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你也是个呆子。打电话,叫孟敖去何家,就说何副校长要见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拿起了电话,又问:“哪个号码?”

方步亭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燕京大学外文书店,问电话局。”

“知道了。”程小云立刻拨号。

方步亭又对谢培东:“你还待着?叫小李备车,我和小云一起走。我在外文书店下,小云去何家!”

“好。”谢培东疾步走了出去。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的电话并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将方孟敖叫去了,梁经纶便有被猝然抛在这里的感觉。

曾可达也要走了,既不问何其沧为什么将方孟敖叫走,也不说方步亭来见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握别。

梁经纶连抬手的意思都没有:“可达同志,你也要走了?”

曾可达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接着又严肃了:“经纶同志,时局维艰,组织永远在你背后!接受考验,好好跟方步亭谈吧。”手还是伸在那里。

梁经纶依然不握:“我当然要接受考验。现在,我只希望可达同志也留下来,一起跟方步亭谈。”

“什么?我能跟方步亭谈吗?”曾可达的手收回去了。

“那就请可达同志指示,我怎么跟方步亭谈。”

“代表何副校长,跟他论证币制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满目萧然:“到现在,我还能代表何副校长?”

“什么意思?”

梁经纶:“何副校长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铁血救国会的同志。”

曾可达望向地面,又抬起了眼:“方步亭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梁经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来见我,绝不是跟我谈什么币制改革。”

“不管他谈什么,你只跟他谈币制改革。”曾可达当然知道梁经纶此刻内心的纠缠,可自己不能陷入这种纠缠,说完这句立刻向门外走去。

走出门,曾可达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转回身。

站在门外,他发现梁经纶不知何时也转了身,在望着窗外。

“经纶同志。”

梁经纶又慢慢转过了身,只望着他。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组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代表铁血救国会,重申一下建丰同志今年3月的指示:‘目前国民党已经彻底腐化,毫无战斗能力,失去全国人民的拥护,而共产党赤化不适宜中国。中国的未来应该属于我们有志气、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们,这些青年一旦组织行动起来,就可以洒热血、抛头颅!’团结好方孟敖,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产党的背景呢?”

“不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曾可达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丰同志的指示已经很明确,‘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

“怎么用好?”梁经纶此刻竟也如此固执。

“学习建丰同志,不要儿女情长!”曾可达必须点破梁经纶心里那一层隐衷了。

梁经纶被震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天降大任哪…作为同志,只代表个人,我也赠你一句话吧。”

梁经纶只得望着他。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停顿了片刻,曾可达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可是两句话了。

说完这两句话,曾可达毅然转身,这次是真的下楼了。

一层楼梯口旁,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站在那里,显然不只是守卫,看神态是有急事向梁经纶汇报。看见曾可达下楼,同时肃正,行青年军礼!

快步中曾可达摆了摆手:“辛苦了,注意梁经纶同志的安全。”

“可达同志!”是那个叫欧阳的中正学社学生,“学联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图书馆,等梁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你们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没有共产党学委的人在操纵。梁经纶同志暂时还去不了。”

“明白!”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国所有的大学里,燕京大学图书馆都是建筑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仅这个阅览大厅就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查阅图书资料。

1948年的暑期,尽管战乱,尽管经济困难,由于美国方面保证了教学经费,燕大应期毕业的还是拿到了毕业证,已经离校。尚未毕业的也不急着赶论文,晚九点了,图书馆不应该有这么多学生。

图书馆的管理员、助理管理员也都赶来了,登记借书。

有登记借了书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记借书只是坐在那里的。

有站在架前翻书的,有不翻书只在书架前徜徉的。

好在都很安静,这是美国大学图书馆的规矩,已经形成传统。同学间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观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产党学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国民党学生。

共同的名义是学联的学生。

许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产党学委发展的党员学生是在等梁经纶,国民党中正学社发展的学生也是在等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却困在外文书店楼上,来不了。

“严主任,您回来了?”一个管理员轻轻的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寂静。

几双眼睛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另几双眼睛也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前几天接到校方通知,图书馆主任严春明教授已经辞去燕大的教职,说是回了天津南开,这时却突然出现了!

惊诧望他的有共产党学生,三五人。

惊诧望他的有国民党学生,二三人。

那三五人都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支部的骨干。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学社燕京大学的骨干。

还有好些共产党学生和国民党学生并不知道严春明的身份。

“还有些善后工作要移交。你们忙吧。”严春明回答得很简短。

和往日一样,他提着那只在法国留学时用奖学金买的、据说是19世纪手工制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着古旧的皮光,静静地从书架间、书桌前走过。

他并不理会,其实是看不见那些双诧望他的眼睛,只是隔着高度近视的厚玻璃眼镜向身边的学生轻轻点头。

他走到了阅览室大厅的尽头,走进了过道。

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大串钥匙。

过道尽头的门,便是善本书库,也是他办公睡觉的地方。

镜春园那间北屋的电话突然响起。

骨节崚嶒的一只手拿起了话筒,是刘初五。

他显然刚到这里不久:“我是。张老板。”

也就听了两句,老刘好生吃惊:“一刻钟前他才从我这里离开的,都安排了,让他去那边…我以党…胆量和人格保证,绝没有叫他回学校…我这就查明,然后向老板报告!”

放下电话,老刘在那里发怔,突然叫道:“小张!”

“在。”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精壮青年低声应道。

老刘的目光好不瘆人:“你把严教授交给接应的人了吗?”

那小张:“交给了。”

老刘:“交给谁了?!他现在在燕大图书馆!”

那小张也立刻紧张了:“不会吧…”

老刘:“什么不会?严教授如果出了事,我处理你!先出去!”

老刘又想了片刻,终于提起了话筒,拨号。

严春明坐在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像是有意要冷落那电话,让它响着,捧起一摞书,叠在另一摞书上,拿起白湿毛巾在擦着自己的书桌。

那电话比他还要固执,第一遍响完,第二遍又响了起来。

严春明一只手依然在擦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拿起了话筒:“我是严春明,正在收拾善本书,有话请简短些。”

老刘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锤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严教授,我这里刚给你找到了一本汉朝的善本书,叫什么《玉台新咏》,立刻过来拿。听明白没有?”

严春明出奇的平静:“刘老板,汉朝没有善本书。我不过来了,这里离不开…”

接着,他还是惊了一下,对方的话筒搁得好响!

严春明看着手中的话筒,出了一会儿神,轻轻搁下。

该来的都要来,唯有坦然面对。

燕大图书馆阅览大厅内又多了好些学生,还有人从门外陆续进来。

若有意,若无意,共产党那几个学生骨干,国民党那几个学生骨干都在暗中观察进来的人。

这几双眼睛同时警觉了,同时盯上了一个人。

这人身上挎着一个帆布工包,手上提着一个插满电工用具的提包,一边让着蜂拥而进的学生,一边穿过书桌,走了进来。

是校工老刘。

那个管理员远远地望见,走过来。

但见那个老刘已经走向一个就近的学生——国民党中正学社的一个学生,问道:“请问严教授是哪个房间?”

那个学生望了望他,然后向最里边的通道一指:“走到头,最里边正对着的房间就是。”

“谢谢了。”老刘便向里边走去。

“什么事?谁叫你来的?”那个管理员叫住了他。

老刘又站住了:“严教授打电话说他的灯坏了,总务处叫我来修。”

“哦,去吧。”那个管理员接着又叮嘱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书弄坏了。”

“知道了。”老刘走进了过道。

一双眼睛在召唤刚才那个被问话的国民党学生,这个学生悠悠地走了过去。

问话:“他是校工吗?”

“是校工,到我们宿舍修过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回道。

“他说是严春明房间的灯坏了,总务处通知他来修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又低声道。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的门关上了,立刻加了闩,老刘也不搭理严春明,径直走向里边一排书架,爬了上去,拧卸天花板上一个并未亮开的灯泡。

严春明:“那个灯没坏。”

老刘:“坏没坏我还不知道,你过来看。”

严春明只得走了过去,站在书架旁,也不仰望书架上的老刘。

老刘在书架上蹲了下来,将换下的那只好灯泡在书架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只灯泡里的钨丝立刻断了,接着从工包里拿出一个新灯泡,低声说道:“公然违背指示,你要干什么?”

严春明:“我要负责任。”

老刘:“负什么责任?”

严春明:“负全部责任。”

老刘:“什么全部责任?”

严春明:“燕大学委是我负责,梁经纶直接受我领导,我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一切严重后果都应该由我来面对。”

“就凭你?!”老刘站起来飞快地换了新灯泡,跳了下来,“我现在代表华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的屁股组织上来揩。”

严春明没有接言,当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刘也不再搭理他,从工包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钢棍,望向了装有铁护栏的一面窗户:“我离开以后,你立刻从那个窗户出去,外面有人接应。”说着便向那面窗户走去。

“不要撬了。”严春明声音低沉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

老刘停在那里,转脸盯着他:“你说什么?”

严春明:“在这里我就是组织。明天给各大院校发配给粮,局面只有我能控制,党员学生、进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负责。明天过去以后,我再听从组织安排。”

老刘:“明天你就会被捕,知道吗?还怎么听从组织安排?”

严春明:“那我就面对被捕。”

老刘咬了一下牙:“国民党的严刑你也能面对吗?”

“我不知道。”严春明分外平静,“我不让他们抓住就是。”

老刘盯着他:“你能跑掉?”

严春明:“不能。我会‘举身赴清池’。”

“跟我绕《玉台新咏》?有文化是吗?”老刘居然记得这是《玉台新咏》里的词。

严春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这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老刘露出了惊诧:“什么暴烈行动、你怎么暴烈行动?谁叫你暴烈行动了?”

严春明:“我自己。请老刘同志、张月印同志原谅我,也请你们向上级报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够安全处理好局面,我接受组织安排转移。如果出现被捕的局面,我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国民党的牢我不会去坐。”

老刘侧着头将严春明好一阵打量,只发现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出奇的厚,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严春明:“我还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向组织交代吧。刚才在你那里,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枪。”

老刘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去摸腰间,第二反应才是感觉到自己也失态了,接着一把抓住了严春明的手腕:“枪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严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静:“我不会交的…”

“你敢!”

严春明:“为了不被捕,不供出组织的秘密,那把枪是我党性的保证。没有什么敢不敢。”

老刘的手慢慢松开了,口气也软了:“严春明同志,下级服从上级,请你立刻把枪还给我。”

严春明摇了摇头:“个人服从大局。老刘同志,不要说了,你离开吧。”

老刘望向了桌上严春明那只公文包。

严春明:“枪锁在保险柜里了,很安全。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老刘倏地转眼望去。

这个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这么多保险柜!

老刘知道,除了严春明,自己确实拿不走那把枪了。

他只好又望向严春明:“春明同志,这样做知道党会怎样给你下结论吗?”

严春明:“理解的话,就给我发个烈士证;不理解的话,就在我档案政治面貌那一栏里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刘何时如此不能指挥一个下级,“我指挥不了你,叫张月印同志来好了。不把组织毁了,你不会回头。”说着,挎着那个工包,提着那个电工工具的插袋,向门口走去。

“老刘同志。”严春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叫张月印同志来,我现在就出去,向所有学生公布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你这是破坏中央的整体部署!”老刘猛地转身。

严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愿意服从。因此,我必须留在这里,看住梁经纶。”

老刘站在那里,真不愿再看严春明了,望着手里那个断了钨丝的灯泡。

严春明这时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干什么?握什么手?”

严春明双手伸过去握住了老刘那只拿着灯泡的手:“老刘同志,我从来没有用过枪,请教教我,扳哪个机关子弹才能打出来?”

老刘手一抖,抽了回来,甩了一句:“书呆子!”向门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吗?”严春明在背后低声说道。

“燕大的书不是多吗?”老刘的手停在门闩上,“自己查书去。西点军校、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的步兵教科书上都有。”

何宅一楼客厅里,方孟敖竟在连接客厅的敞开式厨房里揉面。

何其沧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他。

程小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何孝钰和谢木兰则坐在长沙发上看着他。

 

 

第66章 非常措施

四个人都在看方孟敖揉面。

一边撒着苏打粉,一边飞快地揉面,方孟敖脚旁那一袋面粉已经空了一半,揉在面板上的面团已经像一座小山了。

“剩下的还揉不揉?”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送那几家应该够了吧?”

何孝钰:“够了。再揉今晚我们也蒸不出了。”

何其沧这才望向方孟敖:“饧十五分钟就行了?”

方孟敖:“是。”

何其沧:“洗了手,过来。”

方孟敖洗手也很快,立刻过来了。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给大哥让座。

何孝钰跟着站起来,让座:“坐我这儿吧,我去做馒头。”

“还要饧十五分钟呢。”何其沧接话了,“你们都坐下。”

何孝钰和谢木兰只好又坐下,方孟敖便站在那里。

何其沧让他站着:“听你爸说,你的美声唱得很好…”

“爸!”何孝钰脱口叫道,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又叫人家唱歌。

“不要打断我。”何其沧摆了一下手,接着说道,“西方和中国,传统和现代,都有好的东西,也都有不好的东西。在英国,我就常去看莎士比亚;在美国,我也看过百老汇,都很好。可我还是喜欢中国的京戏。木兰。”

“在。”谢木兰立刻站起来。

“不用站起来。”何其沧挥手让她坐下,“知不知道中国也有个乔治五世?”

谢木兰直接摇头:“不知道。”

何其沧:“我这个比喻可能不恰当,中国也不可能有什么乔治五世,这个人只是在追求爱情上有些像乔治五世。小云,你应该能猜出来,你告诉他们。”

程小云:“您说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吧?”

“正是。”何其沧笑了,望了一眼两个女孩,“这就是我喜欢你们程姨的地方,我想些什么,她总能猜出来。小云,孟敖刚才帮我干了那么多活,我们对唱一段正德皇帝的爱情戏给他听吧。”

程小云虽在电话里就知道了何其沧的态度,但这时还是被他愿意用这种方法向方孟敖表明态度而感动。老人用心良苦,方孟敖能否接受?

程小云:“老夫子,您喜欢京戏,孟敖平时可不喜欢京戏。”

“不喜欢吗?”何其沧望向了方孟敖。

何孝钰、谢木兰也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其实也已被老人的态度感动了:“我只是平时听得少。”

何其沧转望向程小云:“人家没说不喜欢嘛。”

程小云站起来:“整段的?您还能唱吗?”

“整段是唱不下来了。”何其沧这回没有扶沙发,雄健地站起来,“从‘月儿弯弯’开始吧。”

程小云:“好吧。”

果然是名票,没有伴奏,但见她的脚轻点了两下起板,便入了【西皮流水】:

月儿弯弯照天下,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何孝钰、谢木兰立刻被吸引了。

——方孟敖也被吸引了。

更吸引他们的是,何其沧紧跟着唱了:

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程小云:

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何其沧: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

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何其沧: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撇了海棠花。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

我与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程小云:

军爷百般调戏咱,去到后面就躲避他。

何其沧:

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唱完了,一片寂静。禁不住,几双眼都悄悄瞥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身上那套空军服此时如此醒目!

方孟敖当然听出了,刚才唱的“军爷”暗喻的便是自己,毫不掩饰眼中的湿润!

谢木兰有些被吓着了,何孝钰则是被父亲感动得蒙在那里。

程小云何等懂事,搀着何其沧,岔开话题:“校长,不比马连良差。您歇一下吧。”

何其沧依然站着:“这就是假话了,比方步亭好些倒是真的,他一走板就踏人家的脚后跟。打电话吧。他去跟梁经纶谈什么?莫名其妙。叫他们都过来。”

程小云怔在那里。

三个小辈也是一怔,都默在那里。

何其沧自己拿起了话筒。

“我打吧。”程小云从他手中拿过了话筒。

“何伯伯。”方孟敖说话了,“我要回军营了,安排明天发粮。”

何其沧立刻明白了,他这是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方步亭,也不愿在这个场合见梁经纶,望着他,想了想:“去吧。孝钰,你送送孟敖。”

方孟敖走到小院门外站住了,回头望着何孝钰:“我特地给你揉了那么多面,今晚你和木兰都在家蒸馒头,不要出去,明天也不要去领粮。”

何孝钰:“你跟梁先生都谈了什么,还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呢。”

方孟敖:“我跟他还能说什么。问他是不是共产党,他不肯承认,这就好。还有,我告诉他,你跟木兰,一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是我的表妹,今后学联的事都不能参加。”

“你说什么?”何孝钰失了声,又赶忙压低了声音,“谁给你的权力?”

“崔中石同志。”方孟敖望着天上的月,眼睛比月亮还亮。

何孝钰心里一颤,随着他的目光,怯怯地望向了天上的月。

何孝钰怔怔地看着方孟敖上了车,又看着车发动。

车却倒了回来,在她身边停住。

方孟敖招了下手,何孝钰只好走过去。

方孟敖笑道:“忘记说了,替我告诉何伯伯,我喜欢他唱的京戏,尤其是那两句。”

“哪两句?”

方孟敖:“‘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把何孝钰窘在那里,车向前开了。

这一次车开得很老实,不到平时车速的一半。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

不知哪里来的电话,把梁经纶叫了下去。

方步亭笃定地坐在桌旁等着。

楼梯响了,梁经纶又回来了。

“坐吧,接着谈完。”方步亭依然不看梁经纶。

梁经纶:“我不能坐了,您说的那些问题我无法回答,现在也没有时间回答了。”

方步亭倏地抬眼望向他:“是共产党叫你去,还是曾可达叫你去?”

“您不要猜了。”梁经纶淡淡地答道,“是何副校长的电话,您夫人打的,叫您还有我立刻过去。”

“好。”方步亭站起来,“你既然不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需要你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只让你明白,我已经盯上你了。只要不牵涉我的家人,你干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到了何家,当着木兰,希望你明确表态,除了师生关系,你和她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关系。不知这个要求梁教授能不能做到?”

“现在还不能。”梁经纶淡淡地答道。

方步亭的目光陡地严厉了:“嗯?”

梁经纶:“因为我现在不能去何先生家。明天给北平各大院校师生发粮,组织不好,就很可能发生新的学潮。那时候第一个为难的就是方大队长,您的儿子。现在学联的人都在等我,您觉得我是否应该去防患未然?”

这是在揭方步亭最深的那层伤疤了!

方步亭望着这个如此年轻又如此阴沉的留美博士双重政工,一阵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目光却不能显露,依然严厉:“提到这里,我附带告诉你,我那个儿子可能不是你的对手,但他背后还有我这个父亲。不信,你可以试试。我方步亭是不屑于涉足政治,才干了金融经济。你也是学经济的,应该明白,经济才是基础,可以决定政治。记住我这句话,对你有好处,对你们接下来搞的币制改革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