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少年时就进了梁家,后头从梁家出来有匆匆被大弟弟赶走,街上人已经不认得她了,她也看不到几张熟悉面孔。
不过,修文县人不认得她,却认得她身上那套圆领过膝的青袍。
芝娘子行了一路,就有半数路人恭恭敬敬朝她行礼口称医女娘子,闹得芝娘子面红耳赤,连忙找个了车马店暂时安顿下来。
燕红让她带着傍身的钱其实足够住县上最好的客栈,但芝娘子舍不得房钱,反正车马店环境再差,也比她西行义诊时幕天席地强。
与车马店掌柜要了个后院的小客房,打来凉水洗脸,心里正琢磨着把女学扩招消息放出去的章程,芝娘子便听到前院传来咿咿呀呀的吟唱声。
推开窗格往外一看,才发现这车马店的前院住了个戏班子,这会子正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院子里练功、吊嗓。
她年少时,县里逢年过节来了戏班,芝娘子也是会跟着去听戏的,只是进了梁家就没这自由了;现下时隔多年再见到来县里唱戏的戏班,芝娘子虽已没了当初追着听戏的心境,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津津有味看了会儿,芝娘子一时兴起,转头朝屋内道:“猫三大兄,你说你以前常去府城听人说书,那你去听过府城里唱的戏没有?”
“听倒是去听过,只是无甚意思。”猫妖大大咧咧地趴在床上,懒洋洋地道,“铜锣声又吵,唱得又拖沓,不如听说书人讲故事爽快。”
芝娘子听得失笑,她倒是忘了猫儿怕吵这一茬。
洗了脸、换了下了满是汗渍的里衣,腹中空空的芝娘子抱上猫,去前堂买些吃食。
才刚从月亮门进了前院,芝娘子便望见一辆马车横冲直闯驶进院内,停在戏班子租住的那两间通铺前。
芝娘子好奇地抬眼打量,却见驾车人骂骂咧咧地跳到地上,从车里拖了个半死不活的半大孩子出来,丢到急匆匆围过来的班主面前。
芝娘子脚步一顿。
她虽只是半路出家的毛脚大夫,好歹也义诊过不少病患,眼力还是有的。
给拖出马车那半大孩子,胳臂的位置明显不对,不是脱臼就是肩膀骨折了。
只是……驾车人和那戏班的班主,却都不关心地上那小少年伤势,一个忙着破口大骂,一个只顾着满头大汗地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芝娘子微微皱眉,她现今孤身一个在外,没有耿小旗亦没有北山卫军士助力,猫三大兄又是只来保她安全的,实在不好多管闲事……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视线,只埋头朝前堂走。
快要走出穿过前院的这条小路时,那驾车人猛然提高的骂声传到了芝娘子耳中。
“少扯闲篇!要么让九岁红去给我家大爷端茶赔礼,要么你们这破烂班子趁早收拾东西滚蛋,没第三条道!”
一脚踏进了前堂门廊的芝娘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安逸地趴在她怀里的猫妖抬头看了看芝娘子青下来的面色,又扭过脖子看了眼戏班方向,奇怪地道:“芝娘子,你听懂那几个人在吵什么了?九岁红又是什么?”
“是……登台唱戏的角儿的艺名。”芝娘子低声道。
“哦,是与说书人一样讲故事的人啊。”猫妖点头道。
芝娘子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匆匆与伙计买了份饭食,又抱着猫回了后院。
略垫了垫肚子,前院那戏班从伙计那里打听到车马店里住了个燕门女学的医女娘子,便抬着受伤少年求上门来。
芝娘子听到敲门声,起来开了门,先前在前院看到的那个被骂得不敢抬头的班主便不住拱手乞求:“娘子可是燕门女学医女?还请救一救人。”
芝娘子只是不太敢多管闲事,并不是铁石心肠,忙让班主将那小少年抬进她房中。
这小少年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确实是脱臼了,但接骨这种手艺活,戏班里的武生都能做,不用求到她头上;到抬进来时,那脱臼的肩膀已是接回去了。
但……这少年仍然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体温略高于常人,离得近了还能嗅到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芝娘子微微皱眉,伸手脱下少年外衣。
果然,完好无损的外衣下,这少年的中衣早已经破破烂烂、血迹都成了深黑色,显见得是结结实实挨过鞭子。
芝娘子心中不忍,抬眼去看班主。
班主额头上有冷汗,嘴唇哆嗦了下,硬挤出个讨饶般的苦笑:“这小子明明该有一番富贵,偏偏气性太大,得罪了贵人,这才吃了苦头……还求娘子救他一救。”
芝娘子摇摇头,没有追问什么,只把药箱打开,细细为这少年处理身上鞭伤。
大半个时辰后,戏班抬着少年千恩万谢地离去,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的猫妖才开口问道:“那人说得好生奇怪,既然那人族小子该有一番富贵,如何又被打得这般凄惨?”
芝娘子只苦笑着摇头,实在无法与这不通人事的猫妖解释。
收拾好药箱,看了眼外面天色还早,芝娘子便准备动身,去她还记得的邻居亲朋家说扩招事。
她披好了外衫,伸手去抱猫时,猫妖却不让她抱,而是自个儿跳到地上:“你力气不大,抱来抱去的也累,我自己走就是。”
芝娘子迟疑道:“这……”
“你是怕我被人踩着?这个容易。”猫妖骄傲地挺了下毛绒绒的胸口,眼睛一闭一睁,原地变成了个清清秀秀的小童,得意地叉腰道,“如何,我这手变化之法,与那些积年的老妖相比也不差吧?”
未修成道体的小妖,能靠自身做法短暂化作人身确实是需要几分本事的;奈何……芝娘子压根不是修行中人,不懂这些精妙处,呆呆地盯着猫三大兄化的小童发了会儿愣,才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是要她夸奖几句,连忙干巴巴地奉承道:“不差、自然不差,大兄真是厉害,竟然能变得跟真人一般。”
猫妖:“……”
猫妖有些泄气,意兴阑珊地挥手道:“得了,你要去哪,咱们赶紧去。”


第214章 天下之恶
世人多认熟而不信生,尤其是招女子去外地这种事,若由陌生人来宣扬,便是再能舌灿莲花,也必然被当成掠卖人口的人牙子。
芝娘子相比年少时容颜改变了不少,又离家太久,不甚熟悉的街坊邻居许多都不记得她了,但年少时的闺中密友,和在家时来往较多的亲朋,自然还能记得她这一号人。
当芝娘子领着猫妖所化小童找到一家布庄时,在店门前台阶下站了会儿,正忙着打理布匹的老板娘便一脸不敢置信地走了出来:“你……你莫不是,芝娘?”
“诶,是我。”芝娘子望着眼前体型发福走样、只眉眼间还能看出少时痕迹的胖壮女子,眼睛忍不住红了,“冬儿妹子,有许多年不见了。”
“哎耶!芝娘啊!”赵东儿颤巍巍跑下台阶来,拉着芝娘子的手又哭又笑。
赵家布庄这一代未得男丁,当年芝娘子被一抬小轿抬去梁家做良妾时,赵东儿也在同年经由父母安排招了个上门夫婿。
时隔十多年,这对当初的闺中密友物是人非,芝娘子因多年磋磨早早现了老态,招婿的赵东儿也在生下一双儿女后发了福,从窈窕女郎变成了满面横肉的黄脸婆。
这对当年的小姐妹狠狠地叙了一番旧,知晓芝娘子如今是那名声颇大的燕门女学医女,赵东儿亦为她欢喜不已。
芝娘子提到女学扩招,赵东儿立即将自家十岁大的小丫头喊了出来。
“我家布庄这一代总算有了男丁,我这闺女不用如我一般一辈子死在这店里了。芝娘你尽快将她带去,学得成就学,学不成,打发她回来就是。”
芝娘子笑着与赵东儿约定了出发的日子,辞别了这少时的闺中密友,又领着猫妖所化小童去找拜访其他亲朋。
路过自家时,芝娘子犹豫了会儿,没去敲那扇年少时极其熟悉的大门。
在女学里跟着慧娘子上了这般多课,芝娘子已慢慢晓得,如何相比起见了她就欢欢喜喜嘘寒问暖的亲朋故旧,她自家的亲人更容不得她——皆因家人在她身上占了太多好处,欠了她太多债。
赶她走的大弟弟也好,当日她归家时躲着没来见她的小弟也好,都不想见她这个“债主”,都只想让她远远的走了,眼不见为净。
升米恩斗米仇这句老话,亲人间亦是合用的。
她心头百感交集,脚下略略加快了些,走出这条熟悉得让她心里隐痛的老街,才感觉好受了些。
如是上门拜访了一圈旧日亲朋,到返回车马店休息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进了车马店大门,芝娘子便远远看见有辆马车在戏班住的前院里停下,一个少年正搀着另一个少年从车中下来。
被搀着的那少年看去约莫有十三、四岁年纪,披着件颇为华丽、却不大合身的锦缎袍子,身段高挑纤瘦,相貌亦周正,只在灯笼下惊鸿一瞥便让人过目难忘。
只是……他脸色过于苍白了些,人也虚弱无力,要搀扶着才能小步挪动。
芝娘子远远看着那少年被戏班班主接进通铺内,又收回视线,快步走进后院。
猫妖见她反应古怪,好奇地道:“你认识那个穿彩衣的小子吗?”
“不认得。”芝娘子掏出钥匙,打开客房的门。
“既不认得,怎么你看到那个穿彩衣的小子脸就板起来了?”猫妖从芝娘子腋下钻进房内,从人身化为原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芝娘子掏火折子的动作一顿,随口道:“倒不是为着那个戏子,只是……想到了些事。”
点了油灯,关了门窗,芝娘子坐到床上,凝重地盯着暗处发呆。
已经跳到桌上去趴着的猫妖微微侧头,不太懂这个人族娘子在打什么哑谜。
芝娘子并没有解释太多,她心里有种强烈的热切想法,很想快快的回到女学,好好与小红山长说说话。
想了会儿,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竟是越活越回去了,几天都等不得,索性放空大脑,脱了外衫洗脚睡觉。
两日后,芝娘子用小红山长给她的路费钱租了辆篷车,带着亲朋故旧托付给她的六个女童启程返回。
马车出了修文县城门,沿着官道往北山镇方向走了小半个早上,一路坐在车窗边盯着外面的芝娘子便见后面有两辆架双马的大马车追了上来。
芝娘子叹了口气,扭脸朝猫妖道:“大兄,要劳烦你了。”
“小事罢了。”保持着小童外貌的猫妖一抬下巴,探身出篷子,伸手去拍前面车夫,“前面靠边停下。”
车夫竟然也没问缘由,爽快应声。
篷车一停下来,猫妖便跳下车,一把将装做没事人一样的车夫从车驾上揪下来砸到地上,把这人摔了个七荤八素、鼻子开花。
篷车里挤成一团打瞌睡的女童们被惨叫声惊醒,一个个茫然四顾;芝娘子冲她们安抚地笑了笑,拿糖出来给她们吃。
两辆架双马的大马车从后面追上来,并未看见被篷车挡着的同伙已被拿下,一左一右包夹着篷车停下,车里冲出四、五条凶神恶煞大汉,狞笑着扑向装了一车女人小孩的篷车……
半刻钟后,两辆砸成破烂的马车被掀进了路边山沟里,追来绑人的大汉个个遍体鳞伤,被剥了衣裳、赤条条绑在路边。
四匹驽马中两匹套上了篷车,一匹并芝娘子骑来的骡子拴在篷车后头,最后一匹由一只威武神气的橘白大猫骑着,与篷车并行。
驾着篷车的那鼻青脸肿的车夫不时心惊胆战偷看一眼马背上的大猫,在寒风料峭的三月天里汗出如浆。
篷车内,芝娘子正为六个女学预备役的学生上第一堂课,细细为她们分析缘何她们这一车人会被盯上、会有人追出来抢她们。
赶了两天半的路回到李家村,芝娘子将六个女童领进女学里登记了姓名、安顿好了寝室,便来找燕红。
“以亵玩童子为雅事的风气,传到修文县来了。”见到燕红,芝娘子便直言不讳地道,“以前我未进梁家时,戏班子到了县里倒也会传出当红的角儿陪客的说法,但毕竟是不见人的,也少在人多场合议论。这趟我回去,修文县的大户已不顾人言,公然要求戏班台柱作陪。”
燕红听得眉头直皱。
黔地虽落后封闭,中原“流行”的事物,早晚也是会传到黔地来的。
亵玩童子古已有之,宋时全天下更是男娼盛行。到了大明,则是在宣宗(朱棣之孙)禁官妓后“流行”开来,士大夫皆将这恶习视为风流雅事。
燕红在史书上读过这段历史,但因黔中困苦、此风不盛之故,并未放在心上。
“此事,倒是需要好生计较一番。”沉吟了下,燕红拿定了主意,对芝娘子道,“你先去休息,晚些待燕师兄和慧姐腾出空来,我们再来商量此事。”
芝娘子自无不可。
到夜里,燕红将芝娘子请到了燕家来。
芝娘子将她在修文县车马店所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董慧只是脸上冷笑,燕赤霞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骂道:“宋时王(安石)、范(仲淹)、包(拯)、陆(游)大儒的精神现今这些读书人没有继承几分,宋儒的毛病倒是被这些酸儒学了个十成十。”
但凡天下之恶,不管是哪一项恶,都是不可能彻底禁绝的;但只要人人皆知某事为恶,人人皆对这恶行深以为耻,那有人行恶时,总须得收敛一二、极力去避人耳目。
可若是人人皆不以此恶为恶,这恶可就真正害人了。
“宋时的男娼,受人威逼胁迫者有之,地痞流氓视之为捞偏门赚快钱之法者有之。”燕红皱眉道,“后者不去管它,前者,倒是不能轻忽了。”
董慧用膝盖想都知道燕红此时起了什么念头,当即道:“此风气蔓延开来,确实于民风有害。过上几年,咱们女学的学子成才的多了,不妨转成男女同校,将那年小的男童也收来与女子同教。”
燕红顿时“呃”了一声,下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董慧就是要先堵住她的话头,免得燕红脱口而出接收男童又被她否定,在芝娘子面前须不好看,笑眯眯地道:“这男子男童亦受世间不公压迫迫害的事实,倒不用拖到数年后去,今年咱们便收集整理一番宋时男娼盛行过往,教给学子们听,好教大家都知道,这吃人的规矩大行其道时,无论带把或不带把,只要没投身到那钟鸣鼎食、率兽食人的门庭,总是逃不过的。”
燕红想了想,点头道:“善。”
芝娘子暗暗咽了口唾沫。
……看来小红山长虽主意大,但总归还是慧娘子说了算的。
几人商定了增设这堂课事宜,燕红要送芝娘子回山下学城,董慧催促她去洗澡洗头,把这活儿接了过来。
两人一面并肩下山,一面说些家长里短闲话,走到一半时,董慧忽道:“芝娘,你从前不是多话的人,这趟回来,怎么想起要建议小红也办男学了?”
芝娘子脑门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董慧只做不觉,笑着道:“被卖进戏班的、卖给人家做书童做干儿子的、给大户人家做跑腿小厮的,身不由己的就成了他人玩物,处境确实不堪。若能像收孤女般把他们收来,如对女学学子这般好好对待,亦会对咱们燕门学派忠心耿耿……你是这样想的?”
芝娘子尴尬地朝董慧一笑,她明明腹内有许多为自己辩白陈情的话,可对着慧娘子这双像是能把她看穿的漆黑双眼,她实在是说不出来。
“不要紧张,我没有怪你什么。”董慧道,“其他的学子或年小,或常年困于山村,没甚见识,更难计长远,能为明年后年做打算已算得聪慧。而你不同,你生于市井,长于苦难,许多事……你自然比旁人更看得清。”
芝娘子心头一颤,立即坚决地道:“娘子,我绝无二心,我只愿一生追随山长!”
“我知道。”董慧柔声细语道,,“你又没有自作主张带几个身世甚是凄苦的男童回来迫使小红做决定,我如何会怪你呢。”
芝娘子默默抬起袖子擦了下下巴上的冷汗,心头震颤无比。
这种被人从头到脚看穿的颤栗感受,芝娘子活到这年岁真是头一回。
董慧见她面色发白,微微一笑,道:“你确实是没有估量错,我与小红、燕道长,对燕门女学这些学子,期望甚大。你的想头也是没有错的,若要让天下都认咱们的规矩,不能只靠女子。”
“我现在与你说这些,只是想与你说清,我此时反对的缘由有二。一是,成才的女子足够多、足够让黔人信服天下间的女子亦能顶天立地前,收男童的口子绝不能开,若开了哪怕一条缝儿,被兄弟抢走入学机会的女子,就数不过来了。”
芝娘子呆了呆,汗颜道:“这……这确是我考虑不周。”
董慧又一笑,道:“二来,小红毕竟有‘仙门入世弟子’之称,她开宗立派,若只是‘女子玩闹’,倒无妨……若连男子也收,召来忌惮针对,只是时间问题。”
芝娘子又是一呆。
“世人多轻视女子,不信女子能成大事,这于我等而言倒是便宜。”董慧笑道,“不过这天下间也没有那么多傻子,时间长了,我们这燕门学派势大了,这锥子终究是会刺破布袋的。倒不如好好利用这几年的关键时间,牢牢的把地基打实了,才是正经事。”
芝娘子擦了把冷汗,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弯下腰去:“全是我目光短浅,险些误了大事,多谢娘子教我。”
董慧将她扶起,握着她的手柔声道:“芝娘蕙质兰心,胸有成算,这番误会皆因我等未曾与你坦诚真意之故,非谁人之错,可不要妄自菲薄。”
芝娘子心头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外面人夸赞她百句千句也不如董慧这句认同更能让她发自内心欢喜,含泪颤声道:“我本无知妇人,得进女学已是得天之幸,如今能得娘子这般看重,我真是……立马死了,也心满意足。”
董慧咯咯一笑,拉着她的手道:“那可不成,我和小红还指望你多多教出和你一般胸怀天下的学子,你即便是死了,小红上九天求药都得把你救回来。”


第215章 国之利器
成化十四年三月下旬起,陆续有女子或经由家人、或自行找来李家村槐木学城,报名入读燕门女学;至四月,各地前来的学子已达到二千人之众。
若是以成年男子为招收目标的学派,弟子人数达到这个体量必定引起天下侧目、惊动地方官府;但燕门女学招收的皆是女学子,传授的又是远不如读书“上品”的百工技艺,能引起的关注便极其有限了。
燕门女学盛况传到贵阳府,去年新上任的能臣知府王占廷听了也只当做一桩奇谈,并未过多在意。
不过燕红也好,顺利入读的众学子也罢,谁也没那余力去关心外界看法。
槐木学城东校区,由二十余间大瓦房组成的第二女子宿舍。
鸡鸣声响起,住在第二女宿第十八号间的舍长王娘子便醒了过来。
王娘子撑起来看了下窗外,见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吓了一跳,连忙把与她睡在同一条大通铺上的同寝舍友尽皆摇醒,又急吼吼地催促众人赶紧洗漱。
二宿的每座瓦房号间里都挤着住了二十多个学子,学子们年龄大小不等,最年幼的才七、八岁,最年长的三十上下;但凡最年长的,便要被分派这舍长职务,兼管着同寝同学的起居。
身为十八号间舍长的王娘子便须得负责叫同屋学子起床,每晚睡前还要点名,确认每个人都在寝室中过夜。
把所有同学叫醒,催促着梳洗出门,王娘子还要检查一遍门窗,才能锁门出屋,去大厨房用朝食。
如今女学学子愈众,住的地方又分做几处,女先生们已经做不来这么多人的三餐,小红山长便雇请了几名妇人专职做饭;待作为舍长的王娘子最后一批赶到大厨房时,窗口前好几支领餐的队伍都已经排出去老长了。
用过朝食,王娘子与和她一样还未分班的同学一道,去东校区的大教室上课。
女学开学至今过去两月有余,学子们莫管是来自何方、多大年岁,都已经习惯了这每日里早上学文字算数、下午学粗浅手工活计的日常;只是坐在与宿舍一般同是大瓦房、只是通铺换成了石墩座位的大教室里上课时,王娘子仍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她不大适应的原因,是因为她确实年岁过大了,课堂上女先生们讲解的成语、算式,她总是学一半丢一半;启蒙学的一篇《千字文》、一篇《道德经》,她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死记硬背才能磕磕绊绊背下来。
到得下午,转去东校区南侧的手工区上手工课,王娘子才精神起来,她干了多年农活,丈夫去世后又独立支撑家业,无论是针线、竹编、农事,还是小娘子们较为吃力的伐木课、木工课、烧砖烧瓦烧焦炭等等课程,她都得心应手,进度极快。
没错儿……如今还在一点点扩建的槐木学城,建房的砖瓦、木方,都是学子们一面上课一面做出来的,节省了不少资金。
众学子绝大多数来自贫苦之家,芝娘子从修文县带来的那六个商户子女童家境便算是众学子之最,谁也不觉得一面上学、一面做工有哪里不对——当人学徒可比这辛苦百倍,那带学徒的老师傅还会把学徒当成贼一样的防,完全不可能像女学的先生教授们这样尽心尽力生怕她们学艺不精。
文化课只是勉强跟得上、但动手能力确实极为出色的王娘子,很快引起校方注意。
这日上完木工课,王娘子正准备回宿舍,她那个当女先生的侄女便找了过来。
“几个先生都说你手工课程门门不差,虽然文化课还差些,但也可以分班了,幺姨妈,你想好要去哪个班没有?”林大丫把王娘子拉到路边,便笑吟吟地将她可以进的二级班班级表拿给王娘子看。
王娘子看了眼她能进的二级班,呼吸一时粗重起来。
两千多个新学子中,到目前只有二百多个分班进了二级班,她本以为自己是要吊车尾的,没想到她也挤进了前列,激动地道:“我去哪个班都成,女先生们愿意带我就成。”
“这怎么都能成呢,幺姨妈,分班是很重要的,要好好考虑好自己喜欢什么才行啊。”林大丫好笑地道,“慧娘子常跟我们说的,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去学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才能最大程度把人的潜力发挥出来,学成了也才更能做出名堂。”
王娘子一时为难起来。
她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从前没出嫁时在家里当没月钱领的丫头,出嫁后死了丈夫,更是生生磋磨成了头老黄牛,也就入读女学这两个来月算是过了段不用操心明日饭食何来的轻省日子,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感兴趣不感兴趣的?
大丫倒也能理解她这当了多年寡妇的幺姨妈在选二级班上大约是拿不出什么主意,想了想,建议道:“这样罢,你手上有力气,脑子又灵活,重活、精细活你都做得来,新开的那个机械班还没几个学生,还是慧娘子亲带的班级,不如你去试试,能不能呆得住?”
王娘子不懂什么叫机械,但慧娘子她是知道的——女学里说话最算话的,除了小红山长,就是长得像仙人一样的慧娘子了。
她可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深知与慧娘子那等人物攀上师徒交情于自己绝无坏处,当即一迭声应下。
次日下午,分了二级班的王娘子就不用跟其它学子一样去东区南侧手工校区做杂活,转而去了东区北侧、用围墙隔离起来的二级班分校区。
如大丫所说,围成一座小院的机械表里确实没有几个学生,王娘子来报道时,全班学生加上她和慧娘子也不到二十个。
王娘子拘束地与大伙儿打了个招呼,便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听慧娘子上课。
上半节课,慧娘子给王娘子在内的十七个学生,仔仔细细地讲解了一种以木头和铁制零件制作的一种叫做“燧发枪”的物件构造,还发了分解图给大家看,让大家把各个部件的名称都记住、作用都记下。
下半节课,慧娘子便发放了木工工具、粗粗加工过的木材、竹片和游标卡尺,让大伙儿活用在木工课上学到的技术,将这“燧发枪”的模型制造出来。
与寡居的婆婆相依为命数年的王娘子连自家的窗格子都是自己换的,家里的农具坏了也是自个儿修的,本来就有很强的动手能力,又正经上过木工课,仔细端详了下分解图纸上的木头配件——也就是燧发枪的枪托、手柄部分,便麻利地动手加工木头。
等她第一个做好枪托,献宝似的拿给慧娘子看,又被打发回来……慧娘子拿游标卡尺一量,便挑出了多处不合格,让她重新打磨。
直到下课,连王娘子在内,全机械班的学生也没能做出让慧娘子满意的、看似最简单的木头配件来。
向来对自己的动手能力颇有自信的王娘子,这才晓得慧娘子带的班不是好混的。
她能靠寡妇之身撑起小家,性子本来就要强,当晚回宿舍睡觉时,王娘子连做梦都在琢磨那木头配件的尺寸为何总是不达标。
如是反复与那握把似的木头配件死磕了三日,机械班的学子打磨出来的枪托才勉强达到慧娘子的要求,把细节误差降低到比指甲片还薄的程度。
接下来……机械班的学子又继续琢磨着用竹片做出金属部件的等比例模型。
又是好几日的死磕后后,机械班的学子们都被领到教室后方那处与铁匠铺差不多的炉子旁,尝试着用做好的竹片零件模型做成模子,以浇铸法做出金属配件,再通过手工打磨提升金属配件的精密度……
秋去冬来,到大雪封山之时,学子扩充到百余人的机械班,不仅成功以纯手工方式制造出两款以木头、铜、铁制造而成的长短燧发枪,还在手工打造燧发枪金属配件的技术条件上,又“顺带”制作出能计时的笨重机械座钟,能起吊重物的组装式活动滑轮,燕(珍)氏(妮)纺纱机……等等。
在活用古老的百炼钢技术获得具备一定加工性能的原始镗刀后,机械班的学子们又按照慧娘子提供的图纸制造出了大明版本的水力筒式镗床……
能照抄后世经验的外挂摆在那,机械班学子进度喜人,其它二级班的进度也不差。
芝娘子的农艺班通过参考后世的土法化肥经验,利用获取途径较为容易的熟石膏原料与人畜粪便、草木灰、豆饼酵母等材料,研(复)究(刻)出碳铵肥料、硫酸铵肥料、磷酸二氢钾和自制复合肥,配合绿肥,成功将土豆亩产从三千斤上下提升到四千斤出头。
林大丫的医术班经过数个月的不懈努力成功从霉变物质中培养出了青霉素,正在参(照)考(抄)后世经验寻找成本更低、更快捷的量产办法。
材料班的学子在妖怪教授六尾居士的协助下,用颇为原始的高炉炼出了含碳量较低的钢水……
成化十五年三月,三十一支义诊队伍时隔一年半再次从北山出发,举着燕门女学旗帜,前往黔地各乡村县镇;一面游动义诊,一面宣传燕门女学招新事宜。
其中两只队伍,去处略略有些不同。
一支去了黔滇交界处的盘县——后世发现精煤矿的所在;另一支,则去了韭菜坪北面的观世山附近——后世的赫章县菜园子菱铁矿所在地。
成化十五年五月,三十一知义诊队伍尚在外行医济世,人在黔中北山的燕红便收到了鹰婆婆的徒孙自水城方向送回来的精煤矿定位图。
六月下旬,去往韭菜坪的那支队伍亦找到了菱铁矿矿床。
成化十六年正月,燕门女学派出两股队伍,一支前往盘县,一支去往韭菜坪,与拓荒种地、推广仙种红薯土豆,并建立燕门女学分校为由,与当地官府交涉,批下两块荒地。
同年五月,因进献仙宝有功、自黔州道迁升至南京镇守太监的全公公,再次领着一支队伍,往黔中而来。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全公公才刚进贵阳府,人在李家村的燕红便从鹰婆婆的徒孙处得到了信儿。
“他怎么又来了,今年是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谢过送信的禽类小妖,燕红便询问地看向董慧。
“今年的大事么……全公公会关心的,大约是大太监汪直于边镇监军立了军功吧。”董慧想了想,笑道,“都被打发去边镇了还能被皇帝信任,以内宦之身获军功加身,全公公大约是眼热了。”
燕红顿时有些头疼:“汪直一个太监,敢领兵出关攻打鞑靼是他自己本事,全公公连骑马走点山路都畏畏缩缩,他有什么好眼热人家的。”
“说是这么说,既然咱们借了人家的名头招摇,别个找上门来,总不好让人空手而返。”董慧道,“全公公这面招牌,还是很得用的。”
燕红抬手揉了揉额头。
董慧这话不假,要不是燕门女学与升任南京镇守太监的全公公关系颇深、逢年过节都与南京那边往来送礼,以女学如今这偌大的家业,不招人觊觎是不可能的。
虽然女学里真正重要的枪火包、走锭精纺(纱)机、水力镗床、高炉炼钢等真正能影响天下格局的国之重器还秘而不宣,但仅仅只是女学这两年来大量开荒耕种,获利颇丰的土豆、红薯、油菜、大豆、玉米等仙种作物,便已经足够招惹是非了。
虽然燕红深知独食难肥的道理,无论哪一样仙种种成,都大大方方往外散种;可这天下间多的是欲壑难填的贼子,哪个不想把这些前所未有的好东西给独吞了、垄断了,博一搏这倾国之财?
“既如此,想个法子让全公公满意的走吧。”燕红想了想,道,“慧姐,你说我们有什么技术适合给他?”
董慧听燕红这么说,就知道她这次不再愿意拿“仙门重宝”那种东西去糊弄全公公,以及全公公背后的大明朝廷了。
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小红本来就是大明人,提起大太监汪直监军边镇受封,很难不想起明中期这一段鞑靼犯边“历史”。
她的小红看不见边民受苦、听不见边民哭泣,但她的小红胸怀天下,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惦记。
即使董慧见不得燕红对大明朝廷还有丁点儿的幻想,对这样的小红她也满心喜爱。
董慧微微一笑,道:“宪宗皇帝重宦官亦重勋贵,扶持这二者与文臣分庭抗礼,一个汪直掌禁军之权已经足够让文臣忌惮,全公公想捞军功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倒不如给全公公一个对勋贵示好、对皇帝卖好邀功的机会,将百年后才会由徐光启引进的红衣大炮给明廷。如是,虽那般勋贵不见得有了利器就能歼灭鞑靼,至少犯边之事能大大减少。”
红衣大炮,也就是前装滑膛炮。
口径大、重量沉,非车载不能运,射程能到四公里往上,乃平原地区攻坚守城利器。
但若是在黔地这种地无三尺平的山区……那就是个趴窝的玩意儿。
至于正史上与红衣大炮同时引进大明的鸟铳(火绳枪),哪怕女学这边已有成熟的燧发枪技术、随时能量产,再加把劲儿的话后膛枪也不是搞不出来,董慧也不愿意给。
毕竟鸟铳可不像红衣大炮那么笨重显眼好防备,燕门学派这把锥子迟早是要刺破布袋的,届时两军对垒,董慧可不愿意自家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娘子军被枪口指着。


第216章 出黔
成化十六年端午节前,与两年前差不多的时候,全公公再次来到李家村。
看到马路尽头那片像是平地里凭空生出来的、没有城墙的小镇,全公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四郎,那处是李家村?莫不是走错了路吧?”
全公公狐疑地转头看向顾玉成,他还记得上次进李家村时那贴着山体的山路有多难走,这回不仅没走山路,那李家村还从山上挪到地上来了?
而且他隐约记得李家村仿佛是四面环山的,合时多出来这好大一块平坦地?难不成是他记错了?
顾玉成忙恭敬答话:“公公,前面那处是槐木学城,乃是燕门学派之地,后面山上的才是李家村。”
全公公面露惊奇。
燕小仙师与燕道长搞出来了个只收女子、只教百工技艺的燕门学派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上次他来李家村时,燕小仙师便已告知过此事。
这只招收不能科考的女学子、又不教圣人微言大义的山野学派,在外间常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市井奇谈,也时常有那心术不正的说些不着四六的歪话,总归没多少人会当这是个正经学派。
即便是亲自来过李家村的全公公,心底里也不认为这燕门学派能做出多大名堂来,只当成是燕小仙师用来收容孤女的由头罢了。
可如今看那学城气象,这燕门学派还真搞出名堂来了?
进得槐木学城,全公公便发现是他想差了。
这学城远远看着气势惊人,近看了才看得出多是虚有其表,屋舍大多并未住着人,连门窗也还没装上;屋舍间又有许多闲置空地,四下里空空荡荡的,并不是真就收容了那许多学子。
空屋虽多,人气倒还不错,铺了石板的大路两边摆着不少小摊,临街商铺也有几家开业的,把四里八乡的乡民都引了来,虽与大城市里的市集比不了,与寻常乡集比倒也不算差了。
他们这鲜衣怒马的一行人出现在街口,路上乡民纷纷自觉回避到道路两边,好奇地冲着这行外地人探头打量。
顾玉成打马走到前头,一面领路,一面对全公公道:“这个时辰,燕小仙师应当还在女学,不若去学府巷那边小仙师的宅子里稍等一等。”
全公公自不反对,他知道女学是不让外男进的,这趟来有求于人,可不是他摆谱的时候。
一行人穿过槐木学城最外侧那小半条渐渐形成乡集气候的街道,周边便迅速冷清下来,只能看到几个总角童子和小道童在街边追逐玩闹。
全公公见那些小童个个玉雪可爱,不似乡野顽童,好奇地道:“燕小仙师这槐木学城,也收男童子入学了?”
“倒不是,那些童子皆是小仙师请来的那几位外省教授的弟子。”顾玉成看了眼那几个小童,笑着解释道。
全公公更加奇怪了,道:“不过是教些百姓女子学点白工技艺,还用特特从外省请教师来?”
顾玉成自认是慧娘子的“亲传”弟子,算是半个燕门学派的人,下意识便维护起“师门”来:“公公知道的,虽燕门女学教的不是圣人的学问,却也是实用的学识。如今那些学医学农的小娘子,在黔中亦是人人尊敬。”
全公公听得好笑,道:“燕门女学医女娘子活人无算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顾四郎这话,亏得是与我说,若说与那些儒生听,少不得要与你争执起来。”
他这是委婉提醒顾家小郎,女学的小娘子学的是实用的学问,那其他那些书院的书生学的又叫什么来?你爹顾千户在外这么说都难免要吃挂落,何况你一个无职子弟,还是注意些好。
顾玉成连忙堆笑道:“这不是公公当面,玉成才敢口无遮拦么。”
全公公晓得这顾家四郎与小仙师亲近,这话听得他心里妥帖,看来他虽远在南京,于小仙师心中也是极重要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学府巷前。
有站在巷子口玩耍的童子望见全公公等人,朝身后喊了几句什么,不多时,便见巷子里走出来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远远朝来人拱手,客客气气地道:“贵客请了,老道为燕门女学教授仇永安,不知贵客远来为何?”
全公公上回来时可没见过这个老道士,将问询视线投向顾玉成。
顾玉成不敢怠慢,下马还礼道:“仇教授,这位是南京来的全公公,与燕小仙师乃是旧识。”
仇山羊这才像是老眼昏花、刚看到顾四少爷一般,哈哈一笑,抬手道:“原来是燕小山长的旧友,快快有请!”
仇老道身后立即涌出数个小童,热情地来为客人们牵马,将众人请进一座挂着“燕氏”门派的小院里。
全公公惊奇地打量了下流水般端来茶水点心瓜果的数个小童,朝仇永安拱手道:“老道长,这些小童都是你的门生?”
仇永安得意极了,摸着胡子道:“我这些愚笨顽徒野性未脱,让贵客见笑了。”
全公公:“……?”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自谦徒弟时用“野性未脱”这种词儿,一时间竟有点儿接不上话。
仇永安丝毫未觉自己失言,把客人们妥妥帖帖地招呼好,让徒弟去请燕红,自己留下来陪着主客全公公说话。
不多时,燕红便从女学里赶过来了。
“多日不见,全公公精神依旧。”燕红看到全公公那张比两年前富态了许多的白鸡蛋圆脸,心知他这两年过得不错,笑着上来问候。
“小仙师亦是风姿卓然,风采更甚了。”全公公也笑着拱手恭维。
他这边应对自然,倒是他领来的那些随从侍卫满脸古怪……
原因无它,刚满十七岁的燕红……长得实在有异常人。
约莫一米六五的中等个头,肩膀比一般男子还宽些,两条胳臂把简朴的短打布衣衣袖撑得鼓鼓囊囊,浓眉大眼悬鼻阔口,方脸黝黑无须,头发简单挽了个发髻;若不出声说话,还让人以为她是个剽悍的北方汉子,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位女郎?
燕家祖上乃是甘陕一代秦人,燕红面貌上像北人倒也没什么出奇。
吩咐算是半个师侄的顾玉成将全公公带来的随从侍卫安顿下去,燕红自将全公公请到自己平日里常呆的书房,又请了仇永安作陪。
“公公这趟千里迢迢而来,可是因为鞑靼犯边之故?”
双方一坐下,燕红便关心地道:“听闻二月时王(越)提督、汪公公选宣大两镇精兵二万,进威宁海子大破鞑靼,斩首四百余级,我等久居黔地,听了亦觉欢喜。可朝中却说,因王、汪二人冒进,引鞑靼犯边不止、边民深受其害,这说法却是怎么来的?以往无人讨鞑靼,鞑靼难道就不来犯边了吗?”
汪、王二人出关征讨鞑靼这桩军功,有无水份难说,但主动出击总胜过被动防御,按理说是值得明廷庆贺一番的。
但是吧……这讨鞑靼的大功里面混了个太监,就让人很不得劲了——文人所记史书上对这桩征讨着墨最重的,不是“杀其老弱”,就是“引鞑靼犯边不止”;这等为了攻讦政敌而抹其攻伐功绩、责其“冒犯友邦”的精神,燕红反正是欣赏不来。
全公公对汪直羡慕嫉妒恨,但毕竟都是太监,天然同仇敌忾,愤然道:“小仙师不在朝中亦知这个道理,可恨那些文人领着朝廷俸禄却不思国事,明明打了胜仗却挑剔良多。咱家身在南京,那指斥威宁伯、汪公公的声音都填了咱家满耳朵,仿佛咱家亦是共犯一般,真是尤为可恨!”
燕红心头微妙,面上倒是不显,很是认同地点头附和。
大太监汪直是满朝文武愤恨的阉宦奸佞,全公公亦是靠进献仙宝得宠的幸进小人;南北两京的文人骂汪直时一并把全公公给骂了,看来让全公公颇为不忿。
对掌禁军之权的汪直,他空自羡慕嫉妒恨,却沾不上半点光,平白一道儿挨骂,会甘心才怪。
奈何再不甘心也无用,有汪直开了太监立军功、掌禁军先河的现下,同样身为内臣的全公公再如何眼热军功,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至少在成化朝,全公公再有泼天的忠心,也难成汪直第二。
明宪宗确实能算得是少有的“仁君”,但皇帝就是皇帝,宪宗扶持勋贵宦官,目的是与文官集团对抗、平衡,最好能呈三足鼎立之势,并不是真就要把勋贵或宦官扶到一家独大的地步。
这些都是董慧细细与燕红分析过的,燕红自己看了后世史书,心头也自有想法。
按史书上所载,汪直王越两人屡立军功,愈发让朝中百官忌惮嫉恨,到三年后的成化十九年,汪直便会因久离帝侧失去信任,被调回南京御马监;王越亦会被除威宁伯爵,一路撸到底,直至革职为民。
汪直、王越二人黯然谢幕不久,大同便险些失守……朝中当路者深怕宪宗责怪,与满朝科道官一起把败仗瞒了下来,直到一年后的成化二十年方才暴露,引宪宗大怒,但此时边事已糜烂,已没有什么用了。
对于文能讨好皇帝、武能监军领兵的汪直,燕红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好恶。
但文官集团只有给汪直王越拖后腿、把这二人扳倒的能耐,却不去考虑汪王二人退场后谁人能堪大用、谁人能填补上空出来的缺口,将与国体攸关的兵事当成玩弄心机勾心斗角的儿戏,燕红实在是怎么也看不上。
边事糜烂,受苦的可是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边民!
“汪公公今年正月任监军,二月讨鞑靼有功,才到五月,便被满朝百官攻讦,连身在黔中的我等都能得知。”燕红一面说,一面摇头,凝重地道,“朝中情形如此,汪公公怕是难以长久,宣大两镇边事,恐怕过不得几年就会有反复。”
全公公冷不防听到她说出这样话来,呆了呆,道:“燕、燕小仙师,这话如何说起?”
“三人成虎。”燕红沉声道,“汪公公深得圣心,一时有人说他不是,圣上不会信;但若是人人都这般说,日日都这般说,圣上又能信汪公公多久?”
全公公眼皮一跳。
他也是太监,最清楚皇帝心意反复最难揣测——要不他怎么都从黔州道镇守太监升迁到南京镇守太监了还不知足、还日日琢磨着回到京师?皆因无论你是宦官还是勋贵,不在帝侧,便算不得天子近臣之故!
燕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能人,若不是朝中百官一力阻拦,两年前进献仙宝时全公公就想让小仙师进京随侍圣上,顺带也把自己弄进京去了;此时小仙师说这番话,必是有的放矢。
这就让全公公纠结起来了……他确实是与汪直同仇敌忾不假,但他更羡慕汪直、恨不能取而代之,要让他将与小仙师的情分用在为汪直排忧解难上,他可没这么傻大方。
见全公公左右为难,舍不得开口为汪直求“仙家助力”,燕红心下了然,嘴上只叹息道:“汪公公忠公体国,本是国之干臣,偏偏为朝中百官不容,如之奈何?可叹宣大两镇边民,到边事有变时,怕不是要受大苦。”
全公公暗暗咽了口唾沫,他眼热汪直那泼天的功劳不假,此次千里来黔确实不是没有想法……但他也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并不敢大包大揽说甚自己可取汪直而代之,眼巴巴地顺着燕红话头往下说:“可不是?鞑靼部多次派兵侵犯边境、烧杀掠夺,边民苦不堪言,咱家也时有耳闻。”
燕红一声叹息,扼腕道:“可叹我生为女子。若我为男身,真恨不得披甲从军,投于汪、王账下效力,远驱鞑靼于塞外,方能快意一场。”
燕红这话,只为试探之用。
果然,全公公一听她恨不能投入汪直王越账下,神色虽然不变,脑门上汗珠却已是冒了出来。
若燕小仙师真个为那汪直所用……那还有他全某人什么事!
燕小仙师生而为女,确实让全公公许多野心成了空想。
当初他踌躇满志携仙宝入京,满京瞩目,圣人龙颜大悦。
只是这之后,他才刚露出意图举荐小仙师如今听命于圣上的口风,朝中大臣一听那献出仙家重宝的竟然是个年轻女子,当庭便把全公公骂成引苏妲己入朝歌的祸国奸佞,群情激奋,吵得圣上不得不将他打发去了南京,让全公公留在京师伴驾的想头落了空。
虽是吃了这个亏,但之后好处也没少……小仙师但凡能种成一种新仙种,总会使人送去南京,让他得以频频往京中献宝;如今黔地种的新品种大豆、玉米等仙家作物,圣上的皇庄里是一样不少。
他全某人如今虽不得常伴圣驾左右,却胜似随驾,燕小仙师的坚定支持功不可没——他哪能容这圣心保障转投他人!
心念及此,全公公哪敢任由燕红畅想,立即劝道:“小仙师怜惜边民,实为边民之幸。只是如今朝中上下皆视汪公公为眼中钉、肉中刺,汪公公那头没得动静朝中都要起三尺浪,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的好。”
燕红像是被全公公说服,神色变了变,自嘲道:“公公说得是,是我想得简单了。京中骂我这黔中妖女者甚众,我去投军,能否帮上几分忙还是两说,连累汪公公声名受累倒是实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