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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般认为，周代实行一夫百亩的授田制度，《孟子•滕文公》说“周人百亩而彻”，《万章》说“耕者所获，一夫百亩”，所以西周所谓一田应该就是一夫之田，即百亩②。甲骨文、金文有田无亩。亩最初出现于《诗经》各篇。我们注意到，《诗经》中的亩尚无作为地积单位者：
《齐风•南山》：“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
《豳风•七月》：“同我妇子，馐彼南亩。”
《小雅•采芭》：“薄言采芭，于彼新田，于此菑亩。”
《小雅•巷伯》：“杨园之道，猗于亩丘。”
《小雅•信南山》：“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小雅•甫田》：“禾易长亩，终善且有。”
《大雅•绵》：“迺疆迺理，迺宣迺亩。”
《大雅•生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
《大雅•韩奕》：“实亩实籍，献其貔皮。”
《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魏风》“十亩”旧以地积解之，或以为地名，为“某块桑田的代称”③。查《说文•十部》：“十，数之具也。一为东西，丨为南北，则四方中央具矣。”故《诗》所谓“十亩”当指东西南北有纵有横的田亩，犹《南山》之“衡(横)从(纵)其亩”。所以，《诗经》中的亩还是作为地积单位以前的概念，揭示的是其本身的实体形态。上引《大雅•绵》可帮助我们做些有益的探讨。毛传：“疆，画经界也；理，分地理也。”宣，《左传•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泽。”杜预注：“宣犹通也。”即有掘沟、开导、疏通之意。亩，朱熹《诗集传》曰：“垄也。”又曰“治田畴也。”《国语•周语》：“天子所崇之子孙，或在畎亩。”韦昭注：“下曰畎，高曰亩。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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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兰：《陕西省岐山县董家村新出西周重要铜器铭辞的译文和注释》，《文物》1976年第5期。
②李修松：《简析周代的亩与田》，《农业考古》1987年第1期。
③蒋立甫：《诗经选注》，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117页。
垄也。”畎又作明，为田间小沟。亩亦可用为动词，即整治成垄(犹“田”，也作“种田”解)。因此，宣、亩是互为相反的两种行为，一为开沟，一为作垄。于田间开挖出道道沟洫，挖起的土翻到沟的两侧，平整后即成垄，这便是亩。相对于沟，亩是田中高处。注者以垄释亩，垄是个后起字，始见于战国文献。《礼记•曲礼》：“适墓不登垄。”《说文》段注：“高起者为垄。……垄亩之称，取高起之义，引申之耳。”据《周礼•小司徒》郑玄注，开沟作垄的目的在于“为除水害”。《论语•泰伯》称大禹治水为“尽力乎沟洫”。西周时期除使用井灌，当有渠灌设施，如《小雅•白华》：“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周礼•稻人》：“稻人掌稼下地，以潴蓄水，以防止水，以沟荡水，以遂均水，以列舍水，以浍泻水。”这是具有排、灌作用而以排为主的水利系统。但当时的农作仍是靠天时解决旱情的，《小雅•大田》：“有渰萋萋，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程瑶田《通艺录•沟洫疆理小记》云：沟洫所以“备涝，非为旱也。岁岁治之，务使水之来也，其涸可立而待”。亩是高起的垄台，是耕种作物的地方，具体要求据《吕氏春秋•辩土》：“亩欲广以平，叫欲小以深”。农田中一条条沟(畎)之间的长带状土台是亩的原始形态，也就是《小雅•甫田》所说的“长亩”。由于整治田土，有畎方有亩，这种共存、依存的关系而使畎亩成为文献中的习见之词，泛指农田和农事：
《国语•周语下》：“畎亩之人，或在社稷。”
《国语•晋语九》：“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
《孟子•万章上》：“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
《尸子•明堂》：“尧从舜于畎亩之中。”
《晏子春秋•内篇谏上》：“君将戴笠、衣褐、执铫耨，以蹲行畎亩之中。”
至此，我们大致可以认定，亩是西周时期在大田基础上为解决内涝问题创造的一种田的形式，这种形式一旦被固定下来，成为传统，也便有了统一的要求和规格，如平、如广。在长期的耕作实践中，便于耕作的亩的长、宽也基本统一起来，大约在西周晚期，基本统一的亩垄引申、演化出计量地积的单位。《国语•周语》：“宣王即位，不藉千亩。”此“千亩”虽非实指，但亩确已是表示地积的单位。《周礼•地官•小司徒》郑玄注引司马法云：“六尺为步，步百为亩。”《考工记》“野度以步”，“步，六尺也”。《韩诗外传》：“广一步，长百步为亩。”这是一个宽一步(含一畎一垄，或相邻两畎正中之间的距离)、纵百步的长条形，为周制。据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篇《吴问》，春秋末，晋六卿曾以六十、二百、二百四十步为亩。《说文•田部》：“秦田二百四十步为亩。”可见亩的演变同早期的田是一致的，由具有一定形状和规格的土地生发出计量的意义。而亩是附于田之内的，是田的内部结构形式，这种形式每一单元有固定的面积，也便兼有了地积单位的意义，最终成为计量农田面积的亩。亩的面积是不断增大的。若按周制，1尺=19.91厘米①，则：
1亩=(100×6×19.91)×(1×6×19.91)=1427069.16平方厘米≈0.214市亩。
若依战国晚期秦制，1尺=23.1厘米，则：
1亩=(240×6×23.1)×(1×6×23.1)=45731713.8344平方厘米≈0.2882市亩。
随着生产的发展，亩制是不断变大的，变化最明显的时期是战国晚期，这正是耕作技术和耕作制度发生大变化的时期。如秦孝公时期实行商鞅变法，开阡陌，规划大规模农田，就明显与犁耕的推广有关。因此亩制又是生产力发展的一个指标。事实上，实行大亩后不可能要求所有的田块都统一整治成240步的长度，内部布局的亩垄的数量也不会固定，计量地积时不管亩垄多长，亩宽是固定的，其面积都是长与亩宽之积。
二 田亩形式和畎亩法
亩是田的内部结构形式，也就是作亩制度，亩的计量的意义由其统一的规格衍生而来，是后起的。亩垄纵贯田间，哪怕大田区划为若干小田块，亩垄也是纵向分布的，不会有纵横交错的情况。这是常识。那么农田是何时开始作亩的呢？
作亩与畎亩法和垄作法相对应，现在一般认为，我国垄作耕法大约产生于西周时期②，前面在关于先秦田亩演变的梳理中已经涉及。从《诗经》等文献的记述，西周、春秋时期，亩已比较流行，垄作技术已很成熟，该时期已不是农田作亩的初创阶段。
甲骨文田字作方框内纵横交错形，刻画的是田内的阡陌而非田垄，这是大块农田以阡陌区划为小田块的情形。甲骨文蓐(薅)字从帅(或林)从辰从又，也有从阜作 (《外》65)、 (《甲》1•978)等形。蓐(薅)为除田草之意，像手(又)持辰(蜃)除草，说见第一章第一节。而从阜又应做何种解释？阜字甲骨文作 (《佚67》)、 (《簠杂》72)、 (《库》1917)、 (《甲》2337)等形，按，前二形为常形，作锐角或斜线形者应为阜的简省和快捷写法，盖甲骨文为刀削契刻文字，折角和斜线较圆笔易于刻写。《说文•阜部》：“阜，大陆，山无石者。象形。”“陆，高平地。”《尔雅•释地》：“大陆曰阜。”《释名•释山》：“土山曰阜。”按，阜为土山、为大陆、为高平地皆与甲骨文字形不甚契合。甲骨文阜作连山形，土山、大陆、高平地等等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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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上海书店，1984年，第130页。
②闵宗殿：《垄作探源》，《中国农史》1983年第1期。
以连山为主要特征。我认为，阜正是田间垄形的描绘，象垄、沟(畎)相间，连续不断。田垄连片，故阜字多刻画三垄以示其多；连片田垄多而盛，故阜又有多、盛等义项，这正是从垄自身特点引申出来的意思。《诗•小雅•頰弁》：“尔酒既旨，尔殽既阜。”郑玄笺：“阜犹多也。”《诗•郑风•大叔于田》：“叔在蒌，火烈具阜。”孔传：“阜，盛也。”阜为田垄之形，则蓐(薅)字从阜，全形正像以手执辰(蜃)器披去垄上之草，李孝定说此即程遥田《通艺录》所称“耨垄草赜其土于叫以附根……故曰垄尽而根深也”之事也①。阜本义为垄，垄有高起之意，阜之土山、大陆、高平之意皆为后起引申之义。垄上取平种物，这也与阜之大陆(高平地)意义相关联。如是理解，于阜、于薅无不文从字顺，于理甚合。春秋以后有“亩”有“垄”，阜之垄亩的本义遂隐而不现，以其土山、大陆、多、盛、高、大等引申之义流布。《诗•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国语•齐语》：“陵、阜、陆、墐、井、田、畴均，则民不惑。”
顺便说一下，甲骨文自作 。《说文•自部》：“自，小阜也。象形。”段注：“其字俗作堆，堆行而自废矣。……象小于阜，故阜三成、自二成。”三成、二成表现的是多少而不是大小， 字除皆作二成外，侧边弧形，与阜之直边判然有别。甲骨文、金文多借字为“师”，其字即使意义与后来的阜字有关联，也不当与阜之田垄的本义、本形相涉，阜在立起的平面上表现垄台，而自是弧边的，没有可供参照的平面，其取义当另做考释。
甲骨文中有反映田间起垄的文字，说明至迟在商代晚期即已使用垄作技术。河南内黄三杨庄共发现三个时期的农田遗迹，都有形式不同的田垄：商周田垄宽 150～160厘米，战国晚期至西汉早中期田垄宽70厘米，与庭院遗址同时期的西汉晚期田垄宽60厘米②。商周的农田有田垄，印证了我们对甲骨文字的解释。甲骨文不便表现宽平而连续的垄台，而用了三连弧或三连角来示意，这足以表现垄台与沟道结合的作亩形态。
根据三杨庄农田照片等材料推测，商周时期的农田沟(畎)与垄(亩)的宽度
比约为2：1，沟宽垄窄，战国晚期到西汉早中期的垄(亩)、沟(畎)宽度之比约
为1：1③。《吕氏春秋•辩土》：“亩欲广以平，叫欲小以深。”按照万国鼎先生的描绘(图3-1)④，《吕氏春秋》中亩的结构是两条小沟夹一条高而平的垄台，一条沟和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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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第一卷第238页，“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0年。
②刘海旺：《三杨庄汉代农业聚落遗址考古发现与研究》，“中国农业历史学会2013年年会暨第二届中华农耕文化研讨会”论文，河南郑州，2013年10月。
③张强：《由三杨庄遗址中的农田遗迹看商周及其以前农耕方式的演变》，《中国农史》2014年第5期。
④万国鼎：《战国时代农业的飞跃发展及其动因和影响》，王思明、陈少华主编：《万国鼎文集》，中国农业科技出版社，2005年。
图3-1 畎亩横切面示意图
垄台形成一个单元，宽一步即6尺，这样田间形成一条条二方连续分布的长长的垄亩，正合于《诗经》“禾易长亩”的说法。这就是文献所说的抗旱防涝的畎亩，其重点应是防内涝，当然也是垄作制的反映，至于垄台(亩)上所种作物的行数，应视具体作物和垄台的宽度而定。商周畎宽亩窄，土地利用率要比战国低，说明是早期形态的畎亩做法。战国晚期至西汉早中期的田垄宽只有70厘米，沟、垄宽度比约为1：1，似与《吕氏春秋•辩土》亩广而平、畎小而深的要求不符。但《吕氏春秋•任地》又对重在抗旱的畎亩提出要求：“上田弃亩，下田弃叫。”如果是亩大、畎小，弃亩就不可取，如果田中有相同大小的垄亩和畎沟，自然就可以据地势和旱涝情况自由地选择弃畎还是弃亩，70厘米可能是最合适的宽度，太窄不便种植，太宽利用率太低。因此，三杨庄战国晚期至西汉早中期的田垄形式应也是《吕氏春秋》中所见的一种畎亩法的反映。“上田弃亩，下田弃明”是战国新出现的一种畎亩形式。西汉晚期60厘米宽的田垄是与代田法有关的一种特殊的作亩形式，我在第二章第三节之“汉代铁犁与汉代的耕作方式”中已做讨论。代田法与畎亩法虽然都是垄、沟相间的作亩形式，但代田法作物总是种在畎中，而畎亩法多种于垄台，有时也因地制宜，“上田弃亩”种于畎中，但与赵过除草固本、“岁代处”的代田本意不同。代田是在垄作基础上出现的，仍以垄作为特征，我认为它就是从战国晚期的畎亩形式演变而来的。《汉书•食货志》说：“过能为代田，一亩三明。岁代处，故曰代田，古法也。”所谓“古法”说的是代田与古已有之的畎亩的沟、垄相间的形式相同，而赵过的发明在于“岁代处”，并对垄台的宽度进行了适当的调整，以便于“陵其土以附苗根”。
商代有畎亩法，但还不太成熟，沟宽亩窄，可能更多的是考虑到预防内涝。经过西周、春秋，畎亩法趋于成熟，畎、亩宽度更为合理，亩广而平以利种植，畎小而深以利排水。同时新出现畎、亩同宽而宽度不大的畎亩形式，便于“上田弃亩，下田弃叫”，并在西汉中期衍生出代田耕作法。代田法出现以后，畎亩继续流行并且仍然是农田作亩的主流形式。河南淮阳于庄汉墓出土的宅院模型左侧菜田的田畦，长条形的垄台两侧各有水沟，垄台上用三行点窝示意所种的菜蔬(图3-2)①。这是汉代的畎亩形式。笔者在江苏溧阳、高淳等地常见一种沟与垄台相间的农田作亩，农田多种小麦和菜蔬，是旱作农业的种植形式，稻田不用。这是江南地区常见的大田和菜地景观。排布整齐、贯通田块的亩垄立刻会让我想到先秦两汉时期北方常用的畎亩法(图3-3)。
图3-2河南淮阳于庄汉墓出土的菜田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