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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处,这还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个美国学生梁小姐讨论出来的,梁小姐也说好。宋厂长和梁小姐两个都是见多识广,出国去过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出来的招数我都拿来当宝贝。改天等我稍微空点,我也得去外国看看,领领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梁小姐…”
宋运辉听着杨巡左一声梁小姐右一声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断:“小杨,你以前那个妻子,找到没有?”
杨巡一愣,“没,她已经结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运辉提起过这事,宋怎么会又想起来问,估计是忘了。却没想到宋运辉又反常地关心了他一下,“没考虑找个对象?”杨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妈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妹妹考上大学再提。现在家里还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个妻子,给你解决一下后顾之忧很有必要。”
杨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没宋厂长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还不是她对手,我得一直追着她。”
小子想吃天鹅肉了。宋运辉听着杨巡的话,顺理成章地想到杨巡想的是谁,心头更是不快,杨巡凭什么。他的眼睛在台灯光晕之上再次打量杨巡,看到的杨巡虽然如今一身俨然,可依然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声冷笑,便也将此事抛到脑后。在他婉转示意较累打算早睡之下,杨巡识趣告退,宋运辉送他出门。但回来,宋运辉依然坐台灯下翻阅最新资料,那都是他托老同学方原替他收集寄来的最新国际动态。如今,意大利总理安德雷奥蒂刚刚继英国首相后访华,国际市场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而他,则已经手握东海厂的主动权。如今唯一难事,大约只有钱从何来这件事了。这事,小拉也帮不了。
除了进京跑路子,他必须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虽然脑袋有些淤塞,可他兴奋不愿入睡。
程开颜剥了一些新鲜莲子上来,非要一粒一粒亲手喂给丈夫吃,就跟她刚才剥了喂女儿一样。女儿吃时专心看着她的手,丈夫却是专心看他的资料,因此丈夫的嘴唇总是在叼走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这小小接触。程开颜坐在扶手上,贴着丈夫,不打扰他,继续剥莲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满足。
莲子吃到宋运辉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现在嘴巴一边疼痛,并不愿意咀嚼,但看程开颜如此体贴,他不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强自忍着疼痛。顺手又抽出一张纸来,记录考虑得还不十分成熟的处理决定,他决定根据部里处理老马的力度酌情减轻对跟随老马去日本那帮人的处理力度。老马已去,群龙无主,那帮人受此教训,还能反到哪儿去。唯有老赵,宋运辉落笔时候很是犹豫。老赵此人,其技术在码头举足轻重,犹如所有有才干的技术能人,老赵从来对上司的指示并不认帐,也并不只针对他宋运辉,这估计是技术管理者的通病,他自己也有。他今次有意借日本之事挫伤老赵的娇骄二气,也挫伤老赵在码头的威信,同时借处分之举,令老赵在码头排位再落黄工之后,他估计老赵将因此顺从一些。只是,他下笔唯艰,老赵这人,实在是重不得轻不得。
他运掌转动着一只莲蓬,老马去后,现在的东海已经如这莲蓬般尽在他的掌握,他的决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个会议过场。只是诺大东海厂,岂能如莲蓬般乖觉。
杨巡从宋运辉家出来,闻着一车子的桂花余香,看看宋家小楼,满是感慨。怎么有人能如此用功,怎么有人能有如此定力用功。若是赚的钱都能归自己,用功倒也罢了,换他,没日没夜都行。可宋运辉才拿的是些工资奖金,图什么啊。
杨巡不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心说,难怪那样的梁思申会一直拿宋运辉当老师。他这时也有些钦佩起来,不像以前,也就当个靠山而已。但他心中有所嘀咕,感觉宋运辉与寻建祥没以前那么亲密,似乎寻建祥结婚之后,两人来往没以前频繁。
看看时间还不算晚,杨巡想也要用功一把,便找去给他做市场建筑设计的工程师家里,催催进度。果然知识分子晚上爱做事,那工程师也在家里看书。杨巡走进去,看到墙边搁着两块图版,分别是两幅铅笔画的画。一幅一看就是他的电器建筑市场,另一幅则是高楼的样子。杨巡把刚想出来的细节与工程师商量了一下,讨论设计图中的增减。随后指着另一幅图画问:“这大厦造哪儿的?派头!”
工程师撇撇嘴,道:“新华书店那块儿。”
“那儿?那儿全是房子没有空地。把原来的新华书店两层楼拆了?”
“是啊,新华书店搬走,那儿拆了给他造。你道这块地卖价是多少?才比你那电器市场的高两万。”
“啥?这么便宜?什么来头?”
“省里谁的儿子,听说前两年海南捞了一票,现在杀回老家。这块地,章全敲岀了,可钱还没付,厉害吧。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拆老新华书店,什么时候付了我们设计费,他们即使不付,估计我们院长到时间也会乖乖把设计图送上去。”
杨巡不由想到自己批一块地的艰难,不由感慨:“人比人,气死人。可如果他们不付钱,你们组的奖金不就泡汤了吗?”
工程师咬牙切齿:“让我们奉献,还是看得起我们。嘿,人比人,气死人,这份图纸还是我们院长盯着绘,他们都在院里加班,我拿来画效果图初稿,想着生气真懒得画。都占得我没时间做你的事。”
“不是说海南捞一票了吗?这点设计费怎么也不肯付?”
“唉,说起来真不想干了。哎,对了,你的市场里面真的不要行车吗?你说否则装卸木材时候不是得辛苦死?我给你留着高度余量,到时候你真反悔了也来得及。”
杨巡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千万别升高屋顶,这造价差好多呢。你还是帮我怎么给屋顶透光,给我多省点电费。你反正照着造价最低水电最省的办法来设计。我说你怎么不出来自己单干,我们这样的活儿,你一年拿两票就能抵过工资奖金。”
那工程师辗转叹息了一阵子,想到住的是设计院分给的房子,捧的是设计院给的铁饭碗,到底是吃人家的嘴软,想着单干的好处,犹如猴子看见炭火中的烤栗子,终究不敢探手捞取。徒余叹息。
杨巡看着真是有些不屑,有些人除了牢骚还有什么?真刀真枪递到他们手上,他们吓得回头就跑。杨巡索性再递刀枪上去,一脸诚恳地道:“你的本事大家都清楚,你要是出来,我别的不说,你半年的工作量我给你保证,我做不到,你尽管找我。不仅我还要上二期三期,我那些朋友个个都是筹了钱准备上马工程,我看你别的不用愁,只要愁你一个人做不做得过来。你…”
饶是杨巡舌灿莲花,那工程师依然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敢赶如今风起云涌的下海的趟儿。可被杨巡说得情绪激动,绕得脑袋如麻,工程师鬼差神使地把已经做好的设计图纸交给了杨巡,感念杨巡的知遇之情。
杨巡不动声色地接了图纸,迅速找借口道别。捧着图纸上到车上,杨巡自己也不敢相信刚才一幕。这是他交给工程师的私活,原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工程师计较得每次修改都要做个记录,两人一起签字以备结算加价,而工程师也是岀尽百宝勾引杨巡修改方案。没想到今晚几碗迷汤灌下,工程师拱手交出图纸。
事不宜迟,杨巡赶紧捧着图纸去找才刚开进工地的包工头商量。已经钻进蚊帐睡觉的包工头看了说就凭这些图纸已经可以施工,只余屋顶图纸还没,但屋顶与食品市场的跨度差不多,可以照食品市场的屋顶施工。杨巡当场拍板,明天他找单位晒图,明天当即开工上马。至于什么透光啊节水啊的,杨巡就来不及考虑了,先把现成的便宜占了再说。既然人家拖欠设计院的设计费,影响工程师他们的奖金,他们都不敢有所行动,他杨巡本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哪里就肯痛快掏钱了。当然也不付。
抱着没花一文钱的图纸出来,杨巡心中满是兴奋,一时不愿回家,忍不住驱车赶往市中心,看那新华书店地形。这几年的发展,本市主要商业街的一边几乎全部矗起高楼,而反观新华书店这一边,却是暮气沉沉,昏暗路灯光下一片黯淡。杨巡不住感慨,谁来改造这块地谁肯定能得利。可惜他实力不够,非常不够,不过即使够实力,估计他也拿不到这块地块的改造权。别说是拿不到,他跟规划局几个人也算是常有走动,这地块的改造规划,却都没听他们提起。可见,那本来就不关他这种小老百姓的事。
杨巡挺无力地看着那片美好地段,有心而无力。看了好久,垂涎好久,才打车回头。
却见国托营业部门口排着好长的队。有人自带板凳,有人站着,有人干脆坐在台阶上。什么事情这么热闹?杨巡是个好事的,见此就将车停在路边,穿过马路过去打探。他还没看清楚什么,已经有人在队伍里喊了一声,“杨老板,你也来买债券?”
杨巡一看,隐约好像是食品市场里的一个摊主,只是叫不出名字。他好奇地问:“债券利率那么高?有多少?”
那人“咳”了声,道:“还不是以前存的三年期保值储蓄到期,看来看去存有奖储蓄还不如买债券,存了那么多年房屋有奖储蓄,一生一世都得不到头奖,好歹这儿一年期债券利率有13%多,怎么都比存银行一年期强。杨老板你也来存吗?没多少债券,你也来存,后面人都别排队了。呵呵。”
杨巡也是“呵呵”地笑,“我哪有钱,我还问银行借钱呢。你慢慢排,我走了。”
杨巡笑眯眯离开,心说,难怪问国托借钱要那么高利率,不过,比起问个人借钱的利率来,怎么都要稍微好点。看来那摊主也是手头有余钱的,就像他以前做电器生意时候,时间做久了,日积月累钱就出来了。可摊子就那么大,钱再多也用不出去,只好存起来。好在他以前没那么死脑子,钱多了有钱多了的去处,不像大多数人,守着个摊子就是一辈子。
但是,杨巡忽然想到,既然市场里的摊主那么有钱,那么问他们借钱,不知借不借得到?想个什么办法可以问那些个小生意人借到钱?杨巡现在充分感觉到,这年头只要借到钱就有好处,好处多大暂且不论,反正抵得过利息那肯定是绰绰有余。
怎么借钱?!
这一下,杨巡立即从刚刚占了工程师小便宜的喜悦中解脱出来,开始苦思冥想如何从市场那些已经有些积累的摊主那儿掏钱。
宋运辉第二天起床照镜子,除了眼皮有些肿胀,脸上已经看不出痕迹。他去上班,他不提起,大伙儿也心照不宣地全不说起昨天那事。有人进来陆续回话汇报,什么都跟没发生过似的。终于有人过来汇报老马拒绝厂里给开的欢送会,宋运辉说那样也好。宋运辉心里恨不得将老马乱棍打出,从此永不放入东海疆域,可惜,有些事他无法做。这个环境注定了他只能玩阴的。
中午,在于干部处讨论其他赴日员工处理方案后,下午干部处过来汇报,老赵拒绝处理,提出辞职。这一消息大岀宋运辉的意料,干部处处长也是看着宋运辉只会说“我已经安抚下他,让他考虑三天后再说”。
宋运辉递一枝烟给干部处长,自己的一枝将点未点,不由想到自己这么几年来多人对他的游说,让他下海游泳,以及虞山卿经他劝说自动辞职后不错的境遇,毫无疑问,老赵这样的技术人才不会无处可去。只有老马那样的年纪一把,技术并无出众之处的人才会死活赖着不走。他想了会儿,对干部科长道:“老赵的辞职需要我的签字,你那儿做好两手准备。”
但干部科长才出去没多久,门外便“笃笃”地传来嚣张的脚步声,宋运辉抬眼,老赵已经出现在门口。
宋运辉起身,也没说话,做手势请老赵坐沙发上,递给一枝烟。老赵将手续单子拍到沙发中间的茶几玻璃上,也不说话。
宋运辉拿起手续单子,两眼看着单子,嘴里喷出一口烟,才道:“虽然目前的政策趋势并不明朗,离开国企后你的户粮问题可能会成为麻烦,不过根据我几个早几年辞职朋友的境遇来看,只要手中有技术的,不怕出去混不出天地。从你个人前途而言,我不阻止你。”说完,便搁下香烟,抽出钢笔将字签上。
老赵见此冷着脸要取走单子,宋运辉将单子抽回,压在自己手掌底下,看着老赵道:“既然我已经签字,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同事关系,无上下级关系,以后见面的机会估计也不会多。最后机会,我们开诚布公说说话。你老赵的脾气,我不喜欢,但你老赵的技术,我是欣赏的。业内的技术尖子,码头方面,你有份,主设备方面,我有份,这不需要评比,大家眼睛都是雪亮的。所以早在四年以前,已经有中外合资企业跟我联络,开岀天价工资请我过去主持工作。也毫无疑问,肯定有不少人来挖你老赵,工资也不会低。因此我无意拦你大好前程。这儿呆着不愉快,换个环境也好。若干年前,我也是这么鼓励一个我的同事,别怕,有本事哪儿都去得。现在他已经走到美国了。”
宋运辉斜睨老赵若有所思,继续道:“你肯定会说,我自己为什么不走。我不是没想过,在以前一个单位人事关系不顺的时候,在东海项目遇到搁浅的时候,我都想走,可我最终没法放弃这儿大规模建设的吸引力。相比之下,目前进入中国的合资企业,规模都太不入流了。比如我们东海厂,目前准备新上二期,规模你已经知道了,而配套的,2#码头的建设也将展开,老赵你看,你离开东海,三年之内,有机会接触十万吨级类似专业码头吗?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我有一种痴,希望更多接触高新技术,参与高端工程的建设,把脑袋里向往的东西变为现实。我相信人同此心,你同样也是一名优秀技术人员,我真诚希望你回头好好考虑自己的心意再做决定。手续单给你。”
宋运辉的手才一移开,老赵立刻将单子抢在手里,想起身,双手撑到护手上,却又僵住,愤愤地道:“你现在还猫哭耗子,你逼得我不能不走,我能不走?”
宋运辉起身,冷冷地道:“大男人,自作自受,这点担当你不会没吧。我跟你摊牌,你如果走,2#码头工程不会没人做,不过是我指挥上多点麻烦而已,一个工厂从来不会少一个谁就转不起来,接替人手是你建设1#码头时候培养起来的,好几个人很乐意取代你,这些人未来也将是抢你饭碗的好手。你如果不走,我照旧处理你,暂时撤销你所有管理职位,保留副处级别,去生技处闷上两个月,等洽谈2#码头进口设备时候才放你出山。你斟酌着办。”
老赵此时真想冲上去,学老马,扇这鸟人一个耳光。可终于没动手。这宋运辉从来没跟他说过好听的话,但从来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心里恨宋运辉恨得牙齿痒痒的,可又无法不承认宋运辉说得对。未来那些装过十万吨级码头的徒子徒孙们,哪个出来都可以顶了他的饭碗。其他工种可以遍地开花,可合资码头能有几个?因此他竟是横不起来。
老赵没有吱声,也一时无法决定去留,恨恨转身出去。但去时的脚步声已经没有来时的嚣张。
宋运辉看着老赵离开,忽然心中没了刚开始时急欲挽留的心态,不像是过去,即使是虞山卿的离开,他都有些遗憾。正如他刚才说的,诺大工厂,缺了谁照样转动。又不是小雷家那样的小厂。
想到小雷家,才想到,已经好久没与雷东宝通话了。雷东宝也是没来电话。这世上还真是缺谁都没什么大不了。
雷东宝在两会时候与大家讨论结果,终究觉得陈平原的建议暂时不可行。于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红伟他们悄悄提了几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时铜厂的反射炉终于又开始启用。承蒙市里的日报帮他们宣传,他们的名气又开始蒸蒸日上。
反射炉一开,铜厂流动资金立刻吃紧。再加登峰电线厂的急遽扩张,登峰的流动资金也捉襟见肘。偏偏这个时候,全国清理三角债的力度一日紧似一日。从中央到地方,统一行动,步调一致,远非过去读几个文件走几个过场那么简单。原先小雷家打算没有流动资金硬干,这下不行了,原材料厂家不肯再让欠着,非要见款发货。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着货款的单位则是持着红头文件前来讨债,理直气壮。对于后者,小雷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就是不还,难道你还拆了设备走?但对于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挠破了头皮,不得不将电线厂原来的三班改成两班,及至铜厂全面开工后,为了保住铜厂,电线厂的两班都已经开始岌岌可危。机器吃不饱,工人晒太阳。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没时间打理。
雷东宝则是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雨天,车子碾着满地的落叶,被县里叫去问话。
以前,陈平原在的时候,小事一个电话,大事都是陈平原自己经手,雷东宝去县里都是直接见陈平原。而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县长,雷东宝虽然熟,可不亲。不过再怎么不亲,熟人依旧是熟人,熟人见面好办事。
副县长很给面子,一见雷东宝来,就把别人轰走,关上门与雷东宝单独谈。副县长专管清理三角债,对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荣事迹还得一张张地找。总算找出两份,摊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开始谈话。雷东宝早已等得不耐烦。
“有两个单位通过当地政府找到我们市里,市里再转我们县,说是你们欠了一家铜矿一家塑料厂不少钱,还说你们一直扣着不给。有这回事?”
“有。”雷东宝不解释不否认,有就是有。
副县长没拿雷东宝当外人,“你们不是效益挺好的吗?我看一下,今年至今上缴税收已经不少。”
“摊子铺太大,没办法。银行又不借钱给我,我只好赊帐。现在清理什么三角债,完了,我赊帐都没地方赊了。我最挣钱的电线厂跟铜厂现在吃不饱,下半年上缴税收打对折都不到了。”雷东宝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缴税,镇长就拿他没辙,他今天也拿来对付副县长。
“哦,怎么回事?”
“都不让赊帐了呗,我们电线厂只好开一班多点,全力支援铜厂,铜厂没法停啊。结果铜厂做出来的铜自己消化不了,卖给别人,别人还想欠我们的呢。照这么下去,我们电线厂得越转越死,总有一天全停。”
副县长找来训话的人个个都有理由,他料想雷东宝也不例外。因此就讨价还价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务,完不成大家都没意思。你看看这个月内你还岀一部分怎么样?你作为村党支部书记,这回要带头执行政策。”
雷东宝道:“我又不想跟你们对着干,可这些钱还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风了吗?我们所有的厂不得停了吗?我们人一天不吃饭可以去讨饭,猪没吃的怎么办?不行,没钱。”
副县长让搞得很没面子,说话加重了口气。“雷同志,这是中央布置下来的任务。执行不执行,是考验你的党性的关键。你别忘记,你作为村支书,你必须服从上级党委命令。而你作为村集体经济的领导,你又必须服从县政府的领导。文件精神早已传达,我限令你…”
“别,别,你别给我定时间。其实很简单,你批多少贷款给我,我还多少钱给他们。大家都好,银行也好。问问银行,我从来不欠他们利息,我这人有党性的,欠人的事不干,苦村民的事也不干。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么你没面子,要么饿死小雷家人,你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讲工作,不是跟你讲条件。”
“我谁跟你讲条件,我跟你讨论解决办法。”
副县长没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内,你先解决三分之一。没有讨价还价。”
雷东宝“嚯”地起身,也是怒道:“你这是自找没面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不顾副县长在他身后气急败坏。
县里凭什么?小雷家有今天,哪样是靠着县里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这十多年来,县里支持过什么?倒是查账有之,勒索有之,任务不断,批评不断,就是他们小雷家的分配方案,县里都要插手插嘴,他们凭什么。他们没贡献,就别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东宝狠狠地想着回韦春红处午餐,这话说出来,却把韦春红吓个够呛,奉劝雷东宝这会儿还可以回去说句好话,平民百姓的怎么可以跟县里对抗呢。雷东宝才不听,他对抗县里的历史源远流长,老徐时代对抗过,陈平原时代对抗过,只要有理他就对抗,结果呢?这两个领导都对他很好,可见大家说到底都是认准一个“理”字。
但是雷东宝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副县长刚才提起的问题。不错,他作为党员,他应该服从党组织的领导,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问题是小雷家村集体经济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脚创造出来,县里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来指手画脚?而且还是阿狗阿猫的只要挂一块政府牌子就来说三道四?凭什么?
雷东宝满腔的不情愿。当然,什么一周的限令,当它放屁。
回到村里,雷东宝赶紧到处找士根,准备向了解政策的士根询问。村办不在,雷东宝就找去家里。才走进居住区,却见一户人家门口一地的瓜子壳。雷东宝正气闷着,就站那儿大声问:“谁乱吐瓜子皮?出来!谁吐的?啊,谁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刚听得雷东宝的叫声,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门去。他知道村里人一向有些坏习惯,难得雷东宝今天管这事儿,他得出去响应一下,免得雷东宝吼半天吼不出一条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风。他走到门边,顺手抓起簸箕笤帚,开门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经有好几个人抓着笤帚簸箕出来,其中还包括一向最不老实的老猢狲。士根一向知道雷东宝的话在村里管用,却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时看着那些抢着打扫的老猢狲们和在一边呵斥教育的雷东宝沉吟。
雷东宝叉着腰教育了会儿,回头却见士根站不远处发呆,就叫了声:“士根哥,正找你。我问你,村集体所有能不能换成全体村民所有?”
士根被问个意外,奇道:“村集体所有不就是全体村民所有的吗?还改它个什么?不用改。”
士根才说完,雷东宝就听见身边清晰可闻却很轻的一声“嗤”的讥笑,看去,却是老猢狲。雷东宝对于士根的回答并不满意,村集体可以被县里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让县里管,要如果都一样,还改个什么。他就问显然有反对意见的老猢狲道:“老猢狲,你怎么看?”
老猢狲一见雷东宝重视,立马换上讨好笑容,积极地道:“书记,村集体是村集体,全体村民是全体村民,性质不一样。如果是村集体所有的东西,那是公家的,国有的,我们能用,镇里县里市里也都能用能管。要换作是全体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们村里的能管,其他谁都不能说三道四。嘁,怎么会一样呢?”老猢狲说完,一点没忘记捎带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怏怏的,可也无话可说,因为听着老猢狲说的话有理。地上一片瓜子壳经不起好几个人一起打扫,三下两下早就给扫得没了踪影。雷东宝这才放这些人走,不过难免后面追一句:“以后晒太阳扯蛋不许乱吐瓜子壳。”众人都是唯唯诺诺笑笑而去。雷东宝这才抓住老猢狲道:“你这老混帐,说话倒是有见识,来,到我家说说。士根哥,我洗把脸再去村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