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再抬眼,静静地看着苏嫱:“我资助了很多处于困境中的年轻学生,他们通常只会有三种心态。”
“认为我的资助理所应当,于是越来越贪婪。”
“感恩我的资助,却天资平庸,无法走到最后。”
“心气太高,认为接受我的资助,就会受制于我,于是想方设法地撇清关系。”
“好孩子。”褚疏呈淡淡道,“你是第三种吗?”
苏嫱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解释:“我不是……”
但她的话很快就被打断,男人仿佛认定了她就是第三类人。
“让我猜猜。你怀疑我心怀不轨,对你这种天资聪颖、前途光明的小孩另有企图。所以才愿意答应我的邀请来这里小住,想把所有的资助费用还清,以后跟我划清界限。”
苏嫱慌忙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叔叔,你听我解释!”
“罢了。”褚疏呈仿佛已经疲累,他顺势从茶几上拿起那张薄薄的卡,站起身朝着木梯走去,“既然你已有决断,卡我就收了,你也可以安心住几日,再奔向你的光明大道。”
他的离开很突然,也很迅速,在苏嫱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走出数米远。
她连忙从软塌上跳下,朝着那道背影直直地冲过去。
“叔叔!”
娇软的手就那么无力地捏住了男人的袖管,微不足道的阻力迫使褚疏呈的步子停顿了一下。
苏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害怕极了,也惊慌极了。
方才褚叔叔的那段话,哪一句不是在诛她的心,竟是直接把她当成那种不知感恩的猪狗。
她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可、可她的心思更是不堪,只是与被误会比起来,就显得无足轻重。
豆大的泪珠砸到手臂上,苏嫱的声音变得抽噎:“叔叔,我不想跟你划清界限。”
“撒谎。”
褚疏呈背对着她,面上一片淡漠,仿佛已经给身后资助近十年的学生判了死刑。
“你有私心,我不会怪罪你,也会如你所愿,不需要做此姿态来遮掩。”
苏嫱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的手根本拉不住那截衣袖,转眼间就被挣脱了。
男人继续往前走,一步也未曾停留。
苏嫱亦步亦趋地跟上,她想要阻止他离开,可那一身昂贵的长衫根本没有地方让她拉。
眼看着他就要彻底踏上木梯下楼,苏嫱终于忍不住了。
她孤注一掷地抱住男人的手臂,将它牢牢地锁在胸前,哭音随之响起。
“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想跟你划清界限,我把卡还给你,是、是有私心,是想求您!”
哭诉到最后,她甚至将“你”换成了“您”,眼泪更是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那截昂贵精细的衣袖上。
褚疏呈的步伐停了下来。
片刻后,一只微凉的手掌托起女孩的脸颊,手指微微往下摁压,将滚落的泪珠擦拭干净。
“跟我说说,你有什么私心?”
咚。
这是苏嫱的心跳声,在激烈地跳动,因为刚才的大哭,也因为长久以来的不堪念头。
抽噎使得她没法第一时间开口,只能紧紧地抱住怀里的手臂,生怕褚叔叔因为她的耽误丧失耐心,转头就走。
所幸褚疏呈的耐心足够好。
他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半搂在怀里的女孩,一双纤长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浸湿,湿漉漉地搭在眼睑上,偶尔还会轻微地颤动,将内心的挣扎与渴望彰显得明明白白。
半晌,苏嫱终于抬起眼,神情有些畏缩,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又带着些勇敢。
“叔叔,你是我见过最好的资助人。”
“你不仅资助我上学,每年还会给我寄生日礼物,各种重要阶段都会给我建议。”
“你是这辈子陪我最久的人。”
她才十八岁,人生才过去十年,可她的父母也才只陪了她八年就撒手离去。因而,褚叔叔就是那个陪伴她最久的人。
褚疏呈没说话,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诉说衷肠,是他在这一千五百年反复回想的画面。
此刻,再发生了。
“可是我知道,你不止为我做了这些!”
苏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抽了抽鼻子:“亲戚不管我的死活,也不管我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人美而不自知,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这种样貌放在无父无母的穷小孩身上,注定会遭受更多目光与欺负。
尤其是初中,在那个猪嫌狗憎的叛逆期小孩扎堆时。
“我十五岁,学校里有几个人欺负我,威胁我说放学后,会把我拉进小树林。我躲到了学校快关门,实在没法继续躲,就只能离开学校。”
“可那晚没有人找我麻烦。第二天,那几个人就开始躲着我走,没过多久就转学了。”
“褚叔叔。”苏嫱固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说,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醒悟吗?会觉得自己的欺负是错误的吗?会莫名其妙地转学吗?”
“会有人……善心大发地照顾一个毛头小孩吗?”
苏嫱十分笃定,有人在背后帮了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十年如一日资助她的褚先生。
静默许久后,被她注视着的褚疏呈终于动了。
他的手指微微地捻动着她的脸颊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的私心是什么?”
他把话题转了回来。
苏嫱的身体一僵,她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褚叔叔不回应她的衷肠,心情瞬间变得忐忑起来。
“我没有亲近的人了。”
“我想跟叔叔永远待在一起。”
她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次是因为羞愧和难堪。
太不要脸了。
她的这些话,在褚叔叔的心里,一定是见识到这里的繁华,才死扒着不愿意离开。
“我不是图叔叔你的钱,我把卡还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以自力更生。只是、只是我太想见到你了,我想留在你的身边,我想有个亲近的人……”
她说到后面,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但褚疏呈却显得格外有耐心,他不停地在给抱着自己手臂的女孩擦眼泪,面带微笑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嘴角甚至都轻轻地扬起。
“谁都有贪念,我不会怪罪你的私心。”
“所以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怎么留下来吗?”
提到这一点,苏嫱的勇气瞬间泄了,她羞臊地低下头:“我原本以为你的年龄很大,但昨天才知道叔叔你这么年轻,我、我就换了想法……”
褚疏呈的笑容更真切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几乎是用一种哄诱的语气问:“什么想法?”
苏嫱迟迟不肯说出口。
“好孩子。”男人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再次仰起头与自己对视,“别怕,说出来。”
成熟的男人使出了全部的耐心,试图将那只躲进蚌壳里的蚌肉哄出来。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不会满足你?”
是的,她一定要说出来。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说出自己的私心。
苏嫱狠狠心,睫毛颤抖了两下。年轻的女孩脸皮薄,像是对即将说出口的话太羞耻,于是不敢再抬眼看男人,只有那两片娇艳的唇瓣上下扇动,吐露出藏在最心底的秘密。
“叔叔。”
“你、你愿意当我的爸爸吗?”
“或者、或者您愿意领养一个干女儿吗?”
男人嘴角的笑,瞬间僵住。
作者有话说:
某尸:……
第98章 雪豆炖蹄花汤
苏嫱忐忑又羞臊地说完自己的私心, 惴惴不安地等待即将落下的侧刀。
或许……褚叔叔会答应她的吧?
他方才那么温和,不管是眼神还是话语都在鼓励她。好像她只要说出口,他就会无条件地答应她。
苏嫱等了很久,等到一颗期待的心逐渐冷下来, 脸上的神情也从羞臊变成了难过。
被她搂住手臂的男人都没有任何回应。
他好似被苏嫱的“私心”震住, 不敢相信自己资助了十年的学生竟然想要做他的干女儿,连嘴角的笑容都变得僵硬起来。
苏嫱又想哭了。
但这次她憋了回去。
“叔叔, 我的私心不多的!”她想要最后努力一把, “不需要任何法律上的关系,我不图你的钱财,我只是、只是希望多个亲人, 好不好?”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眨眼间。
褚疏呈终于从堪称震撼的情绪中走了出来,饶是转了一千年的佛珠,他也终究修不成一尊活佛, 还是会被气得笑出声来。
“你想当我的干女儿?”
苏嫱还抱着一丝希望,毫不犹豫地点头:“对!”
为了抱紧男人,她凑得很近, 仿佛是害怕对方拂袖离开, 于是将他的胳膊也牢牢地锁在胸前,无比亲密地接触着, 又软又炙热。
年轻的女孩天真极了。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男女之别,也没有窥伺到资助她的叔叔早就心怀不轨。
父女?
他的年龄足够当她的祖宗。
褚疏呈的眼眸变得很深, 明明穿着一身皎如玉树临风的浅色长衫,眉目间却流露出几分阴郁, 浑身气质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嫱没有察觉到不妥, 她的脸颊还托在男人的手里, 被水洗过般的漂亮眼睛忐忑地等着他点头。
“你知道干女儿要做什么吗?”
褚疏呈缓慢地挪动着手指,微凉的指腹摩挲着女孩白皙细腻的肌肤,甚至逐渐下移,堪堪停留在她的唇角。
他的目光就落在手指旁那两瓣娇艳的唇上,本人正不自觉地轻咬着下唇,露出了一点点皎白的皓齿。不难看出,她是忐忑的、希冀的、不安的……引人犯罪的。
千年不朽的尸体就这么被引诱了。
他想将拇指挪动过去,将那片被咬得发白的唇瓣拨弄解救出来,然后再低头咬上去。
阴暗的念头在脑海里疯长,但他忍住了。
眼看着手里的女孩茫然地摇头,褚疏呈终于开了口。
“在有钱人的圈子里,很多年龄跟我一样大的男人都喜欢找一个干女儿。”
“当然,也有很多年龄跟你一样小的女孩,会主动送上门自荐。”
男人的表情十分淡漠,语气却出乎意料地炙热。
“你呢,你是故意的吗?”
“你也想当我的干女儿?”
一连串的话直接砸晕了苏嫱,她从来没想过“干女儿”还有另外一种含义。
那张俏丽的小脸窘迫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解释出什么东西来。
“我没有这么想……”
褚疏呈不准备放过她,趁着她发蒙时,继续追问:“你来我面前自荐,要当没有法律关系的干女儿。”
“那你知道这种关系是基于什么需求才成立的吗?”
“当上干女儿后,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吗?”
苏嫱无措地望着敬仰多年的褚叔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褚疏呈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来。
他的拇指终于摁住了她的下唇,将那片娇艳的唇瓣拨弄了一下。
“要跟我住在一起,每晚洗完澡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等着我回来。”
“要穿着我给你买的睡衣,做出邀请的姿态,在我面前慢慢地掀起来。”
“还要打开褪,让我狠狠地挤进去……”
男人的话越说越过分,根本不顾及眼前的女孩刚刚高考完、恰恰迈入成人世界,他就是要把她的天真和敬仰凶残地砸碎,最好是砸得粉碎,一点儿也不留。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幻想着上演一出“父慈女孝”的场面。
顶着苏嫱震惊的眼神,褚疏呈轻笑一声:“难道是我看错了?能考上南大的三好学生,其实一点儿也不单纯,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成为我的干女儿……宝宝,叫爸爸也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叫,你可以今晚在我的床上叫。”
“不是这样的!”
或许是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带来的打击太大,苏嫱猛地甩开他的手臂,惶恐无措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没有这么想。”
“我只是、只是……”
根本解释不出来。
她该怎么告诉褚叔叔,她是真的想把他当做唯一的亲人,没有那些离谱又荒唐的念头。
可眼前的褚叔叔太陌生了。
他说出来的那些话,与整个人的形象完全不搭,温文尔雅的气质早在讲出“干女儿”这个词时,就荡然无存。
不是她幻想里的褚先生。
更像是真实世界里的成年男人。
苏嫱的解释在此刻是那么地苍白无力。
“我真的只想跟你成为亲人,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从她挣脱时,褚疏呈的脸色就又淡了下来,听完她的解释,神情变得更加淡漠与冷峻。
他掸了掸被抱皱的衣袖,抬起头时,又恢复成原先的佛性矜贵模样。仿佛刚才那些过分的成人话语,都不是经他的口说出。
“我不需要亲人。”
褚疏呈看着已经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女孩,直接打破了她的幻想。
“如果我真的有这个需求,大把的人都可以涌上来。”
“好孩子,你要是再聪明点,就知道我缺的不是女儿。”
在苏嫱呆愣之际,矜贵的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了二楼望台。
这一次,苏嫱并没有去拦他。
她的脑海也乱得厉害,一时间连转动都有些费力。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褚叔叔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那种人!
那、那他缺的又是什么?
苏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话。
——跟他住在一起,把睡衣掀起来,乖乖打开褪,在床上……
太幻灭了。
她仿佛听到了某样东西在脑海里破碎的声音,那是长久以来,对褚先生的敬仰与尊敬。
或许是她在二楼待得时间太久,莫管家不知何时走了上来。
“苏小姐,午餐时间到了,您是单独回自己的住处用,还是和老爷一起用?”
苏嫱这才回过神,慌乱道:“我自己吃就可以了!”
她的脑子还乱得很,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褚叔叔。
“好的。”
老管家看着苏小姐慌慌忙忙地跑下二楼,一口气冲到了亭楼外,黄色的衣袂在回廊里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消失在尽头。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下楼走进自家主子的房间。
后者站在棺材旁,怀里抱着一只漆黑的猫,正面无表情地望着烛台。
“老爷,苏小姐走了。”
褚疏呈淡淡道:“嗯。”
老管家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老爷,其实您可以再耐心一点儿,万一苏小姐被吓得今天就要离开这里,那可怎么办?”
修长挺直的身影没有回应。
直到过去许久,久到老管家都以为主子不会开口时,才终于听到了低沉的声音。
“她不会走的。”
哎呦喂。
哪里能这么自信啊!
老管家恨铁不成钢,他恨不得将平生所有经验全部传输给主子,以免将未来的夫人给吓跑。
“苏小姐今年才十八岁,一直待在学校里没有接触过其他人,心思还很单纯,您这样……”
褚疏呈冷笑一声,他终究还是被“父女之情”惹出了些许怒气。
“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敢撞进我的怀里,哪里单纯了?”
老管家瞬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提醒:“老爷,那是千年前的往事,时代已经不同了。”
苏夫人也不再是千年前的苏夫人,只是一个年轻又天真的小女孩。
“再者说,您照顾她这么多年,苏小姐生出孺慕之情实属正常。”
这次换褚疏呈沉默了。
他的面色在烛光的照耀下,透漏出一种不属于活人的死白,一双黑眸也变得毫无机质,就像是站在黑暗里的千年死尸。
内脏早已腐朽了。
只剩下身体还在苟活,陪着这具陈年老棺一起散发着浓郁的死气。
“所以才要打碎她的孺慕。”褚疏呈凉凉地扯了扯嘴角,“若是不果断,只会让她越加痴心妄想。”
妄想与他成为一对真父女。
他孤寂了千年,若是真想要儿女,也该是她生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他如今也只是个活僵脑子,哪里能思考那么复杂的问题。
“但愿苏小姐能继续留在这里。”
被磨成骨节的佛珠再次转动起来,褚疏呈需要不断地在心里念着佛经,才能将死气与戾气一点点压下来,维持最温和最清俊的模样。
“她会留下来的。”男人的脸上扬起一抹不甚真实的笑,“该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
已经等了一千年,他不可能再等下去。
若是她思考的时间过长,他也不介意再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