅做过陪酒小姐,甚至跟管事的二肥还是情人关系,遇害前她住的房子便是二肥给租的。不过一个月前,二肥因另有新欢把她给踹了,她一气之下跳槽到曼琳歌舞厅,还带走两个当红的陪酒小姐。二肥因此跟她彻底闹翻,还扬言要找人弄死她。不过在接受警方的传唤时,二肥给出了不在案发现场的人证,因此被排除作案的可能。然而,排除他本人作案,并不意味他不会雇凶报复杀人,并通过模仿连环杀手作案,来误导警方的办案视线,从而逃脱追查。
随后的尸检结果表明,凶器同样是一把修鞋用的钻孔锥,但与前案使用的凶器存在细小差别,可以肯定不是同型号的钻孔锥,这似乎让案件看起来更像一种模仿作案。不过关于尸体上的疤痕图案,以及皇陵公园明信片这两点细节,警方从未对外公布过,媒体的报道也未提及,模仿作案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而且连明信片的套系都一清二楚,甚至选取的单张明信片与“春和街连环杀人案”中的也未重叠,恐怕除了警方,也只有真正的连环杀人犯才能这么清楚。加之苏芸提供的证词,也令刘万江的认罪出现反转,所以总体来看,“春和街连环杀人案”存在办错案子的可能。那问题就又绕回来了,既然刘万江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承认罪行?还有个疑问,如果是真凶出来继续作案,为什么在凶器的选择上和明信片使用的情节上,会与前案存在细微差异?
线索绕来绕去,案件特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着“陈瑶案”的出现,不管最终真相如何,实质上都给“春和街连环杀人案”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因此李津录、宁博涛、骆浩东、何兵等重案队骨干人员,被要求接受组织上的督导审查。虽然督导组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核查了几个月,最终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事实上在整个案子的侦破调查过程中,这些人完全没有过越界和舞弊行为,一切都是跟着证据才走到眼下的地步,不过毕竟案子真相存在很大争议,再有媒体以及社会大众的质疑声不绝,若继续把这几个骨干人员堂而皇之放在原来的岗位属实不大合适。于是,先是何兵被调到分局治安大队,紧接着宁博涛被调到派出所,另有一位民警被调到分局禁毒大队,李队虽然位置没动,但先前他升任副支队长的呼声很高,现在也只能原地踏步。
至于骆浩东,原本局里想将他退回出入境管理支队,但在李队和宁博涛的帮忙推荐下,骆浩东得以调入同省的金海市刑侦支队。骆浩东本身就是金海人,父母也早想让他调回老家工作,此次调动也算一举两得,既方便照顾父母,又能够继续做他梦寐以求的刑警。当然,李队和宁博涛之所以愿意帮他,是真的觉得他是块好材料,不干刑警可惜了,所以在得知骆浩东是金海市人后,宁博涛找了先前在部队的小兄弟,后来转业到金海市公安局的马江民,共同将此事促成。
离开省城前,骆浩东特意去了趟台山村,想探望一下刘万江的一双儿女。他很清楚案子带给两个孩子心灵上的创伤,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愈合,尤其每每想起那个身子瘦瘦的女孩刘湘,被父亲勒住脖子无法呼吸,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惶恐和绝望,他心里都格外难受和愧疚,不过没想到去到村里之后发现为时已晚,刘明和刘湘早已离开台山村。据他们的叔叔说,大概在1月中旬,两个人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估计是去北京或者上海给刘湘治病了。刘湘因为被父亲挟持为人质,又差点被父亲杀死,并目睹父亲被击毙的惨状,身心受到巨大的冲击,据说从那一晚起,她突然失语了,沟通全靠写字,且整晚整晚失眠,睁着眼睛犹如行尸走肉般,吃喝拉撒都得哥哥提醒。刘明先前跟叔叔提过,想要带妹妹去大城市看病,最好是北京或者上海那种医疗发达的城市,只是他叔叔没想到,他会选择不辞而别的方式。听了刘明叔叔的话,骆浩东心里更不好过了。
重案大队这拨人被停职审查后,“春和街连环杀人案”与“陈瑶案”被并案调查,由市局牵头成立专案组,专案专办。然而遗憾的是,尽管专案组不辞辛劳,夜以继日,竭尽全力地追踪调查,案件仍迟迟未能迎来突破,“陈瑶案”最终成为一桩悬案,而“春和街连环杀人案”的定性虽然最终并没有反转,但其实在盛阳警方很多干警心中都是一笔糊涂账。


第十九章 回到现时
金海市,现在。
夜深人静,骆辛默默坐在床头,视线空洞而又专注地盯在对面墙上。整整一面白墙,贴满了大头照,照片中的人看面相便知是穷凶极恶之徒,最新贴上的是刘万江的照片。
骆辛很清楚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是那么温婉,那么善良,根本不会惹出能够致命的麻烦,问题一定出在父亲身上。父亲从警近二十年,抓过无数罪犯,其中不乏亡命之徒、奸诈恶人,他们想要报复父亲,想要折磨父亲,所以杀害了母亲。
试想一下,以骆辛的性格,他怎么可能任由方龄和张川这些外人去查他母亲的案子,而自己却不闻不问?实际上,他从来未曾松懈过,一直在暗中悄悄调查着。但凡有时间,他便会钻进档案室中翻阅父亲办过的案件卷宗,大脑中原本余下的存储空间,也全部被父亲抓捕过的罪犯的资料填满,他相信杀害母亲的凶手一定就在这些人中间或者身边。
骆辛对着满墙照片,不自觉地重复着“钢琴手”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他拿起搁在床头桌上的水性笔,起身走到照片墙前,在刘万江的照片旁画了一个横向箭头,写出一个名字——刘明。
他决定亲自去趟盛阳市,对“春和街连环杀人案”全面彻底地复盘一次,无论当年案子办得是错还是对,他都要给父亲一个交代,完成父亲未竟的任务,更重要的是找出其中可能与母亲被害有关联的线索。
“我要去盛阳。”一大早,骆辛将周时好堵在办公桌里,语气不容拒绝。
“去吧,先前传真过来的案情资料也不全面,还有物证资料,最好也亲自去过目一下。”周时好干脆地说道。
骆辛没想到周时好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不免一愣。
“哦,马局和盛阳那边通过气了,这案子两家一块办,那边马上也会派人过来了解‘冯佳佳案’的具体情况,咱们这边我跟局里争取了,让你们俩过去,能行吗?”周时好看了眼站在骆辛身后的叶小秋说道。
“行,行,保证完成任务。”叶小秋抢着说。
“那边负责这案子的还是重案队,会安排专人和你们对接。”周时好深知骆辛的脾气,盛阳的案子跟他爸有直接干系,搞不好跟他妈妈的死也有关系,你拦着不让他去他也得去,不如就名正言顺地派他过去,便叮嘱叶小秋道,“相关手续和证明文件我让郑翔去办了,待会儿找他要去,到了那边多谦虚向人家请教,遇到任何问题都要及时打电话向我汇报。”
“明白,明白。”叶小秋点头应承道。
“关晓芝那一家人的背景要深入调查清楚,冯佳佳的案子不排除雇凶杀人的可能。”先前去家访,关晓芝奶奶的表现给骆辛留下很深的印象,孙女跳楼了,儿子郁郁而终,儿媳变成疯婆子,换成一般人早歇斯底里了,可这老太太身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不免让骆辛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而这个家庭接二连三的不幸,均拜冯佳佳和陈卓所赐,老太太接近不了陈卓,雇个人杀冯佳佳出口恶气还是不难的。
“还有关海祥日记本上那两个女孩,很值得关注,我就不信陈卓祸害那么多女孩,能一点把柄都不留!”叶小秋顺着骆辛的话说。
周时好点点头,又嘱咐道:“你们准备好了就出发,路上多加小心,慢点开车。”
方龄昨夜耗费大半个晚上,看完有关盛阳市“春和街连环杀人案”的传真资料,下半夜便没怎么睡好,骆浩东的影子总在她脑子里晃。
躺在床上,方龄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到了下半夜两三点,实在忍不住,给周时好打了通电话,确认郑文惠生骆辛的时候,的确做过剖腹产手术。或许正是因为郑文惠腹部也有一道剖腹产手术留下的疤痕,让骆浩东心理产生应激反应,导致他生理上出现障碍,以至于此后很多年夫妻俩都过着无性的婚姻生活。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性压抑或者性苦闷最容易导致人的心理产生失衡表现,所以骆浩东在这段无性婚姻中的种种病态行径,便有据可循了。问题在于为什么妻子腹部的手术疤痕会让他有那么大的反应?
“春和街连环杀人案”中,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凶手在三个女被害人腹部都刻下一个类似剖腹产手术疤痕状的图案,相信这也是骆浩东对这宗连环杀人案最深的记忆点。当然,另一个深刻的记忆点,一定是他开枪击毙嫌疑人刘万江的那一刻。两个记忆点共同组成了他对这宗案件的回忆,而这种回忆总能够唤醒他深埋在心底,无法言明的自责与内疚。他一定早已在心中默认,“春和街连环杀人案”他办错了,而且开枪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这是他职业生涯的耻辱,也是他做人的污点,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再触碰那段回忆,甚至假装已经忘掉那段往事,但偏偏妻子腹部上的疤痕,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令他焦灼痛苦万分。
方龄是刑侦局犯罪对策研究室的专家,她研究罪犯,也研究警察,都是研究人的,她深知一个人个性的养成,跟人生的每段经历都息息相关,所以人的个性是多面化的。而了解了骆浩东在省城探案的那段往事,方龄便也能理解他与郑文惠婚姻的不幸。但理解归理解,对骆浩东因自身问题而去精神折磨妻子和孩子的行径,她内心中还是充满鄙视。不过总体来看,骆浩东还算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病人,那关键问题来了,他是杀害妻子的凶手吗?
方龄先前跟马局沟通过之后,调看了有关张建江黑社会团伙覆灭的卷宗档案,包括张建江在内的团伙核心成员有四人最终被判处极刑,有一人被判处死缓,目前此人已因病在狱中过世,另有一人由无期徒刑减刑为有期徒刑二十年,至今仍在金海市第一监狱中服刑。关于雇凶杀害骆浩东的那个成员,也在被处以极刑的名单中,当年根据他的交代,办案人员曾远赴外地追捕行凶者,但那时该行凶者已经因另一宗案子被当地警方在抓捕过程中击毙。
金海市第一监狱,提审贾闯。
贾闯便是获得减刑的那个黑社会成员,他是张建江的亲外甥,团伙中的脏事经手不多,身上没背人命案子,所以获刑最轻。他也是截至目前,张建江黑社会团伙核心成员中唯一在世的。
“你还记得骆浩东吗?”方龄直截了当地问。
“记得。”贾闯轻声应道。
“当年他妻子失踪的事,你知道多少?”
“听说一些。”
“我们最近找到了她的尸体,是被人杀害的,是你们干的吗?”张川接下话问。
“我们杀她干啥?”贾闯苦笑着说,“完全没有必要,早听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当年我还以为骆浩东在外面养了小三,再说黑社会要教训一个人,不会把尸体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