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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家远。仇家远刚刚跟司徒雪儿从凉州城赶来,本来要到青石岭去,一听张营长带人到了西沟,就径直赶了过来。张营长制服孙六的这一幕,仇家远完全看在了眼里。仇家远本来不想阻止,但又怕张营长真把孙六制服,会给沟里的革命形势带来不利影响。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声。
张营长一看是仇家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孙六。一放开,孙六就不是孙六了,他冲地上爬起来的兄弟喊:“给我把刮命党的枪下了。”那几个人一看来了靠山,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就扑向兵娃,双方再次展开搏斗。仇家远再想制止,就迟了。他总不能明着告诉大家,张营长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枪。再者,司徒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伍子急得双眼发红,他还从没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时不知该帮谁又该制止谁。仇家远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停地冲械斗的人群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孙六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冲院里看热闹的人大吼:“抢啊,把枪给我抢了,有了枪,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听抢这个字,西沟人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仿佛他们活在世上,就专门冲这个字来的。况且这些天,他们真的尝到了这个字的甜头,不抢,粮从哪来,不抢,牛羊从哪来?不抢,不抢就得永远做穷人!一声抢啊,一院的人就扑向张营长他们,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间有了信心,跳进院里,就拳打脚踢地干将起来。
眼见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在西沟,仇家远一干人的脸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扑进来护住张营长。一匹马呼啸着从沟里飞来,远远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掠风而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孙六头上,孙六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来,吓得人们顿作鸟兽散。小伍子的媳妇惊恐中朝沟里瞅一眼,颤颤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来了。”
说话间,水英英已跳下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孙六还抱着头妈妈老子的呻唤,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粮食哩,我家的粮食哩?”
在西沟,人们可能不怕张营长,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见了水英英,没一个敢说不怕的。西沟这些人,一多半给水家当过帮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长年累月在东沟何家干活,对水家三小姐的厉害,不只是耳闻,不少人吃过她的嘴巴哩。这丫头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马上,让她的山风把你巅死!
孙六结巴了几下,还是乖乖地头一歪,指着院里的粮食说:“在那哩。”
啪!一个嘴巴搧过来。可怜的孙六,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嘴里的血又冒出来。“你饿疯了是不是,饿疯了也得苦着去挣啊。抢,你连青石岭的粮食也敢抢!”骂着,又一个嘴巴搧过去。孙六一躲,嘴上没挨,鼻孔里的血却又冒出来。
四下围着的人慢慢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个的马鞭了,那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远终于松下一口气,幸亏水英英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冲水英英说句感激话,不料,司徒雪儿抢先一步开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水英英本来是不想理仇家远的,一听司徒雪儿说了话,不得不转过脸来,学着司徒雪儿的口气,文绉绉道:“司徒处长过奖,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什么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粮被人抢了,咽不下这口气。”说着,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孙六一眼。
仇家远见机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孙六骂:“吃了豹子胆是不,敢抢水家大院的粮,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孙六结巴着,好像不明白仇家远为什么要骂他。张营长一步跨过来:“敢骂老子刮命党,老子一枪崩了你!”
司徒雪儿看到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走过来道:“算了,这事到此为止,我看双方都不要追究了。”
对司徒雪儿的态度,仇家远和张营长都暗自一惊。张营长还怕司徒雪儿要趁机对农会这帮人就地采取措施,心里一直捏把汗,听她这么一说,忙冲孙六喝:“还不快滚!”
水英英还不解气,又冲孙六等人骂:“你些个忘恩负义的,当年闹天灾到我家吃舍饭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吃不起药了到我家借药钱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你瞅瞅这西沟的窑洞,还有这院子,有几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张罗者盖的。敢抢我水家的粮食,不怕老天爷抓头呀!”
骂够了,骂便宜了,才猛地冲小伍子喊:“还楞着做啥,不把马车吆回去!”
粮是追回来了,可水英英的心,却丢在了西沟。西沟孙六家院墙外司徒雪儿小羊羔般偎在仇家远怀里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说,她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拾粮过日子了,就不该对别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挡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没跟拾粮睡一起。拾粮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后,拾粮像是上了瘾,天天想睡,她呢,说句不害臊的话,也觉得睡好。但是这晚,她却全然没了睡一起的兴趣。
半夜时分,她起身,独自来到院里,院里风声大作,刮得四处响,她就那么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卷起来,衣服卷起来,眼看着要把她也卷走了,她依旧站着。她的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峡口的方向,脑子里闪出一些最近在峡里很响的词,什么农会,什么革命,什么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这些词为什么会被叫响,原本风平浪静的青风峡,为什么一浪接着一浪,总也安静不下来?
后来,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兴许明天,兴许后天,更大的风暴将会来到。
这些话,还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阳川,姐姐二梅亲口告诉她的。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转身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粮。
拾粮将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说:“风大,小心着了凉。”
不知怎么,水英英被仇家远搅乱的心,忽然又平静了、稳当了。她把身子靠过来,靠在拾粮怀里,一片温暖袭来,紧跟着,就有两只手环住了她。水英英闭上眼,半天,嘴里喃喃唤了声:“粮——”
抢粮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爷,或者说,水二爷打这事上看出了危险。
按说,这是件小事,院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反正抢去的粮一颗不少原又拉了回来,跟孙六那号人,犯不着计较。
可水二爷不这么认为。
“大事,拾粮,这是件大事啊。”水二爷冲一次次进来劝他的拾粮说。
拾粮被水二爷说得直犯楞,尽管他心里也生气,可远没气到水二爷这份上。“你想想,就一个孙六,凭啥敢抢我的粮?你再想想,动上脑子想想,这里头,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粮越发不解。
“娃,世道变了,世道真的变了,这一回,你我怕是抵挡不过去。”
“爹,你到底说些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哼,你要是听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爷冷笑了一声:“又道,爹教你一句话,有时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没事,往往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着不少东西。你要学会从小事里看事情,看风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彻。”
拾粮默默地站着,装出一副耐心的样子,其实,水二爷说的这些,早就在他脑子里过了千遍、万遍,所以装傻,是怕他一慌,这院就全慌了。
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粮痛苦,拾粮很痛苦。
后来他说:“爹,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还得拿药撑,我们只管种药,别的事,少想。”
“药?娃,事情就出在药上!我思来想去,这药,不能再种了,再种,怕是种出大祸来哩。听我一句话,这药,不种了。”
“不种?药明明在地里,咋能不种?”拾粮这次不敢装傻了,他从水二爷话里听出一股不妙。
“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说着,水二爷腾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里套牛。正是他费上心调教的那对犏牛。拾粮一开始还没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等意识到不对劲时,水二爷赶着牛,已在地里犁起了药。“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爷抽了一鞭子,一对刚刚学会踏犁沟的小犏牛便使上劲儿,狠命地拉着犁头,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中药翻到了犁头下。
拾粮扑上来:“爹,使不得呀。”水二爷这次没给拾粮好脸色,照准他拦挡的一双手,就是一鞭子。拾粮疼得松了手,声音,还在地里响。水二爷心里恨道,你个木头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这岭上的草,怕都不长了。
顽固的水二爷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喝叹着牛,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敢挥鞭行走在药地里,他的身后,哗哗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药,更多,是他的恨,是他的泪。我让你们争,我让你们抢,我水老二给你们来个空喜欢,来个摸不着,让你们不把老子当人!
院里,吴嫂跳着蹦子喊:“疯了呀,真疯了,水老大,快去拦挡住啊。”
水老大打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那一绳子捆得他几天里睡觉转不过身。听见吴嫂的唤,目光往岭上一瞅,妈哟,他咋,咋……旋即,水老大兴奋了,燃烧了。仿佛,积压在心头的一大块不平瞬间让那一对犏牛犁个稀巴烂。“犁,犁啊!”他叫喊着,近乎手舞足蹈地跳进牛棚,套上一对老犏牛,也往地里去。
这一天,青石岭才叫个热闹。拾粮起先还一声一个爹,指望着水二爷出出气,就能停下来。没想,他越犁越欢势,越犁越坚定。水二爷这边还没挡住,另块地里,水老大又挥舞着鞭子,把一对老犏牛催得比马还快,仿佛他跟水二爷一辈子结下的怨,都凝在了犁头里。
天呀,这世界,到底咋了?
吴嫂撵上来,狗狗撵上来,叫喊声响成一片。拦挡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哄来,跳进地里:“毁,毁,毁还谁个不会!”她的双手乱舞,空一下实一下往掉里拔药。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爷和水老大在地里犁药的时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鸦台东边的山梁上,地里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粮扑前扑后护药的那些个动作,惹得她笑出了声。“傻子,你真是个傻子。”笑完,水英英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阳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没喧透的事,这一次,说啥也要喧透。
山上还是一片疯,可怜的中药,辛辛苦苦种下的中药,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气的对象。
慢!水二爷这招,还真不是气昏了头做的。当天后晌,一匹快马便赶往古浪县城,第二天天明,县长孔杰玺便披着一身的露水站在了水二爷门前。水二爷刚刚吃完早饭,正准备去棚里套牛哩。县长孔杰玺将他拦腰抱住:“二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不听!”
“二爷!”
“少叫我二爷,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水家,跟任何人没关系。”
“那好,你犁去,有本事你把一岭的药都给我犁了。”县长孔杰玺采用了激将法。
“姓孔的,你吓唬谁哩,我水老二是吓唬着长大的?我不但能把它犁了,还能一火把它全烧了。”
“二爷……”
岭上,犁了一半的药地埂子上,县长孔杰玺跟水二爷相对而坐。这是县长孔杰玺多年来第一次坐地埂头上跟人拉家常,而且拉的尽是大实话。县长孔杰玺先是将自己数落了一番,他怨自个没能照看好水二爷,净给水二爷添麻烦。“实在对不住啊,二爷。”
“少来那一套,说句软话就能把人的心暖住?”水二爷耿耿于怀,并不领县长孔杰玺这番情。
“二爷,不瞒你说,我这个县长,不当了,当不住了。”
县长孔杰玺突地把话一转,说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就在两天前,马家兵总部对凉州各县的县府来了个大换班,名义上是实行军管县,县长由驻守各县的团长兼。实则,是在清除异己。县长孔杰玺不但丢了官,还担了个治县不严,匪患四起的罪名。眼下,他的日子难过着哩。若不是心疼这一岭的中药,他才没心思跑来挨水二爷的骂哩。
“你说完了?”
“说完了。”
“说完了你走,我没工夫听你这些。你当不当县长关我啥事,我犁我的药,你保你的官,我俩谁也不碍谁。”
县长孔杰玺怔住了,好话说了半山坡,不该说的都说了,他咋还不领一点点情?
县长孔杰玺猛地站起来:“二爷,你讲不讲理?”
“讲理?要我跟你讲理?讲青石岭的理还是讲古浪县城的理?”水二爷一连问了好几句,反把县长孔杰玺问得,没话答了。
“我说孔杰玺,你刘皇爷假哭荆州,哭给谁?你当我水老二是三岁大两岁小,让你几句话就给哄住了?”
“二爷!”
“你走吧,没多说的。我水老二一介农夫,不配跟你讲道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送给你,人要是太想着耍聪明,反能让聪明给害掉。”说完,水二爷腾腾腾走进药地里,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药去了。
水二爷认定,县长孔杰玺没跟他说实话,至少,没把肚子里的话讲完。包括张营长,包括仇家远,他们都没对他讲实话,他们拿他当傻子。他们稀图的,只是这满岭的药,对他水老二,只当是这犁地的牛,用得着了,鞭子一甩,你就得听他使唤。用不着了,草都懒得给一把。眼下日本人刚走,战事不那么紧了,这青石岭,就显得多余。可战事真能松下来?水二爷不敢做这梦。凭他的感觉,一场恶仗正在酝酿着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这药,明着给国,暗着给共,反正都是给了自家人,撕破脸打破头的事谁也不想发生,青石岭才有了这难得的安稳。这次不同了,俗话说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国共,也是到了撕破脸干一仗的时候了,不弄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一个把一个吃了,这世道,就无法太平。难就难在这里,到时候,你这药给谁?给谁都是错,稍稍不慎,你就是头一个挨枪子的!水二爷越想越怕,越想越觉这药不能留,必须得毁掉,毁个干净。毁干净了我不就是一个水老二,你能咋?这么想着,猛地一甩鞭子,一对小犏牛拉着犁,撒起欢儿来。
远处,拾粮跟吴嫂两个,一边拾药一边抹泪儿,见拦挡不住他,两个人又想出个馊主意,往院里拾药,不管这药能不能用,先背回院里再说。水二爷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这些人的愚腐,长着脑子,却不会想事儿。拾吧,你们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烧了。
不用他烧,狗狗领着月月,正在院里点火哩。
“我叫你眼里只有药,我叫你死心塌地给水家做奴才!”
第十三章 屠杀
第一节
一个,两个……被马家兵反捆着的人此时就跟羊一样,不,甚至还不如羊。羊临死时还会拼上全力挣扎一下,而此时押到桥上的这些人,一个个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没有人的那份儿精神。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据事后孔杰玺分析,这是国民党马步青有意识地下了一步棋,我先让你跳弹,不跳弹我还不知咋收拾哩,等你一个个跳到明处,我的刀,就不客气了。
包括司徒雪儿,也是这想法。要不然,那天在西沟,她是不会那么和颜悦色的。
但是迟了,等意识到这点,已经迟了。
屠杀是在农历七月十六早上开始的,七月十五是鬼节,开血戒不好,马步青多等了一天。
就这一天,让仇家远等人很是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孔杰玺是七月十五入夜时分接到情报的,情况十分危急,他从接头地点奔出来,县城四周爬满了磕头烧纸的人,一团团窜起的纸火令他迷失了方向,这么多的人,如何能在一夜间全部通知到?而此时,通往庙儿沟和青风峡的路口上,马家兵已荷枪实弹,连夜布起了防。没办法,孔杰玺化妆成一个拾大粪的,背着臭气熏天的背篓,紧忙去见联络员。靠着联络员的帮忙,孔杰玺跟骆驼取得了联系。骆驼也是在几分钟前才得到消息,他的脸色远比孔杰玺沉重,两人紧急商量后,决计先通知县城四周的人,要他们连夜离开古浪,实在走不了的,就地化妆隐蔽。必须得让黄羊同志离开!骆驼命令道。
孔杰玺犯了难,这么深的夜,这么险的路,怎么去通知?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从古浪到庙儿沟,骑快马也得五个时辰,就算一路不受干扰,赶去也到天亮了。而敌人的行动时间是凌晨五点,这不正好往包围圈里跳么?恰在这时,县城戏园子里卖茶叶蛋的交通员老胡跑来说,他在戏园子里看见了仇家远,他跟司徒雪儿在一起。
“人呢?”骆驼情急地问。
“走了。”老胡因为刚刚听到风声,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来。
“为啥不拦住他?”骆驼的脾气一向暴躁,在这紧要关头,他是不容许内部同志犯错误的。
“拦不成啊,掌柜的,他是跟……跟……”老胡紧张得说不出话。
“快说,跟谁走的?”
“跟……古玩行的祁老太爷走的。”
“啥?!”
骆驼跟孔杰玺同时吃了一大惊,仇家远怎么会跟祁老太爷在一起呢?细一问,才知今儿是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玉蓉过生日,玉蓉跟司徒雪儿要好得很,两家又是世交,一定是玉蓉拉司徒雪儿去看戏。两人刚松了口气,就有交通员跑来,说县城的行动提前了,捕杀连夜开始。
这是迄今为止峡里人见过的一场最惨烈最恐怖的捕杀。天还未彻底放亮,人们还没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峡谷里枪声四起,紧跟着,马家兵蝗虫一样涌进村子,见门就砸,见院就跳,等人们穿上衣服走出屋时,天呀,峡里不像了,彻底不像了。人经几辈子,谁见过这么多的兵,谁见过这么多的枪。有骑着高头大马指挥的,有端着枪四下疯跑着抓人的,还有排着队气势很足的在村街上走的,总之,青风峡成了马家兵的天下。还未等人们细看清楚,就见东沟的农会骨干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押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老五糊。
马家兵这一次是稳操胜券,按马鸿逵的说法,绝不虚放一枪,让共匪还有农会的头头脑脑一个不拉地挑到马家的刺刀上。早在农历六月初,峡里农会闹得正欢时,马鸿逵就想收拾一下,不料远在青海的叔叔说:“不急,还没到时候,你今儿个收拾了黄羊,明儿个又来个黄牛,你能收拾得完?要收拾,就得给他连棚带圈还有草山一并收拾了,让他来了也没法活!”这草山,指的就是农会,就是黄羊赖以生存的土壤。马鸿逵牢记着叔叔的教导,装出一幅天地辽阔任鸟飞的架势,对古浪县城乃至峡里沟里的黄羊还有农会统统视而不见,让他们由着性子闹腾。包括仇家远,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不管你姓共还是姓国,你想闹腾只管闹腾,等有一天,我要收拾你时,就管不得你姓什么了。
终于,他觉得时机成熟了,那些个受不住农会折腾的大户富户,主动跑来找他,求他替他们作主。这就好,主动总是比逼迫好,这点上马鸿逵秉承了马家人的诸多优点,马家兵为啥能闹腾大,不就是他马家人永远向主动者畅开怀抱么?大户一主动,事情收拾起来就简单得多,马家兵几乎不用向谁打听,就能准确地摸到农会和黄羊睡觉的地方,甚至你头朝哪个方向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这一天的东沟,包括何家苏家赵家这些个大户的门前,马家兵连脚步都没往去里送。马鸿逵就是想告诉东沟人,大户就是大户,很多地方是你小户和穷人不能比的。
西沟的情况就更糟。
这一天的拾粮,偏巧就在西沟里。十五夜黑,等水二爷烧完纸钱回来,拾粮也提起芨芨篮子,上了路。篮子里盛着后晌留的一碗饭,平日里攒下的几个鸡蛋,一沓子纸钱,还有吴嫂偷着剪的一件纸衣裳。年头节下,逢着烧纸的时候,拾粮总是提前几天就做准备,然后等水二爷打坟上回来,他才踩着星光孤独地朝坟上走去。这一个夜,必是拾粮一年里最痛苦的一夜,也是最幸福的一夜。从院里往坟上去的路上,他会把小时候的事儿细细想上一遍,想到动情处,他也会停下脚,哭上一鼻子。等到了坟上,就不能再想了,他要一心一意的,陪妹妹拾草喧谎。温暖的纸火中,拾粮面带着微笑,用小时候调皮的语言,告诉妹妹,这一年或是几个月里,他又做了啥,学会了哪些,记住了哪些药。他还要告诉妹妹,爹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是现在有些贪,不过不打紧,他会管住不让爹贪的,人贪了没好处,牛贪了会胀死,棚里就有头黄牛,吃得太贪了,结果肚子胀得几天松不下来,最后活活给胀死了。有时他也会提起哥哥拾羊,不过口气就会变得伤感。“我虽是半个药师,可还是治不好他的病,我悔呀。”说到这儿,他会马上露出笑脸:“草,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治好你的病,我已找到那种药了,喜财叔说,你得的不是什么鬼缠身,那是蛮婆子骗人哩。是血液病,你身上没血了,气血不足,你的身子就一天天弱。喜财叔也说是这病,他也找到治这病的药了,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
农历七月十五的星空下,青石岭的小药师拾粮,就这样坐在坟地里跟妹妹拾草喧谎儿,那景儿,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这人神经不对哩,其实,拾粮的神经对得很,因为在他心里,妹妹拾草永远没离开他。妹妹只不过换了个地儿睡觉,一觉睡醒的时候,也是他把治病的药还有方儿全找到手的时候。
纸火终于燃尽,该跟妹妹说的,也全都说了。剩下的时间,要么睡在坟地里,要么,就坐到天亮。但这一天,拾粮突然就有些坐不住,跟妹妹的话刚说完,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爹,很清晰,很强烈。七月十五想活人可不是个好兆头,拾粮不敢犹豫,提上蓝子就往西沟走。刚到了坡下,就听二婶说:“你是拾粮吧,我就知道你要来。”
“我爹呢,我爹咋了?”拾粮一把抓住二婶,脱口就问。
“叫我锁屋里了。”二婶很神秘地说。
“锁屋里了?”拾粮边疑惑边跟着二婶进院,坡下二婶家的院子静悄悄的,一间窑亮着灯,一间黑着。二婶打窗根下听了听,笑着骂:“这老鬼,才些还扯天喊地骂我哩,这阵,倒睡得跟死人一般。”
等进了屋,二婶才告诉拾粮,坡上小伍子家开会,说是商量啥大事儿哩,来路跳落落的要去,硬是让她给拦住了,怕他偷着去,才将他反锁在屋里。
“对着哩,那些事,不是他参与的。”
“我就说嘛,可你爹偏是不听,一心心要当个啥组长,你一个斩穴人,当组长谁听你的?”二婶边数落,边要给拾粮倒茶。拾粮说不喝,后晌吃的饱。
“谁信哩,你在他家,能吃饱?”二婶还是坚持着给拾粮倒了茶,递过来一个馍,硬要拾粮吃。这工夫,拾粮就看见,炕上多了两个娃。二婶笑着说:“都怪小伍子,自个闹腾也就够了,还把媳妇也拉进去。知道不,他媳妇也姓共哩。”拾粮差点让馍噎着。瞪大眼睛望了二婶半天,才道:“二婶,这话可千万不敢往外传啊。”二婶吐了下舌头,知道自个又多嘴了。不过不说出来,她心里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