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娘梳了头,轻移莲步,蓦然来到前边金莲房门首。【夹批:西门一死,如金莲、春梅岂可使之居于仪门外乎?】早被春梅看见,慌的先进来,报与金莲。金莲与敬济两个还在被窝内未起,听见月娘到,两个都吃了一惊,慌做手脚不迭,连忙藏敬济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锦被遮盖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儿在床上,拿过珠花来,且穿珠花。不一时,月娘到房中坐下,说:“六姐,你这咱还不见出门,只道你做甚,原来在屋里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观看,夸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两边槅子眼方胜儿,辕围蜂赶菊,刚凑着同心结,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条箍儿戴。”妇人见月娘说好话儿,那心头小鹿儿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来与大娘吃。“少顷,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说:“六姐快梳了头,后边坐。”金莲道:“晓得。”打发月娘出来,连忙撺掇敬济出港,往前边去了。春梅与妇人整捏两把汗,妇人说:“你大娘等闲无事再不来,今日大清早辰来做甚么?”春梅道:“左右是咱家这奴才嚼舌来。”不一时,只见小玉走来,如此这般:“秋菊后边说去,说姐夫在这屋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骂喝了他两声,他还不动。俺奶奶问我,没的说,只说五娘请奶奶说话,方才来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里,大人不见小人之过,只堤防着这奴才就是了。”【夹批:不知正是奴才防主子。】
看官听说,虽是月娘不信秋菊说话,只恐金莲少女嫩妇没了汉子,日久一时心邪,着了道儿。恐传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爱女之故,不教大姐远出门,把李娇儿厢房挪与大姐住,教他两口儿搬进后边仪门里来。【夹批:月娘总是失计。夫可以搬女儿进来,何不搬金莲进来?一天之事毕矣。既无敬济,月娘岂不知向日琴童之事乎?作者罪月娘总是隐笔。】遇着傅伙计家去,方教敬济轮番在铺子里上宿。取衣物药材,俱同玳安儿出入。各处门户都上了锁钥,丫鬟妇女无事不许往外边去。凡事都严紧,这潘金莲与敬济两个热突突恩情都间阻了。【夹批:一大间阻。】正是:世间好事多间阻,就里风光不久长。有诗为证:
几向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
侯门一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潘金莲自被秋菊泄露之后,与敬济约一个多月不曾相会。金莲每日难挨,怎禁绣帏孤冷,画阁凄凉,未免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褪,恹恹瘦损,每日只是思睡,扶头不起。【夹批:所谓相思,如此写去。】春梅道:“娘,你这等虚想也无用,昨日大娘留下两个姑子,我听见说今晚要宣卷,【夹批:月娘之罪,不言自见。】后边关的仪门早。晚夕,我推往前边马房内取草装枕头,等我到铺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娘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决不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后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妇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于晚夕,妇人先在后边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个金蝉脱壳,归到前边。月娘后边仪门老早开了,丫鬟妇人都放出来,要听尼僧宣卷。【夹批:可杀,月娘坏事到底。】金莲央及春梅,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罢。”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与他几钟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厨房内。我方好去。”于是筛了两大碗酒,打发秋菊吃了,扣他在厨房内,拿了个筐儿,走到前边,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铺门首,低声叫门。正值傅伙计不在铺中,往家去了。独有敬济在炕上才歪下,忽见有人叫门,声音像是春梅,连忙开门,见是他,满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没人,请里面坐。”春梅走入房内,便问:“小厮们在那里?”【夹批:金莲却带丫鬟气,春梅却带夫人气。】敬济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边生药铺中睡哩,独我一个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说你好人儿,这几日就门边儿也不往俺那屋里走走去。说你另有了对门主顾儿了,不稀罕俺娘儿每了。”【夹批:又挽冷面,又伏严州。】敬济道:“说那里话,自从那日着了唬,惊散了,又见大娘紧门紧户,所以不敢走动。”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无心无绪,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今日大娘留他后边听宣卷,也没去,就来了。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来,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济道:“多感你娘称们厚情,何以报答?你略先走一步儿,我收拾了,随后就去。”一面开橱门,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银三事挑牙儿与他。就和春梅两个搂抱,按在炕上,且亲嘴咂舌,不胜欢谑。正是:
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谗。【眉批:二语乃西门耍来爵女人者,可叹!】
两个戏了一回,春梅先拿着草归到房来,一五一十对妇人说:“姐夫我叫了,他便来也。见我去,好不喜欢,又与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银挑牙儿。”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外边看着,只怕他来。”
原来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陈敬济旋到生药铺,叫过来安儿来这边来。他只推月娘叫他听宣卷,径往后边去了。【夹批:月娘可杀。何其此后写月娘不堪,一笔不放松也。】因前边花园门关了,打后边角门走入金莲那边,摇木瑾花为号。春梅连忙接应,引入房中。妇人迎门接着,笑骂道:“贼短命,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儿。”敬济道:“我巴不得要来哩,只怕弄出是非来,带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说着,二人携手进房坐下。春梅关上角门,房中放桌儿,摆上酒肴。妇人和敬济并肩叠股而坐,春梅打横,把酒来斟,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了一回。吃的酒浓上来,妇人娇眼乜斜,乌云半軃,【夹批:是干渴情景。】取出西门庆淫器包儿,里面包着相思套、颤声娇、银托子、勉铃一弄儿淫器。教敬济便在灯光影下,妇人便赤身露体,仰卧在一张醉翁椅儿上。敬济亦脱的上下没条丝,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儿,放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后边推送,敬济那话插入妇人牝中,往来抽送,十分畅美,不可尽言。不想秋菊在后边厨下,睡到半夜里起来净手,见房门倒扣着,推不开。于是伸手出来,拨开鸟吊儿,大月亮地里,蹑足潜踪,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里望里张看,见房中掌着明晃晃灯烛,三个人吃得大醉,都光赤着身子,正做得好。两个对面坐着,春梅便在身后推车,三人串作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夫主名分,一个那管上下尊卑。
一个椅上逞雨意云情,一个耳畔说山盟海誓。
一个寡妇房内翻为快活道场,一个丈母根前变作污淫世界。
一个把西门庆枕边风月尽付与娇婿,一个将韩寿偷香手段悉送与情娘。
正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欢喜带。
秋菊看到眼里,口中不说,心内暗道:“他们还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却真实被我看见了。到明日对大娘说,莫非又说骗嘴张舌赖我不成!”于是瞧了个不亦乐乎,依旧还往厨房中睡去了。三个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来,走到厨房,见厨房门开了,便问秋菊。秋菊道:“你还说哩。我尿急了,往那里溺?我拔开鸟吊,出来院子里溺尿来。”春梅道:“成精奴才,屋里放着杩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杩子在屋里。”两个后边聒噪,敬济天明起来,早往前边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那妇人便问春梅:“后边乱甚么?”这春梅如此这般,告说秋菊夜里开门一节。妇人发恨要打秋菊。这秋菊早辰又走来后边,报与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声,骂道:“贼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来,轻事重报,说他主子窝藏陈姐夫在房里,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儿穿珠花儿,那得陈姐夫来?落后陈姐夫打前边来,恁一个弄主子的奴才!一个大人放在屋里,端的是糖人儿,不拘那里安放了?一个砂子那里发落?莫不放在眼里不成?传出去,知道的是你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说西门庆平日要的人强多了,人死了多少时儿,老婆们一个个都弄的七颠八倒。恰似我的这孩子,也有些甚根儿不正一般。”【夹批:月娘得意语,总是骄横托大故也。】于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边疾走如飞,再不敢来后边说了。
妇人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大胆了。西门大姐听见此言,背地里审问敬济。敬济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见在铺里上宿,几时往花园那边去来?花园门成日关着。”大姐骂道:“贼囚根子,你别要说嘴,你若有风吹草动,到我耳朵内,惹娘说我,你就信信脱脱去了,再也休想在这屋里了。”【夹批:必写大姐,文字之无脱漏处。】敬济道:“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大娘眼见不信他。”【夹批:志已肆矣。】大姐道:“得你这般说就好了。”正是:
谁料郎心轻似絮,那知妾意乱如丝。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曾静师化缘雪涧洞
【总批:此回乃大书月娘之罪,以为一百回结文之定案也,以为以前凡写月娘之罪案结穴也。夫凡写月娘偏宠金莲;利瓶儿墙头之财;夜香之权诈;扫雪之趋承;处处引诱敬济,全不防闲金莲;置花园中金、瓶梅于度外,一若别室之人,随处奸险;引娼妓为女,而冷落大姐;卖富贵而攀亲;宣卷念经,吃符药而求子;瓶儿一死,即据其财;金莲合气;挟制其夫;种种罪恶,不可胜数。
而总不如此回之罪为深切注明,又驾出于诸妇人之上者也。何则?夫寡妇远行烧香之罪, 已属万死无辞,乃以孝哥儿交与如意看养。夫西门氏无一人矣,此三尺之孤,乃西门家祖宗源远流长,传之于今日者也。西门在日,且当珍之保养之,不可一日离其侧,况其死后乎?况有金莲在侧,官哥之前车可鉴,瓶儿之言不犹在耳平?乃一旦远行烧香。夫烧香非必不可辞之事,且为必不可行之事,以致太岁起衅,伯才招灾,苟有人心,当不为此。况夫敬济现在家中,即无秋菊之言,犹当早计及此。
矧秋菊言之屡屡,已又亲移大姐进仪门内,而又令玳安、平安等,监其取药与当物。今忽远行,乃反去其监守以随已。夫大姐在仪门里住,则敬济同在内厢记,以论娇儿、玉楼等妇人,则混杂不便。使其在铺上宿,则花园内之金锁钥谁收乎?以论金莲、春梅则尤不便。况乎玳安、来安皆随去,其余俱在。贮许多金粉于园庭,列无数孀居于后院,一旦远行烧香,且自己又为未亡之人,乃远奔走于数百里之外。以礼论之,即有夫之妇,往邻左之尼庵僧舍,亦非妇人所宜,乃岳庙烧香。噫!
月娘之罪,至此极矣。此书中之恶妇人,无过金莲,乃金莲不过自弃其身,以及其婢耳。未有如月娘之上使其祖宗绝祀,下及其子使之列于异端,入于空门,兼及其身几乎不保,以遗其夫羞,且诲盗诲淫于诸妾。而雪洞一言,以其千百年之宗祀,为一夕之喜舍布施,尤为百割不足以赎其罪也。况乎玉箫私人而不知,小玉私人而又不知;以及后来旺被逐之奴而复引入室,以致有雪娥之走;因窃玉之婚, 以致平安之逃,吴典恩之丑。
一百回中,无一可怒之事。故作者特用写后文春梅数折以丑之也。其丑之之处,其胜于杀之割之也。故日此书中月娘为第一恶人罪人,予生生世世不愿见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恶处,总是一个不知礼。夫不知礼,则其志气日趋于奸险阴毒矣,则其行为必不能防微杜渐,循规蹈矩矣。然则不知礼,岂妇人之罪也哉?西门庆不能齐家之罪也。总之,写金莲之恶,盖辱西门之恶;写月娘之无礼,盖罪西门之不读书也。纯是阳秋之笔。】
诗曰: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情绪几惶惶。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空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说话一日,吴月娘请将吴大舅来商议,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因西门庆病重之时许的愿心。【夹批:不知作者必欲写月娘至二十分不堪,却是何恨。】吴大舅道:“既要去,须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备办香烛纸马祭品之物,玳安、来安儿跟随,雇了三个头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轿,分付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西门大姐:“好生看家,【夹批:历数众人,月娘出门之罪,不言可见。】同奶子如意儿、众丫头好生看孝哥儿。【夹批:又点孝哥,月娘出门之罪,又何如?】后边仪门无事早早关了,休要出外边去。”又分付陈敬济:“休要那去,同傅伙计大门首看顾。我约莫到月尽就来家了。”十五日早辰烧纸通信,晚夕辞了西门庆灵,与众姊妹置酒作别,把房门、各库门房钥匙交付与小玉拿着。【夹批:又点房门库门,月娘之罪又何如?】次日早五更起身,离了家门,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黄昏,投客店村房安歇,【夹批:行路如此,月娘之罪可如?】次日再行。一路上,秋云淡淡,寒雁凄凄,树木凋落,景物荒凉,不胜悲怆。
话休饶舌。一路无词,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夹批:一篇望岳赋。】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吴大舅见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庙来。那岱岳库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历代封禅,为第一庙貌也。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尊,乃万福之领袖。山头倚槛,直望
弱水蓬莱;绝顶攀松,都是浓云薄雾。楼台森耸,金乌展翅飞来;
殿宇棱层,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
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猎舞舜目尧眉;近观神颜,衮龙袍汤
肩禹背。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祈护福。
嘉宁殿祥云香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正是:万民朝拜碧霞宫,四海皈依神圣帝。
吴大舅领月娘到了岱岳庙,正殿上进了香,【夹批:先写庙中。】瞻拜了圣像,庙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书。然后两廊都烧化了纸钱,吃了些斋食。然后领月娘上顶,【夹批:再写上山。】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夹批:奇句,又是一篇泰山赋。】月娘众人从辰牌时分岱岳庙起身,登盘上顶,至申时已后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红牌扁,金书“碧霞宫”三字。【夹批:是自下望来者。】进入宫内,瞻礼娘娘金身。怎生模样?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檠彩
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
唇似金朱,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瑶池,却似嫦娥离月殿。正
大仙云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边立着一个庙祝道士,约四十年纪,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须,明眸皓齿,【夹批:四字写尽庙祝。】头戴簪冠,身披绛服,足登云履,向前替月娘宣读了还愿文疏,金炉内炷了香,焚化了纸马金银,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来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夹批:即从岳庙引入。】姓石,双名伯才,【夹批:实不才也。】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这本地有个殷太岁,姓殷,双名天锡,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夹批:又与《水浒》一联合。】常领许多不务本的人,或张弓挟弹,牵架鹰犬,在这上下二宫,专一睃看四方烧香妇女,人不敢惹他。【夹批:一个专一如此。】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夹批:一个又专一如此。】因见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着孝冠儿,若非官户娘子,定是豪家闺眷;又是一位苍白髭髯老子跟随,两个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谢神福:“请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吴大舅便道:“不劳生受,还要赶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还早哩。”【夹批:直贯下半夜天明矣。】
不一时,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夹批:绝妙,好地面。】正面放一张芝麻花坐床,【夹批:妙绝,好床。】柳黄锦帐,【夹批:妙绝,好帐。】香几上供养一幅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夹批:又妙绝,好画。】左右一对联,大书着:“两袖清风舞鹤,一轩明月谈经。”伯才问吴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吴,这个就是舍妹吴氏,因为夫主来还香愿,不当取扰上宫。”伯才道:“既是令亲,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得标致,头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夹批:又写尽好徒弟。】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便拿他解馋填馅。不一时,守清、守礼安放桌儿,就摆斋上来,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饼馓,各样菜蔬,摆满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摆上案酒。大盘大碗肴馔,都是鸡鹅鱼鸭上来。用琥珀镶盏,满泛金波。吴月娘见酒来,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红漆盘托出一匹大布、二两白金,与石道士作致谢之礼。吴大舅便说:“不当打搅上宫,这些微礼致谢仙长。不劳见赐酒食,天色晚来,如今还要赶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谢不已,说:“小道不才,娘娘福荫,在本山碧霞宫做个住持,仗赖四方钱粮,不管待四方财主,作何项下使用?今聊备粗斋薄馔,倒反劳见赐厚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辞谢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吴大舅坐:“好歹坐片时,略饮三杯,尽小道一点薄情而已。”吴大舅见款留恳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时,热下饭上来。石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爷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夹批:出语是天锡处势头。】与你吴老爹用。”不一时,徒弟另用热壶筛热酒上来。先满斟一杯,双手递与月娘,【夹批:请问月娘烧香者,如此何如?】月娘不肯接。吴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风霜,用些何害?好歹浅用些。”一面倒去半钟,递上去与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递与吴大舅,说:“吴老爹,你老人家试用此酒,其味如何?”吴大舅饮了一口,觉香甜绝美,其味深长,说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与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夹批:绝妙称呼。一家眷属,皆受度脱。】年年来岱岳庙烧香建醮,与小道相交极厚。【夹批:夫人、小姐相交极厚。】他小姐、衙内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见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诚,甚是敬爱小道。【夹批:小姐又单爱敬也。】常年,这岱岳庙上下二宫钱粮,有一半征收入库。近年多亏了我这恩主徐知府老爹题奏过,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余者接待四方香客。”这里说话,下边玳安、来安、跟从轿夫,下边自有坐处,汤饭点心,大盘大碗酒肉,都吃饱了。
吴大舅饮了几杯,见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将落,晚了赶不下山去。【夹批:与下山还早一映。】倘不弃,在小道方丈权宿一宵,【夹批:不弃小道妙甚。然则不弃小僧矣。】明早下山从容些。”吴大舅道:“争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内,诚恐一时小人罗唣。”伯才笑道:“这个何须挂意!决无丝毫差池。听得是我这里进香的,不拘村坊店面,闻风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来本州来打,就教他寻贼人下落。”【夹批:步步是势利。有了徐知府方有高知州,有了高知州,方有此等一辈也。】吴大舅听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钟斟上酒来。吴大舅见酒利害,便推醉更衣,【夹批:亦无奈矣。】遂往后边阁上观看随喜去了。【夹批:总欲丑月娘也。】这月娘觉身子乏困,便在床上侧侧儿。这石伯才一面把房门拽上,外边去了。
月娘方才床上歪着,忽听里面响亮了一声,床背后纸门内跳出一个人来,【夹批:贲四嫂不在纸门内乎?】淡红面貌,三柳髭须,约三十年纪,头戴渗青巾,身穿紫锦袴衫,双手抱住月娘,说道:“小生殷天锡,乃高太守妻弟。久闻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国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标,乃三生有幸,倘蒙见怜,死生难忘也。”一面按着月娘在床上求欢。月娘唬的慌做一团,高声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没事把良人妻室,强霸拦在此做甚!”就要夺门而走。被天锡抵死拦挡不放,便跪下说:“娘子禁声,【夹批:比王婆炕上何如?】下顾小生,恳求怜允。”那月娘越高声叫的紧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听见是月娘声音,慌慌张张走去后边阁上,叫大舅说:“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夹批:不知合那一口?】这吴大舅慌的两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门,那里推得开。只见月娘高声:“清平世界,拦烧香妇女在此做甚么?”这吴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来了!”一面拿石头把门砸开。那殷天锡见有人来,撇开手,打床背后一溜烟走了。原来这石道士床背后都有出路。
吴大舅砸开方丈门。问月娘道:“姐姐,那厮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厮打床背后走了。”吴大舅寻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边,只教徒弟来支调。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随玳安、来安儿把道士门窗户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离碧霞宫,上了轿子,便赶下山来。【夹批:如此方好过入普净。】
约黄昏时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内。如此这般,告店小二说。小二叫苦连声,说:“不合惹了殷太岁,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岁。你便去了,俺开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夹批:峰回路转,却是如此悠然。】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夹批:忽出“清河县”三字,为月娘喜,为西门哭。】老僧说:“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夹批:雪能净诸花,故也薛嫂,薛尼何如此名。】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夹批:二语直入。】休往前去,山下狼虽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庆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夹批:撇却道士,来寻和尚,然则真是不弃小僧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