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眼望着前方,眼角的余光能看见身旁的父亲也眼望着前方,那张脸从来没有如此铁青!

“知道了。”方步亭依然那样平静,“到车里去等我吧。”

“是,行长。”小李开了后边车门下去了。

两父子的目光仍然都望着前方,谁都想看对方,谁都没有看对方。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方步亭这两句诗念得如此苍凉。

方孟敖终于看父亲了。

方步亭:“当年听到你妈和你妹的噩耗,我整整几天没睡觉,每天晚上都在后悔,我们在美国为什么要回来呢?可已经回来了,这毕竟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自己的国家在受苦受难,我们待在美国也于心不忍哪…”

父子俩的目光终于如此近距离地碰在了一起!

方步亭:“你到北平这一个多月来,我几次梦见你妈,说你有危险,叫我保护你…爹问你一句话,你愿意就说…”

方孟敖:“您问吧。”

方步亭:“你知不知道崔中石是共产党?”

面对父亲慈祥的目光,方孟敖不能说假话,也不能说真话,沉默了少顷,答道:“您问的这句话,崔叔遇难前一天,我也问过他…”

方步亭:“他怎么说?”

方孟敖:“他告诉我,他不是共产党。”

“有他这句话就行了!”方步亭突然露出了斗志,“崔中石是共产党,徐铁英和他背后的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打压我们,目的无非是敛财保财。可他们忘了,陈布雷先生的女儿女婿还是共产党呢,他们敢打压吗?为了他们的党产,说白了是为了他们的私产,徐铁英竟敢在这个时候把共产党的帽子栽到你姑爹头上去!别人是不是共产党我不敢说,说你姑爹是共产党,二十年了,我的眼瞎了吗?!”

父亲竟如此激愤又如此真情,方孟敖突然感到自己的血像潮水一般浑身汹涌,一把握住了父亲颤抖的手。

方步亭:“…几天前木兰突然没了踪影,他们说是去了解放区,我就有预感,他们是要在你姑爹身上做文章了…没想到他们会在今天这样关键的时刻,一边要我们父子为他们卖命推行币制改革,一边又到我们家抓共产党…孟敖,这个家我做了一辈子主,曾经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今天我最后做一次主,你愿不愿听我的?”

方孟敖:“您说。”

方步亭:“把这一车金圆券撂在街上,我去西山监狱等你姑爹,给这个国民政府陪葬。如有可能,你把孟韦和你小妈带上,开着刚才那架飞机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方孟敖眼中薄薄地盈出了一层泪水,望着模糊的父亲,说道:“爸,从小您就教我们背诗,我现在特想把两句诗送给您。”

方步亭眼中也有了泪星,期待地望着儿子。

方孟敖:“‘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方步亭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一把抹了,笑道:“这两句诗好,爹受了!”推车门,便要下车。

方孟敖像一道闪电,倏地已经下了车,站在了父亲那边车旁,开了车门,将父亲搀了下来,同时向那边喊道:“孟韦!”

方孟韦快步走了过来。

方孟敖:“不要带兵,立刻送爸去西山监狱,原因爸会告诉你。”

方孟韦一时惊愕,立刻又激愤了:“他们又干什么了?”

方步亭:“走吧,到车上去说。”走向自己那辆奥斯汀。

方孟韦快步跟了过去,撂下宪兵队,扶着父亲上了车。

小李车技好,往右打了方向盘,擦着守护的军队,在不宽的街中掉了头。

奥斯汀挨着方孟敖和他的吉普,挨着运钞车队,回头向西边开去。

方孟敖望着父亲的车走了,紧接着向中吉普中那二十名飞行员喊道:“飞行大队跟我走!”

方孟敖上了小吉普,那辆车轰地吼响,倏地向前,紧接着刹车,一百八十度掉了头,向来路开去。

中吉普也在倒着掉头,方孟敖的车驶过时,又喊了一声:“跟上!”

金警们不见了行长,宪兵们不见了长官,围观的人又越来越多,那辆满载金圆券的运钞车被撂在了街心!

运钞车像一只孤零零的乌龟,周围全是饥饿的蜉蝣。

曾可达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顾维钧宅邸后院会议室,坐在孙中山先生遗像下那个座位上,望着最后一个看完法案的人:“都看完了?”

八个人,还是没有一个人回话。

曾可达站了起来,抄起桌上一叠表格,向站在那八个人背后的青年军:“一人一份,发给他们。”

八个青年军有序地过来,每人领了一份表格,走回原位,摆到自己看押的人桌前。

曾可达:“根据《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金圆券发行办法》《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对照你们面前的表格,将你们公司和所属商行各自持有的金银外币和外汇资产如实填写。不要对我说你们不知道,需要回去问你们的财务。我现在只要你们写个概数,是否隐瞒虚报,我们会查。”

“曾督察。”坐在中间那个为头的站了起来,“法案我们都看了,上面要求在8月30日前完成金银外币和外汇资产申报兑换金圆券。请问今天是多少号?”

曾可达望着他笑了:“今天是8月19号。”

那个为头的:“你有什么权力单单要我们八家公司今日填写?”

另外七个人都跟着反应了,有人靠向椅背,有人叉起了手臂,显然谁也不会去填写表格。

曾可达收了笑容:“问得很好。我为什么单单要你们八家公司现在填写呢?原因很简单。”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因为走出这个门,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就会把那些财产写到所谓的党产上去!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先从最后一栏填起,写明股东是谁,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占有的股份。写,现在就写!”

恰在这时,墙边茶几上电话响了。

曾可达扫了一遍那八个人:“给他们笔。”离开座位,向对面墙边的电话走去。

八个青年军都从自己的军服上面的口袋中抽出了钢笔,摆到每个人面前。

“这里是国防部稽查组,我是曾可达。”曾可达对着话筒回了这句话,接着再听,脸色变了,“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话筒那边报了位置。

曾可达:“守住运钞车,我立刻派兵来!丢失一张金圆券,统统枪毙!”搁下话筒,大步走到门口。

李营长早已站在那里。

曾可达:“集合青年军营,立刻去世界日报社大街,护送运钞车去北平分行金库!”

“是!”李营长倏地敬礼,转身就走。

曾可达也跟着迈出了门槛,又倏地站住,回过头,望向那八个青年军:“守住他们,叫他们填写,一个也不许放走。”

八个青年军:“是!”

曾可达不再逗留,大步离去。

燕京大学图书馆大门外,太阳在这里便显得温和了许多,树荫,绿草,还有那座像牌楼的大门,因为一星期前那次遣送,人数骤减。门外这时只站着几个学生,安静却又紧张。

几个学生里,有“八一二”那天被抓又被放的北大的学联代表、清华的学联代表、北师大的学联代表,还有平时跟随梁经纶的中正学社那个欧阳和另外一名“学联代表”!

几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远处树荫中那条横路!

梁经纶不知何时又换上了那件长衫,骑着自行车在树荫间时隐时现地来了!

没有人迎上去,都在大门外等着。

梁经纶从图书馆大门的直道驶过来了,几个学生这才迎上几步。

梁经纶飘然下车,那个欧阳立刻过来接了他的自行车,同时对他使了个眼色,目光瞟向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

“来了多少同学?”梁经纶望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望向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能通知的都来了,北大、清华、北师大,有两百多同学,都是学联的。”

梁经纶:“我们进去吧。”

“梁先生!”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叫住了他,“请到这边来。”

梁经纶停住了,跟他走到了路旁一棵树荫下。

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不久前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在我这里。”说着将信拿出来,递给了他,转身又走向大门。

梁经纶望着信封,那颗心立刻提了起来——信封上没有一字!

梁经纶面容依然平静,撕开信封,抽出那张信纸,几行熟悉的字扑面而来:

梁教授:

时局恐有重大变化,保护自己,保护学生,勿再做无谓牺牲。

兹确定,燕大由你负责。

知名不具

梁经纶的目光紧盯着那几行字,另一封信的字从这页信纸上叠了出来:

梁经纶同志:

严春明同志公然违反组织决定,擅自返校,并携有手枪。我们认为这是极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严重违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学委负责工作,稳定学联,避免任何无谓牺牲。见文即向严春明同志出示,命他交出枪支,控制他的行动,保证他的安全。

城工部总学委

“城工部总学委”!

——完全相同的笔迹!

梁经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无法辨识共产党城工部对自己是否怀疑,路已经走不回去了。他藏了信,向大门口那几个学生走去。

“梁先生!”

一声称呼,燕京大学图书馆大厅内两百多各自在那里装着看书的学生同时望来!

长衫匆匆,梁经纶在众多目光中寻找何孝钰的目光,没有何孝钰。

“大家久等了。”梁经纶从容了许多,走到给他留的那个中间位置,望向大家,“各大报纸都推迟了发报时间,种种迹象表明,国民党南京政府可能会在今天出台币制改革法案。”

两百多人立刻有了反应:

“阴谋要出笼了!”

“我们组织游行!”

“要抗议,要示威!”

梁经纶两手一抬:“同学们!”

人群立刻安静了。

何宅一楼客厅里,收音机的播报声响起:

“据中央通讯社消息,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先生和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华民国大使司徒雷登先生结束了庐山会晤…”

封存了许久的那部收音机今天搬到了客厅沙发旁茶几上,何其沧闭着眼坐在旁边静静地听。

“…蒋总统与司徒雷登大使乘专机已于昨晚从牯岭回京…”

灶上的水开了。

何孝钰从奶粉桶里舀了两勺奶粉,放进杯子,提着水壶小心地搅冲奶粉。

端着那杯牛奶,何孝钰走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了起来。

收音机中传来中央广播电台女播音员轻柔的南方国语:“特种刑事法庭昨日开庭,公开审讯共产党‘匪谍’破坏国家安全案…”

何孝钰站在那里,也专注地听了起来。

“接受审讯的共产党‘匪谍’职业学生四百余人,其中南京学生一百四十七人,北平学生两百五十余人…”

啪的一声,何其沧将收音机关了。

“爸。”何孝钰端着牛奶走了过去,“不用生气,您还没吃早餐呢。”

何其沧伸手便接那杯牛奶。

“烫。”何孝钰将牛奶放到了茶几上,“凉一会儿再喝。”

何孝钰挨着父亲坐下了,何其沧握住了女儿的手:“这个政府,遍地饥荒,就要币制改革了,还要打仗,还要抓学生、审学生…你爹也不知道给他们帮这个忙值不值得…今天是不是又有学生聚会?”

何孝钰:“好像有,在我们燕大图书馆。”

何其沧:“梁经纶是不是也去了?”

何孝钰:“不知道,他应该会去吧。”

何其沧:“不要闹了,怎么闹吃亏的还是孩子们…”

何孝钰:“这不是闹,是抗议。”

何其沧叹了口气:“抗议管什么用…开了收音机吧,今天会宣布币制改革法案。”

“嗯。”何孝钰站起来,去开收音机。

摆在旁边的电话铃响了。

何孝钰看了一眼父亲,拿起话筒递了过去。

“我是何其沧,请说。”

何其沧猛地坐直了身子:“我没听清楚,请你再说一遍,谁去西山监狱坐牢了?”

何孝钰也睁大了眼。

但见何其沧的头被气得微微颤抖,话筒也在微微颤抖!

何孝钰赶忙过去坐下,搀住了父亲的手臂。

何其沧竭力镇定,听完了电话:“我知道了,谢谢你。”

何其沧想去搁话筒,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何孝钰连忙接过话筒,搁好了:“爸,不要生气,千万别着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何其沧看出了女儿的惊慌,自己必须镇定:“你方叔叔被他们逼得去了西山监狱,自己申请坐牢…”

“怎么会?”何孝钰急了,“因为什么事?”

何其沧:“国民党那个徐铁英就在今天上午,在要宣布币制改革这个时刻,去了北平分行,提审你谢叔叔…”

“哪个谢叔叔?”何孝钰的脸已经白了。

“还有哪个谢叔叔,木兰的爹。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何其沧一拍沙发扶手站了起来,“拿几件衣服,还有我的毛巾牙刷…”

何孝钰眼中已有了泪星,紧紧地搀住父亲:“爸,您身体这么不好,千万不要这么置气…对了,方孟敖呢,还有方孟敖,我打电话,先问问他…”

何其沧:“不要打了,方孟敖领着他的飞行大队上天了。”

 

 

第85章 不合时宜

“方大队!方大队!”南苑机场控制塔内的值班指挥抢过调度员的耳机捂在耳边,望着玻璃窗外大声呼叫,“你们没有飞行任务,飞机立刻停止滑行,不能进入跑道!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控制塔内其他空勤人员都站在那里,惊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运输机丝毫不听指挥,从侧面的滑行道快速滑进主跑道。

值班指挥脸上冒汗了,大声呼唤:“五分钟后有轰炸机从跑道降落!命令你们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听到请回答!”喊着,他取下了耳机,打开了扬声话筒。

话筒里终于有回应了:“我们有紧急飞行任务,叫轰炸机延迟降落。复述一遍,叫轰炸机延迟降落。”

从控制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运输机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宽的机翼完全占据了整条跑道!

值班指挥急了:“什么紧急任务?我们没有接到调度命令!你们已经违反飞行军令!方大队长,请执行调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话筒里又传来了声音,隐约能听出是陈长武的声音:“我是二号,我是二号,奉命驾机执行任务。我队一号在后面吉普车里,有命令请对他说,有命令请对他说!”

值班指挥这才看到,有一辆中吉普从侧面滑行道正向跑道开去。

透过控制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于那辆中吉普:

开车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车后座上坐着那八个平津工商界的头面人物,被郭晋阳和另一个飞行员用枪押着,一个个面如土色。

吉普车驶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运输机。

方孟敖一踩刹车,吉普车倏地停了,坐在上面那八个人同时一晃!

跑道前方,C-46运输机的尾部突然开了一条缝,运输舱开启了,越开越大。

正对着飞机运输舱门,吉普车油门在一脚一脚低吼着,等待运输舱门全部打开。

值班指挥啪的一声打开了机场的喇叭,大声喊道:“方大队长,方大队长,你们已经严重违反空军航空条例,我们将封闭跑道,执行紧急军令!”

控制塔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陈长武的声音:“我们是特别飞行大队,有随时执行紧急任务的权力!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再复述一遍,命令轰炸机延迟降落,有疑问请报告空军司令部!”

值班指挥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见方孟敖那辆吉普猛地启动,驶向了洞开的飞机后尾舱门!

值班指挥吼道:“接空军司令部!立刻接空军司令部!”

“是!”一个值班人员立刻拿起了电话话筒,“南苑机场调度室,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紧急状况,请立刻接南京空军司令部…”

“报告!”坐在雷达前的调度员,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画了一道飞行航点,大声报道,“轰炸机即将飞抵机场,即将降落!”

值班指挥:“命令轰炸机升空,不许降落,听候指令!”

“是!”调度员戴着耳机,开始在话筒里忙乱地传达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车已被那架C-46运输机吞没,后尾舱门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声,学校的车来了。

坐在一楼客厅的何其沧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儿,又移开了目光:“带几本书吧,给我带上那本《春秋》,给你方叔叔拿两卷《全唐诗》。”

那口黄色的老皮箱还打开着,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套衣服,何孝钰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学校的车。”

何其沧又望向了女儿:“为什么不能?”

何孝钰:“坐着燕大的车,人家会认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压他们。”

何其沧闭上了眼,顿了一下手杖:“是丢人哪…打电话给清华的梅校长,借他的车送我。”

何孝钰:“这样的事还要惊动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沧焦躁了。

“爸!”何孝钰叫住了向门外走去的何其沧,“国民政府要抓人,就应该让国民政府的车送您…”

何其沧想了想,转过身:“拨北平行辕留守处,找李宇清,电话簿上有他的号码。”

“嗯。”何孝钰走向电话机。

“是!是!立刻设路障,阻止起飞!”值班指挥捧着话筒,转身喊道,“空军司令部命令,地勤设障,阻止起飞,阻止起飞…”

喊到这里,他蒙住了。

控制塔的值班人员,有些望着他,有些望着玻璃窗外。

那架C-46运输机已经腾地升空了!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其沧对着电话,声调不高,气势已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向美国人告状,你们国民政府不要脸,我何其沧还要脸!我不会再跟司徒雷登说一个字。给你们半个小时,再不派车送我去西山监狱,我就坐飞机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钰挨坐在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臂。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何其沧更激动了:“空军司令部的秘书长是宋美龄,空军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开飞机去哪里我管得了吗…”

何孝钰立刻捂住了父亲手里的话筒,轻声说道:“爸,方孟敖的飞机不回来,您到西山监狱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谢叔叔。”

何其沧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儿。

从女儿的眼中,他还看到了方孟敖!

何其沧轻叹了口气,待女儿松开了手,对着话筒声调也平缓了些:“马上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对于何其沧并不重要。你们的人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长去坐牢,逼人家的儿子开飞机上天救父亲。请转告李副总统,他出面过问,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们一个小时。”

何其沧再伸手去放话筒时,手臂无力,够不着了。

何孝钰连忙接了话筒,隐约还能听见话筒里李宇清的声音:“何副校长放心,我们立刻过问…”

何孝钰搁好了话筒,又望向父亲。

何其沧:“李宇清应该会立刻去机场…打个电话问问西山监狱,你方叔叔怎么样了?”

何孝钰没有再拿电话,只望着父亲。

“那就不打了。”何其沧又闭上了眼,“儿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还要我女儿为他们操心吗…”

“爸。”何孝钰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

方步亭的奥斯汀停在了西山监狱大门院内。

“方行长。”王蒲忱亲自拉开了奥斯汀后座车门,望着坐在后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护着车顶,等他下车。

方步亭没有下车,突然问副驾驶座上的方孟韦:“是不是飞机声?”

方孟韦从副驾驶座的车窗伸头望向天空。

车门外的王蒲忱也抬头向天空望去。

C-46是当时最大的飞机了,在西山上空,还飞得如此之低,以致飞机的机影倏地掠过了西山监狱的大院!

方孟韦:“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车,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摆掉了手,抬头寻望!

很快,刚飞过的那架C-46绕了一圈再次飞了回来,还摆了一下机翼,又从监狱大院上空飞了过去。

这是儿子在给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着飞机。

飞机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他还在望着天空。

“爸。”方孟韦取下了自己的帽子举到父亲的头顶替他遮挡刺目的日光,“飞走了…”

“我知道。”方步亭轻轻摆了摆手。

方孟韦拿开了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来西山监狱,慢慢扫望,西山在目,高墙在前,偏有几只鸟儿这时落在了高墙的铁丝网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给我准备几套换洗衣服,让小李送来就是。”方步亭望着那几只鸟儿,对方孟韦说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见到父亲这般状态,方孟韦还是不禁悲从中来:“爸,我在这里陪你…”

“回去!”方步亭转头望向他,“你又不是共产党,上车!”

方孟韦一闭眼,转身上了车。

王蒲忱虽已接到电话,这时也不能就这样接下方步亭,一手伸进车内,抓住车门:“方副局长,什么共产党?老人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孟韦:“人都来了,你们审问不就全清楚了吗?”

“方副局长!”王蒲忱急了,“什么审问?审问谁?”

方孟韦见他的着急也不像装出来的,说道:“王站长,事情跟你无关,你要愿意关照,就请安排一间干净的囚室,搬张床进去。”

王蒲忱:“我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么囚室?”

“这里不是关共产党的地方吗?”方步亭的声音将王蒲忱的目光引了过去,“北平分行有共产党,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说着,方步亭已然向囚房方向漫步走去。

“拦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车门向兀自站在不远处的执行组长和几个军统喊道。

执行组长快步过来了,迎着方步亭,也不知道该怎么拦,闪到一边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长,请留步…”

“松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执行组长望了一眼王蒲忱,哪里敢松手。

方步亭压低了声音:“抓崔中石、抓谢木兰都有你吧?”

那个执行组长一怔,啪的一记耳光过来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面:“什么东西,抓我还轮不到你!”

“方行长!”王蒲忱只好自己奔过来了。

方孟韦一推车门,也快步走了过去:“爸!”

王蒲忱保持着距离,挡在方步亭前面:“这里是我负责,有任何责任,方行长可以报保密局或者国防部处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