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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粮没动弹,犹豫片刻,原又低住头采药去了。
狗狗紧张地看着曹药师,生怕他扑进地,搧拾粮哥一顿。
曹药师果真扑进来,因为走得猛,脚下响起噼噼叭叭药折断的声音。“天,药,药……”狗狗大叫。拾粮还是没理,他不信,曹药师真敢把这一地的药给踩了。
曹药师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会到这地里来!就在曹药师抡起拳头要重重发泄到拾粮头上时,地边响起一个声音:“曹,出来抽烟。”
地边站着的,是水二爷。水二爷身后,立着三小姐英英。
水二爷怪得很,院里响了那么多闲话,他居然听不见,一如既往地,对曹药师好。
“曹,出来抽口烟啊。”
曹药师只好掉转头,陪着一脸笑,到地边抽烟。三小姐水英英看了眼曹药师,又看了眼被他刚才踩折了那些药,一声不吭,进地采那些断了枝的药去了。
曹药师发泄完的第二个后晌,水二爷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粮后头。一个眼色递过去,狗狗和吴嫂背着药下山了。地里,暂且就他二人,帮工们离得远,说话听不到。
水二爷静静地盯着拾粮采药,看他手儿灵巧地打这朵药跳到那朵药,看他准确地把一片片肥肥的叶子或花骨朵摘下来,看他……水二爷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末了,水二爷一言不发,走了。
走了。
九月底,中药采割暂告一段落,采花和叶的,全已采完,剩下要采茎干和根的,还得等段日子。水二爷吩咐管家,宰了三只羊,煮了三锅羊肉,又让吴嫂几个挖了几筐新山药,羊肉垫山药,水家大院升腾起浓浓的香味。水二爷也生平头一次端着碗,蹲院里跟下人们一起吃。药香和着肉香,溢得水家大院就像又娶媳妇似的。曹药师端着碗,远远地躲在墙旮旯里,这些日子他不跟水二爷说话,也轻易不跟下人们说话,脸上始终挂着跟人过不去的颜色。拴五子倒是殷勤,一口一个曹叔,叫得亲热。正吃着,就见水二爷端碗走到拾粮前,拾粮刚要起身,水二爷已将吴嫂特意舀给他的一大块羊肉夹给了拾粮。拾粮惊了几惊,不敢相信似地原又蹲下了。
曹药师看见了这一幕,很疼地闭上了眼。
水二爷丢下碗,他吃饱了,吃爽了,吃得心里一嘟儿一嘟儿往外溢喜悦。他抛下众人,径直走向马厩,牵出烈鹰,豪爽地跃上去,“驾”一声,奔到了草滩上。
九月的草滩,飞腾起水二爷被滚滚喜浪鼓荡着的身子。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场惊吓,整个九月都将是完美的,是足以令水二爷记它个十年八年的。
是在羊肉吃完的第五个日子,大梅二梅已前后回了婆家,天在头一天下了场细雨,很绵,刚刚湿润了草皮,院里上下忙着把药垛起来,水二爷不放心,还特意拿出些破口袋破毛毡,叮嘱着把药盖好。水二爷想起什么,要找拾粮,却不见这娃的影子。
二天,天还没放晴,人们全都躺草棚里缓精神。这些日子,也真是把大伙给忙够了,忙怕了,所以这样的天气,是很讨大伙喜欢的。水二爷又在上房唠叨,大约是水英英又跟拴五子惹了什么事,闹得他不愉快。水英英现在越来越跟拴五子过不去,每每望见这个下人,总要挑起点事儿,惹得拴五子老远见了她就躲。水二爷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拴五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人还不错,腿也勤快,一度时期,水二爷还在心里悄悄琢磨,如果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主,就把拴五子招进门算了。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他脑子里转了一转,具体招谁进门,啥时招,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定夺了的,他必须借助时间,还要看丫头英英的脸色。
水二爷正瞎想,猛就听狗狗连哭带喊跑进来:“不好了呀,二爷,拾粮哥,拾粮哥他……”
“慢些说,狼又没撵你。”
水二爷见不得院里人惊惊乍乍,大小有个事儿,就像狼来了似的,喊得人头上起疙瘩。
“二爷,拾粮哥,拾粮哥……”
狗狗越急越说不出话。水英英打外面走进来,恶恶地瞪狗狗一眼:“你拾粮哥死了!”
“还没呢,不过,快了。”
“啥?!”水二爷惊得,一蹦子就跳出了屋。
正赶上吴嫂失魂落魄往上屋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出啥事了?!”水二爷一把抓住吴嫂问。
“来路家的,来路家的昏了!”吴嫂拉着哭声道。
水二爷跟着吴嫂跑上山岭时,拾粮四肢蜷着,抽搐成一团。脸瘆白,嘴角往外溢白沫。水二爷一摸,头上还有热气,冲跟来的水英英喊:“快抬人,往院里抬。”
水英英也顾不上喊别人,自个抱起拾粮,就往山下跑。后来有几个下人追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拾粮,轮番将他抱进了院里。
拾粮躺在草棚里,头上的冷汗珠子一般往下落,嘴唇血紫血紫,水二爷连问几句,他都翻着白眼仁答不出话。水二爷急了,这症状,跟当初药师刘喜财的症状差不多,只是,比刘喜财更骇人。
定是吃了什么?水二爷心里想。
“拴五子,拴五子,你个慢死鬼磨蹭什么,快骑快马去东沟,请冷中医来。”拴五子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上了马,往东沟去了。
狗狗端来一碗醋,哭着眼儿要给拾粮灌。水英英一把抢过来,蹲下身子,亲自给拾粮灌醋。
醋灌下去半天,症状不见轻,人疼得越发厉害。狗狗急得,捏着拾粮的手问:“拾粮哥,到底哪儿疼啊?”拾粮眼仁子白了两下,不动了。吓得狗狗一把松开他:“拾粮哥死了,拾粮哥死了呀。”
“夹嘴!”水英英喝了一声,将狗狗骂出了屋。水二爷心里急得出汗,唤吴嫂去上屋拿人参,说拿最粗的那根。吴嫂慌着脚步,半天钻上屋不见出来,水二爷气得又骂:“没一个顶用的,拿根参都拿不来。”自个正要往上屋走,吴嫂倒给出来了,手里,真拿根大人参。狗狗站在远处,刚要喜,有了这根参,拾粮哥就死不掉。却见水英英不知打哪冒出来,一把夺过人参。
惊得吴嫂跳起身子就喊:“三小姐,这可使不得,来路家的快不行了,快把参给我。”
水英英不吭气,拿着人参去了厨房。过了两袋烟的工夫,众人的焦灼中,水英英端一碗热腾腾的人参汤,来到后院。狗狗见状,心才松下来。
水英英要给拾粮喂,水二爷接过碗,说了声:“我来吧。”水英英也不跟爹争辩,默默蹲下了。水二爷望着碗里的人参,眼睛忽然就模糊起来。
这根人参,是水二爷最值钱的,是三年前去凉州城时托一个老友花大价钱买的,买回来自个一直舍不得吃,藏在上屋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不知道吴嫂咋就偏偏翻着了它?水二爷并不是心疼,他只是感慨,看来,啥都是有定数的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原来是留着给拾粮这娃救命哩。
第四节
水二爷一边感慨,一边一点点的,往拾粮嘴里喂。按沟里人的说法,人不管吃了啥,只要喂了人参,这命,丢不掉的。水二爷祈祷着,老天爷啊,你可千万甭让这娃走,这娃,是我的宝贝哩。
参汤喂下去很久,拾粮脸上慢慢有了色,一直守在拾粮边上的水英英脸上也终于有了色。她跟吴嫂说:“不打紧,这来路家的,命大。”吴嫂听了,眼里的泪才算止住。
太阳落尽的时候,拴五子才打东沟回来,进院就说:“累死我了,早知道白跑一趟,还不如不去。”
水英英猛从屋子里跳出来:“人呢,拴五子,我爹让你请的人呢?”
水二爷也闻声走出来,一看马上没人,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没在,问了一圈子,都不知去了哪。”拴五子说。
“不在?”水二爷的目光怪惊惊搁拴五子脸上,不知咋,今儿个拴五子这话,让他不信。
“就是不在嘛,在了我还能请不来?”
水英英想发作,水二爷忙给女儿使个眼色,叹了一声:“天意,天意啊,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父女俩原又回到草棚,心,再次为拾粮紧起来。
水二爷怀疑得没错,拴五子压根就没去东沟。我才没那么傻哩,爱死死,爱活活,管我屁事。凭啥要我一趟趟去请人?他先是骑马在草滩上遛了一圈子,然后到姊妹河边,九月底的姊妹河越发清澈,咆哮的河水发出蓝莹莹的光儿,河边的金打碗还盛开着,映得河两岸一派绚烂。拴五子本是个对景呀色呀不上心的人,这阵儿,却像是贪恋起来。他采下一大把金打碗,边走边扔,嘴里喃喃道:“我叫你偏心,我叫你偏心,死,死了才好!”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拴五子才骑上马,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路,他忽儿想起水二爷,忽儿,想起水英英,总之,尽是一些跟水家有关的事儿。
黑饭时分,院里的人齐了,一听拾粮中了毒,全都围过来看,个个脸上,全都染了同样的颜色。曹药师也走进草棚,摸了把拾粮的头,又摸摸肚子,说:“啥东西这么厉害,能把一个活人一下子药倒?”
副官仇家远就是这时走进院里的,这两天他的步子来回在青石岭和古浪县城奔,中药一采割,他就要考虑往外运的事。看见拾粮惨白的脸,还有抽风似不时搐动着的身子,紧起声音道:“不能这么耽搁,再耽搁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那咋办,冷中医又不在,这沟里沟外,谁还管用?”水二爷急了一天,这阵儿,都不知咋急了。
“骑快马,往古浪县城送。”副官仇家远果断地说。
“怕不中吧,这娃,能动弹?”
“是啊,躺着还行,一动弹,怕是连气都接不上。”曹药师道。
副官仇家远不语了,这担心不是没道理,如果路上折腾出个啥事,怕是更不好收拾。
“那也不能这么等下去呀?”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在曹药师脸上停下。“曹药师,这百草之理,你懂,不管吃了啥,总有解的方法吧?”
“我懂个啥?”曹药师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道:“人参喂下去都不管用,怕,中的不是一般的毒。”
“曹药师,你就想想法子吧?”水二爷几乎是在恳求了。
就在曹药师这不行那不行的推托中,谁也没留意,狗狗悄悄从人堆里抽出身子,摸进马厩,牵出一匹快马,跳上就跑。等人们反应过时,她已出了院门,吴嫂吓得在后面喊:“我的天,那是快马呀,你也敢骑——”
终于熬过一夜,这一夜,谁都过得艰难。水二爷几乎隔半个时辰就跑后院一趟,来了就问:“好些没?”一直守在身边的吴嫂痛苦地摇摇头。她的手牢牢地抓着拾粮,生怕一松开,这娃就蹬腿走了。拴五子也是没睡,他怕狗狗骑马去东沟,那样,撒谎的事可就露馅了。他又气又怕,哪还睡得着。
睡着的怕只有曹药师。拴五子半夜里进来过两次,两次都被他一如既往的鼾声弄回去了。
天色薄明,第一缕晨光洒进院子的时候,拾粮突然叫了一声,跟着,全身就猛烈地抖起来。吴嫂紧着喊:“来路家的,来路家的你醒醒。”拾粮大约听清了吴嫂的叫,双手挣弹着抓住吴嫂,嘴巴大张着。吴嫂紧一声慢一声,都不知喊啥了,就听拾粮模模糊糊发出沙哑的声音:“爹,草草,草草,爹——”
“来路家的,来路家的!”
“草草,你等我,等我——”
“快来人呀,来路家的要往阴间去了。”
水二爷趿着鞋,一脸惊慌地跑来,正好听见拾粮最后一声喊:“草草——”水二爷猛地捶了下自个的心窝子:“天呀,我烧了一黑的香,还是没留住他。”
就在人们闻讯往草棚这边来时,院门外,草滩上,一头青骡子驮着一个人,使足了劲儿往水家大院跑。骡子上的人似乎意识到院里出了事,不停地吆喝着青骡子,青骡子跑了一夜,眼看跑不动了,无奈背上的人催得紧,朝天嘶了一声,扬起蹄子,像是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下人小伍子第一个看见来人,未等青骡子停稳,他就跑过去:“刘药师,拾粮,拾粮他……”
“拾粮咋了?”
问着话,药师刘喜财已跳下骡子,一把拉过骡子上的褡裢,就往草棚里扑。“天意,天意啊。”水二爷看见刘喜财,知道拾粮死不了了,当下瘫在地上,长叹道。
药师刘喜财摸了下拾粮的鼻子,翻开眼皮看了看:“醋,快拿醋!”吴嫂说:“不顶用的,灌了几次了。”
“叫你拿你就拿,多啥嘴!”药师刘喜财急得要吼了。
“我拿,我这就拿。”吴嫂手忙脚乱,往厨房里去。水英英已端着醋,走了过来。这一夜,水英英也没睡着,听到药师刘喜财回来的消息,紧着就从南院跑了过来。
醋端来,药师刘喜财却没急着灌,望了下四边围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到草滩上看去!”
帮工们一见刘药师发了这大的火,吓得脚下一抹油,出溜出溜出去了。
草棚里只剩了水英英一个人,刘喜财望了她一眼,说:“你也出去。”
水英英听话地出来了。
刘喜财一把拉下草帘子,院里的人便啥也望不见了。
药师刘喜财不敢怠慢,当下解开裤带,冲拾粮嘴里就尿,嘴里尿不进,又冲鼻孔尿。后来尿到了耳里,眼里。尿完,刘喜财用劲撬开拾粮的嘴,硬往进灌醋。
一边灌一边捏他的鼻子,膝盖用力顶着拾粮肚子。终于,一碗醋灌了进去,拾粮的身体有了反应。刘喜财一阵喜,知道这娃有救了,忙翻过他的身子,用劲在他后背上搓,搓了一会儿,打褡裢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往手心里倒了点药水,又搓。搓完背再搓耳朵,然后用劲提起拾粮的身子,将头和脚朝下,使劲儿甩。甩了几下,又将他翻转身,支起脖子,打褡裢里掏出一种晒干的草药,点燃,在他鼻孔上熏。熏着熏着,拾粮猛一抬头,哇一声吐了出来。
“天呀,你总算吐了。吐,使劲儿吐。”刘喜财边说边拿一根草往他嘴里插,草插到嗓子眼上,拾粮再也忍不住,哇哇地连着吐起来。
外面听见拾粮呕吐的声音,都知道,药师刘喜财把拾粮救活了。
水二爷仰天长笑:“老天爷,你还算长个眼睛!”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子,拾粮终于睁开了眼,朦朦胧胧中,看见抱他的是喜财叔,嘴唇动了下,唤了一声叔。
“娃,你可吓死我了,要是我晚来半步,怕是,你我就见不着了。”刘喜财热泪纵横,再也控制不住自个。
拾粮挣扎着,抓住喜财叔的手:“叔,我看见妹妹了——”
“胡说!”刘喜财一把搂过他,心里,忍不住热泪滚滚。
“娃,你吃了尿毒草。”良久,药师刘喜财说。
“叔,我不识得,我看它长得怪,心想定是药,就尝了一口,莫想……”“你个糊涂的娃啊,那是轻易吃得的么?”
就在这时候,院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紧跟着,响来狗狗跟来路的声音。谁也没想到,狗狗连夜去了西沟,又连夜跟着来路去了断魂谷!
第六章 运药
第一节
仇家远策马而行,脑子里是关于自己到青石岭的神圣使命,以及由这使命引起的种种凶险。他再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任何时候,都不能犯冒险的错误。
祸乱是在峡口一带先起的。先是古浪县保安团五个带枪的弟兄被人做掉了,地点就在峡口。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接着,凉州城冯传五的一干人马又在古浪河畔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鬼,风声一下紧起来。
事实上,同样的事儿早在九月中旬就有了,青石岭上忙着收药的当儿,来自西安城的副官仇家远先后接到过两次密信,一次是说有人在黑风谷冲老五的人下手,但没下成。一次情况就更糟,国民政府安插在凉州师范的三个秘密眼线被人装麻袋里丢进了护城河,麻袋漂上来时,整个河面发出一股子恶臭。副官仇家远因为丢不开青石岭的事,没能即时赶往凉州城,但,这消息在他内心引起的震动,却大得很。
副官仇家远被紧急召到凉州城时,一件更大的事儿发生了。凉州商会暗中运往西安那边的药材被抢了!这事出得相当蹊跷,而且手法极其高明。
关于凉州商会弄药的事,副官仇家远多少知道一点,但具体情况人家不说,他也不好明问。这事据说由副专员曾子航一手负责,商会只是替曾副专员办事。曾副专员以前也在陆军长手下干过,算来还是仇家远前辈,仇家远曾经叫他老师,这些年因为各自肩上担着一大摊事儿,见面交流的机会就少了。
据曾子航说,马队是在两天前秘密出发的,一共二十一匹,是从凉州城几家马队中挑选出来的精良马。为掩人耳目,马帮提前放出风声,说是驮羊毛羊绒还有驼毛去换盐。夜里十二点,马队刚进了青风峡口,突然冒出来一干人,脸上蒙着黑纱,没怎么费力就将他辛辛苦苦弄来的药材抢光了。
“怎么,负责押送的呢,他们吃干饭啊?”仇家远恶恶地说。
“不吃干饭咋,他们手里有家伙!”曾子航气还未消,可见这事对他打击有多重。
“家伙?”仇家远露出一脸的不信。家伙就是枪,这事可有点大出意料。“会不会是土匪干的?”仇家远又问。
“土匪?”曾子航自嘲地笑笑,“土匪会丢下二十一匹马?会丢下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是冲药来的!”
“那——”副官仇家远噤声,做出一副沉思状。
“我断定,他们就是共匪!你蹲在深山老沟里,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这段日子,共匪活动猖獗,我打算向西安方面请示,让你全权负责这档子事,务必在三两个月内将凉州境内的共匪一网打尽。”
“这——”副官仇家远显出一副忐忑状。曾子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家远老弟,你我虽然分开多年,但你的能耐我晓得,这件事,非你莫属。再者,你我现在身负党国重任,共匪一日不除,你我一日不得安宁,你就不要推托了吧。”“可——”副官仇家远犹豫片刻,道:“老师,你想过没有,你在这儿为官,本应该太太平平,如果突然说你的地盘上共匪猖獗,上面会怎么想?”
“这——?”曾子航显然没想到这层,他的智慧已让一大批药材痛失这档子事给搅没了,那批药,不但花去他大把白生生的银子,而且他是向西安方面担保过的啊。“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在事情没查清之前,绝不能承认有共匪。眼下两党之争越来越烈,上面为此事焦头烂额,这个时候我们自乱家门,怕是……”
仇家远不往下说了。
曾子航沮丧地倒在椅子上,半天,问仇家远:“那你说应该咋办?”
“以不变应万变。”
“这不是严重失职么?”曾子航突然弹了起来,半天,又缓缓坐下。看来,他现在也是没什么锦囊妙计。
两个人密谈半天,决计先观察一阵,如果真的有共匪活动,再下决心也不迟。从凉州府出来,仇家远心情复杂。原计划要去海藏寺烧柱香,顺便拜见一下弘远法师,让曾子航一通说,一点心情也没了。当下返身往古浪走。谁知刚进了古浪县城,就听说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
古浪县保安团候团副让人活活吊在了城门楼子上,等县长孔杰玺赶来,打城门楼子上放下人时,候团副已经死了。
死得很惨。
副官仇家远和县长孔杰玺面面相觑,久长地不说话,两个人似乎都被某种不祥的预感罩住了,半天,县长孔杰玺道:“我们得慎重啊。”副官仇家远重重地点头。
回到青石岭,副官仇家远几天不说话,水英英几次跟他搭话,他都没理。九月已经过去,十月的天闷闷的,空气里像是堵了什么,让人的心无法晴朗。接二连三的消息往青石岭这边来,先是说峡里闹起了土匪,领头的就是疙瘩五,有人还亲眼见过,他抢了庙儿沟洪财主家五条口袋,至于口袋里装的啥,没人知晓。接着,又说峡里暗暗出现一个起事的组织,这组织有个怪名,叫青风团,还说他们都收到了青风团发的帖子,要他们跟着起事,解放自己。
“解放是个啥?”收药的帮工们觉得这词新鲜,互相打听。
“不知道!”水二爷恶恨恨地道。
这一天,县长孔杰玺带着一干人,忽然地来到青石岭。水二爷忙迭迭地迎上来,一副难得的亲热劲儿。峡里四起的传言还有青风团那些个帖子,令财大气粗的水二爷忽然间有点坐不住,巴不得县长孔杰玺来给他压压惊。
“是不是真像上面说的,穷鬼们要起事啊?”还未等孔杰玺坐定,水二爷就急不可待问。
县长孔杰玺望了副官仇家远一眼,没说话,水二爷还想再问,仇家远道:“二爷,你就把心放宽,甭听那些,啥事儿也没有。”水二爷当然信不过仇家远的话,他期待着,县长孔杰玺能给他透点实情。
“是这样的,亲家,我这次来,是为卫峡会的事,眼下兵荒马乱,稀儿怪儿的事都有,为了青风峡的平安,我建议成立卫峡会,由峡内德高望重者任会长,挑些能善之士,共同维护青风峡的平安。”
“你的意思是?”
“不瞒你说,这次来,就是想请水亲家你出任这个会长,事先我已跟何亲家商量过了,你任会长,他没意见。”
“哼!”一听孔杰玺事先跟何大鹍碰了头,水二爷立刻露出不屑,这种事儿,向来是吃力不讨好,还要掏银子,什么商量过了,定是何大鹍那个老贼出的谋划的策,想让我水老二搅到是非里。这么一想,水二爷当下回绝到:“孔亲家的心意我领了,眼下虽说兵荒马乱,可我青石岭向来不怕事儿,也不招惹事儿,这卫峡会的事,你还是跟何亲家拿主意吧。”说完,屁股往椅子上一放,装得跟佛爷一般,再也不接孔杰玺的茬。
县长孔杰玺直后悔自己多了嘴,原本就不该提什么何亲家。事实上,这卫峡会的事,并不是他的主意,接连出了几档子事,凉州府那边有点坐不住,要求各县各乡迅速成立自卫会,动用各方力量,跟土匪或暗中猖獗的共匪作斗争。这叫作以乡保乡,以沟保沟,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先把人心拢着,不要让姓共的那边给搅散了。当然,借机也可以让这些大户们出些银两,放点血,你要是不主动,那穷鬼们真要闹起来,就甭怪政府无能。
主意倒是好,可执行起来难度太大。这些年,这个会那个会的,弄得大户们成了露天的椽子,到处挨敲。加上还要按月供养民团,县团,给前方将士捐银捐药,大户们早已怨声载道。这一次再弄个自卫会,明显是让大户们自己保自己的安全,这便证明保啊乡啊县的,全成了遮不住雨的废草棚,那还按月交钱做啥?县长孔杰玺一开始是把心思动在何大鹍头上的,不料话没说一半,何大鹍竟骂起娘来:“老子土圪垃里刨下几个食,你也抢他也抢,眼下仓子都腾空了,你们还不饶。”县长孔杰玺刚要跟他解释,他又骂:“我家老二哩,不是说这个月就能放出来么,啊,人呢?!”
县长孔杰玺赶忙拿好话劝,谁知何大鹍这次是真躁掉了,指着他鼻子道:“姓孔的,我可一直把你当个人哩,我家老二的事,你要没个交待,我跟你没完!”见说不通老子,县长孔杰玺又在老大何树槐身上动脑子,哪知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平日里只知犁地喂牛的木头疙瘩忽然梗起脖子,比他老子还恶毒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除了瞅上我何家的粮食,还瞅上我家的天,我家的地。是不是把我何家逼到西沟去住窑洞,你们才肯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