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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又一次笼罩住大地时,副官仇家远跟司徒雪儿又坐在了一起。
司徒雪儿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甚至有几份妖冶,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飘在肩上,那身从美国带来的一直没机会穿的制服衬托得她身材颀长,曲线玲珑,尤其是畅开的制服里露出的白色羊毛衫更是将她丰满的双胸以逼人的方式凸现出来。仇家远只望了一眼,就气短得呼不上气。他努力着将目光避开,可屋子里到处充斥着女人的迷香,仇家远知道,今夜这场谈话,弄不好会是一个陷阱。
“怎么,你不舒服?”司徒雪儿盈笑着问。
“舒服,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娇气?”仇家远故意大着嗓子,将话说得底气足点。司徒雪儿轻轻捧过茶杯,这茶,是她特意从凉州城字号最老的茗丰茶庄拿来的。一闻这香气,就是从来不问茶道的仇家远,也禁不住生出嗜茶的冲动。世间万物,惟茶和女人能怡人心扉,香茗伴着佳人,这样的夜晚,仇家远都有点诗意盎然了。经过几天的接触,仇家远似乎对司徒雪儿稍稍少了点戒意,特别是司徒雪儿尽心尽力配合他办事,让原本繁琐甚至有可能引发冲突的种种事儿办得异常利落,这就给他留出更充足的时间办自己暗中要办的事。
“远,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能留下来陪我?”茶的幽香中,佳人司徒雪儿已有点双眸流盼了,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带了某种催眠的功能。
仇家远不想回答,同样的问题,这几天他已答了不下十遍。司徒雪儿如此不屈不挠,证明她所有的表现都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可这个目的对仇家远来说,却是异常艰难。
“我们换个别的话题好么?”仇家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司徒雪儿的圈套。
那天的何树杨,就是司徒雪儿给他设的第一个圈套。其实,这个圈套,打何树杨叛变革命那天便有了。司徒雪儿为啥把何树杨死抓手里不放,正是何树杨嘴里有仇家远的秘密啊。捏住何树杨的喉咙系,等于捏住了他仇家远的命。这点,仇家远和陆军长十分清楚,也分外担心。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关于仇家远往二号线运药的事,司徒雪儿只字未向西安方面透露。不透露不等于司徒雪儿不收拾他,司徒雪儿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逼他就范。她把话说得很清楚:“要么,你就留在凉州,要么,我俩远走高飞,离开这令人失望的国度,去美国。”
“远,到了美国,我们才是自由的,才能完整地属于对方。”
仇家远岂能答应?他迷恋过的司徒雪儿,早已停在过去某个日子,跟眼前这个温柔起来像一汪水暴戾起来却像沙漠烈火般的女人已没任何关系。司徒雪儿并不急,留给仇家远充足的时间去想,去做决定。这充足,对仇家远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一种囚徒困境般的挣扎,司徒雪儿要是哪天不耐烦,或是忽然间绝望了,她准备的那把刀随时都会架仇家远脖子上。
女人的行为方式往往跟男人有天壤之别,这世界要是操纵在女人手里,是很可怕的。司徒雪儿手里捏着何树杨,并不急于向西安建功,对付凉州地下党的态度,也近似于游戏。某一天不开心了,逼着何树杨吐出几个,然后抓来痛痛快快发泄一通。对侍何树杨,更是残酷得令人发指。仿佛,她手里捏着的不是一张牌,而是一只供她发泄供她愚弄的猴子。仇家远那天只扫了一眼,便断定,何树杨这几年过的日子,怕是连囚犯也不如。早知道命运会这样变着味儿戏弄他,何树杨怕是当初宁肯掉头也不会选择叛变。
这女人,变态得可怕呀!
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了他仇家远。司徒雪儿蛮有信心地说:“知道不,我从来就没担忧过,你会不来凉州看我。表哥还老是劝我,让我丢掉这个梦,我才不那么傻呢,远,我认定你会来的,这不,你果然来了。”那天饭桌上,司徒雪儿当着何树杨的面,就这么把话端到了桌面上,惹得一桌的人都拿怪怪的眼神瞅他。仇家远这才清楚,司徒雪儿是铁下心跟他玩到底了。
一个能把什么都当游戏玩的女人,她的思维世界是极其恐怖的。仇家远倒吸一口冷气。
司徒雪儿始终保持着矜持的姿势,坐在一边含情脉脉地凝住仇家远。这个冬日里白雪飘落的夜晚,司徒雪儿带着难得的幸福心情来跟心中的情人幽会,她理所当然地要把一切想得美好。他怎么会逃得过我的手心呢,再说有逃的必要么?司徒雪儿真是搞不懂男人,他们有的简直就是如饥似渴的狼,包括她在美国曾经有过的那个男人,也是一头疯狂的兽,眼里几乎见不得女人。而有的,却又冷得比这寒冬还令人窒息。司徒雪儿知道自己曾经对不住仇家远,让他伤心过,但远没到绝望的份上。她去美国,由得了她?她在美国睡到那男人的床上,由得了她?既然一切都是逼迫的,仇家远就不能计较,太小心眼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怎么还如此耿耿于怀!
夜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炉火也越烧越旺。无论仇家远说什么,司徒雪儿全都选择沉默,一双眼,如同黑夜里发光的星星般凝他脸上、身上,怎么也拒绝不开。仇家远说了好多,索性不说了,走过来坐下,他知道,最终摊牌的时间到了。突然地,司徒雪儿从火炉边扑过来,不容分说,猛就抱住了仇家远。那一身滚滚的浪,江涛一般,覆盖了仇家远。仇家远再想躲,就被那积压的太久的浪给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儿昵喃着,梦呓着,两只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与爱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给自己的梦中人。
更猛的浪袭来,这个飘落着白雪的夜晚,几乎成了一场美丽的灾难,仇家远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辽阔而又深重的错爱中。
世界在瞬间凝固。
就连炉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儿的呻吟响成一片,成了这个冬夜最动听的声音。
“远,娶我吧,我要你永远爱我,永远跟我厮守。我们再也不要为党派去争,不要为主义去争,我们……远……我的远啊……”
同一个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岭上,也上演着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饭吃过时落开的,起初并不大,飘飘扬扬,像天女散花。水二爷喜欢在这样的雪里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岭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儿秀坟前,惟有如此,才觉不枉了这雪。尤其今冬,水二爷更是频频地往二道岘子去,去了就不想回来。想啊,越老越想。年轻时的事,一幕幕随着白雪落下,落得他两眼濛濛,恨不得倒在雪里,永久地搂住草儿秀。
水二爷边走边叹,叹的是时光苦短,转眼间自个就老了,还没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儿秀没法交待,三个丫头,一个也没拉明白,按他的话说,都没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个啥,水二爷有时也犯惑。老大前阵子托人说情,说是要来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爷没答应,眼下这种时候,他不想跟东沟何家再搅出什么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爷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义河玩转,听说比她公公还玩得好,啥时节她又会经商了呢?只是这一沾商啊,人就变得不是个人,爹也没了,妹也没了,有的,就是整天儿想法子赚银子。水二爷也喜欢银子,喜欢跟喜欢不同,他的银子是养心的,是当儿女一样放在那里给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银子到了商人手里,就成了催命鬼,催穷人的命,也催仇家自个的命。水二爷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个的儿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爷忽然笑了,笑得很畅快。
畅快归畅快,水二爷心里还是有事的,这事,一半因了年岁,人上了岁数,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脑子里涌,往心里涌,挡都挡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粮这一好,水二爷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样了。原先他是怕拾粮走,现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粮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么就能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爷乱想着,就到了坟前,一抬头,雪中竟埋着个人。白头白身子,看来这坟地里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细一看,那人跪着,就跪在雪地里,天呀,他跪在我家坟前做啥?水二爷正要叫,雪人动弹了,雪人也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一动弹,水二爷就不只是惊了。
久长地跪在雪里的,竟是药师刘喜财。
“哟嘿嘿,你……你……咋是你么?”
刘喜财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来,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泪。
“我……我……忍不住啊。”
明了,就这一句,水二爷就明了。那个久长地搁在心里头的疑团,哗一下解开。天啊,水二爷一下慌得手足无措,平日里疑着,惑着,还多少能想出点对付的方法,猛一解开,这心,就乱成了一团。六神无主中,水二爷学刘喜财的样,蹲下去,蹲在雪地里。只不过,他对住的,是老婆草儿秀的坟,药师刘喜财对住的,是来路家拾草的坟。
无话。两个人像两条困顿的狗,蹲在时光的某个出口处,叫,叫不出来,嚎,嗓子又让茫茫的岁月堵着。
雪大起来,纷纷扬扬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恼儿洒下来。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难。
夜里,药师刘喜财走进来,水二爷还没睡,水二爷怎能睡着!炉火灭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炉火,偏在这一天灭了。屋冷得让人打战,水二爷却连件外衣也不披,就那么孤独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刘喜财不进来,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愿坐死哩。
“二爷,我来给你送件东西。”药师刘喜财站了好久,才说。
“我不是人啊,他刘叔。”
“二爷,你甭说了,啥也甭说了。这东西,你收下,我带在身上,难受。”药师刘喜财缓缓的,打怀里掏出要送的东西。水二爷没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药师刘喜财要送还给他什么。
一双绣花鞋。
西沟来路家的拾草,竟是药师刘喜财的外甥女!
药师刘喜财是十六上跟上队伍吃粮的,走时,妹妹喜鹊才十二。爹说:“去吧,娃,这祁连山,越来越养不住人了,跟上队伍,至少能活命。”药师刘喜财就去了。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岁月。药师刘喜财因为一代名媛苏婉玲断送掉前程后,一路狂逃,跌跌撞撞总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淫没了家园。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没了音讯。惟一能撑得起这个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赌,一院子房输了,十几亩地输了,就连爹留下的药书,也输了一大半,要是刘喜财回来的再晚点,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给输掉。等把日子弄囫囵,药师刘喜财开始找妹妹。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亲人,人没了亲人,还活个啥,还有啥活头么?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终于打听到,妹妹还活着,让狠心的赌棍丈夫卖给了马帮,做马帮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马帮的人睡觉,一路走,一路睡,谁想睡谁睡,直到睡死为止。
“狗娘养的!”刘喜财骂着,又开始找,终于,他打听到那个头人叫盖毛子的马队,盖毛子听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鹊呀,那可是个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连山一带的马队对女人的爱称,意思是这女人到了男人怀里,又棉又甜,真是舍不得丢开哩。
尕耳朵这名刘喜财听过,祁连山一带,不知道尕耳朵的,少。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继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里活命,听说渴急时拧断过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着狼血,后来又从三个蒙古大汉手里抢了马,名声野得很。至于他何时带走自个妹妹,刘喜财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又是半年后,刘喜财走进一个叫二十里铺的村子,尕耳朵的母亲还年轻,比刘喜财想像的要年轻得多。一提儿子,这个年轻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来,叫够了,一抹鼻子说:“死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兴许还能帮我收个尸。”
两年前,二十里铺一带闹大旱,大片的庄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后的瘟疫,还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闹得这一带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里逃。尕耳朵领着喜鹊,昼伏夜行。他们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着债,马帮的债。他不但拐走了喜鹊,还把马帮几趟挣的银子全给揣走了,那可是马帮弟兄们一年的血汗钱啊。后来他们到了青风峡,原想这儿山大沟深,是个藏命的好地儿,结果,还没来及喝上一口青风峡的水,就被盖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时节他们已有了娃,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娃。一场混战中,一对夺命鸳鸯双双离开人世,尸首让滚滚的姊妹河卷走。还好,刀客没赶尽杀绝,把娃丢在了草丛里。
尕耳朵的娘连哭带说,把一场凄风血雨,泼在了药师刘喜财心里。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双绣花鞋:“这是她亲手做的,我哪舍得穿,你拿着吧,这么远找来了,哪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好歹,也是个念想……”
一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妹妹,最后回到哥哥怀里时,竟成了一双鞋。
这双鞋,自此便成了药师刘喜财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药师刘喜财说:“那娃左眼眶上有颗红痣。”
“对,对着哩,是有颗红痣。”水二爷喊完,猛发现,药师刘喜财不见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么个馊主意。这阴婚,这阴婚……”水二爷叫着,提上绣花鞋,就撵。
第十二章 农会
第一节
不管水二爷有多憋气,农会风波却是越闹越大,一连数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烧了整条峡谷,火苗甚至窜到了偏远的万忠台。
自从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后,拾粮像头茁壮的儿马,浑身使不完的劲。这头儿马奔驰在山上,奔驰在草滩,奔驰在姊妹河边,一下就把青石岭奔得欢快,奔得流畅。
他的身后,多了条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傲慢得近乎目中无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间,让她的性子柔软起来,多情起来。柔软和多情中,还渐渐多了一份母亲般的宽容。
她对狗狗宽容大度。自打那个夜后,水英英见了狗狗,再也不横眉冷对,而是处处关心着她,体谅着她,她的这份姿态,反倒让撒惯了野的狗狗充满不安。她对院里其它的下人也好,这份好,不是水二爷那种施舍似的,也不是东沟何家老用工钱讨你开心的笨办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来,跟下人们平起平坐了。要是换了别人,这种平起平坐还能让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们坐一起,鸡啊狗啊的喧个没完。
真不知拾粮施了啥魔法,让一个人见人怕的小母老虎变成了一头温顺的小母牛。
亲近归亲近,活还得干。
漫长的冬季里,拾粮并没白养着一院的帮工,睡了热炕吃了热饭得干活,这是他笑着跟下人们说的一句话。秋后打来的绿草还有庄稼地里拉来的麦秸药秆全都进了两个池子,池子是他带人挖的。雪还覆盖着整个青石岭时,拾粮跟英英去了趟古浪县城,这是他长这么大头次出远门。据英英说,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听到哪,见啥都打听。来去四天,除了帮英英和月月买来一堆衣服,帮水二爷买来一根拐杖,他还带来了化粪的技术。这化粪技术,是他从古浪城郊英英一远方亲戚家学来的,英英带着他去认亲戚的门,亲戚没认地道,倒把亲戚家的化粪技术给学来了。
水二爷喜的,直骂他是个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里进,一进,准给你操弄个八成像。你还甭说,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进池子的绿草和麦秸,经过一冬的发酵,开春后臭气能把草滩上的飞鸟走兽熏跑,拉到地里却是上好的肥料。这还不算,刚一开春,天气还没彻底转暖,拾粮又让父亲来路带上十几号人还有两辆马车去藏区拾野肥。藏区人不种庄稼,他们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粪一小半让他们当柴禾烧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粮瞅准的目标。两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滩都堆成了粪山。人们这才明白,拾粮精啊,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来年的庄稼还不知疯长成啥样?
今年的药种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们在岭下开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后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阳坡地,药师刘喜财走时又留下不少种子,还一一教会了拾粮种的方法。这些,都令水二爷激动。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持续上三、五年,青石岭会是啥样,真是不敢想象。偏是,在这要紧时刻,峡里闹起了农会。
农会先是在庙儿沟一带闹起来的,谁也想不到,庙儿沟洪财主会打这个头,本来是穷人闹腾的事,他竟率先掺和了进去。有消息说,之前的某个日子,仇家远秘密去了一趟庙儿沟,就住在洪财主家。仇家远走后,洪财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颓废样,突然间变得精神抖擞。紧跟着,风波就像龙卷风,很快卷到了峡里。西沟的小伍子接竿而起,在西沟成立了穷人会,哗啦啦聚集了五十多号人,就往东沟何家冲。
农会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穷人发动起来,跟富人闹,跟大户闹,把富人的财产分了,把大户的地分了,甚至,听说要把他们的婆娘娃娃也一并儿分掉。这穷人,压根是不用发动的,只要一听能分到东西,只要一听往后种地不用再交租子,还用得着你发动,跑得慢了还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烧,等水二爷听到确凿的消息时,何大鹍父子已被西沟涌过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绳子,若不是念着水二爷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这一绳。保长冷中医赶来阻止,说:“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么,捆人家做啥?”西沟穷得吃不起药的孙六立刻跳出来:“冷保长,你再敢阻挡革命,拿你也一并捆。”冷保长边退缩边道:“哦,是革命哩,我还当是打伙捶哩。”
形势似乎对水二爷极为不利,留在院里的帮工一听有人打东沟何家还有赵家分得了铁锨、犁头、耙什么的,就都蠢蠢欲动起来,心想种药远不如革命来东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头骡子或是一挂马车,那可比种一辈子药还强。
水二爷起先并没什么反应,该做啥做啥,一点不拿峡里的这些破事儿影响自己。有一天县长孔杰玺突然造访,两人谈喧了一晚上,县长孔杰玺走后,水二爷险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这都是马家兵闹腾出来的事儿。按说,马家兵进驻凉州也有些时日了,凉州原本就是他马家的地盘,只不过前些年青海那边吃紧,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凉州这才成了谁也想管谁也管不好的地儿。这次马家兵回来,只不过就是把自个的院子原收到自个名下,一点不费事。但这次马家兵像是丢了盹,这才让黄羊钻了空子。
站着茅坑不拉屎,尽养些吃闲饭的!水二爷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着枪杆子还管不住个人,枪里是啥,是要命的火药。黄羊再日能,还成个铜头铁臂不成?听县长孔杰玺说完,水二爷才明白,不是马家兵管不住,是压根还没来及管。马家人自个跟自个还抢不明白哩,抢大户,抢银子,抢官位,抢女人。这世道,看来真的是不行了,怪不得黄羊敢打暗处跳到明处哩。
跳到明处也不怕!
站在青石岭上,水二爷恨恨地盯住青风峡的方向,盯住东沟,尽管他还找不到不怕的理由,但心里,他真的不怕。
怕就不是我水老二!他又一次给自己坚定着信心。
吃黑饭时,水二爷就跟亲家来路干上了。
狗日的来路,真还看不出哩,这才有个屁渣子,你就敢端着屎盆子扣我了。哼,想在我水老二头上要欺头,你还远着哩。
也怪来路,自打峡里有了农会的响动,这来路,就不像了。走路不像,说话不像,就连蹲院里吃饭,也不像了。水二爷本来跟他说的是句好话,看他端着碗半天不吃,水二爷还以为他嫌饭做得清汤寡水,就把自个碗里半碗面条递给他:“吃吧,亲家,饭稠了我吃上不舒服,我还是爱喝清的。”换往常,来路会立马接过碗,将稠的倒进自个碗,多连半个字也不说,可今儿,来路不依了,腾地放下碗说:“二爷,你这不小看人么,你吃剩的给我,我成了啥?”
水二爷惊讶地瞪住来路,弄不清他哪根筋不对了,半天,水二爷才恍然大悟。
笑着道:“嘿嘿,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啊,来路呀,你是不是看着要变天了,往后,怕是该轮到我吃你剩下的了。”
如果就此打住,怕也争道不起来,水二爷都已端着碗,往自个院里去了。没想来路跟后就甩过来一句:“二爷,走路小心点,前面的路黑着哩,东沟你何亲家,听说昨儿黑一个跟斗栽倒,到这阵还没缓过气来。”
水二爷啪地转过身,忍了几忍,没忍住,狼嗥般地吼:“来路,你拉的啥屎,再拉一遍?”
来路端起碗,就学当年拴五子那样,扬长而去。他的这个动作深深激怒了水二爷,水二爷扑过来,照准他的头就将半碗面条扣过去。来路扭过脖子,十分震惊地盯住水二爷,还没容他说出什么,院里便炸响一个字:“滚!”
这夜,拾粮在水二爷屋里跪了半夜,不是水二爷让他跪的,是他自个跑来跪下的。爹爹来路的变化早已引得拾粮不满,他私下劝说了好几次,可来路就是听不进去。一口一个革命了,时来运转了,仿佛,这农会一闹,真就能把水家大院闹给他来路。
水二爷不吱声,打拾粮进门到现在,他一个字未吐。
他的眼睛死死地闭着,仿佛要把眼外的一切都驱赶开。跪到半夜时,英英不依了,扑进来一把拉起拾粮:“跪,跪啥哩,我就见不得你这个下贱样。给有情有义的跪,给这号心比石头还硬的,白跪!”
水二爷再也忍不住,滚滚泪水波涛一般怒号而下。
草滩上,星空下,袖着袖筒等了半宿的来路最终还是听见儿子说:“去吧,爹,就算给你个红花大碗,也端不住,你呀……”
等来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里,英英才不解地盯住拾粮:“你那话,啥意思啊?”
“欺人不欺心啊。”拾粮重腾腾道。
水二爷先后将几个不大安分,想上天入地的帮工撵走后,农会的代表,就真的来到了岭上。
令水二爷哭笑不得的是,来的,不是别人,一个是小伍子,一个,差点没让水二爷把自个的眼睛挖掉。东沟农协组组长,竟是老五糊!
老五糊进门就说:“二爷,你这岭上,真是一天一个样啊。”水二爷没好气地回敬:“我看着你倒一天一个样,再变,还成妖精哩。”老五糊笑着的脸色瞬间僵了,路上他还再三说:“这回,一定要杀杀水老二的锐气,不能再让他气焰嚣张了,再嚣张,给他也革命一下。”这阵,他却干笑着,一时没了词。水二爷差吴嫂去烧茶,话里带话说:“茶烧酽些,今儿个来的,可是舌头上带绳的。”
干吭了一阵,老五糊又说:“二爷,这趟来,没多的话,就一档子事,眼下农会四处起事,穷人们就一个心思,要打富人手里接天下,接天下你懂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也该轮着穷人们坐坐了。”
“老五糊,你绕了大半天,到底要吐吣个啥哩。坐天下你不坐去,跑我屋里做啥,我屋里有天下?”
“二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峡里的事,怕是你也能听到,东沟苏家,赵家,还有你何亲家,农会都找过了。他们呢,有些积极,有些到现在还抱着个枕头睡迷糊觉哩。革命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在我跟小伍子上路的时候,你何亲家已被孙六他们拉出去示众了。孙六这人你可晓得,他要是折腾起事儿来,谁也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