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总不能事事都按自己的意愿转的,没办法。我们还是在现实基础上考虑问题吧。”
县城只有那么大,人力车拉了一段,就快到城关了。关隐达心血来潮,说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去。他俩只怕十几年没看电影了,陶陶说也行。
关隐达站在一边,让陶陶买了票。现在电影不景气,电影院就出了怪招,搞个什么通晚场,从晚上八点钟开始,连放四场,一直放到凌晨四点。票价十五块。
两人往里一坐,关隐达就竖起衣领,免得有人认得。陶陶往四周一看,见里面坐的多是年轻小伙子,就说:“隐达,就我们两位中年人。”
关隐达说:“管他哩,我俩也来发发少年狂。”
第一个片子是武打,没多少意思。没看完陶陶就想走了。关隐达看看手表,说等等,看下一个怎么样。下一个是个香港片子,带了点色彩。看着看着,关隐达感觉身边不太对劲了。他不经意地往四周溜了一眼,只见一对对多是抱在一起悉悉卒卒。他一看就知这里有许多是专陪别人看电影的妓女。
这个片子没看完,陶陶担心儿子,就说回去算了。关隐达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牵了陶陶出来了。
第二天,原定的选举议程停了下来,。代表们继续讨论代县长王永坦同志的《政府工作报告》。县委和人大常委会要求,这是事关今后五年全县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事情,一定要认真对待,尽可能讨论得充分一点,修改得完善一点。场面文章自然是冠冕堂皇的。
关隐达也参加一个代表团讨论。他一到场,就有代表鼓掌,提议欢迎关书记。关隐达很敏感,知道这样不好,就扬扬手,说:“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副书记的身份,是以一个列席代表的身份参加讨论。在这个会议上,你们的权力都比我大。所以,我只想多多听取各位代表的意见。”
他刚说完这些,向在远的秘书小武来了,在他耳边轻轻说:“向书记请你去一下。”
小武带他到了田部长住的房间,向在远和田部长都在那里。小武给各位倒了杯茶,就出去了。 向在远先开腔:“隐达同志,你来黎南两年多,各方面工作都不错,与同志们共事也很好,在下面也有威望。这次代表们自发提议你作为县长候选人,这就是最好的说明。但根据地委意见,对你会有新的安排。等会儿田部长还要说的。所以,地委的意见,是要尽量维护组织的选举意图。这需要你来配合做做工作。”
田部长接着说:“向在远的意见我都同意。你在黎南的工作是有成绩的,地委是满意的。宋书记委托我同你谈一次,准备安排你任地教委副主任。这里只有在远同志,我可以同你个别交底。教委欧主任明年底就六十岁了,地委准备让他休息,由你来接主任。这事地委考虑好长时间了。现在请你协助组织做做工作,要保证地委意图的实现。”
关隐达觉得田部长做工作的水平真不敢恭维。居然说什么地委对他的安排考虑好久了,一听就知是假话。他一时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沉吟一会儿,关隐达说:“我作为一个党员,当然要维护组织意图。但这个工作我怎么去做?再说,我还有一个想法,如果认为这事关键在于我做工作的话,那么万一这个工作我做不好,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
田部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不过要承认,你做工作的效果会好些。解铃还是系铃人嘛。”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有火了。要不是这几年平和一些了,他马上就会发火。他就只是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田部长你这么说我就接受不了啦。你这意思是我关隐达在这事上做过什么手脚?”
关隐达说到这里忍住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要做手脚也只能到地委领导和你田部长那里来做手脚呀?”但他不能这么说,要是这么一说,等于说地委领导用人不是按照党的组织路线,而是讲关系了。也等于说王永坦到上头搞过活动了。
田部长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红了一下。田部长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笑,想尽量消解眼前的尴尬,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口误,口误。算是措词不当,词不达意吧。我的意思是说,这事同你有关…不,也不对。怎么说呢?这事牵涉到你…这个…也不知这么说准不准确,姑且不论吧,反正你出面做工作,问题容易解决些。”
关隐达觉得没有必要再在这个说法上去绕口令。一想,也不是这话不知怎么说,而是这事本身就不知怎么说。说是说不清的了。他也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解释,也不管别人怎么口口声声相信这是代表自发的行为,说到底都会认为是他串通了一些人。
关隐达只能尽量显得诚恳些,说:“我会全力以赴去工作,但请组织上相信,我是光明磊落的。”
田部长马上说:“组织上是相信你的。这个观点我刚才也是一直这么说的。”
谈话结束了,关隐达又去他所在的代表团。一路想,真是荒唐,贺达贤跑到各代表团去推销自己,向在远还要表扬。我什么事没做,却有了不光明磊落之嫌。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想到这种荒唐,心想作这种类比没有任何意义。这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他进会议室时,代表们根本不在讨论什么《政府工作报告》,而是在发牢骚。有人说:“原定今天选举,怎么临时又调整议程了?中间肯定有名堂。”
一位农民代表见关隐达来了,就说:“关书记,这人大会根本就不要开。一次人大会,要花多少钱?这钱放到我们村去,还可以帮我们农民办点实事。反正都是上面定的人,干脆直接下个文,红印巴子一盖,还方便些。开什么会?反正不选出上面定的人不让走。嘿嘿,真不让走也好,有住有吃,开它个三百六十五天!”
全场轰然大笑。关隐达没有笑,举手往下压压,猛吸一口烟,说:“各位代表不要激动,冷静些,冷静些。在座各位差不多都是党员吧,是党员就要同党组织保持一致。要相信组织,组织上安排干部自然有它的考虑。我有一个请求。大家知道,包括我们这个代表团在内,有几个代表团提了我的名,我个人表示感谢,感谢代表们对我的信任。但我请求大家重新考虑提名。我们希望这次人大会开得顺利、圆满、成功。”
这时,关隐达的秘书小顾进来了,他就招呼一声大家讨论吧,就同小顾出来了。问:“有什么事? ”
小顾说:“我一早就到这里找你,你不在。办公室又有事要处理,我就去打了个转又来了。是这样,昨天晚上,小武找我,说向在远找你有急事。我找了你几个钟头没找到你。晚上十二点我打你家电话还是没人。后来太晚了我就不打电话了。我怕我是不是误了什么大事,就来找你。小武昨晚说是有紧急情况哩。” 小顾办事很认真,生怕出事。
关隐达说:“没事了。这样吧,你去找一下熊其烈,就说地委领导找我谈话了,一再要求维护地委意图。你要他帮助我做做工作,不要选我。你叫他出来个别说,按我的原话说。”
小顾便去了。关隐达听说昨晚向在远那么急急忙忙要找他,一定是地委领导的指示昨晚就下来了。也说明他们早就向地委汇报了这里出现的异常情况,才有意调整会议日程,好让上面有回旋余地。可是刚才向在远和田部长同他谈话时,谁也不说昨晚找过他。他们忌讳说起,只怕是怀疑他晚上搞什么活动去了。他们永远不会说出他们的怀疑,关隐达也永远不会作什么解释。总不能拿出昨晚的电影票给他们看吧,这有失他的尊严。反正他们也这么怀疑了,关隐达就让小顾去找熊其烈说说。他了解老熊,这人厚道,直爽,仗义。他一听上面硬是不让选关隐达,他一定会去各代表团串联,鼓动大家非选关隐达不可。关隐达也越来越自信,他一定可以当选。代表们的情绪对王永坦不利,贺达贤更不屑说。关隐达在乡镇一二把手那里威望不错,县直机关多数也服他。县委决定推迟选举,说不定是个失策。代表们总是把城北大桥的事故同王永坦扯在一起议论,时间越拖议论就越多。好比山上的野火,越拖烧得越宽。
上午讨论结束,关隐达想回去吃中饭。向在远叫住他,说在这里吃算了,中午田部长说有事要扯一下。
田部长同向在远、关隐达一桌吃饭。饭桌上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相互客套。饭后,三个人一道去田部长房间。坐下喝了会儿茶,田部长说:“隐达同志,看样子情况还是复杂哩。也不是说硬是不可以选你。我们分析一下。现在是三个候选人,一旦选票分散,谁也过不了半数的话,谁也当选不了,再来重新组织一次选举,又要费周折。现在各地都露出了苗头,凡是上面推荐的人选,代表都不满意。当然这也有上面做工作的问题,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说明无政府主义有所抬头。如果听任这股风气蔓延,每年一到开人大会,各地都是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怎么得了?地委对此深表忧虑。地区马上也要地改市了,也面临一个市政府选举问题。如果这么下去,今后市政府选举也是个问题。所以,地委的意思是,不能让黎南开这个头!”
向在远接着说:“按选举法,代表们依法提名了,只能作候选人参加投票,不然就违法了。所以就要请隐达同志一个一个代表团做做工作。我们都要以大局为重啊。你中午找各代表团的主席说说怎么样?”
关隐达说:“我说过了。那就再说一次吧。”
王跃文《西州月》
三十九
下午,田部长又紧急召见关隐达。向在远也在座。田部长说:“宋书记刚才打电话过来,要你马上去地教委上任。是这样的,这段地教委工作很忙,他们希望你快点到位。宋书记考虑了地教委的要求,请你先去地委组织部报到,再去地教委与同志们见个面。任命文件马上就下来。”
关隐达万万没想到地委会如此办事。这是在逼他了。他也曾管过组织工作,从来没见过这么仓促任用干部的。意图已很明显,就是坚决不让他出任县长。
他想既然有人这么做得出,也就铁了心,一定要赌一碗。他有意不急于发言,只是慢慢吸烟。看上去很沉着,又像是在想这件事。过了一会儿,他说:“田部长,我有想法,就直说了。 你是多年的组织部长了,想必这么匆匆忙忙任用一个干部,还是第一次吧。我把话说透了。这几天,好几个县都在开人大会,地委几个领导多半蹲在县市指导选举,也许没有机会坐在一起研究干部安排。我就对我的安排表示奇怪了。当然我是党员,什么时候都要服从分配。我今天不上地委组织部报到了,先口头向你报个到,改天再正式去。我家小陶这几天头痛,她有美尼尔综合症,说倒床就倒床的。我家又没请保姆。”
关隐达几句所谓直话,说得田部长脸上不太好过,却又不好发作。又听说小陶身体不好,他也就说不出什么了。他就算明知关隐达是在扯谎,也不便说的。只好说:“好吧,就算口头报到吧。小陶有这毛病,你还是请个保姆好些哩。”田部长显得很关心。
关隐达到代表团坐下听了一会儿意见,就像是出去解手的样子,出了会议室。他进了宾馆经理办公室,经理见了,忙起身招呼:“关书记,关书记。”
关隐达笑着说: “我打个电话,请你稍稍回避一下。对不起。”
经理笑笑,马上去了另一间办公室。
关隐达要了陶陶电话,如此交待了一番。
关隐达打完电话,就喊了声:“我走了。”
经理忙过来说:“这么快?坐一会吧。关书记对我们有什么指示吗?”
关隐达笑笑,说:“哪有那么多的指示?不过有个建议。你只要在一年之内管好两件事,我请求县委表彰你。”
经理有点不知所措,问:“哪两件事?”
关隐达说:“一件是厕所,一件是餐桌。你别笑,我这是认真说的。你这里没有几个抽水马桶是可以冲水的,没有几张餐桌的圆盘是转得动的。别误会,这不是批评你的工作。这两件事可以说是中国的宾馆病,很多大宾馆都没解决这个问题。”
经理听关隐达最后圆了一下,才放心地笑了,说:“一定抓一下!”
关隐达同经理握了下手,仍回会议室听意见。下午五点钟的样子,小顾跑来说: “陶姐上班时晕倒了,已送到医院去了。”
关隐达同代表团主席招呼一声,直奔医院而去。
次日,大会进行选举投票。关隐达以绝对多数的选票当选为县长。王永坦只得了五分之一的票。贺达贤的得票就有些滑稽了。只得一票,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一票是谁投的。因他的一位表弟是某乡的党委书记,也是人大代表。
本来按照原来安排,会议结束时,田部长要代表地委向人大会的圆满结束表示祝贺。但这个安排临时取消了。只是向在远上台敷衍了一下。关隐达知道,田部长回去不好向宋书记交待。
会议结束的第二天,县委收到了地委文件,免去关隐达同志黎南县委副书记职务,调地教委任副主任。
全国其他地方不知是否发生过类似情况,但在省内只怕是没有先例的。向在远找关隐达商量这事怎么处理。关隐达摇摇头,玩笑道:“我听谁的呢?不去地委报到就违背了组织原则,不履行县长职责就违背人民意志。有道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先服从人民意志吧。”
俗话说,生米煮成熟饭了。向在远也不知怎么办,便说:“我很高兴能同你共事。过来一段我俩相处也很愉快。选举前我只能站在上面的立场上同你交换意见,我想必你能理解。这样吧,你先不要管地委那一头,由我向地委汇报,争取地委支持你。”
王跃文《西州月》
四十
照说,王永坦被选了下来,再在黎南工作就不太妥了。但王永坦不愿到别的县去。地委安排他任人大主任,他也不干。他同地委领导半开玩笑说:“我在选举上是隐达同志的手下败将,理该俯首称臣。我还是仍旧干常务副县长,协助他工作吧。”
于是几经交涉,人大常委会举行会议,任命王永坦为常务副县长。
但地委一直没有下文任命关隐达的副书记。他的副书记已经免掉了。王永坦仍是常委,关隐达却常委都不是。县里研究重大事情,关隐达无权参加。关隐达这盘棋,开局就僵住了。
肖荃打电话来问他的近况,他说自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肖荃还不明白,问:“怎么了?你当了县长,是值得高兴的事呀?这么多年一直屈着,总算到头了。”
关隐达苦笑一下,说:“只怕真的到头了,不过是我的前程到头了。这段太忙,我也没在电话里同你细说。”于是关隐达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
肖荃听了,叹息不止,问:“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也不知你现在是怎么个模样了。”
关隐达说: “见了面你不一定认得出了。我有点发福了,头发也开始白了,眼睛时常是红的,脸色很疲倦。”
“这么说,是一脸沧桑了?”
“可以这么说吧。”关隐达说,“我的日子不好过。不是常委,大事上就没有权。县长没有权,讲话就没人听。上地区开会,没人听我的工作汇报。几乎轮不上我发言。往常开会发言,都是大家随意讲。现在由书记和专员点名。快轮到我了,他们就说,还有几个同志没发言,就不在这里说了。下面,我讲几点意见。这等于不承认我这个民选县长。我个别找他们汇报,他们总说没空。不是我硬要去套这个近乎,我得为全县六十万人民说话呀!”
关隐达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噎了。肖荃感觉出来了,说: “你很难受是吗?不要太难受,一切都会过去的。”其实肖荃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了,就不做声了。
两人停了一会儿,关隐达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多年来,我们这里一任是一个搞法,大家都想标新立异。结果,县里至今没有一条成熟的发展思路。你先生是搞宏观经济研究的,我想拜托你先生,再请几位搞区域经济研究的专家,帮我们黎南研究一下发展思路。”
肖荃想了想,说:“我想应该可以吧。我同他讲一下。”
关隐达说:“作为一个软科学课题吧,我们拨课题费。”
过了些日子,向在远同关隐达说:“你的副书记的事,我已向地委汇报多次了,看最近怎么样。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领导难堪,要迟就迟一点吧,你也想开点。反正一条,谁也不能拿工作开玩笑。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先同我讲,参不参加常委会,没关系。”
关隐达就想试试,看向在远说话是不是算数,说:“我看国土局老刘群众反映太大,他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我的意思,让他退二线。”
向在远埋了一下头,说:“这人毛病是不少,我找他谈过多次的。你考虑有合适人选吗?”
“熊其烈同志你以为如何?”关隐达也埋着头,说完话才抬起头来看向在远的反应。
向在远说:“这个同志工作不错,办事很扎实的。可以考虑吧。”
王跃文《西州月》
四十一
常委会最近研究了一批干部,熊其烈没有能当上国土局长。不仅如此,平时人们议论中那些同关隐达关系好的部门头儿还换了几个下来。包括公安局长李大坤。关隐达看出了,向在远同他口是心非。
关隐达便找来财政局长,向他严肃交待,县里财政紧张,一定要坚持一支笔批钱的原则。财政局长明白:这支笔就是关隐达那支笔。于是,凡是县委部门要钱的报告,关隐达一律不批。他说县里财政紧张,大家都要过紧日子。就连发工资,也把县委部门推迟一个星期。干部们的工资都是紧巴巴的,推迟一个星期感觉很明显。县委部门的干部就意见纷纷。关隐达不在乎,他就是要让向在远尝尝民怨沸腾的滋味。
这天县长常务会上,关隐达提出了请北京专家的想法。他原以为有人会说他此举太书生气的,他事先也在脑子里准备了一大堆说辞。不料王永坦很赞同这个意见。他说:“黎南的发展是该好好谋划一下了,再也不能李县长一套,张县长一套。隐达同志提出请北京专家,我想这个主意很好。我们搞经济工作一定要尊重知识。城北大桥的事就是个教训。”
王永坦会是这个态度,关隐达的确没想到。但听他说到城北大桥,就知他开始有意从舆论上争取主动。凭直觉,关隐达知道王永坦在这中间肯定有交易。可是事情不出来,谁也不能说什么。老百姓议论说,现在当大官的,别看他们在电视上神采奕奕,一旦抓了,都是大问题。城北大桥从事故发生起一直停工,由王永坦牵头处理这事。因为技术是省桥梁公司承包的,这中间就有扯不清的皮。
关隐达说:“作为软科学课题,需拨一笔经费。据我多方咨询,这样大一个课题,至少要十万。”这下就开了锅。副县长们谁也想不通。“不就是请他们到县里来调查一下,写篇文章吗?就值那么多钱?”关隐达就反复解释,说这不是简简单单一篇文章的事。他还列举了国外一些著名点子公司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说这些,只能让这些人背后笑他迂腐,但他还是说了。
最后,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定还是定了下来,但大家多少有些口服心不服。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关隐达副书记的文件仍没下来。他越发感到了危机。这种局面不改变,他这个县长只能是个名誉县长,实权会落到王永坦的手里。因为他是常委。常委们掌握着干部们的命运。
干部们不认别的,只认那些有权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即使是那些当初投了他票的人,也会慢慢分化过去的。有些人在投靠新的主子时能够对你表示遗憾,就算很客气了。多数人只会在背后说你无能,看着一盘赢棋,倒让你下输了。他们只好为赢家喝彩了。一切向权力靠拢,这就是官场法则。
关隐达同肖荃的先生老余通了几次电话,就像老朋友一样了。两人磋商了几次,说定八万块钱的课题费。学问人办事就是不同,余先生马上用特快专递寄了一份合同来。关隐达同王永坦通了一下气,就代表县政府签了字。按照合同,余先生一方收到款后,合同立即生效,他们就派人过来搞前期调研。关隐达交待财政局长马上把钱打过去。财政局长答应得好好的,可就是拖着不办。
关隐达从中看出了一些名堂,就找来财政局长问是怎么回事。财政局长推说,是下面办事的人员不及时。关隐达就借题发挥,说:“现在出现了一股歪风,科长不听局长的,局长不听县长的。我要抓几个典型,找几个人开刀,看是不是翻天了!”财政局长识到了风向,这才回去把钱打了过去。
肖荃的先生老余同三位专家一行四人到了黎南县。余先生同关隐达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差不多,差不多,跟肖荃描述的样子差不多。”他俩是初次见面。关隐达发现余先生很文气的样子,的确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个头也比关隐达高出一头。他就玩笑道:“肖荃找对象眼光高,果然是抬着头找的了。”
笑话一回,余先生说:“我们在这里活动十天。头两天蹲下来看资料,再作一个星期的调查,最后一天同县里领导交换个初步意见。具体研究工作,我们要回北京才有时间搞。研究过程中还会来一两次。我们在黎南期间,你们领导同志就不要陪了,只为我们安排一位工作人员,负责有关联络工作,找找资料,就得了。”关隐达一听,就知余先生他们是干实事的人,不在乎花里胡哨的客套,很是敬佩。心想官场上的人们,只要有这种作风的一半也好了。关隐达只在头一天陪他们吃了一顿饭,就不再去打搅他们。
余先生离开黎南的前一天晚上,去关隐达家里看了看。他说:“你老同学交待我一定要到你家来看看,还要我记住你家陈设,回去向她描述,你说害人不害人?我的形象思维不行,真不知回去怎么同她说哩。”关隐达就调侃道:“好在我家简简单单,也省得你回去费心思了。肖荃还是那样孩子气?”
余先生便作古正经说:“肖荃总讲,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干部。这几天你们配给我们的那位工作人员也常讲到你,你的口碑很好。今天到你家里一看,果然是那么一回事。隐达,我们这些人是最烦官场腐败的。可有人说我们是自己没本事腐败,心里不平衡,你说气不气人?”陶陶提议,让余先生同他们家三口一块儿拍个照,余先生说:“这办法好,省得我回去向她描述了。”于是大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拍了个照。
王跃文《西州月》
四十二
年底,向在远同关隐达讲:“你的事我又向宋书记汇报了一次,估计最近会有结果的。其实宋书记对你还是很信任的。不过将心比心,这事也让地委难堪,要迟就迟点儿吧,你也不要太急,想开点。再说越是上级机关,办事越是规矩多,讲程序,什么都按程序运作。估计下一次会研究吧。”
向在远每次都讲同样的话,关隐达早没兴趣听了。他知道,所谓下一次,就是下个季度。地委一个季度研究一次干部。想着心里就有气。什么规矩,什么程序?上次突然任命自己去当教委副主任,规矩和程序到哪里去了?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还对向在远表示了感谢。可是还没等到下个季度,地纪委召他到地区桃园宾馆谈话。先找他的是纪委一把手吴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