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婆婆笑道:“苏北众道友,倒也不止是老身徒子徒孙甚众。再说了,六尾道友和仇山羊那老道居于人族市镇日久,与尘世纠葛良多,总有些故旧亲朋是放不下的。”
燕红听明白了,道:“是这样,苏北的道友还会带着熟识的人族来啊,难怪要赶路这么久。”
鹰婆婆点头道:“正是,六尾道友托我那小徒带了个口信来,苏北一地屡遭遇极寒之灾,他不放心几个(人族)小徒,要把他那些弟子并家眷一并带来。”
燕红神色顿时严肃了不少。
自景泰年间起,大明的气温便年年降低,莫说是苏北,便是江南一地亦年年大雪,这天候之威,确实不容乐观。
“这样的话,就要准备个宽敞些的地方了……后山那片地,恐怕不足安置。”燕红皱眉道。
鹰婆婆一笑,道:“你们离开这两日,槐前辈倒是为咱们想好了办法。”
“哦?”燕红、燕赤霞皆是一愣。
鹰婆婆开门走出西厢房、走到院中,抬手朝下方一指:“看,那一片若是经营好了,像不像是个城镇模样?”
燕氏两兄妹跟出来一看,双双呆住。
李家村是早年间躲避战乱的中原移民逃进大山后建立起来的山村,大半个村子坐落在山上,进出村子也只得一条开凿在山体上的小路。
若不走这条小路,就要穿过又深又广的深山老林,翻越极其陡峭的、连绵不绝的坟包山,这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而此时……原本应当像是屏障一般挡在林家村所处的小山前、肩并肩的坟包山,中间竟然空了一大块,只剩下好几里光秃秃的石沙地;不仅能看见坟包山那头的老林子,甚至连马家集都隐约能看见个角落了。
燕氏兄妹:“……(°△°(°△°)”
燕红呆呆地扭脸去看董慧。
因为她这一回进的任务位面也没有幽冥侧,所以她把董慧留下来看家,没带着去做任务。
董慧只温温柔柔的笑,那神仙娘子一般无暇的笑容里藏着几分狡狯,像是摆明了故意不提醒,就是要看燕红大惊小怪出丑。
燕红:“……”
明白自己这趟不带董慧确实惹到了她的燕红默默别开视线,敬畏地看向安安静静呆在她家院子里的大槐树:“槐前辈居然连……搬山这种事,都能做到啊?”
“咱们这位老前辈着实神通广大,便是当年的鹞妖王,怕也没有这份功力。”鹰婆婆亦是满脸的崇敬之色,道,“不过这搬山易形大法于槐前辈来说也是桩大消耗,他做过法后便交代了,十年内莫要叫醒他。”
燕红默默咽了口唾沫。
不惜拼着十年沉睡,也要帮忙在她老巢前清出块能聚敛人气的好地势来,槐前辈这份信任真的是太重了……即使心大如燕红,也难免压力巨大。
要是十年后槐前辈醒来,她还没做出个成绩——那她可就无颜见他了。
她正心头沉重,一只手搁到了她肩膀上。
燕红抬头一看,是燕师兄。
燕赤霞自然想得到燕红心中所想,笑着道:“师妹,槐前辈一心修行功德大道,咱们若能把他耗损功力清出来的这地方经营成个桃源之所,进而慧及天下,与前辈岂不是好一桩大功德?”
燕红顿时精神一振,用力点头:“师兄说得不错,可不能辜负了槐前辈倾力付出。我这就去找李里长,把那块地要过来。”
说着她甚至连院门都不耐烦绕,直接翻过墙头跳了出去,大步直奔李里长家。
燕赤霞欣慰地目送燕红远去,忽觉背后一寒。
猛然回头,燕赤霞便见……董慧正用一种仿佛要把他挂起来的冰冷眼神儿阴森森地瞅着他看。
燕赤霞:“……”
燕赤霞:“……”
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说的那番必定能让师妹振作起来的话……慧娘子或许是想自己来跟她说的。
燕红要“承包”下坟包山被搬走后腾出来的那片砂石地并没费多少力气,因前一日村人习惯了的坟包山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之故,李里长早就把这天生异象算到了燕红这仙人弟子头上。
要下来这块比贵阳府还大上少许的空地,燕红便立即拿出她在各个任务位面积攒的银钱物资,开始规划她的建城……不,建学城计划。
她听董慧提过后世有一种以学校为主的“大学城”,多个院校集中在一隅,上万青年学子共聚一处,只是想一想那番场景,燕红都心动无比。
成化十四年二月,在外游走将近半年的十四只义诊队伍先后返回李家村,便发现……不认得李家村了。
顶风踏雪归来的芝娘子骑着骡子,站在新修的进出李家村的小路……不,马路上,呆呆地看着前方那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城镇,好半响回不过神来。
“耿大哥,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不是去李家村的路吧?”
半年同行,已经认了耿小旗做义兄的芝娘子茫然回头,对她新大哥道。
“不应当啊,我记得李家村就是在马家集过来这边的。”耿小旗也是满脑门的问号,转过头去确认了下马家集的方位,又困惑地转回来。
这时,有个包着头巾、裹得厚厚实实的农妇从他们这行人旁边经过,见这群人大雪天里站在路上发呆,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咦?你……你不是芝娘子吗?”认出满面风霜、脸上有多处冻伤的芝娘子,这农妇大为震惊,连忙把包着脸的围巾扯下来,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地道,“哎呀芝娘子,你瘦了这么多啊,在外头没少吃苦吧?”
芝娘子也认出了这农妇正是小红山长隔房的本家大伯娘,连忙翻身从骡子上下来:“燕婶子,好久不见了,你这是往哪去?”
“我回家呢。”燕家大伯娘往不远处一指,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哎呀,看我这记性,忘记你们出去久了,还不晓得李家村大变样了。”
“前头那片房子你瞧着了吧?那是你们的小红山长去年子招请了许多工人来建的,连白云县的泥瓦匠、木匠,都请了好些来做工,瞧,那边那处全是两层楼的地方,就是你们的新女学了。”
“小红那闺女出息呀,本事大呢,她说是要建什么学城……是了,叫槐木学城,盖一个全是学校的地方。现在是大雪把路封了,开不了工,没下雪的时候可热闹着呢……”
芝娘子一脸惊奇纳罕地跟着燕家大伯娘走进这座没有城墙的城镇,发现果真如她所说,这些整齐排列的屋舍都是空的,还不曾住人,又另有许多还在建、又或是只挖了个地基的地方,只草草用栅栏围着不让人乱闯。
直到顺着燕家大伯娘指的路找到最早建成的女学,芝娘子才看到熟悉的面孔——那群在宽宽大大的广场上扫雪的女子,不是她熟悉的女同学又是谁?
“芝娘子她们回来了!”扫雪的女学生们也看见了芝娘子等人,把扫帚搁下便高高兴兴地围过来,拉着她们几个的手欢喜得又蹦又跳。
耿小旗等兵丁自觉站在女学校门外,稍稍等待了会儿,燕小仙师便从校内跑了出来。
“一路辛苦了,先歇息几日,旁的都等休息好了再说。”燕红诚心诚意地感谢了耿小旗并另外九名卫所军士,将他们领去别处安顿。
槐木学城如今只有两处地方能住人,一处是女学,一处便是妖修们居住的学府巷——不是所有妖修都像鹰婆婆那样找个清净的青山开个洞府就能安顿下徒子徒孙,像是混迹于人间多年的山羊精仇永安,就习惯了与人族一般坐卧起居。
学府巷里里外外四十多座独立的小院,苏北来的妖修占了近一半;燕红领着耿小旗等兵士踩着积雪过来时,巷子口扫雪的小道童就是六尾妖狐带来的徒孙,看见燕红便恭恭敬敬合十行礼,口称师叔祖。
这个师叔祖称谓的由来……是因为燕赤霞与六尾居士叙旧时发现两人的师尊居然在同个道馆修行过,他俩能算得上是师兄弟,于是总称燕赤霞为师兄的燕红便在六尾妖狐的徒子徒孙这边平白增长了辈分……
六尾居士的徒子徒孙人族妖族各半,燕红也不大记得清这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是人还是有跟脚的精怪,只含糊笑了笑,匆匆领着军士们往内走。
芝娘子算是义诊队伍中回来得比较早的一批,留在学府巷里修养的兵丁只有四批。
燕红将耿小旗带到与先归来的兵士相邻的空院子暂时安顿下,取几粒加林仙豆(伪)并几颗补血丸用水化了让他们分一分饮下、用于恢复下赶路损失的气血和这半年来奔波留下的暗伤,便让他们自行休息,返回女学去查看芝娘子那批学子的健康情况。
耿小旗和他手下军士们喝了药水都觉得松快无比、一身疲惫一扫而空,哪还能安稳休息,纷纷去附近熟悉的军士处串门。
与他们住两隔壁的那伙军士是护送大丫那一队的,也就比他们早回来两天,两边人坐到一处,都忍不住互相炫耀起这一路见闻。
餐风露宿顶风冒雪地赶路自然是辛苦至极,但走到哪都被当地人欢迎尊重,从哪离开时都被夹道相送,就算只是沾了医女娘子们的光,这样的际遇也足以让人打心底里振奋欢喜。
耿小旗与熟识的小旗热热闹闹说了半天这一路遭遇,便忍不住道:“我家中那丫头愚笨,若是她能机灵些,与那些医女娘子一样聪明,真想也送她来女学,学一学这悬壶济世的本事。”
熟识的小旗听了这话,便劝道:“你家那丫头又没正经学过甚像样东西,你怎知她学不会的?我要是你,就趁着这回有机会与燕小仙师说上话,求她多收个学生。便是学不成,你那丫头有这份香火情,婚事上也能说个好人家。若能学得成,那你家岂不是也能出个医女娘子?”
耿小旗听得心头大为意动。


第212章 同道同志
芝娘子在新分给她的宿舍里修养了十来天,其余的义诊队伍也陆陆续续返回来了。
以双足丈量黔地十万大山的学子,大多都变了个模样,身形更强健,皮肤更粗粝,但却也更自信、更有神采了。
这样的变化倒也没什么出奇处,任谁发现自己能凭自身本事获得他人尊重,任谁认识到自己也是被他人需要、信赖的,心气儿和精神头都会大变样。
燕红站在新建成的大教室里,目光扫过四十多位坐在堂下的学生,这些神色中再不见半分畏缩怯懦、都能大方自信、抬头挺胸地与她对视的女子,让燕红心头十分畅快,面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
她最早认识帅坤时,内心其实是很羡慕帅姐的……她也想像帅坤那样自信大方,底气十足,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到后来,燕红又更贪心了一些,她开始希望家乡的女子们也能如她所见到的异位面女子们那样不用含胸低头、规行矩步;也能如异位面的女子们那样去读书上学,学得一身本事。
燕红不觉得自己学不了帅坤,也不觉得她老家的乡亲就会比异位面的原住民们差了。
而事实也证明如此,做了一辈子农活、生了半辈子孩子的娘亲张氏,有了出头主事的机会便能立即证明她并不只是掐尖要强、泼辣无知,她也是立得住的,心头也是有成算的,也是能凭本事做成事的。
女学的学子们也是如此,这群因命运捉弄或他人偏见而比一般女人更苦命的孤苦女子,但凡能得了机会,即便不得人人如龙,也能有这许许多多的人能逆天改命,一飞冲天。
燕红心里欢喜,嘴上也没吝啬夸奖,眉开眼笑地道:“咱们十四支义诊队伍走十四条路,半年来踏遍黔地大山,医人活人无算;这黔地悬壶济世的天,算是让我们女学的医术班娘子军撑起来了。”
在座学子都笑,或大方自信的,或略带羞涩的,都眼睛光亮,面有神采。
燕红和学子们一道傻笑了好会儿,开心够了,才正色道:“不过大家也见着了,黔人之苦,并不仅仅苦于缺医少药。咱们女学若要真正撑起黔地的天,还需要更多学子,来学农、学工、学各种各样的本事。”
“要有多多的学子精擅百工技艺,大家紧密的牵着手,同心协力把黔地的天撑起来、高高的顶着。”说到这儿,燕红顿了下,意气风发地道,“大家吃这么多苦学这一身本事,总是要顶天立地地站起来,让人人都瞧一瞧咱们这连天都能撑起来的能耐,才不算得冤枉。”
在座的小娘子们从前是未曾想过什么顶天立地的,大家日子都过得苦,能赖活下去就不错了。
但在她们都有了一身本事,也确实凭着本事福泽了黔人、得了许多夸赞美誉的现在,燕红首次提出“撑起黔地的天”这个概念、说到要顶天立地这番话时,学子们并不觉突兀荒诞,只觉心中隐约沸腾激动起来,个个都收敛了容色,认真听山长说话。
见学子们这番反应,燕红心中更定。
董慧曾与她仔细分析过,去对一个身陷于苦痛之中沉沦挣扎的人说什么救世、说什么至公大道,是不实际的。
越是生于苦难的人,越是无暇去关注身周,仅有的精力只能用于保证自身存活,再珍贵如金的大道理,若与他的生存是无关的,都只是空话。
有志者事竟成的前提是——人须得先有志。
女学成立这一年多的时光,燕红最认真去做的,就是给学子们育志;努力创造条件让她们学知识、学本事,让她们从只能凭生儿育女伺候他人求存的绝路中走出来,再与她们说志。
而现在,方才到了说志的时候。
燕红目光扫过专注听讲的学子们,认真地道:“如今这世道究竟如何,咱们这些生于穷苦人家的女子是最清楚不过了。命不好的,娘胎里出来没带把,说不准就溺死了丢出去喂狼;命好投身到不差这一双筷子的人家,也是长到十六、七岁,家里赔副嫁妆就嫁作了他人妇,往后命好命歹,不过是换了个人家来做主。”
“千年前唐时的诗人便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千百年的岁月过去了,竟然是半点改变也无。”
这话不说便罢,说了可谓沉重无比,原先脸上还带着笑的芝娘子嘴角迅速垮了下来。
医术班这些娘子中,嫁过人的不止是芝娘子,变色的自然也不仅仅是芝娘子。
就是没嫁过人的,也都见过自家或邻家磋磨新媳妇,神色皆黯淡下来。
燕红停顿了会儿,继续道:“世人缘何总不愿让我们女子苦乐由自己呢?明明世间人个个都是从女子肚皮里爬出来的,可却像是都说好了一般,把这掌控女子命运当成了绝不可变的祖宗之法、代代延续;唐时如此,宋时如此,到咱们大明,也还是一般模样。”
芝娘子喟叹一声,低下头去偷偷抹泪。
当初芝娘子说要一辈子留在女学,燕红并没多劝,皆因芝娘子身世坎坷确实为女学之最,燕红也不忍心劝她。
这番话说到了芝娘子心中最隐痛处,哪怕她如今心志不比从前,也着实难忍心中苦楚。
“我思来想去,总是不解。直到我去了白云县、去了贵阳府,看到了咱们山村外面的世界,我终于明白过来,缘何得世人轻女。”
“那当兵打仗的军士将官,皆是男子;那高坐公堂上代天子牧民的官太爷,亦是男子;那坐馆看病的医师,开门迎客的客栈酒楼,衙门里办差的小吏衙役、白身帮闲,但凡能管那么芝麻粒大小的事务的,都是男子。”
“从来女人不得去抛头露面管事,不去当坐堂官,不去当兵打仗,世人又如何不轻女?”
“在我们乡下,力大体壮能干活的妇人在家里尚还说得上一言半句,可到了处处是男子说了算的县城府城,那女子真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只能关在家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了。”
话说到此处,燕红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外面人若是听到我接下来的话,大约会笑话我无知村妇言行无忌,但在这里的大家伙儿都是读了书、学了史、晓得世间道理的人,大家说说,女子是当不得那坐堂官,打不了仗,保不了家卫不了国吗?”
“武曌当得好皇帝,妇好代商王出征平乱西北,她们做得一番事业,难道这满天下的大明女子,就再没有武曌妇好那般巾帼英杰了吗?这我可是不信的。”
“不说旁的,你们远行义诊,替许多庸医救回来许多人,在座诸位姐妹,哪个不比那班学艺不精误人性命的庸医来得强?”
芝娘子抬起头来,坐她不远处的大丫亦挺直了腰背。
她们两个一个往西去,一个往东走,这一路上都救回来好多个耽误了诊治、危在旦夕的病患,自信是在实践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自然会认同燕红这番话。
燕红见人人抬头挺胸,笑容更甚:“要我说,世间女子不是无才,是被无才便是德这些个规驯的话给糊弄住了。又不让咱们学东西、管事务,又嫌咱们头发长见识短,哪有这般荒诞道理?”
“只是这样的话去与旁人说,旁人也不见得听,也不见得信,说不得还要骂我们几句牝鸡司晨,不会容得我们与去男子相争。终究还是要我们自个儿先站得起来、立得稳当,让那等墨守成规之人晓得咱们厉害了,他们才会听我们说话。”
“我与慧娘子商议,到得开春雪花,咱们女学就要扩招,不拘什么家境、什么来历、什么年岁的女子,但凡是愿意来学一学这傍身立足的本事的,都收到我们女学里来。”
燕红笑吟吟地道:“只是若这般,咱们的女先生可就不够用了。诸位都是女学里学业有所成的学姐,可愿意腾出空来,教一教你们那些未来的学妹?”
芝娘子当仁不让头一个举手,得燕红点头首肯发话便立即道:“小红山长,我早前就说了要留在女学当一辈子女先生的,你可得头一个算上我。”
燕红笑道:“我自然不会忘记了你,不过我可得说好,不是人人都适合学医,我那发小二妮就死活学不成。若要当那带学子的女先生,少不了要分心去学旁的百工技艺,你可愿意?”
芝娘子不禁一乐,道:“我那手医术不过和其他同学一般从教材书上学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处,不过是仗着咱们女学的药和酒精好用罢了,可不算什么舍不下的绝学。若让我去学旁的百工技艺,说不得还能学到我更擅长的,有什么不好?”
这话极为实诚,听得教室里的小娘子个个都笑出了声。
病人的病症、配药的药方都是《手册》里明明白白写清楚了的,寻常大夫治不好的风毒(破伤风)是慧娘子教大家做的酒精和土霉素治好的;学子们虽然在外面听了许多夸赞,倒还没昏头到以为那真就全是自己的功劳——这个时代的底层女子连挺直了腰杆喘口气都不容易,实在养不出那自大的毛病来。
燕红从来没有让女学的女子们都去学医的打算,当下便与众人申明清楚,愿意带学子的就做女先生,不愿意的就继续学习医术,也如以往一般,自愿为主,绝不强迫,只要在三月前给她一个答复就行。
芝娘子有心做一番成就出来,不拘泥于医女娘子的名气,但其他的小娘子可不见得有这般果决。
到晚上,与芝娘子同个寝室的大丫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在岩脚村长大的大丫,看着像是个心思简单的憨傻丫头,实则她心里也是有成算的;经历过被亲爹卖给关家马队、亲娘不关心她将来反倒只口口声声叮嘱她要顾着家里那一回,她就明白了,她生来不带把,注定就是没有家的。
哪怕没有被卖过一回坏了名声、顺利嫁去了哪户人家,她也会和她亲娘一样,成了别人家里的“外人”;须得事事顾家,无时无刻惦记着、讨好着家里人,才能被夸一句贤妻良母,勉强有个立锥之地。
大丫不知道她亲娘当初是怎么接受这样的命运的,进入女学后,返回头去想家里那些事,她总是堵心得厉害。
没得选择时,好死不如赖活。有得选择了,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选择,大丫也不想去过那样的一辈子……所以燕红提起让她们自由归家时,哪怕她家距离女学就是翻过山头的事,大丫也不愿意。
女学让她看到了不用小意讨好他人也能凭本事立足于世的机会,原本连笔都握不住的大丫为了能进入医术班,手抄出厚厚一摞病症药方,连密布着厚厚老茧的手指都磨破过皮。
大丫心底自有一股劲儿,她不想过仰人鼻息、生死由人的生活,她也想堂堂正正活在世间。
义诊这半年,虽然风霜雪雨的吃了许多苦头,但大丫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凭本事活得堂堂正正有多让人打心眼里欢喜。
但小红山长说的,去当女先生、教出多多的学妹,让女学有一大群精擅百工技艺、能撑得起一片天的学子,让黔人正视世间女子才能……这样的将来又让大丫打心底里憧憬向往。
她不想落后于其他同学,她也想在这样一桩只略微想想就会让人心潮澎湃的大事里出一份力。
左思右想没个决断,大丫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以前没得选择时,有根稻草也要死抓着不撒手;如今有得选了,偏又拿不定主意了。
这时,隔壁床的芝娘子侧转过身来,道:“没睡吗?大晚上的叹什么气?”
大丫一惊,忙小声道歉:“我吵着你了?对不住对不住。”
“无事,我本来也没睡着。”芝娘子摸黑坐起身,伸手摸到床头上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我看你今天下半天都魂不守舍的,这是怎么着了?”
都是医术班成绩靠前的学生,大丫惯来与芝娘子是比较亲近的,闻言也没掩饰什么,苦笑道:“我正为难呢,又舍不得学习医术,又想去当女先生。”
“这倒是大事,确实得认真考虑清楚。”芝娘子便道,“咱们医术班里最刻苦的学子你该名列前茅,药方也是你背得最多,可不要像我那样说松手就松手了。”
大丫好奇道:“若说刻苦,芝娘子你也不差多少,怎地你就能爽快放了医术呢?”
芝娘子扭头转向格子窗,静静看了会儿外黑沉沉的天色,才转过脸来看大丫,道:“说起来……我知道你是因为被家里卖过一回,坏了名声才来到女学的,我的来历却只有小红山长知道,你还不晓得呢。”
大丫连忙翻身起来盘腿坐好,一脸期待地等着她开口。
芝娘子笑了笑,又扭头去看窗外,口中缓缓说出她那些羞于与外人道的往事来:“我是……修文县人,我爹是走街串巷的杂货郎,我娘会做些针线,我从懂事起,就跟着我娘做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贴补家用。”
“到我十六岁上,与你差不多年纪时……修文县有个姓梁的员外家,放出话来要在县里聘一房好生养的良家小妾,聘金足有二十两。”
大丫瞪大眼睛,当初关家马队来时,十两银子便足以让她爹舍了她这个闺女……二十两的聘银,已足够让大丫想到芝娘子的后来了。
芝娘子淡淡一笑,接着道:“我娘生养了兄弟姐妹四个,都立住了,我长得又与我娘有六分相似,梁员外家的大妇听过媒人介绍便点了头,用一抬轿子抬我进了梁家。”
“初进梁家,我其实也是过了一阵松快日子的,不用每天夜里点灯熬油的做缝补活计,也不用日日泡在凉水里浆洗……我那时还觉得,爹娘与我找了个好去处。”
“待大妇将我养白胖一些,让梁员外领去生孩子……我才晓得这好日子不是这般好过的。”芝娘子说到这儿,声音渐渐颤抖,“那梁员外,只是看着和善罢了,私底下……折磨人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还都是不能与外人言道的隐秘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