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所有有关档案转移时候遇到的困难,祖海暂时不与荷沅说明,免得她担心生气。祖海自己也觉得说出去挺没面子的,早先拍着胸口跟荷沅说此事包在他身上,到头来却没办成,他可没脸皮向荷沅解说半天理由后再给一句“对不起”,他不会说对不起,那三个字与他无缘。
荷沅之所以想买摩托车专用雨衣,是因为工地上统一发的那种豆沙绿色雨衣又臭又重又难看,最不好的是,遭雨淋了之后,表面很不容易干,第二天如果又雨,套进去的时候又湿又冷,暖空调环境里都能让人打一个寒颤。她买的时候又帮豆豆带了一件。豆豆是系统内一个官员的女儿,豆豆说她为了一个“做元老”的梦想自动要求发配来生活艰苦的广宁工地。她只等广宁正式开工后,她小小年纪成为当仁不让的元老。她与荷沅臭味相投,本性里好吃懒做,可真干起活来又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现在负责着设备的进口报关检验等重任。豆豆说,以前她工作的地方,这等进口重要大事,都是需要老成持重的处长挂帅。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来了这里被当熟手重用了,荷沅说豆豆真有翻身农奴得解放的良好感觉。
但是MS重工的老外工程师们与广宁工程师们的矛盾却在圣诞之后开始显现、升级。
最先只是技术上的摩擦,MS重工的老外们总是埋怨中方没有按照他们的技术要求去做,总喜欢土法上马,以至于安装的结果总不符合要求。中方回应,在辅助设备不齐全的情况下,大家最应该的还是另辟蹊径找出简单可行的办法,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将任务完成,而不是墨守成规,坐等天上掉馅饼。
春节之前,矛盾发展到安德列的牛脸又拉成了马脸,他开始拒绝在不符合他们要求安装的分段工序完成报告上签字。他的意见是,他只负责将完美的产品交付广宁,以他的技术标准让设备矗立起来,那是他必须做到的对MS重机多年技术信誉的维护。至于广宁有没有条件,那不是他所考虑的范围。每次安德列端着赤兔马脸与同样赤兔马脸的广宁总工唇枪舌剑的时候,荷沅总是战战兢兢地矛盾异常,不知道应该把那些很不客气的话直译出来,还是帮忙婉转一下。她最后还是决定忠于原话,但是忍不住私人在后面加一句“对不起”。谈判桌是浓缩的人际交锋战场,自从双方开始摩擦,荷沅每次开会都学到良多。不过每次会后,双方负责人都挺理解荷沅的,会后总是面红耳赤地捺下愤怒夸她一句“好姑娘”。
荷沅不明白了,大家看来都是讲理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各退一步,本着配合的精神一起有商有量地把事情办好?尤其是安德列,荷沅总觉得他下意识里有点看不起中国人,他口语中总有一句“高贵的坚持”,荷沅不敢直译出来,她觉得这话难听之极。其实广宁公司那么做也是不是办法中的办法啊,国家外汇管得紧,不可能为了一套设备的安装,而花大笔外汇购买一整套安装用的辅件,然后用完作废。那么浪费的作法,荷沅这个浪费惯了的人也不认可。荷沅也觉得安德列墨守成规。但这话她不能乱说,很郁闷。
真忍不住的时候,给祖海打个电话诉苦,祖海劝她不要头脑发热地参与,有必要置身事外冷静观察。但荷沅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春节只休了三天,春节之后,两方矛盾正式转化为意识形态方面的争执。那时候开始,荷沅在心理上彻底站到了广宁一边。但是工作上还是必须配合安德列,非常矛盾。
青峦也来信说,随着国家开放,与外界接触的逾渐增多,这种冲突只会越来越多,说到底,应该是多年陈腐的自给自足小农意识与国际化全球化意识的冲突。他刚出国的时候也曾经遭遇过类似的冲突,不过在国外,他人轻言微,自然是毫无选择地毫无保留地选择了融入。但是荷沅所在公司两方意识冲突上升到意识形态冲突,那就上纲上线了。不应该。
青峦的信给了荷沅指导性的作用。对啊,意识冲突并不等同于意识形态的冲突,荷沅决定,在未来的工作中承认意识冲突的存在,但反对意识冲突的蔓延。为此,她开始对安德列的马脸起了深刻的反感。
二月底,海面吹来的风开始带来丝丝暖意,出门时候可以少穿一条毛衣。但是雨天开始增多。
广宁工地上面开始有了两纵两横四条象模象样的水泥大道,春季植树提前在路的两边展开。虽然种上的树大多光秃秃的没有绿叶,但荷沅很得意地想,这些树她都认识。
工地上不断有新的塔啊罐啊炉啊什么的矗立起来,链接它们的是纵横交错的管道阀门和各色各样的泵。荷沅刚进来时候还想,那么多管道,他们施工时候会不会接错了出入口。但几个月下来,连她这个外行都能记清楚什么是什么了。然后,在各色压力试验等以后,管道外面被刷上不同的特定的颜色。这一来,辨认起来就更容易。
终于,MS重工负责的其中一台主机也开始进入试打压阶段。但那天很不巧,早上出门已经是斜风细雨,到了工地之后,风雨交加,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雾。
因为是主机试验,双方重要人物都早早到场,广宁老总也亲自到场,大家七嘴八舌都有话说,荷沅这个翻译难敌悠悠众口,翻到后来都机械了,那些话的意思都没进入她的脑袋深想。她像个翻译机器。
直到后来,双方的对话升级为唇枪舌剑,荷沅才忽然清醒过来,出事了。双方老大又都拉长了赤兔马脸。荷沅稍一回味刚才的对话,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如此争执吗?不过是中方坚持试验由外方主持,去一个反应塔上面看压力表数据与调整压力阀应该是外方的事,方便上去后凭经验说话。但是外方坚持,他们只是技术支持,负责现场指导,而非现场动手。两方各说各有理。
荷沅没想到。两个这么大的领导为那么小的鸡毛蒜皮事情争执,不就是找个人爬上去吗?又不高。估计他们又是联系到最近几天的意识形态之争,彼此之间又拧上了。这么大工程,怎么都像小孩子一样地闹脾气呢?如此重大试验场合,本来人声鼎沸的现场,如今陷入沉闷僵局。谁都不敢违逆自家头领的意思爬上反应塔。
荷沅心想,她是MS重机的雇员,但又是中国人,按说在安德列眼里也是意识形态大大有问题的,所以她在MS重机与广宁之间处于妾身未明的尴尬状态,也是属于游离与他们两边之争的独立状态。比如今天,如果她上去看压力调阀门,谁的脸上都不会没面子。她不属于任何群体。
荷沅几乎是没有犹豫,接了身边一位工人手中的F钳,戴上一付防雾镜,紧紧安全帽的系带,安安静静地爬上防滑垂直的扶梯,一步一步手脚并用爬向塔顶。总得有人做,又不是难事,她经常看着别人爬上爬下猴子一样的轻巧,自认身手也可以,这么点高的反应塔,不在话下。众人都没想到翻译小姑娘会不声不响地爬上去,站在下面本该攀爬的人员脸上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难堪。
到了上面,荷沅才知,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容易。她这一刻明白,为什么毛竹只是一尺来长竹筒的时候,百折不挠,而到一人长的时候,用大力可以弯出一定挠度,更至于竹林里面,微风吹来,万千毛竹尽折腰。荷沅现在站在塔顶,不得不以手紧紧抓住扶手,只要有风吹来,底下看时以为钢铁巨人一般的反应塔竟然也会随风摇摆,随着反应塔的摇摆,原本细密的雨点似乎也加快了速度,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看上面,乌云如飞马奔驰,看下面,站立的人群似成大街人流。
荷沅站在上面骑虎难下,此刻如果无功而返,她准会招呼也不打地收拾包裹回家养老去,否则留这儿还不给人当万世笑柄?但是,她可怎么操作呢?她终于明白两方为什么推诿扯皮了,因为这事实在不是件好差使。终于在一阵风过后,塔身止跳摇滚,荷沅这才能够腾出左手,摸出腰间对讲机告诉下面安德列他们压力表的数据。然后,根据他们的要求,调整压力阀。只要没风,做这一切都还算容易,但问题是风不讲理,过会儿又来。荷沅一个人在上面战战兢兢将压力阀调整到合适位置,趁一个风平浪静的空档,赶紧哧溜爬下反应塔。落到地上的时候,犹觉天旋地转,脚跟发软,恨不得抓住谁靠一靠。可身边都是男的,她只有靠自己的两条腿。
谁都看得出荷沅一张小脸煞白,大家都是这一行的老手,都知道荷沅在上面遇到了什么。广宁的老总向荷沅致歉:“小梁,没想到你上去。很对不起,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谢谢你。”
此时最该豪言壮语,荷沅却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自己耳边只闻牙关死磕的声音。她此刻心中并无扬扬自得,只有对安德列的愤怒。小小一件事情,若不是他平时总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哪里用得着她梁荷沅上去拚命。她用了好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据说客户是上帝。”
听得懂中文的人都知道梁荷沅不是MS重机正式员工,心中对她的工作态度都挺赞赏的,但也都怀疑,不出两年,她就会没了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因为上面的问题已经解决,安德列开始滔滔不绝指挥下面的工作。荷沅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忽然明白,怪不得安德列一直率众与广宁公司死拧,因为他压根看不起中国人。她梁荷沅上去冒险一趟,以安德列的经验,岂能不知轻重?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喘息机会,要她立刻开始接下来的工作。不,安德列不是不会照顾情绪的人,他将手下都照顾得很好,但唯独她。对,她不属于正式编制,安德列没必要照顾她,他只需将她物尽其用,换言之,他没将她当平等的人看待。荷沅终于明白安德列心中如何看待她了,也终于深切体会到广宁公司上下的愤怒,她也出离愤怒了。
所以,任凭安德列滔滔不绝,她就是不开口翻译。有MS重机的工程师看不下去,提醒安德列应该给梁小姐时间喘息。安德列马脸上镶嵌的马眼看了荷沅一眼,便不再说话,但情绪显然比较烦躁。
这一天,过去得竟然很顺利,大家都有点克制着没制造摩擦,尤其是广宁公司方面。晚饭后,荷沅被豆豆叫了出去,荷沅累得慌,不想动,但豆豆死拉活拽着她走。路过的MS重机工程师们看着都是微笑。到了目的地,看见广宁的老总,荷沅才明白豆豆为什么今天这么不讲理。
“小梁,怕给你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让小关过去找你。”小关就是豆豆,豆豆只是她们之间的昵称。广宁的老总朱总四十多点年纪,看来行事周到细致。“今天你的话给我很大提示,客户是上帝。我们中国人一向讲究善待国际友人,导致差点忘记我们才是客户,拥有客户应该享受的权力。今天你的表现很勇敢,也让我们钦佩。但是,我们不想再看到类似情况发生。小梁,我今天准备直接联络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小关给我做翻译,你旁边帮我听着有没有纰漏。”
荷沅当然明白,朱总想让她把设备方面的关。她有点为难,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但想到今天上午安德列的嘴脸,她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德列欺人太甚,人神共愤。
于是,在朱总示意下,豆豆拨通了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的手机。通话是在彼此的友好问候中进行的,然后,慢慢进入主题。朱总也不知什么时候打好的腹稿,对着电话一二三四地按照时间顺序列数安德列的狂妄,不错,朱总直接明了地用了“狂妄”两个字,可惜被豆豆翻译成“轻狂”。荷沅便在纸上标出这两个词汇的区别给豆豆看。
朱总没有拉成马脸,他这人凶只凶在眼睛上。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墙上一幅猛虎下山,不露声色地给予最后一击,“MS重机在国际上享有良好口碑,但是进入中国较晚,我们是系统内引进MS重机所生产主机的第一家。这本是MS重机展示自我的最好舞台,可是很遗憾。你们的设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是你们附加的服务不适合中国。广宁项目负责安德列狂妄傲慢,导致我们双方无法善意配合。在安德列的‘有效’管理引导下,贵方只有XX,XX,XX等人,以及翻译梁小姐与本司配合良好,才使我们对MS重机稍拾信心。希望MS重机给我们一个可以堵住全国系统内悠悠众人之口的答复。”
谁都知道广宁公司所在的系统完全属于国家垄断,系统内部沾亲带故现象严重。得罪广宁,其结果可大可小。端看MS重机以后想在中国有些什么作为了。荷沅做了翻译后已经知道MS公司太大,是不会太在意广宁的一个小小项目的,所谓店大欺客。但是朱总聪明就聪明在,他压上了整个行业作为自己的背景,MS重机不得不有所考虑。果然,MS重机中国办负责人朗尼答应亲自过来解决。
朱总说完电话,便看着豆豆严肃地道:“小关,你在本系统已经两年,为什么这么几个英语单词至今记不住?”他拿起荷沅写给豆豆看的那张纸,“你看看,满满一页。”
豆豆不好意思地低头,但不敢吱声。朱总的严厉谁都知道。荷沅也知道,她巴不得朱总一声令下,她可以拉着豆豆跑路。
朱总似乎没看到两个小姑娘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换上和颜悦色,对荷沅道:“小梁,今天的事你做得很好。如果你是MS重机的代表,我们会对MS重机有更大信心。”
荷沅嘀咕道:“我都觉得自己像楚汉争霸时候的项伯。”
朱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又看看有些茫然的豆豆,笑道:“怎么一样?项伯谋私利出卖主公,我了解你,你单纯只想把一件事情办好。两者心思云泥之别。你们回去吧,小梁今天辛苦,好好休息。”
荷沅心说朱总还真是了解她,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受不了两下来的扯皮了。与豆豆走得远远了,两人才敢悄悄说话。豆豆郁闷地道:“荷沅,我们朱总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我又不是做得不好,我的英语要不是比他们那些办公室里的正式翻译强,今天怎么会叫我呢?”
荷沅道:“我以前一个邻家哥哥对我也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很抵触,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他对我很好的。关心我才会这样。我不是你们公司的人,所以朱总才不会来骂我。”
豆豆听着有理,但还是郁闷:“你说多伤自尊啊。其实朱总只要拍拍我后脑勺,说一句夸奖的话,我只有做得更好。我赞成赏识教育。”
荷沅强烈附和:“我也赞成赏识教育,当年我那邻家哥哥害得我极没自信。他们传统思维的人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对,都什么年代了,还来愚忠愚孝那一套。我们跟他们有代沟,但是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哈哈哈。” 荷沅也跟着大笑,觉得非常好玩。
但是回到宿舍就不好玩了,安德列一个电话追来:“梁小姐,约翰那里是你通知的吗?为什么绕开我通知约翰?”
荷沅心说,一向都是如此的,还是安德列自己说的,些许小事不用通知他。但她还是反省了一下自己,会不会是人太累说错了话,害得约翰与安德列一齐误解,她解释道:“是这样的,原本约翰与广宁工程师口头约定按照商定计划,明天去三工区完成A计划,但是广宁工程师回头查了一下之后,发现A计划其实应该是在四工区。大家都记错地方犯了小错,于是广宁工程师就让我跟约翰纠正一下,免得明天约翰去了三工区扑空。因为还是原来的A计划,所以我想就不必麻烦你了。”
没想到安德列勃然大怒:“你想?谁赋予你想当然的权力?你知不知道你打乱了我的工作布置?三工区与四工区怎会相同?你太放肆,必须做出检讨。”
荷沅被安德列骂的摸不到头脑,马上想到这家伙是迁怒了。她早上爬上反应塔九死一生,安德列居然因此心怀不满,还有人性吗?荷沅也勃然大怒:“难道你的工作布置不是依照双方会议商定的计划安排?而且你完全可以将错就错把约翰派到三工区去嘛,你可以当我没说过。不过究竟是谁犯错,谁该检讨,你应该清楚,我不会检讨。我也不觉得我应该为汇报程序做检讨,你以前自己说的,这种不涉及工序添加的纠错小事不用通知你。”
安德列气急,没想到荷沅会顶撞他,而且他还真是不小心安排工作时候将工区搞错。但是他怎肯认错,当下干咳一声,道:“前面已经跟你说明,你没有想当然的权力,你的工作只是翻译和汇报,不用你费心安排诸位工程师的工作。你这次所犯错误虽然目前没有造成实质性损失,但是性质非常严重。鉴于你不知悔改,我决定给予你必要惩处,扣除你明天一天的工资。”
荷沅气疯了,这人怎么如此颠倒黑白。失去一天的钱事小,但是她决不能忍受莫须有的罪名。“安德列,你必须给予我扣除工资的书面说明,我十分钟后到你房间门口。”荷沅打定主意明天一天休息,关闭时时刻刻别在腰间的对讲机。无理吗?大家无理到底。既然没有明天的工资,她还上什么班。绝不给这种自大狂白干活。以为她梁荷沅是好欺负的?
十分钟后,看着安德列一脸你奈我何的小人嘴脸,荷沅只觉胸腔急速扩容,怒气冲冲地道:“我明天工资既然被你扣除,那我就不上班给你看。”
安德列冷冷地道:“你可以试试。” 荷沅也冷冷地道:“我尽力而为。”
看着荷沅头顶冒烟地离开,安德列忽然有点担心,这女孩子会不会真做出明天怠工的事来?没她还真比较麻烦,怎么与广宁的工程师交流?现在广宁的人与他丁是丁卯是卯地分得很清楚,他们绝不会出借翻译给他。不行,明天她总是要出来吃早饭的,到时拎着她就走。
荷沅气鼓鼓地回屋,在大局与个人尊严之间徘徊再三,决定牺牲大局维护尊严。她梁荷沅这下再不会像早上一样自作多情了,以为地球离开她就不会转,大局不是她这么个毫无理由就可以被扣工资的小人物可以维护的。而且这安德列太狂妄了,以为中国人都是好欺负的吗?荷沅忽然发觉自己与安德列的对抗也发展到了意识形态上面。她在床上辗转好久才睡着,明天起床闹钟定在六点整。
清晨六点半,有一趟班车进城。荷沅半梦半醒地上车,一个小时后到达距广宁最近的城市,背着手优哉游哉地闲逛。商店都还没开门,但庙里已经香火旺盛。荷沅找小店吃了一碗香辣可口的兰州牛肉拉面,吃得全身火热,面红耳赤,出门之后,似乎呼吸带出的热气团都比原来大了一倍。
再三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从荷沅闲逛城市的机场开出,直奔广宁。车上坐着神情严肃的朗尼。朗尼昨晚接到朱总的电话后,晓得事态严重,今早连通知都来不及,叫上助手便赶赴机场。但到了广宁公司,他们却面临无合适翻译可用的尴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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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上班时间出来逛店,终究是没有趣味。荷沅逛了一圈,便坐十二点半的班车回广宁。其实心里是忐忑的,可她偏吹着半哑的口哨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宿舍。以前逃课都不怎么逃了,何况翘班。她心中报复得逞的念头已经消失,倒是有了点不安。
进门,便老老实实地开了对讲机。没想到,先来的却是豆豆的电话。“老天,你终于回来了?快来大会议室,你们北京的老板来了,正与朱总交流。现场还有安德列。你不来就得我应付了,兄弟救我。”
荷沅气愤地道:“不去。昨晚安德列寻仇,非要扣我今天工资,那好,我就不上班,让他扣得值得。北京来的大老板关我什么事,他又不认识我。”
不过荷沅还是乖乖地于二十分钟后出现在会议室。看见她,安德列的眼睛燃烧起熊熊火焰。
朗尼与安德列看上去感觉差不多,有点不苟言笑。打招呼的时候脸上在笑,但是灰色的眼珠子里面全是探究。“梁小姐,很高兴认识你。刚从工地过来?”
荷沅看了一眼安德列,大胆地回答:“不,刚刚逛街归来。”
闻言,朱总微笑,他大约已经听豆豆说明,而安德列则是有点尴尬。只有朗尼像是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对朱总微笑道:“我们开始?”
荷沅一听郁闷,本想趁机控诉安德列,没想到朗尼没事人一般,弄得她很失望,有一拳头打进棉花堆里的感觉。只得闷闷不乐地开始做起翻译。广宁方面自然是更详细地列举事实控诉安德列,而安德列反驳,或者默认。荷沅这才看着觉得分外痛快,虽然没能手刃安德列,但别人替她报仇雪恨了,一样。
但是,她不能露出太多得色,因为朗尼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差。荷沅心想,原来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收集着安德列的纰漏,今天的会议不像是控诉,倒更像是安德列工作失误集锦。荷沅听着都是大吃一惊,原来安德列除了态度问题,工作中的错误也这么多,她真没想到了。广宁公司方面做得非常大方,因为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安德列情绪方面那种没法找到实物证据的问题,只是列举他工作上的纰漏以及他对纰漏的处理,所以显得有理有节,无可辩驳。安德列非常难堪。荷沅昨天的光辉事迹也被提上会议桌,广宁方面以此来衬托安德列的渺小。朗尼听着吃惊,忍不住打量了荷沅一眼。
晚上,是全体MS重机工程人员开会,但是没有荷沅的份,荷沅很沮丧地想,她只是一个临时受雇用的人。MS重机人员连续开了三夜的会,荷沅都不知道他们在开什么,只知道安德列的脸已经拉长得快成鳄鱼脸了。白天时候,朗尼本来想由荷沅陪同在工地视察,但是荷沅哪有时间,变成朗尼随时跟着荷沅被对讲机召唤到哪里哪里救火。但是,直到最后离开,朗尼都没问一句荷沅为什么工作时间前去逛街。荷沅觉得很失落,原来她无足轻重。
安德列没走,但是广宁的项目由朗尼的助手本留下来掌舵。本会讲几句简单中文,为人灵活友善,很快便轻微调整了广宁公司与MS重机之间的紧张关系。可一直到六月份项目结束,广宁公司的人还是只愿意跟荷沅联系,而不理那些老外。
荷沅的那一天工资最后没扣,因为她拿着安德列的扣工资说明找本说明了情况,本一句“很荒谬”,便否定了那张纸。但是,那一天工资到最后还是没什么意思,MS重机的安装结束,她与诸位说再见,有点依依不舍地交换了通讯方式,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见。一天的工资相对于以后的互不往来,简直是说不出的轻微。七个月的轰轰烈烈就那么烟消云散了。说一声再见原来非常容易。但荷沅以后是坚决不会再自讨苦吃参与什么新工厂筹建了,那环境,如很多人所说,真不是女孩子呆的。
跟豆豆、朱总等广宁公司的好友也道了别,建议他们上省城的时候找她玩。朱总曾有意挽留荷沅到广宁工作,说广宁未来还有大量设备需要国际采购,但是荷沅拒绝了,她了解广宁这个国企的用人政策,如今她的档案随身跑,户口不知落在何地,广宁的人事部门该如何处置她?不过朱总很大方,自己上省城办事时候,顺道一直把荷沅送到安仁里门口。
回到省城,没几天就赶上宋妍婚礼。宋妍生日刚过,便赶着领了红派司,赶着最热的天气在宾馆结婚。同时,她的工作调动到了公司的供应处,供职于公公麾下。此时可谓双喜临门。
在工地被海风太阳摧残成蜜色皮肤的荷沅那天穿着白色紧身短T恤,下面是白底大红花至小腿肚的蓬裙,裙子还是祖海去年出国给她带来的。因为打扮离奇出众,还是受到不少注目。但是,伴娘不是她,宋妍自有两个新交女友充当伴娘。那两个女友,都是新郎小时候的玩伴,厂子弟。她们父母的权势与陶可笙的父亲相当,后面都带一个“长”字。
荷沅出来后终于明白,以前大学时候宋妍认她是好友,那还是看得起她。而现在?她什么都没有,毕业一年了,依然失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况别人。宋妍的婚礼后回家,荷沅抑郁了很久,她这时已经分外明确地醒悟过来,这些年来,真正对她好的,对她一直不离不弃的是谁:是父母,是祖海,是青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