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安局的候审厅,高文曾悄悄问过一位读过他的小说的警察,他妻子千善子会不会被判死刑?
这位警察说:“很难说。”
也许是高文的表情过于激烈痛苦,这位爱好文学的警察动了侧隐之心,他补充道:“据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她被判死刑的可能很小。她不是直接凶手,当然,不是直接凶手也可能被判死刑,但千善子跟杀手之间不仅还隔着一个中间人,还因为你妻子当时不是很认真地在雇佣杀手,据那个挫子说,千善子是跟他说着玩的,是他当真了。如果这一情况得到证实,那么千善子很可能……”
高文惊喜异常地张着嘴:“会无罪释放?”
“这种可能很小。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因为……”这位警察顿了一下,说,“有一个事实无法更改。凶犯的妹妹是由千善子调来北京的。”好心的警察没有告诉他凶犯的妹妹已经自杀。
高文是带着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的激烈心情离开公安局的,他曾苦苦哀求那位警察,希望能见于善子一面,警察表示无能为力。
高文被释放的时候,千善子却在被“洗脑”。高文丝毫也没察觉一张铺像他的网早就张开。
高文置身于暮色苍茫的北京街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郝青的真正死因,更不会想到大胡子妹妹从从死亡线上被抢救过来了,在医院的急诊室她的心电图多次显示一条平线,医生几次诊断她已死亡,可没次都起死回生,她是割腕自杀的。许多年之后高文和她面对面坐在一家酒吧,昏暗迷离的光线里依然能看到他手上的伤疤,。可现在他只想着千善子,只要不判死刑,判无期徒刑,高文就感到有望了。
高文下意识地乘上了一辆往东开去的中巴。
高文知道何迪对他的重新出现肯定是不欢迎的,但高文觉得应该打电话告诉盛珠他已获释,他知道盛珠这几天肯定为他操碎了心。
在响水桥下车之后,高文立即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
这儿离盛珠的住处不到五十米,高文克服了最后一线想去看看他们的冲动,终于拿起了电话。
在拨号的时候,高文瞥见了满脸瘢痕的看电话的老头儿正在看着的报纸上的一行醒目标题,虽然是倒着瞥见的,高文还是看清了标题字样。高文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拨了两次号却都拨错了,高文正准备第三次拨号的时候,眉头倏然一跳,标题再次映入眼帘:
凶杀,发生在病愈之后
高文放下电话,说:“大爷,报纸让我看一下好吗?”
“你到底是打电话还是看报纸?”
大爷不情愿地把报纸送给高文,高文接过报纸……
不仅看电话的大爷听到了高文的惊叫,附近的一些水果贩子都听到了高文的惊叫。
看电话的老头怔怔地望着这个突遭雷击一般的陌生男子,低低地、不无紧张地问:“被杀的这个女人……是你什么人?”
老头未见回答,继续小心地问:“你认识她?”
“你也是安徽的?你们是老乡?”
“是你妹妹吗?”
“你这人——怎么啦?”老头不甘心,最后问道,“你不会是文中提到的那个作家吧?”
《北京往事》第十七章(2)
响水桥是城区和郊区的分界线,分界线四周噪声比城区尖锐、粗暴,高文看到浓浓的暮色中有一柱浓烟向四下弥漫,那是从一座高耸的烟囱上冒出的浓烟,各种震耳欲袭的声响就是从烟囱那儿传来的。
高文不知道那是一家什么工厂。
高文离开电话亭的时候,手上还拿着那张报纸。
高文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老头儿要报纸的声音,但高文没有理会。
高文的双脚像踩在云端一样轻飘,他不知道飘渺的云雾为何把他带到这一片住宅区,倾斜的楼房,突出斑驳的墙壁,歪倒的锈栅,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高文隐然想起好像多次路过这片宅区。
高文在看到一排粗劣的木屋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穿过这片住宅区,就上铁道了。
高文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步一步地往铁道走去。
靠近铁道的时候,天空中充满着窒热的夹杂油腻的灰尘,四周溟溕混浊,一列火车驰过,留给天地之间严严实实的经久不息的轰鸣,而高文的心却沉浸在一片神秘的静谧里,高文为自己这种古怪的超常的心情感到莫名其妙。
高文直到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他是要去卧轨。
高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感到不寒而栗。高文不是因为死亡而不寒而栗,高文因为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如此平静而不寒而栗。
高文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卧在那条废弃的铁轨上。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了,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么上帝这次失灵了,高文想起了对那位好心的板道工的承诺,心中的歉疚被求死的愿望迅速代替。高文好多年之后还奇怪此刻为什么没有想到另一个上帝,那位倒在他怀里血肉模糊的女孩。
高文甚至对那位深夜换班的老扳道工产生了感激,如果不是他的指点,也许这一次他又卧错了。
高文不仅仅是去那个世界会见善良的永远有一双母性般温柔的眼睛的盛珠,更是在那里等着亲爱的永远像孩子一样的千善子。
高文会托梦给尚在关押之中的千善子,告诉她如何找他,或者告诉她见面的时间、地点……
高文忽然明白了他在向铁轨走去的时候,心里为何如此恬静而温煦。
在他刚刚踏上铁轨边的石子路时,他就看到了一个踯躅在铁轨间的女孩子的背影。
《北京往事》第十八章(1)
“是你!”
高文终于看清了这个似曾相识的娇小的女孩的身影。
“这几天,我天天晚上来这儿。”
“你来这儿干什么?”
“听说,在这段铁轨上,每年都有几个女的卧在上面,让火车轧过去,”女孩说,“化工分厂已有四个姑娘失恋之后,在这里自杀了。”
“你失恋了?’”
女孩沉重地摇着头。
“那你……”
“我也想死,我卧倒了几次,可火车轰隆隆地开近的时候,我又吓得爬了起来。”
“你也想自杀?”
高文从胸腔里发出一种令他奇怪的吸溜吸溜声,随着这种不正常的喘息,高文的神情越来越愕然。
“你为什么想自杀?”
高文觉得这问题非常愚蠢,并不是问题本身愚蠢,而是因为他问这问题的语气好像别人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自杀似的,这个世上所有自杀的权力和理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女孩没有回答高文,久久不语。
她靠在一堵断墙边。断墙的一侧堆了许多石子。她的鼻子、嘴唇、下巴在铁轨两旁闪闪灭灭的灯光里时隐时现。
夜色下沉,残辉消逝。铁轨左侧有一片黑黢黢的低矮的灌木丛,灌木丛上空好像晃动着一团团黑影,高文感到阴森骇人。
刚才来到铁轨之前的那种恬静和宁静不复存在,高文的思维越来越清晰理性。
直到此刻,他好像才真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盛珠在熟睡中被打迪用菜刀砍死了。
他来到这儿是想卧轨自杀的。
遇到了一个同样想自杀的小姑娘。
“而且……你是因为盛姐?”
说到盛珠,女孩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女孩的双肩剧烈抽搐,哭声暗哑而撕裂人的心肺,“该死的柯迪为什么要杀我的盛姐?她为他吃了多少苦啊!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治好?亚运村那家医院的外国医生是骗子?他还是个神经病?”
高文想平息女孩的恸哭,安慰安慰她,可他不知说什么,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舌头如此笨拙,在女孩的哭诉中,他感到无处逃遁。高文发觉,女孩还不知道柯迪杀害她盛姐的原因。
显然,她没看或不敢看今天的报纸。
许久,女孩的哭声才最终停止。
“我本来想,”女孩的双肩还微微颤抖,“待柯迪出院,他和盛姐团聚之后,我就回老家了。我盼啊,盼啊,盼来的却是这样的恶梦……那一天下午我去取化妆包的时候,我就发现不对劲儿,盛姐站在房间门口抹眼泪,柯迪拿眼瞪着她,我跟他们打招呼,谁也不回应我,我不知盛姐为什么哭,柯迪的样子很伯人,上午我和盛姐接他的时候,他的脸色还很红润,可那一刻他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我拿化妆包走了之后,不放心,到了餐厅就给盛姐打了个电话,盛姐告诉我,你被公安局抓走了,她着急得哭了,我问她柯迪怎么啦?盛姐叹了口气,说柯迪不高兴,我问她刚出院回家他怎么不高兴?盛姐依然叹气,什么也没说。可没想到……夜里她就被他杀了。”
小霞又抽噎开了。
灌木丛上空的一团团黑影还在恍惚动荡,一盏橘红色的小灯被悬吊在红房子附近,灯光飘忽不定。
高文的视线从夜空收回到小霞的脸上,小霞脸上的涔涔泪水在惨淡的灯光映照下,散发着晶莹凄清的寒光。
“我不想活了,”小霞平静地说道,“我真的不想活了。”
“不,”高文大声说,“你一定要活下去。”
高文非常惊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他的话语似乎完全由本能和下意识支配。
“你这么年轻,生活才开始,你为什么要想死呢?你应该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啊……”高文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止住了。
他的身体颓朽,脸上却摹然出现一种若有所思若有所动的神色,而这种神色显示了某种微弱的生气。
“我一闭上眼,盛姐就出现在我的脑际,”小霞说,“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去了,虽然不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去时盛姐已被抬走了,但地上、床上、还有散落在地的枯萎的玫瑰花上的血迹……我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一睡觉就做恶梦,白白的开水我看着看着就成了红色,成了血……”
“小霞,”高文截住她的话头,“不要想这些,也不要说这些。你以后别再上这儿来了,走,我们一道回去。”
“回去?回去干吗?”
“《北京往事》”,高文刚到嘴边,就咽回去了,高文想说回去好好写另一部有关他们的《北京往事》。
说出来的却是:
“回去好好生活!”
两个想自杀的人遇上了,却撞出了生的火花。
而火花稍纵即逝。高文都忘了他被监视的身份,直到他们出现。
后来高文和小霞都被带走了。在一封闭警车上,高文提出的条件很快被答应,就是放了小霞。小霞原本就是多余的。小霞不肯下车,小霞理由是盛珠被害她是目睹者,与高文无关,高文说他去是说他妻子的事,与盛珠无关。高文这才看见小霞泪水滢滢地下了车。
从此他们再也没见面。
《北京往事》第十八章(2)
但在以后他们经常在想同一件事:
那天晚上到底是谁救了谁?
是高文救了小霞还是小霞救了高文?
虽然他们经历着完全不同的命运,一个终于回到了老家,一个锒铛人狱。
《北京往事》第十九章
在关押地,高文想让自己有点害怕都不可能。
高文对自己超常冷静非常满意。高文甚至渴望受到酷刑。高文知道自己被当局关注是礼所当然。胡塞恩博士有关他的论文已经发表在海外刊物,全世界似乎都知道了他在准备写那部大作,亲近的人中,只有常珊隐隐地知道一些。其余一概不知。
高文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传出去的,可高文对这一切已毫无兴趣了,郝青被谋杀,盛珠惨死,新婚妻子被捕,有可能被判死刑,这三个女人都是因为他而遭此恶果,郝青虽然恶劣,却也不至于遭到谋杀,而盛珠的死和千善子的命运更是让他觉得比死更可怕。高文渴望肉体的折磨来缓解心灵的疚痛。
可是审讯者对他却非常友好,递烟端茶,一日三餐比他平常吃的还好,早晨还有他从未喝过的牛奶,甚至还跟他谈起他的小说,审讯者明确表示喜欢他的小说《北京往事》,如果说对他友好是一种策略,一种阳谋,在这非常敏感时期,说喜欢他的长期遭封杀的反动小说《北京往事》,匪夷所思。所谓审讯,也就是拉家常,聊文学,安慰他,从对他的安慰中高文察觉当局对他的所有情况了如指掌,包括最后一次想去卧轨自杀。高文怎么也想不出这么多年一直被监视的任何蛛丝马迹,受到如此关注,可他的小说一字不动地照样发表,比如《阮村》和《冰天雪地》,这确实如常珊所说,社会开明多了,置身其中,高文更是感觉这种开明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
早年看到的小说电影有关看守所和监狱情景,和现在相比大相径庭,高文在进来的时候甚至想到国民党渣子洞的辣椒水和在林道静的诗歌中卢嘉川所坐的那“阴暗的沉重的牢狱”,事实上,这里更像一个疗养院,宽敞的房间,明亮的玻璃窗,干净的床铺,怎么也不能让人联想到阴森恐怖的深牢大狱。只是在关押地,高文想见千善子的请求被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无容置疑。而且在询问千善子的情况时,审讯者总是表现的铁面无私,不著一字。对高文想跟外界联系的要求也被礼貌地拒绝。高文主要是想跟常珊联系。高文想常珊已经来到了北京,大概正在到处寻找他,常珊也可能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高文想到造成这一切的追本溯源竟然是梦幻般遥远的一首由他的小说《北京往事》主人公翻译情诗,真如醍醐灌顶。这首诗是如何渗进他的脑际,扎根与心,就像他肌体上的眼耳手臂一样物我两忘,他已无从忆起,而当时把他送给常珊的情景却倏然在目,可是她也显然忘了这首诗,否则无须她丈夫提醒。想到常珊带着高文三十年前转送给她的那首诗在北京到处找他,高文突然嚎啕痛哭。哭盛珠,哭千善子,哭常珊,也哭那该死的郝青……
“你怎么啦?”对方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高文止住恸哭,“你话里有话,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你就告诉我。”
“你将以谋杀罪被起诉,千善子是在你的计划下顾人杀害你的前妻子的。”
一沓厚厚的审讯记录放在高文面前。千善子交代的全是事实,时间地点应有尽有,高文如何憎恨他妻子,害怕他妻子,每时每刻都盼望郝青死,被害者的住址和外貌特征也是高文主动提供的,看到这里高文依然没有意识到千善子的口供已是背叛,他觉得千善子从来就没能真正理解自己,他也从未奢望,千善子讲了事实,未必理解事实,当时不理解,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口供对高文来说意味着什么。高文确实产生过提供郝青的住址和外貌特征的冲动,可事实上不是他提供的,也不可能是他提供的。千善子的无知丝毫也没影响高文对她的爱,高文看不下去这本记录,高文认为千善子即便陷害了自己,她付出的代价也永远超过了他。高文只是没想到他被判的那么重,他以谋杀罪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高文后来才理解审讯者在他被看守期间为什么能那么坦然地跟他谈《北京往事》,毫不掩饰对《北京往事》的喜爱。他被审判完全是刑事行为,与政治无关。
不过,开明的政府还是提前释放了他。
那时候,千善子已在一家精神病医院。
高文找到她的时候,千善子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北京往事》第二十章(1)
大胡子在潜入到郝青家的时候,郝青已经上吊身亡,警方在解剖郝青的尸体的时候实际上发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疑点,比如死者身上,头部的许多印记显然是在死后被人有意击打的,从现场看这是一起入室抢劫案,罪犯不至于对死者如此深仇大恨,在她死了还不罢休。更大的疑点是大胡子对杀害郝青不仅供认不讳,而且掩盖疑点,刻意求死,当局很巧妙地利用这件荒唐人命案,隐藏了郝青的遗书。从郝青的亲笔遗书的时间看,郝青自杀不到五小时,大胡子闯进去,大胡子当时一下子傻了,若郝青非他所害,他妹妹调到北京的事就要泡汤,于是这个愚昧至极的家伙制造了假相冒领“功劳”。
在他深陷囹圄之际,他的妹妹果然调到了北京。不久以谋杀罪被处决。
郝青是在《致克莉蒙纳》的真相再一次被提起的时候决定自杀的。常珊在湖北方面了解情况,信息反馈到新疆,这一次她已身心憔悴,无力抗争。
高文在服刑时就知道这一切了。而高文突然就不在憎恨了。高文唯一牵挂的就是千善子。
出狱后他曾孤守在京城,陪着千善子等康复出院。高文不止一次地对着神智不清的妻子讲述着他跟那个四川打工妹在黝黑迷离的铁道上相遇的情形,讲述着小霞的故事。
其实,高文知道,这也是在讲述着盛珠的故事。
他有时觉得自己现在正扮演着盛珠的角色。就症状来说,千善子比柯迪还要严重。
有关方面害怕高文在精神病院呆下去会再次诱发忧郁症,甚至爆发精神病,出于对高文身心健康的考虑,坚持让高文换环境,地方任他选,出国也可以,高文知道当局害怕背黑锅,当局已经承受了巨大压力,高文若是再变疯,事态就不好收拾。当局保证将有最好的护理人员来护理高文的妻子。高文选择了回新疆。
高文的忧郁症彻底痊愈了,那曾作为治疗他精神疾病的良药的诺贝尔文学奖之梦也很少想起,争当中国的第一个最牛的大作家的梦想也消失殆尽,而作为心理学研究的一个个案,其影响已远远超过小说内容了,高文本人后来毫不忌讳谈论自己的忧郁症和憧憬中的诺贝尔文学奖之作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治疗和拯救,起初小范围知道这事,北京一些大医院的心理医生曾偷梁换柱地把高文的案例讲给自己的病人。国外的心理学家多次找过高文,其中包括美国著名精神学家胡塞恩博士,他以高文为案例写的学术论文被受入了《纽约时报》主编的《二十世纪全记录》,这本书风靡全球的书一个最大卖点就是编者把二十世纪真正开始时间定为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诞生之时,而非以年代划分。有一点高文非常奇怪,以盛珠的经历为蓝本,他已创作了两部小说,《冰天雪地》和《阮村》,且《阮村》获得了国家大奖,在以后他也创作了其它小说,但却一直无法创作有关盛珠的第三部小说。
作为作家,高文的才华无与伦比,后来在新疆在他那间别人难以想象的小屋里,他还在默默写作,可是,有关诺奖之作他连想都不愿想了,高文的两面性就像我们的这颗星球,当我们在喜马拉雅山脚下面对它的时候,峰峦连绵,绝壁万丈,无法逾越,而我们从茫茫太空观看它的时候,它是那么弱小无助,随便一颗流星就可以把它撞碎。
这一天,高文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丽江大地震十周年的消息,高文突然产生想去丽江看看的冲动。高文是丽江发生大地震那一年在北京和常珊重逢的。当时常珊还要他写丽江大地震的畅销书呢。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
新疆的冬天冰雪无际,高文搭上去乌鲁木齐的班车的时候,大雪像帷幕一样蔽天遮日,乌伊公路俩测模糊苍茫。高文新疆蛰居地是在石河子边上的一个农场,高文没有选择乌鲁木齐。高文抵乌鲁木齐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在一个朋友家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飞往昆明。经过转机,加上晚点,到昆明机场的时候已是深夜。高文没来及换衣服就买从昆明飞丽江的机票。买完机票高文就扒在座椅上迷糊了,
高文买的是早晨六点起飞的第一趟航班。穿着零下二十度的棉帽棉衣棉裤穿梭在零上二十度的昆明机场,高文突然发觉别人看他就像看一个傻子,虽然天色未明,但来到春城旅游还是使一个个如沐春风,高文有点自惭形秽,高文已来不及换备用的衣服了,他已来到安全检查处,在把行礼放在滚轴皮带上过关检查的时候,他被安检小姐叫住了。
“请把你的身份证出示一下。”
高文拿出刚收起来的身份证,递给安检小姐。这时候听到安检小姐正在对讲机上通知机场警察过来。高文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他这样的旅行是不被容许的,可这么多年了,难道他还在被控制当中?当时他要出国都可以,怎么可能连这样的旅行都被限制?高文想这不大可能。
“你购票时是用的这个身份证吗?”
高文开始感到有些紧张,“是啊,我只有一个身份证。”
“没有谁有俩个身份证。除非不干好事。”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知道护照也可以当身份证使吗?护照也可以买机票。”
“我没有护照。”
“我想你也不会有。”
高文知道这是侮辱,高文嘴唇有些哆嗦,高文却分不清他是害怕还是气愤,高文下意识地在头上摸了模头,这时候高文才发现头上居然还带着棉帽。高文突然也不害怕也不气愤了,高文觉得活该被侮辱。高文拿下帽子,一股带着汗酸的热气在头顶蒸发,高文的寒酸博得了安检小姐的同情。
《北京往事》第二十章(2)
“噢,你别紧张,没关系。我们在你的行礼包里发现了一把匕首,它超过了规定的尺度。”
高文突然来了一股豪气,大声说:
“怎么就超过了尺度?我在乌鲁木齐上飞机的时候怎么就没超过尺度?”
“这是国家民航总局规定的,你如有不同意见可以申诉。但你现在不能上机,警察马上 就到,你跟他们解释清楚,你让一下,下一位?”
当务之急是要把手上的帽子找一个地方扔掉。高文发现所有的垃圾桶的嘴巴都吞不下他的这顶未免太大了的带了好多年的帽子。高文在候机大厅的旮旯处扔了帽子。一身轻松,高文被带到了警察值班室。在一份表格上警察要他填上“自愿上缴”四个子,高文填完后对警察说:“这把英吉沙刀陪了我六七年了,没想到会留在你们这儿。”
“快走吧,飞机快起飞了,你还要重新安检。”
高文朝着好心的警察会意地笑了笑,高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让他写上“主动上缴”的警察充满一种老农式的感激。
这种感激让他有些苦涩也有些温暖,苦涩很快就没了,在苍茫黎明时分的太空中感到的只是温暖。
高文在飞机上从容地脱下棉衣棉裤。在把它们塞进行礼柜时高文就不想再带上它们,就像留在警察值班室的那把英吉沙刀,或者是流在机场垃圾桶的棉帽一样,高文让印着冰雪痕迹北国的冬衣也作纪念。
高文改变了很多,但到处扔物品的习惯没有变,高文扔东西是只顾眼前,不记后果,比如他现在痛快地扔掉了所有冬装,他就不考虑回新僵穿什么,高文暂时还没有不回新疆的任何闪念。
高文在飞机上脱下棉衣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主意他,大多数旅客睡眼惺忪,只是在飞机上脱下棉裤,露出有咕咕一块的白色内裤时,招来了许多人的白眼,邻座的是一位户外爱好者,一副跋山涉水的行头,她没有把登山包放进行礼柜,抱在身上,小飞机本来就挤,高文这么一鼓捣,连这位为远行而激动的脑门上束着丝巾的好心情姑娘也受不了,直朝高文翻白眼。有着很好的职业修养的空姐无奈而友好地朝其他乘客笑了笑,似乎是一种解释,一种道歉。高文换上轻便的休闲服,抬头正好看到了空姐的表情,发觉空姐在为自己像大家道歉,高文还是难堪之极。
云贵高原的初阳瑰丽奇崛,穿过黎明时分翻滚的厚云,照耀着玉龙雪山,乘客们被旋舱外罕见的奇观所震慑,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了横断山脉东部绵绵的雪景中。高文虽然对雪山不陌生,在新疆他一年四季都看到冰雪皑皑的天山,可眼前的景观还是让他惊叹。高文事后想到让这一切变得如此奇妙的恐怕还是云,难怪说七彩云南,黎明时分的雪山彩云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不雅之举被所有人抛到脑后,不仅浑水摸鱼中他的一身行头被如愿以偿地留在了飞机上,到了丽江机场,那位户外小姐还主动找高文搭讪:“喂,你晚上住哪儿?”
“你是说我吗?”高文在等行礼,她也在等。
“你是住客栈,还是住酒店啊?”
高文确认这是在跟他说话之后,有些胆怯。高文说:“客栈,和酒店有什么不同啊?”
“你没来过丽江?”
还没等高文回答,户外紧跟着问道:“你从哪儿来啊?”
“我从新疆来的。”
“新疆?多好的地方啊!我去年上的帕米尔,还登过慕士格达峰。”
“喔,你挺了不起啊。”高文突然有的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是……你是从哪儿来的?”
“北京。”
腔圆字正。果然是北京。高文愣怔了很久。
姑娘发觉高文的失常,问道:“怎么啦?”
高文回过神,说:“我没来过丽江。我第一次来丽江。“
“想必也是。”姑娘把手伸给高文,说,“认识一下吧,我叫上官云燕。”
“跟上官云珠就差一个字。”
“你还知道上官云珠啊?比我爸爸还有知识啊。”
“你爸……”
高文想问她爸爸是作什么的,转而一想,这姑娘只不过是下意识地就把他等同与他爸爸的年龄而已,没有作声。高文不敢想自己老成什么样了,竟能成为这么大的姑娘的父亲。高文打量姑娘的眼神有些黯然。
高文温厚地问道:“你知道?”
“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我还认为我爸妈特有知识,还知道上官云珠这样的大明星,咳,整个一个瞎懵。谁不知道啊。不过这名字还不错吧?”
“是,挺有特质。”
“什么特质?”
“感觉挺有贵族气息。”
“还贵族气息?慈禧太后手下那个小丫鬟,苦命鬼,不是也叫上官什么的吗?”
“你是说上官婉儿吧?她们家也是清朝贵族啊。”
“噢,行礼来了,”上官云燕熟练从行礼大厅的圆盘上提起了自己的箱包,冲着高文说,“你跟我一道走吧,我知道哪家便宜,哪家好。’”
高文提着自己的行礼箱乖乖地跟着她。
高文后来跟她住进四方街上的同一个客栈的时候已经知道,春节来丽江的大多是冲着艳遇而来,晚上的酒吧才是高潮所在,至于雪山美景不是年轻人来此的主要目的,而为十年前大地震而来恐怕除了高文,没有别人。当然也有些年轻人利用假期来此玩户外探险。高文认为上官大概就属这类人。可上官安顿好了就不断跟高文介绍四方街上各类酒吧。
《北京往事》第二十章(3)
“中国第一对跨国婚恋的人开的酒吧就在这里。”
“什么跨国婚恋啊?”
“那还是八十年代啊,我还在上小学,我就在《知音》杂志上看到这个故事,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一个中国小伙子,后来他们就在丽江开了酒吧,一直到现在。这家酒吧很有名,晚上我带你去看看。还有什么千里走单骑。一米阳光。多的去了。我们晚上去。”
“什么千里走单骑?”高文真不知道这个热情的姑娘在说什么,“一米阳光是什么?”
“都是电视剧名字,在这儿拍的。”
高文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酒吧?”
上官说:“我失恋了,来这儿散散心。”
“哦,可你跟我在一起,不影响你的艳遇吗?”高文说。
“我就不想在这儿有什么艳遇,所以才绑上你啊。”姑娘说,“噢,你别介意,你乍看不怎么样,看久了,还是觉得你依然有魅力啊,你也不太老啊。”
“老了,老了,”高文说,“你知道十年前这里发生大地址的事吗?”
“知道啊,到了昆明就听到电视上到处在说这事,今年是丽江大地震十周年。”
“看你样子不像对这些酒吧感兴趣啊,你这次要登什么山啊?你不是要探险吗?”
“我要登梅里,”上官说,“珠峰都有无数人登鼎,可梅里至今尚无人问津。我要是能活着上去可就大英雄了,奥运圣火就有我来采集了。”
“你还有这么大的抱负?”
“说着玩,没人能登上梅里,都是碎石子,我这次也就是在下面晃悠一圈。”
晚上他们来到樱花酒吧,就是所谓第一对跨国婚恋的酒吧,人头攒涌,声气鼎沸,高文实在呆不下去。
上官提议说:“你去布拉格吧,那里安静。”
“布拉格?是布拉格之恋那个布拉格吗?捷克的首都?”
“呀,你还知道这些?”上官眉头一蹙,“就是那个布拉格啊。”
“是北京人开的,很安静,你上大石桥那儿,逆河而上,一百米就到了。”上官大声说着,“那儿适合你,你先去,我一会去,那儿有个留言榜,五花八门,写什么的都有。”
留言榜就是酒吧的一面墙,挂着几十本留言册,灰黄故旧的留言册上醒目地标着《丽江往事》,这个留言册大概就是这家酒吧的最大特色,酒吧确实很安静,有几个外国人在品着啤酒。外面的流水声阴雨般潺潺可闻。和其他酒吧的火爆相比,布拉格简直遁世般的僻静,低调,与世无争,街巷靡丽,灯火诡灿之中之中它就像一个弃儿孤苦凄清,可是可是,高文心动过速地打开一本本《丽江往事》的时候,完全是另一片大千天地,留言册记载着从2002年到今天来过此酒吧的各色人等各类心事,奔赴天涯好像就是为了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一吐为快,有骂老板的员工,有难以言齿的单相思,有自杀前的存款密码,有罪犯的坦白,也有天使的委屈,更多的是相约暴走的手机号,只有相约暴走的人会留下真实的姓名和外貌特征,以提醒对方愿不愿意通行,其余,没有任何人留下真实姓名地址,包括自认为顿晤人生天大真谛的的各种感言的人也不流姓名。
1968年由捷共第一书记发动的轰动世界‘“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使布拉格一夜之间闻名遐尔,48年后的今天一个以“布拉格”命名的酒吧却成了另类中国青年宣泄情感的“地下白皮书”,耐人寻味,令高文发懵。
接下来高文看到了一首诗,高文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芒芬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情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四日冰天雪地芳草湖农场,高文转引王康、卞丹老师正在翻译的法国诗歌赠送常珊)
高文在《北京往事》里引用的最后一个词是“真爱”,而他亲笔书写的确实是“真情” ,虽然这不是原件粘贴上去的,是常珊模仿高文当年的形式和笔迹写上去的。高文糊涂了几十年,可现在他连近四十年前在冰天雪地的芳草湖农场的小学用木头支成的桌子上最后写下“真情”而不是“真爱”的情景历然眼前,虽然这两个词之间没有什么根本差异,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和对法国诗歌的敬畏,高文犹豫很久,还是用了“真情”而不是“真爱”,而当时他是多么希望使用“爱”这个词啊!
高文知道常珊一直在寻找他,甚至也找遍了新疆南北,但高文不敢见她,盛珠的阴影挥之不去不说,千善子跟他的关系还没了结,他知道和常珊见面的结果 ,而这结果他不配也无力承担。像所有的弱者一样,他选择逃避。可现在他突然觉得他绕不过去,逃避不了,四十年前的往事汹涌而来,他逃到天涯也要把他席卷而去,比如,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出门,而且是来到这么偏远的丽江,却依然以这种做梦也想不到的形式撞上了。 从常珊留言的日期看,她是三年前来的这里。如果常珊来丽江酒吧,她一定会来布拉格的,这一点非常肯定。他们有着诸多共同的情结,当然包括布拉格情结。但高文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把保尔。魏尔伦的诗留在这里。这可是一切的一切啊。在这十几本的“丽江往事”里,除了那些匆匆见过一面玩户外也玩艳遇的人留下真名之外,唯一留下真名的就是常珊。常珊绝对不会想到高文有一天会看到她的留言,她一定是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想在这里了结这个秘密,埋葬这份深爱。
《北京往事》第二十章(4)
“你怎么啦?”上官悄悄进来的时候,高文毫无察觉,“你哭了?”
实际上高文已经泪流满面。
“到底怎么啦?”上官坐在他对面翻着一本“丽江往事”,“你是看这个看哭了?有什么感动的事啊?让你这个老头这么流泪?”
“不好意思,”高文接过上官递过来的纸巾,擦着泪水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人感情还挺丰富啊,到底看到什么啦?”上官很不肖地翻着“往事”,说“到处 都是往事,连丽江这个花里胡梢的地方也搞什么丽江往事,真可笑啊。”
她把册子往桌上一撂,招呼到:
“服务生,来一杯咖啡,多米利加。”
“你来过这里?”高文不知道还有多米利加咖啡,觉得上官对这里很熟。
“来过多次了,我喜欢这个岛国的咖啡,它和海地为邻,海地知道吗?就是老打仗的那个国家,我们国家还派部队去维护秩序呢。”
“好像听说过。”
“只有这家有这种咖啡。”
咖啡端来之后,她追问到:“你刚才怎么那么伤心啊?给往事弄的?”
“噢,差不多吧。”
“我说你感情丰富嘛!”
喝了一口,上官拿了一册最新的丽江往事留言册,写道:“漂亮女生,温柔坚强,昨晚在樱花酒屋豪唱青藏高原的那位就是我,明天早上七点在大石桥上相约两位俊美男士奔赴梅里雪山。”
写完她把往事挂在醒目处,对高文说:
“这就是往事啊,你明天去吗?”
“你这是在创造未来往事啊。”
“不创造哪有什么往事啊。”
“往事怎么能创造呢?”
“当然能了。看你这么老了,我不想说你听不懂的话。否则,我早就说游戏了。”
“游戏怎么能跟往事一样呢?”
“游戏过去了,不就是往事了吗?”
“可你失恋了,你不痛苦,你来丽江干吗?”
“我不失恋,我能来丽江吗?游戏很快就要覆盖往事。”
高文思忖着这句话,他一时还不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往事是刻意创造的?这不是在说小说吗?而生活的严峻真实容得你演戏一样刻意安排?高文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已他遥不可及了,高文自然不可能跟她去梅里雪山。突然冲动地拿起了一册“丽江往事”,翻到常珊留言那一页,说:“一九六九年的事算是游戏吗?”
上官一瞥就放下了。
“你就是被这个感动得流泪的?”上官睁大眼,他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正眼看过高文。
“是的,”高文说。
上官突然放声大笑。
“那是我妈。”
“谁是你妈?”
“常珊。”
高文的脑子一下子炸了。
“常珊是你妈?”
“三年前是我陪她来这儿的。”
说着,上官翻开留言册,“这是我三年前写的。”
高文看到龙飞凤舞的:“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整整一张纸交差叠映写满了“爸爸”,刻骨仇恨,万般哀怨,也许还是无限思念。
虽然没留名,高文一看就知道是上官的笔迹,跟她刚才留言字迹一样。
“你很想你……爸爸?”高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说话,声音已变调了。
“什么?”
“我说你很想你爸爸?”
“我家在上海,妈妈跟我爸爸离婚,我就跟我妈妈来北京了。”上官答非所问。
“你可以去常去上海看你爸爸啊。”
“我没见过我爸爸。”
高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见过你爸爸?”
“上海的爸爸是我的朋友,不是亲爸爸,我妈怀孕的时候跟我这个爸爸结婚的,所以我没见过我亲爸爸。”上官喝着多米理加咖啡,“唉,丽江真是像罗马一样啊,是个不设防的城市,到这里来人就变得没有秘密啊。”
桔黄的灯光把高文的脸由煞白映的铁青,高文的心口像打雷一样。高文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高文逃避似地转移话题:“你可一点上海口音都没有啊”
“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
“你手这么哆嗦,怎么啦?”高文把啤酒端得泼泼洒洒,“没事。没事,你说,你说……”
“我妈妈差一点被我爸爸毁了,”上官更加口无遮挡,“就差没得神经病。已经有一个女人为他发疯了,到现在还没好。还有一个女人为他被自己丈夫砍死了。我妈妈还算很信运了。那个发疯的女人本来是开歌厅的,我妈妈把那个歌厅接下来开了茶楼。一定要起名叫《北京往事》。一直亏本,还在硬撑着。我爸爸是个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北京往事》,我妈妈找边了全国,还找到美国,为了找他,几乎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连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自己挣的,也没找到我爸爸。其实根本就找不到他。”
高文突然像局外人一样问道:
“你爸爸现在在哪儿?”
“那个男人有病,很严重的抑郁症,跟精神病差不多。后来听说犯了的政治问题,还在做牢吧?也可能被枪毙了。”
上官品着多米利加咖啡,忧郁的神情一闪而过,问道:“不说这些了,来漓江就是为了开心的,你明天去梅里吗?”
《北京往事》第二十章(5)new
“去!”高文说,“我还要跟你去北京。”
“多米礼加和海地共同拥有伊斯帕利奥拉岛,这两个国家都有过革命和穷困的历史,”上官好像没听见高文在说什么 只顾自己地说,“可这两个国家从不打仗,打仗都是海地自己跟自己打,海地的军法贵族喝咖啡都到多米利加来喝,多米利加的咖啡都被清洗过,颗粒饱满,酸度极加……”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高文心不在焉问道。
“我男朋友在海地,他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
“他现在还在海地?”
“被打死了。”
“你跑这么远,就是想喝一下他喝过的咖啡?”
云翳一样的表情笼罩着她,寂寥中,上官失声痛哭。
高文心疼如刀剐,这分明是自己的基因啊,失去恋人的痛苦让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高文意识到自己必须坚强。
“明天去梅里雪山,然后我们回北京!”高文一把握着上官的手,不再哆嗦,不再无力,握得上官止住了顿哭。
上官饮泣道:“你去北京干吗?”
“我想喝北京的多米里加咖啡。”
“北京没有这种咖啡。”
“那我就陪你去多米里加。”
上官楞了一下,说:“你陪我去多米理加,我就陪你去芳草户农场。”
“你……你是……” 高文说不出话了。
上官没有抱住高文,还松开他的手,只是把高文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不很你,只很自己。”
高文颤抖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恨自己?”
“因为我不恨你!”
高文哽咽说不出话,可他最想说的就是:“你怎么知道我的?”
上官看出高文很激动,上官说:“我在飞机上就看出你了。当时我还不敢确定,到这个酒吧看到你流泪,我就知道是你了。你跟书上的照片变化不大,当然除了我妈妈,就是我能看出是你了。”
“你不是说我做牢了吗?还说我被枪毙了,”
“都是传闻,。”
“你跟你妈妈一样会掩饰啊”
“她现在不掩饰了,她在北京往事的茶楼的正墙上一个硕大的镜框上就贴着你一九六九年的送她的情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河水的流淌声被雨声掩盖了。
高文发现上官悄悄把刚写的相约去梅里的留言撕调了。
还没等高文发问,上官说:“我妈明天来,我已给她发信息了。”
“不,”高文坚定地说,“不要他来了,我去北京。”
1995年6月16日上午11时20分于北京东八里庄租宅
2001年7月21日改于北京亚运村
2006年3月15日恢复原貌于北京亚运村
2006年5月20日凌晨3点删改并定稿与亚运村
《北京往事》后记new
依然遗憾,依然匆促,但现在你看到的已是一部全新的《北京往事》了,尤其是,它的内容和我钟爱的标题最终吻合,这是最了却我心愿的地方。明明写当代的事,那时候一定要冠以"往事",其用意我至今不知。就是喜欢。因为一次野心勃勃而又一往情深的承诺?看完《布拉格之恋》,我对她说,我要写一部名字叫《北京往事》的大书。结果出来的却是一个关于抑郁症的故事。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作为地摊文学的《抑郁症患者》到多年前作家出版社删改修订出版的《北京往事》,它以各种形式名噪于世,甚至央视也以罕见的隆重形式购买了该书的电视剧版权。此次河南文艺出版社和海外同步推出,而我却总是意犹未尽,一九九二年到二○○六年,十四年里,我为它改了多少遍,熬了多少夜,不计其数,在我心中这还是一部过程中的书,一部还有很多空白的书,一部壮志未酬的书。
纳博科夫《洛丽塔》的修订版,删改版,增订版,还有假冒的完全版,充斥世界,结果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哪个版本是他的原稿,而《北京往事》与以"伤风败俗"引发争议的《洛丽塔》不同,和匈牙利作家伊姆莱的创作有点类似,一部书从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写到九十年代,不断删改,增补,再删改,再增补,由于妥协,由于捍卫,也由于版税。我喜欢的《寻踪者》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九年,再到翻译到中国,凯尔泰斯·伊姆莱也已修改了二十三年。
显然,《北京往事》了却了我的重要心愿,却不是最后的版本。当初写它的时候,我还把"抑郁症"写成"忧郁症",由于题材尚无人涉足,敏感怪异,我梦想一鸣惊人。结果没有惊别人,却惊了自己:热恋中快乐的我怎么写出这么不快乐的书?那时候国人对"抑郁症"还很陌生,这种话题的大面积谈论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涉入了一条凶险之河,没有出口,现在依然冷冽迷茫,但我早就看到了出口,看到藏匿中的小河如何汇入大海。
我是一个商人,或者说我更愿意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商人,对功名利禄乐此不疲,为自己对文学爱得这么久这么深感到羞愧,也许我不能释怀的事关真理、真实、真相,并且只能用我回避不了的甚至与我本人无关的上帝恩赐的天赋把它们写出来。我从不讳言我要写出力求闯关的伟大作品。
依旧怀念旧时光和老朋友,希望我想念中的人们再一次读到它。两次不能踏入同一条河,现在河里流淌着更多的温暖和希望,连高文都意外地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并决定到北京和常珊见面。这是以前的读者不敢想象的事。美好结局,落入俗套,但假如读者觉得这种美好还是动人心魄的,那么我付出的代价也就值了。只是想到河水里还有盛珠的鲜血,河岸上千善子还噩梦缠身,我又觉得这样的安排厚待了幸存者,只能在未来对劫后余生的期望和要求都要更高。
作者记于2006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