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月娘来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见西门庆,道了万福,就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说了又说,好歹央贲四送他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的好个身段儿。嗔道他旁边捧着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的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才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夹批:人各有心,写绝。可知西门之待月娘全非真心,不过以其有胎耳。然则月娘安胎之奸,为何如哉?】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了!”【夹批:写月娘连日得意处。】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近节,绸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
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夹批:雪娥房中一歇,而瓶儿死;再歇,而西门死矣。又是绝大章法。】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道:“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敢就开出你兄弟来了。你往衙门首伺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中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夹批:何十有史,武大能无弟乎?已为金莲一照。】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
毕竟难逃天下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晌午就来了,都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头。月娘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与西门庆磕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才来?”西门庆告诉:“今日向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夹批:又为敬济一描,见何九王婆虽来,不着敬济,犹不能死也,一路接脉甚紧。】是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岁,名唤宋得,【夹批:盖云送得远。言敬济直送金莲至永福寺内也。】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这女婿暗暗通奸,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夹批:心事如见,即又描秋菊败露。】西门庆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独不上身。大凡还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夹批:又写后文月娘逐金莲伏线。】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夹批:又找桂儿,特比金莲也。】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贴,已慨然许下,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也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然刘薛二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太相让入厅,叙礼。二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备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备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备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备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夹批:人情可叹。】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递了一道茶,然后递酒上坐。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夹批:得意语。】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下边教坊撮弄杂耍百戏上来。良久,才是四个唱的,拿着银筝玉板,放娇声当筵弹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眉批:一诗与梳笼桂姐一字不差。妙处已载总批内矣。】
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为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爱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夹批:又与桂姐对针。】说毕,磕了头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夹批:虚描一夜。】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夹批:接连写几席,又与开宴时相对。】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众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夹批:又一总会中人,所云结住‘热结’内一“热”字。下写“冷”字,再观其用温秀才去点睛可知。】并家中三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中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儿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夹批:又结果月娘也。总之‘撒泼’是散场大关键处,此后诸事,皆纷纷散场也。】西门庆听言,忙道:“有请。”只见云理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面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贴,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理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低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理守道:“在下昨日才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钟箸,下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理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先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理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与李桂姐、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才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理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禀问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罢。”那贲四方才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送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厮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扯,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关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夹批:妙,如画。】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要还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有名的温屁股,他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只问他就是。”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夹批:活是金莲。】“小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那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和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是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帚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夹批:是月娘,不是金莲。】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帚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才这般所为。”【夹批:是金莲,不是月娘。】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夹批:是玉楼,不是金莲。】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娘每会胜也不看见他。他但往那边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会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往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和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得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买轴子写。”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夹批:此后写月娘,总是不堪。】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干那小营生儿。【夹批:西门与金莲做者,大营生乎?】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爷瞧。”【夹批:种种,总欲其去也。必写其去者,盖云我此后全不写其有温气也,况热也乎!】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他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的晓得?这样的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只为写礼贴儿,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夹批:至此,犹以丑笔写月娘,作者真是不顾月娘,极力写丑之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吃酒坐的,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回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夹批:此后,真是温气全无矣。】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总批:此回接写尚小塘、聂两湖,为温秀才作馀波,不知已为贲四嫂作流红地也。夫残花成叶,片片随波,转眼成灰。会心者,上小塘徘徊独步,莲已成空, 当寻贝叶之风,以悟眼前实地。而无如眼底湖光,犹作流芳乏感。是以情牵不断,又为残叶惹相思也。惟小塘通两湖,故叶叶浮来,可作水中之战。
夫安郎中名忱,言安枕也。宋乔年,言断送长年也。汪伯彦,言汪之北沿也。他如蔡蕴,骂其为男子中之媪,俗言婆婆妈妈是也。黄葆者,骂其为保儿也。
贲四嫂作带水之战,却用汪伯彦、雷起元、安忱同拜。要请赵霆,一似闲中一交游;再不然云写西门之财势,为众人所垂涎足矣。不知总为带水之叶作指点也。盖云汪北沿,当雷声起元之正月,而安枕以战带水之贝叶,不知潜地之雷霆已动,又换一番韶光。区区水面残叶,能有几日浮荡?而殷殷顾盼于小塘两湖之上,以作伤心语载哉?
写残叶,必写先踏雪访爱月何也?盖必雪月交辉,而莲叶始全落空,梅花乃独放也。又为下文春梅之过文,亦无不可也。
月娘名月,而爱月亦名月,何也?盖言月缺复圆,花落复开,人死难活。前文六十五回之《普天乐》已明明言之矣。月后加一“爱”字,便是老人所见之月,令人眼泪盈把,不能追回少年之花阴寂寂时也。
此回写云理守,是言云遮月之意,故后文结果月娘以往云家去遇普净师也。
忽入来友儿。夫三友,乃花间之雀莺燕等鸟也。鸟来而花残,况黄鹂乃四月之鸟,春已归矣。故来友儿自王皇亲家出来。夫王皇者,黄也,离王皇亲而来,此黄鹂也。改名来爵,爵者,雀也,古“雀”字即“爵”,总是作者收拾花事之笔。而看者混帐看过,遂使作者暗笑也。
杨姑娘死者,杨去而李开,玉楼之去,几已伏矣。
贲四女名长姐,嫁夏家。言叶长于夏为莲叶也。莲叶已无,只落枯茎矣,故后文接写陈敬济。
必言贲四嫂水战,盖言莲叶在水。夫止馀莲叶,则莲花已空,而金莲之死近矣,是皆金莲的文字。
又虚描一楚云,言同归于梦,而梦实空也。况月与花有情,今云来月闭,且云来雪落,雪至花凋,不使其来,盖既已梦矣,应须空写,故用“鹿分郑相,蝶化庄周”二句, 自点双睛。奈之何人不知之也?此梦直说出一百回月娘之梦。总之五十回以后,总是收结的文字。
此书写数梦, 以总结入月娘之一梦。如瓶儿死,有 伯爵一梦,西门一梦,后书房一梦,何家一梦。瓶儿未死,先有子虚一梦;瓶儿临死,又有迎春一梦。西门将死,又有月娘一梦。金莲死。又有敬济一梦,春梅一梦。及敬济作花子,又自为一梦,周宣一梦。然后结入月娘云理守之梦。不知先已有武松一梦在第九回内,然总不如楚云之梦,写得滑脱之极,使一书中众人皆入梦中,又令人不知是写一梦,却又借庄周、郑相二句,明明点出是梦。文字奇妙至此,亦难赞其如何奇妙之所以然矣。】
词曰:
望江南
梅其雪,岁暮斗新妆。【夹批:林氏雪娥。】月底素华同弄色,【夹批:月儿。】
风前轻片半含香,【夹批:春梅。】不比柳花狂。【夹批:寒气逼人。】
双雀影,堪比雪衣娘。【夹批:春鸿来爵。】六出光中曾结伴,【夹批:春鸿。】
百花头上解寻芳,【夹批:来爵。】争似两鸳鸯。【夹批:萧瑟景象。】
——右调《望江南》
话说温秀才求见西门庆不得,自知惭愧,随移家小,搬过旧家去了。【夹批:将“热”顿住,接写踏雪访月,极言其“冷”也。】西门庆收拾书院,做了客坐,不在话下。
一日,尚举人来拜辞,上京会试,问西门庆借皮箱毡衫。西门庆陪坐待茶,因说起乔大户、云理守:“两位舍亲,一受义官,一受祖职,见任管事,欲求两篇轴文奉贺。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学生具币礼相求。”尚举人笑道:“老翁何用礼,学生敝同窗聂两湖,见在武库肄业,与小儿为师,本领杂作极富。学生就与他说,老翁差盛使持轴来就是了。”西门庆连忙致谢。茶毕起身。西门庆随即封了两方手帕、五钱白金,差琴童送轴子并毡衫、皮箱,到尚举人处放下。那消两日,写成轴文差人送来。西门庆挂在壁上,但见金字辉粕,文不加点,心中大喜。只见应伯爵来问:“乔大户与云二哥的事,几时举行?轴文做了不曾?温老先儿怎的连日不见?”西门庆道:“又题什么温老先儿,通是个狗类之人!”如此这般,告诉一遍。伯爵道:“哥,我说此人言过其实,【旁批:何处说来?】虚浮之甚,早时你有后眼,不然,教他调坏了咱家小儿每了。”又问他:“二公贺轴,何人写了?”西门庆道:“昨日尚小塘来拜我,说他朋友聂两湖善于词藻,央求聂两湖作了。文章已写了来,你瞧!”于是引伯爵到厅上观看,喝采不已,又说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与人家,好预备。”西门庆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说着,忽报:“夏老爹儿来拜辞,【夹批:夏天亦热,今拜辞,盖亦热得尽情矣。】说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说教对何老爹那里说声,差人那边看守去。”西门太看见贴儿上写着“寅家晚生夏承恩顿首拜,谢辞”。西门庆道:“连尚举人搭他家,就是两分程仪香绢。”分付琴童:“连忙买了,教你姐夫封了,写贴子送去。”正在书房中留伯爵吃饭,忽见平安儿慌慌张张拿进三个贴儿来报:“参议汪老爹、兵备雷老爹、郎中安老爹来拜。”西门庆看贴儿:“汪伯彦、【夹批:此处又言汪不厌也,言其频来不厌耳。】雷启元、安忱拜。”【夹批:雷启元,言此后即重和元年。接言安忱,言死期在即,犹安枕也。】连忙穿衣系带。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罢。”西门庆道:“我明日会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员皆相让而入。进入大厅,叙礼,道及向日叨扰之事。少顷茶罢,坐话间,安郎中便道:“雷东谷、汪少华并学生,又来干渎:有浙江本府赵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学生三人借尊府奉请,已发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戏子学生那里叫来。未知肯允诺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分付,学生扫门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资三两递上,西门庆令左右收了,【夹批:雷兵备请赵霆,合之为雷霆。盖作者言所恨之人,奸邪误国。一朝天开日朗,大发雷霆,使乾元一震之下,群奸遁迹。而西门之冷当如冰井矣。所以温与夏才去,即接雷霆,必有雷霆而此辈方冷也。】相送出门。雷东谷向西门庆道:“前日钱云野书到,说那孙文相乃是贵伙计,学生已并他除开了,曾来相告不曾?”西门庆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费心,容当叩拜。”雷兵备道:“你我相爱间,何为多数。”言毕,相揖上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