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夸张的。他对肖荃的想念便春草一般疯长起来。
一连两天开县级领导联席会,也就没时间找朱克俭。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该懂得怎么处理同事关系,不会神里神经去老朱那里显示他同县委副书记的关系的。他这么侥幸地想想,也就不急于找朱克俭了。
四家领导,加上顾问、调研员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还有列席的有关县直单位负责人,满满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经济工作,重点是几个大项目。发言起来,谁都认为自己要说几句,不然显得没水平。可一个事儿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理儿,所以后面发言的都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周书记和向县长都显得很有耐心。个别同志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了,算了吧。但他们还是要人家说说。说说吧,说说吧,大家都说说。似乎这发言是一种政治待遇。关隐达对这一套早不陌生了,别的县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欢这种作风。
他发言干脆,说,我刚来黎南,还没进入情况,谈不出具体意见。只讲三句话:第一,听从县委和周书记的安排;第二,一定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第三,请大家今后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见最集中的是刘先生投资城北大桥的事。县城往北是去地区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条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宽。丰水季就靠摆汽车轮渡,枯水季就把轮渡往中间横着,成了便桥。这里一年到头天天堵车,是县里领导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颈,就是没钱修。这回主要是刘先生投资,省里和县里配套一些。修成之后,刘先生经营三十年,收回投资之后,再交给县里管理。
关隐达不了解刘先生的资信到底如何,但只要他真正投钱来,这是一个好项目。就这样一个好项目,也有些领导想不通,说这桥修好之后由刘先生来管三十年,合适吗?周书记发话了,说,我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给你们听。我只知道这桥修好之后,他刘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香港去。就是他有本事把这桥搬到香港去了,九七年之后还是中国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个县领导挂帅的指挥部。王副县长分管着交通,会议决定由他任指挥部指挥长。王永坦也不说什么,只说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于吧。
家里有些弄清场了,天天晚上就有人来坐了。多是政法部门的负责人。来的人又多少带着些礼品,关隐达说什么都不收。他从那年开始走下坡路起,就坚持一条,绝对不贪不占。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没有就开始倒霉了,要是再让人抓了什么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礼的方法搞得艺术一点,不伤人家的面子。这一点他是有教训的。刚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个乡里检查工作,乡里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后说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乡党委书记批评了一顿,就是不肯吃那顿饭,自己带着司机到外面馆子里吃了碗面条。那位乡党委书记偏又不是好惹的,过后到处臭他,说他假正经,还无中生有说他怎么怎么的。弄得他后来到基层去时常捞不到饭吃,走到哪里都灰溜溜的。在县级领导中,就有人把这事当作笑话背后宣扬。地委就认为他在这个县失去了群众基础,又给他换了地方。有一阵子,他怀着一股气,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领导一样,搞新拿来主义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内的东西,拿来再说。这样倒与群众打成一片了。但还是管住了自己。他想这会儿自己正背时,明显落井下石的人倒没发现,但在一边想看他笑话的人还是有的。现在人家带礼品来,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阵,实在推不了,就收个一两样,再拿原来收的东西又打发一两样给人家。说,既然你硬要讲这个礼,就该按老规矩办,有来有往。
这样,就总是人家送的那些礼品在送礼的人手中转来转去,他反正不贪谁的。这有来有往倒也显得很有人情味。
但公安局的老朱没有到他家来坐。他并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一来影响儿子的学习,二来又要费神应酬。不过政法部门的大小头头脑脑谁都来过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来,倒显得有点不正常了。现在当领导的新到一地,总有些人要来拜码头,这已是规矩了,你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费琢磨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老朱是条好汉子,不搞这一套,如果是这样,我关隐达今后在这里会有一个真朋友。要么就是李大坤同他传达我关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为我宠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里,他就不信邪了。关隐达在别的县管过政法,这公安局的头儿,多半是武艺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难受。他但愿老朱是条真正的好汉子。
但到底不能凭自己的愿望和运气去开展工作。他便决定提前听取政法部门的工作汇报,而且要求每个单位都要谈工作方法问题。一来他反正要听的,二来这样可以冲淡他同老李的会晤,免得朱克俭生疑。
这天县领导联席会散了,他便找政法委书记邓成国商量,要逐个听取政法各部门的工作汇报。主要听两个方面,一是过来一段的工作情况;二是今后特别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单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问题。老邓听了指示,马上叫顾秘书打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叫他们先准备一下,具体汇报时间到时候再通知。
老邓说,这顾秘书很不错的,大学毕业才几年,学政法的,人又肯上进。我们安排他给关书记当秘书。
顾秘书就拘束地站在那里,手都没地方放了。关隐达就说,不错不错。又问了些家常话。哪个大学毕业的?家在哪里?找朋友了吗?大人都健旺吗?小顾-一答了。
关隐达也不明说要不要小顾给他当秘书,心想今后有事叫他就是。他还不了解小顾,不能贸然就说行。他自己就是当秘书出身的,知道带秘书也要慎重。有成事的秘书,也有败事的秘书。其实他知道县里的领导是没有资格配专职秘书的,可现在下面任实职的头儿都带有秘书。一般县委书记带县委办的,县长和常务副县长带政府办的,其他各位领导就带分管各部门的。大家都带,你一个人不带,人家倒以为你嫌干部水平不行。他也就只好随俗。反正这也只是为了工作,没有人会说什么的。而下面的年轻干部都把跟领导跑看着很荣耀的事,他也就乐得做个人情了。
事情交待完了,他就提了包准备回自己办公室去。小顾忙问,关书记有什么事吗?关隐达心想这小顾工作到位还挺快的,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错。他这会儿没什么事,只想回办公室看看有关文件和资料。刚来这里,两眼一抹黑,必须尽快熟悉情况。就说,现在没事,有事我再叫你吧。
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又看见了肖荃的明信片。“随君直到夜郎西!”心想自己这么倒霉,仍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关怀着,也是很幸福的事,应心满意足了。他很想听听她的声音,迟疑片刻,还是挂了她学校的电话。拨号的时候,他在心里保佑能挂通。中国的电话怕是只有学校和医院的难挂一些。一接通,是一位老太太的声音,说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要挂下班挂她家里吧。也不容他留下一句话,那边就放了电话。
关隐达心里很不舒服。北京还中国门户哩,就这素质。但也不值得往心里去,仍静不心来看文件。
中午快下班了,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关书记电话。他忙跑了下来。原来是肖荃打来的。他心跳都加剧了,可脸上表情却尽量平常一些。这里有县委办许多同志都在看着他。注视领导是一种礼节,这会儿关隐达真想废了这礼节。
肖荃说,刚要去买盒饭的,传达室左大妈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找,是个男的,听口音像是南方打来的。’我猜只有你了。我又还不知道你的电话,就打你们的-一四问。你还好吗?
好,好。这是县委办的电话。你记下我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吧。关隐达就把号码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
你好吗?那边天气很冷吗?
也不冷,今天才零下六度。
关隐达笑道,才零下六度?你说得轻巧。这气温要是在南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他本想交待她天气冷了,要注意一点。但怕显得太婆婆气了,就忍住了。肖荃却要他少喝点酒。一听这话,他鼻腔酸了一下。这是自己夫人才关心的事啊。
他说,现在不太喝了。有时是必要的应酬,身不由己。
两人一下都不说话了。他感觉谁也不想放下电话。过了片刻,肖荃说,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好的好的。他的声音轻了下来。这么说话心情又太沉重了,就问,你现在还写东西吗?
不大写。学校升学竞争很激烈的,总觉得压头。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成什么作家的料,写也是心血来潮。
关隐达说,我却是很喜欢看你的散文。
你当然啦。肖荃说这么半句,又不说了。关隐达听了这半句话,心里暖暖的,却不知要说什么。
肖荃说,今天就说这些吧。陶陶和孩子都好吗?
好好。陶陶仍在工商银行。在家收抬几天,前天才上班。通通也乖。他有意大点声说到陶陶,免得周围这些人猜测什么。
接完电话,他总感觉自己有些不自然。马上走的话,只怕手脚都会是僵硬的。他便随手拿了张报纸,无心地问,有什么好文章吗?办公室的几位就不知怎么回答,有些手足无措了。一位干部支吾道,没见有什么好新闻哩。本是他自己不自然的,这下倒成在座的干部不自然了。他便乘他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扬扬手走了。
关隐达最先听取公安局的汇报,政法委邓书记一同去的。小顾也随了去。同朱克俭一见面,关隐达就玩笑道,老朱,你家老婆蛮贤惠嘛。
朱克俭一时摸不着头脑,笑着说,怎么?怎么?还可以吧?
关隐达就说,我打几个电话找你,你老婆封门封得天紧,都说你不在家。你不会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后来我就同老李讲了,要他同你讲一下。
关隐达巧妙地隐去了向老李交待工作的时间和地点,又为自己作了开脱。朱克俭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对了。
朱克俭这下不好意思了,说,我那婆娘,没文化,人还是蛮好的。你哪天见了面就知道了。
朱克俭作了一个多小时的汇报,基本上是按要求谈的。但他没有谈改进工作方法问题,只解释道,这事老李同我传达过。老李只讲了个大概,我还没完全理解,就没过多考虑。加上这几天连续发生几个大案子,我们几个人也还没时间凑在一起研究。我个人意见就不好汇报了,还是下回好好研究后再说吧。
关隐达一听,就知道朱克俭的确是有看法了。他的解释听起来恳切,表情也极为谦恭,骨子里却是咄咄逼人。其实就算老李说得不清白,前几天政法委也通知过一次。这朱克俭分明是有意在向他示威。再看看老李,脸色不太好,可见朱李二人是有意见的。这一切,关隐达都只是看在眼里。他高度赞扬了公安局去年的工作,对他们明年的工作设想也作了充分肯定。但最后还是强调,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进一步改进工作方法问题。情况会越来越复杂,而警力又有限。怎么办?只有在改进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俭说,好的好的。今天当面听了关书记的指示,心里一下明白了。我们局党委一定认真研究一下。
这下朱克俭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让他关隐达今后只能向他直接下达指示。
关隐达终于看出这朱克俭的确是不好对付的人。今天是给他下马威了,而且并不在乎一个县委副书记给他家打过电话。但他只能装傻。中间的误会等以后慢慢消除。现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后就不好处理关系了。同下级搞不好关系,只能说明当领导的没本事。汇报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公安局各位头儿握手告别。
接下来几天,听了检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单位的汇报,多是程序化,并无多少新意。但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兴致勃勃。到过这么多县,他也越来越老练了。当领导的,指望下级个个都听你的,都对你心服口服,只能是一种幻想。也不要以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声,就以为你受到了绝对拥护。你必须清醒,有许多人是在演戏。但这出戏你不仅要主动配合好,还要善于导演。还只怕别人不同你演戏哩。你必须借助这种真真假假的场面,造成一种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气氛。不然,你要是事事认真,今天批评这个人阳奉阴违,明天批评那个人不听招呼,到头来只会让人觉得你管不了人,缺乏领导才能。
这天,地委书记宋秋山来黎南视察,全体县级领导都去黎园宾馆参加汇报会。几天前地委办就来电话通知过,要县里准备汇报。周书记跟关隐达说,黎南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告状。特别喜欢在上面来领导的时候当面递状子上去。而且上访的人消息格外灵通,领导什么时候来,住哪间房,他们都清清楚楚。这就是个问题了,说明中间有人给他们传消息嘛。这事发生过多次了,弄得县委面子上很不好过。所以这次一定要做好防范工作。于是关隐达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里游荡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养几天,再就是加强宾馆保卫,派人在黎园全大值班,负责劝退上访的人。凡关隐达到过的县,县领导都说这里的老百姓是中国最喜欢告状的人。可见喜欢告状已不是个别地方的习惯。他心里也清楚,怪老百姓喜欢告状是没有道理的。
各位县级领导早早到了会议室恭候。关隐达一个人留在背后,他要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情况。就在这时,一位农村妇女模样的人抱着一个小孩来了。一见就像是要来上访的,关隐达就示意工作人员盘问。果然,那妇女说要伸冤,要找地委宋书记伸冤。工作人员叫她到一边来说说情况,她偏不,硬是要找宋书记。缠了半天,工作人员来火了。那妇女说,你杀人我都不怕。我是什么事都见过了。乡长要强奸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拼哩。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留意看了这妇女,一脸脏兮兮的,五官像是摆错了位置。这女人会有人来强奸?看样子这妇女有点泼,不劝走的话,等会儿嚎陶大哭起来,整个宾馆就甭想安宁了。果然这女人突然扯开了衣襟,露出了乳房。你们看你们看,这青的紫的都是乡长打的。一位女工作人员忙上前厉声喊道,快把衣服穿好。那妇女却挣着还要脱。宾馆几个女服务员忙过来帮忙,按着那妇女,把她的衣服扣好。关隐达见这事有些棘手,便亲自过去说,你有什么事,到公安局去反映清楚。宋书记正在开J个重要会议,没时间。再说全地区六百多万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书记,就是天上掉下一千个宋书记也忙不过来是不是?那妇女见关隐达架势不同,倒也安静些了,却又说,我来县里告状几天了,哪个门都不让我进,我们娘儿俩三天没吃饭了。关隐达只求马上能把人支走。就掏掏口袋,拿出一张一百块的钱,说,我这是给你的。你去吃点饭,完了再去公安局把情况反映反映。那妇女接了钱走了。
关隐达进会议室时,汇报会已开始了。
宋书记在黎南活动了两天,高度评价了黎南的工作,特别赞赏了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一班人团结实干的作风,还做了一些重要指示。还好,两天也没出什么麻烦。周书记很满意,说隐达同志工作有魄力。
可是过了几天,银盘岭乡党委书记陈世喜打电话给关隐达,汇报说,那天在宾馆瞎闹的那个妇女是他们乡的超生户,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几天前,乡长熊其烈带着计划生育工作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泼,满地打滚,要死要活。她说要从她家屋后的山坡上跳下去,乡长一步上前抱住了她。这妇女就耍赖,说乡长调戏她。磨了一天,没有结果,工作组暂时撤了回来。乡里工作组以为她躲到亲戚家去了,还到处找她。不想她到县里来了,又说乡长强奸了她。那天关书记给她一百块钱,要她吃了饭去公安局反映情况。她哪里去?径直跑到了乡政府,说县里关书记是她亲戚,她要找乡长算账。一般超生对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闹到乡政府来了。从电话中,关隐达感觉乡里的同志对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只怕还一肚子火。
这是关隐达万万没想到的。就怪自己妇人之仁,给了她一百块钱。这种人哪,就是这么不识好歹!
他知道下面同志为这事有看法并不为过,但他不能在电话里就道歉,只是解释了一下当时的特别情况,最后说了几句套话,要他们还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这几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众到他家里来上访。有工厂发不出工资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卫还击战伤残军人,有嫌生活费少了的五保老人,连夫妻离婚后女方要求男方赔偿的事也找来了。他们都说,群众都反映,关书记是老百姓的贴心人,最肯给群众办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时来了人,她总是笑脸相迎。这回她向关隐达发了火。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份内的事,都来找你。我们这日子怎么过?通通这书还读不读?
关隐达也有火了,把陈兴业和马志坚找来,狠狠批评了一顿,责问门卫是怎么搞的?信访办都是干什么的?
县委、县政府在一个大院,门卫由政府办管,信访办由两办共管,以县委办为主。今天是关隐达来黎南后第一次发火,两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两人都说要加强门卫和信访工作,不能让领导的精力分散在烦琐的小事上。
这么弄了一下,情况才有所好转。晚上上门的群众有还是有,比前一阵少多了。他便交待两办主任要进一步抓一下。
关隐达冷静一想,这事来得有些跷蹊。一定同他那天给了那个女人一百块钱有关。是谁在中间捣鬼?要说可能的话,只能是熊其烈。那件事只对他有直接影响。但细想又不像。银盘岭乡距县城五十多公里,而最近到他家来上访的多是城里人。熊其烈设功夫跑这么远来做手脚。那么是谁呢?关隐达想不出是谁,只是隐隐感觉到他又开始陷入一个复杂的局面。不知今后还会有好多麻烦。
县直有关部门跑得差不多了,他同周书记招呼一声,到各乡去跑一圈。
他带着小顾,第一站就到了银盘岭乡。去的时候,正逢乡里召开全乡村组干部会,陈书记和熊乡长都在主席台上。乡里秘书上去耳语一阵,主持会议的陈书记下来了,同他热情地握手。陈书记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关隐达就说,很年轻嘛,不错,不错。
陈书记说,我们抓紧开个半天会,只讲一个事,冬季计划生育突击月。原来按县里统一要求发动过一次的,但效果没达到,只好补半天火。现在下面事太多了,又是冬种。冬造、冬修,又是计划生育,又是催上交。乡里干部个个焦头烂额,村里干部怨气也大。正好关书记来了,请你给我们村组干部做做指示。
关隐达说,我就不讲了吧,别打乱了你们的部署。
陈书记说,还是请你讲讲。什么部署不部署?说了你要批评。我们事一多起来,说开会就开会,来不及过多考虑。所以开会多半是急就章。
关隐达便答应说说。
陈书记带了关隐达走向主席台。熊乡长还在讲话,关隐达就同陈书记坐在那里。熊乡长可能快五十岁了,讲话的底气很足,很压台。一看这架势,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
熊乡长一讲完,陈书记就接过话筒,说,同志们,今天机会很好,正好县委副书记关隐达同志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下面,让我们以热热的掌声,欢迎关书记给我们作重要讲话!
顿时掌声如雷。
熊乡长同关隐达还未见过面,听陈书记这么一介绍,才偏过头往这边打招呼。关隐达就笑容满面地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一下。
关隐达便做了一个简短讲话。大意是说,银盘岭乡党委、政府班子是有战斗力的,过来一段工作是有成效的,县委对此是满意的,并坚决支持乡里的工作。基层村组干部工作是辛苦的,我代表县委表示慰问。计划生育任务是死任务,只能超额完成,不能留尾巴。要严肃处理少数扰乱计划生育工作的核人、蛮人、恶人。方法要注意,措施要严厉。我跟大家交个底,凡是牵涉到计划生育的上访,我们一律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坚决保护基层干部从事“计生”工作的积极性。
他的这番话,实际上是给熊乡长暗送秋波。他希望熊乡长能理解他,原谅他。前几天他在电话里不好说什么,但见面之后情形又不同一些。
散会后,他估计乡里会给他单独安排中饭的,就专门同陈熊二位说,中午就同村组干部一块吃饭。
陈书记说,那怎么可以呢?乡里开会都是钵子饭,大锅菜。那不行,那不行。
关隐达说,我是很随便的人,今后我们交道多了,你们就知道了。不要再专门搞什么,同大家一块吃点就是了。再说,村组干部都在这里,我不同他们一块吃饭,影响也不好嘛。
关隐达说得这么入情入理,陈熊二位也不坚持了。
几个人在陈书记房间里闲话一会儿,就开餐了。参加会议的有一百多人,乡里也没那么多的桌椅,饭菜便都放在礼堂外面的坪里。大家就十个人围一圈,蹲在地上吃。关隐达觉得这也蛮有意思的,只是这几年他有些发福了,蹲下来肚子感觉吃力。
小顾说,像野餐,蛮有情趣哩。
陈书记就笑了,说,小顾才参加工作吧。外国人都希望我们还在原始社会,他们好来搞民俗旅游。
小顾不好意思了,脸红了一下。陈书记意思是说小顾刚出学校门,还很浪漫。
下午乡里安排汇报。汇报多半是形式,听过之后谈几点意见就算了事了。关隐达谈意见的时候,提到了那个女人到黎园宾馆撒泼的事。说,我也是情急之中,只想早点支走她,免得她在地委宋书记面前出我们的丑,也就没想那么多。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人。这也是一个教训。还让老熊受委屈了。对不起啊!
熊乡长倒是个直爽人,听关书记这么一讲,倒难为情了。说,关书记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们在下面干的,图什么呢?只图领导能理解我们。说钱我们有几个钱?说当官我这人也就这个样了。当时她说是你关书记亲戚,一下还把我搞惜了哩。那时我的确也有火,说你就是中央谁的亲戚,我也要把你阉了。费了点后舌,还是把她说服了。说到人哪,你关书记莫怪我粗鲁。有些人是服粗不服细,你把他当个人,他就把你当个鸟;你把他当个鸟,他反把你当个人。
关隐达觉得这话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他就想起了自己以往工作中碰到过的许多人,心中很有感慨。但这句话事关同群众的感情问题,他不好过分赞赏,只含混道,也有一定道理。
晚饭搞得丰盛些。现在同前几年不同了,下到基层吃几顿饭,谁也不以为是什么事了。你在这事上太认真了,反而叫人接受不了。再说,这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搞一顿饭,就是搞红天了,也只花得了那么多钱。
乡里在家的四位领导都出来陪。席间,陈书记说,条件太差了,酒也不好,但还是要请关书记尽兴。
关隐达说,我喝酒不过三杯。你们各位尽兴吧,我主要同大家多说说话。
熊乡长笑了起来,说,讲说话,我们酒桌上没有几句文雅话。你领导在场,我们又不好放肆了。那不只有同你多喝几杯酒?
关隐达说,老熊你真有意思,粗话你怕我没听到过?现在哪里不一样?
于是,推推让让的,四位陪客一人敬了关隐达一杯,关隐达再倒了一杯。他说,这一杯我留着最后同你们干,你们再别勉强我了,不然就是害我了。
接着他们自己几个人又开始互相敬酒。喝一阵子,大家脸也红了,嗓门也粗了。熊乡长就说,按老规矩,每人讲个笑话,讲不出的,讲了大家不笑的,就罚酒一杯。不准讲旧的。
陈书记说,关书记、小顾、师级干部(指司机)就免了。说着又朝关书记玩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酒文化,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