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留微微一惊,旋即笑开:“不愧是祈明渊,这样的局势你亦有办法恢复境界,还破境了……天道初窥……”
灭劫期再往后,就是天道初窥。
短时间内他不仅破解她留在他身上的封印,甚至还强提境界,看来是使用了什么丹药。
夜烛已然看到她碎裂的衣裳下露出的肌肤,他蹙了眉头。
浅金的颜色上爬满黑色符纹,这不是正常人会有的皮肤,眼前这个谢清留只是一具装有谢逍魂神的傀儡人而已。
“定坤金,你炼坤傀为躯……”他很快认出眼前这具身躯的来历。
定坤金乃是世间至坚至硬之物,而坤傀则是以定坤金所炼之躯,其躯坚不可摧,是傀儡的最佳品,但炼制过程极为残忍,需以活人为模,将定坤金沙生生灌入人模之中,再令二者相融,方可炼成一具从外表看不出差别的傀儡,而谢逍又为这躯窍绘制无数鬼符,以保躯窍永固,难怪九幽困不住他。
“是你说的,‘无’为魂神天智,只要魂神留存,便是永生,有这坤傀,我的魂神方可长存。”谢逍微微一笑,又道,“你特地回来,是想杀我?”
他语毕将双手一摊,只道:“来,试试。”
夜烛攥拳,双眸微眯,人影忽然一闪,消失在船上。船的四周突然一黑,浮鲸海消失,只剩茫茫星河。谢逍的笑倏尔一收,他倒真的小瞧夜烛了,强破境界之后竟马上就能施展如此禁术——撕破虚空为领域。
不过也只一瞬间,他又笑起。
施展如此恐怖的禁术,施术者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何况是借丹药强提境界的夜烛,他撑不了太久。
夜烛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星河的微小星辰却逐渐朝着同个方向旋转,似乎被某种力量驱使,越旋转越快,眨眼之间便成无数流光,向谢逍撞去。
震耳欲聋的轰声响起,星雨流光砸在仙舟上,仙舟被撞得摇晃不止,船身被砸出焦洞,谢逍后退数步,碎星自他身侧擦过,巨大的力量险些撞出船,眸色一收,指尖夹着两道仙符祭出,化作两只庞然虫兽,口吐火沙漫天喷洒。
夜烛的身影被火沙逼出,他已逼近谢逍,手里紫光成刃,身后亦是五个巨人落下,正是他的本命鬼役。
为了杀谢逍,他毫无留手。
谢逍却看透他步步近逼的原因,他应该撑不了太久,所以打算速战速决。
“祈明渊,你有时间在此与我厮斗,当真不顾玉昆修士死活?”他一边躲避夜烛的攻势,一边笑道,“也不管鲛族死活?”
“玉昆自有玉昆的应对之法,而我的目标,只有你!”夜烛如同鬼魅般游戈于谢逍身边。
金铁交鸣的声音不断响,谢逍身上火星四溅,夜烛的剑刃与术法伤不到他。
谢逍压根不将他的近身攻击放在眼中,只道:“玉昆的应对之法?好,那就让我看看,你所谓天器是如何对付三千化神军。”
语毕,他手中倏地闪起道紫电,劈断夜烛手中长剑,窥了个漏洞,将那紫电压向夜烛颈间,把夜烛逼到船头。
星河仙舟的船头前方,有道细小的裂隙正悄然打开,海浪声从裂隙里传进来。
夜烛的禁术正在慢慢消失,出口已经出现。
“祈明渊,你的灵力撑不了多久了。”谢逍看着被紫电强压到船舷的夜烛,唇角绽起森冷笑意,“你既不愿妥协,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着玉昆这些修士如何死去。以玉昆之血,祭你我这万万载之情!”
语毕,他另一手劈出道光飞向那细小裂隙。海风涌入,海浪声更加清晰了,他森冷的笑里浮起一丝得意,驭舟飞出裂隙……
可下一刻,他却倏地色变。
裂隙之外的海域,已非炽冰禁狱,而是仙莱岛。
夜烛眉宇紧拧,趁着他诧异的这片刻走神时间,掌中化出一段光刃,聚全身法力,朝着他握住紫电的左手手背狠狠扎落。
谢逍的左手手背上,蛰伏着那只萤蛊母虫。
只闻一声细微的嗤响,谢逍的手背上爆起一片青绿汁液,他难以置信地回头,陡然间明白了夜烛的打算。
夜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以禁术杀他,开启虚空只是为了将他送到仙莱海域,以及杀死他手中萤蛊母虫。
谢逍想通这节,勃然大怒,他又被祈明渊骗了。
巨怒之下,他毫不留情地将夜烛震飞,手中紫电离手,径直穿透夜烛左胸。
鲜血顷刻染红夜烛白衣,又滴滴答答落在船上,夜烛面色越发惨白,唇边的笑却渐渐浮起:“你现在可以仔细看看,看我的天器是如何对付你那三千化神军。”
谢逍展眸望去,只见四海千道青光飞出,没入仙莱上空的无数修士体内,梵天困生阵的光芒便在此彻底消失,天际的幽空吸走了漫天黑云,却未能将萤雪扯入其中。随着困生阵的失效,他与一众修士坠向海面……
海中巨浪滔天,一浪叠在一浪之上,慢慢聚起个咆哮的巨人,带着整个浮鲸海的力量,拍向星河仙舟。
谢逍已能感受到这股来自天地的愤怒与巨力,他飞身掠起,惊疑地看着眼前一切——浮鲸巨人、千名强修……
“不要指望你那三千化神军!”夜烛的笑声远远传来,前所未有的痛快。
谢逍魂神一动,已然看到由自己的战修传回的情况。
十万万山峦与这浮鲸海一样,咆哮不休,草木化作凌厉杀器,湖泊河海尽成神,数不清的筑基修士飞在天空,穿梭于山峦草木与湖泊河海之间,个个身披青光,手持法器,如同微蚁聚成沙暴,涌向他的三千战修。
青光不灭,他们的灵气不绝,经脉不断,肉身不死,就算是一人咬一口,也要将那三千化神撕咬成碎片——
在这逆天生气与十万山神的加持之下,三千化神军已溃不成军,纵有满身神通亦难施展,要么从天际殒落,要么被山峦镇压,要么受地火融蚀,要么退向浮鲸海……
“看到了吗?”夜烛笑得更加猖狂,带着几分疯色。
谢逍怒极,隔空攥掌,紫电光芒顿炽,夜烛的眉头随之紧紧蹙起,汗珠如雨落下,只有笑依旧不变,似在嘲笑着谢逍这万万年的筹谋。
一场可笑可恨可悲的谋划。
海岸线上出现大批战修的身影,节节败退的他们仓惶逃回浮鲸海,逃向谢逍,可未等接近谢逍,便被那边的魔修与怒海挡下。
谢逍心念疾转,眼见大势难保,他手一收,将夜烛抓入掌中,驭舟调转,可浮鲸巨人再度一掌按来,那厢千百个修士攻击已到身前,他再难避开,只能震舟迎上这密集的攻击,自己则从船上跳下……
一条黑色触须却从海面上无声无息地游来,又以万钧之力狠狠缠到谢逍身上。
定坤金虽坚,不会被拧断,却也挣不开黑魇之力,谢逍望去,对上萤雪血红的眼。
那双眼,浸了千年被割肉饮血的恨,还留有一丝属于萤雪的清明,未被吞噬。
死吧——他的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谢逍看着四周步步紧逼的攻击,只将目光一沉,露出壮士断腕般的神情,果断下了决定。
“谢清留”的身体软去,一道银光自她额前飞出,似流星般坠入早已敞开的落星壑。
抓着夜烛的那只手力量松去,紫光渐失,只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既便是海中青光冲进他的身体,一时间也难以修复这被天雷紫电所灼之伤。
夜烛神情顿凝,不作他想,追着银光,随它一起飞进落星壑。
他不能再让谢逍的魂神逃回赤冕,也不想再留着落星壑。
这万万年的恩怨,就在今日彻底做个了断。
————
这场争战扭转乾坤,玉昆的修士斗志昂扬,都在兴奋激动着,只有南棠心中剧痛。
她的神识虚空之中,已现浮鲸海的情景。
没什么比夜烛让雷电穿胸更叫她痛苦的画面,然而她却只能坐在这里,隔着遥远距离眼睁睁地看着。
一滴泪,两滴泪……自她眼中涌出。
从她看到谢逍以魂神出逃,她便猜到夜烛打算做什么了。
落星壑里有他十二个伙伴,那十二人不人不鬼不妖不魔地活在黑暗里,被折磨了万万年,他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谢逍的魂神,是一切恶的开始,绝不能就此放过,让他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来自异星域的虫巢,肉芝仙食的种子,他通通都要斩除……
这条已经存在了万万载的虚空隧道,不能再留。
这万万年的恩怨,他要一次了结。
可是……他终结了万万年的恩怨,欠她的承诺又该如何兑现?他不负天地不负苍生,却辜负了她!
祈明渊这个大骗子。
看着夜烛掠入落星壑,她又痛又气,强烈的怒火涌上心头,竟反向传入十方古阵之中,传递给了十方山川无边海。
刹时间,仙莱海域中飞出无数巨手,争先恐后跟着夜烛追进落星壑,海水卷如龙,将漫天未散的萤虫旋入其间,通通送进落星壑。
————
落星壑里是亘古不变的幽暗,虫巢大开,萤虫上下翻飞如果点点碎星。
一道银光如流星般掠过虫巢,朝着另一端疾速逃去。
“祈族诸君,吾乃明渊,今以祈族元尊身份,令各位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威严的声音响彻落星壑。
浓郁的血腥气息弥漫开来,惊醒这里的十二个灵魂。
山壁上的面孔变幻着神情,以前所未有之力从山壁上挣扎而出,十二道黑气朝谢逍的魂神缠去。
“所有的罪孽,就留在这里吧。诸君所求,我来成全。”
那十二人被困于此地,万万载所求,不过一死解脱而已。
随着夜烛的沉音响过,落星壑内绽起刺眼光芒,山壁崩裂,虫巢溃散,空间扭曲,甬道两端断开与赤冕及玉昆各自断开,汹涌海水奔腾而进……
夜烛回眸,满眼眷恋。
————
浮鲸海陷入天崩地裂般的震动,整个海域如不断翻搅的锅,汤液翻溅,似乎有双无形巨手狠狠拿捏着这口锅。
狂风怒号似山海悲泣,冰雪漫天飞落,洒在所有修士肩头。
落星壑里白光冲天而起,像地火喷薄般,隆隆声音从其间传出,响在每个修士耳畔。
这条存在了万万载之久的落星壑,自此不复存在。
赤冕与玉昆,彻底成为两个永远没有关联的仙域,浮转于漫漫星河之间。
也不知多久,这惊天动地的动静才小了些许,海域慢慢归于平静,众修察觉到一股庞大仙力,纷纷望去,只瞧远处有人踏空而至。
海水似受召唤,竟向两侧让出一条路,已成废墟的落星壑坦露那人眼前。
南棠手捧被青光所裹的半魂,脸上泪痕已干。


第196章 十万重山十方星。
山海沉寂,万物复苏,又是一载。
长渊赤星城通往万灵境的山路上,不知几时开了家小酒肆,酒肆草棚子遮子,摆几张八仙桌和条凳,跑堂的就是老板本人,一个年轻的小道士。酒肆虽然简陋,但食客却总是坐满,小道士每每抱着酒葫芦,一边给食客倒酒,一边唾沫横飞地说起玉昆和赤冕的鏖战。
一个故事,说了一年仍未说够。
“赤冕三千化神战修冲入我玉昆仙境,彼时玉昆众仙尊们正于仙莱岛与肉芝恶物苦战,被困于梵天困生阵中不得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赤冕战修杀进玉昆……”小道士说话间就给身边的修士倒了杯酒,中断了故事,道,“一枚下品灵石,盛惠。”
洒是浑浊的普通酒,一枚下品灵石的要价贵了,但酒客们并不在意。
“快接着往下说!”堂间众修纷纷催促道。
“玉昆仙域内只剩筑基低修与些许高修,还有无数凡人,如何应对那化神期修士的杀手?眼看着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正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望之刻,突然天摇地动,十方山神齐出,你们是没见过那场面……”
“见过,怎么没见过!”当下堂内便有人不满地叫起来,“在场的哪位道友没见过?我们这些散修当时不都加入了那场厮杀?”
堂内的散修纷纷附和——十万筑基修士,这其中就有他们的身影。
“别说那废话,我们想听你们长渊虞尊的故事!说她,快些说她!”
“好好好!”小道士抬手安抚群情,又将目光遥遥望向长渊万灵境的方向,“话说近百年前,眠龙浮凌山重虚宫前前掌门座下有六个弟子,其中有位女弟子行五,后来嫁予掌门师兄为道侣,足三十年后解契离派,她便是如今咱们长渊的尊上——”
五师妹也好,五师叔也好,掌门夫人也好,最终都褪去记忆。
“她叫虞南棠。”
————
南棠站在万灵殿外的飞岩之上,龙影剑已飞在半空,正嗡嗡轻震,等着主人驭剑而行。缇烟、嫣华、钟俏并陆卓川等一众人站在她身畔,众人刚刚在殿内听完南棠的指派,知道她马上要远赴浮鲸海,便都送出殿外。
“长渊之事暂托诸位,多谢。”南棠朝着众人抱拳。
风将她的长发扬起,愈发显得她眉目柔中带威,英姿飒爽。
大战停歇迄今,她基本都留在长渊脉内,亲自主持长渊的兴建恢复之事。
和赤冕的那场战,虽然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在整个玉昆造成灾难性的破坏,不止长渊,几乎九成宗门辖下的城池、门派、山头,全部遭到损毁,故在这一年内,各大宗门都忙于修复重建,这其中也包括长渊。
“只是去赴梵天盛会,商讨要事而已,说得好像你又要走很久似的。”缇烟摆摆手,不以为意道。
杜一壶却忽然紧张起来:“师父,该不会你这一去,又会发生什么大事?你可别瞒我们!”
南棠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看起来,他们是被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吓怕了。
“倒真有件事,本来想回来再告诉你们,既然你问了……”她看了眼面前这几张熟悉的面孔,淡淡道,“此去浮鲸再归,长渊应该会独立成宗。”
众人先是一惊,而后释然——其实现在的长渊地位,已经和宗门差不多了。
长渊而今地位,由于南棠的关系,已经非同从前。哪怕长渊只占了“脉”名,可不管是悲雪宗顾衡,还是与她有旧仇的天遗宗,都不敢真的将长渊当成“脉”来对待,没人敢得罪于他。长渊虽小,又偏居一隅,却已成宗门之势。
“成为宗门,很好啊!”嫣华欢喜起来,又喃喃道,“玉昆辖地最小的宗门。”
南棠依旧只笑笑:“我也会闭关……”
“闭关?多久?”众人还沉湎于长渊成宗的喜悦中,对她的话皆未放在心头。
“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我不清楚……”
“哦,不就是三五百……一千年?!”众人巨惊。
“那……那长渊宗怎么办?谁来主持?”嫣华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南棠沉默着掠上龙影剑,看了眼众人震惊非常的神色,道:“放心吧,我不在的时间里,会有人代我履行宗主之责。”
语毕,龙影剑朝前掠去,风声掩去了她的呢喃。
“是那人欠我的,罚他替我守宗吧。”
————
浮鲸海的海风仍旧刮得猛烈,可湛蓝的天空与波澜壮阔的海面,却莫名让人觉得平静。
波涛汹涌的海域已然恢复往日模样,从天上俯瞰,任谁也看不出,在这片海水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被海水填满的沟壑。
那是已然荒弃的落星壑原址。
像是被剜去的眼睛般,只留下了一道巨大疤痕,永远存在于玉昆之上。
仙莱岛的仙雾氤氲,五色霞光绽于岛间,七色虹桥悬于天际,仿佛在迎接着一个接一个驾临的修士。
这是梵天界在大战过后第一次召集众修至仙莱岛商议要事,由叶司韶发起的盛会。来的修士很多,皆是此前曾在仙莱海域亲眼目睹那场浩大灾劫的人,时隔一年故地重游,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叫人心有余悸的同时又感慨万分。
众修在仙莱岛落下云头,被道童迎入仙莱云海,不过半天时间,来的宾客已经坐满云海。除了叶司韶、贺无欢这样的金梵,新任鲛皇月枭亦到场,还有所有的紫梵修士与六宗三海的主人。
云海内人影憧憧,都在交谈,但声音并不大,大多人都时不时望向云海的入口处。
人来得虽已差不多,但这场盛会却未开始。
他们在等一个人。
“叶司韶,虞小友她……”等得有些久,贺无欢忍不住问向同坐云端最高处的叶司韶。
叶司韶还没开口,便听入口处传来一声唱名,本已落座在云间的修士竟一起站起,朝着入口处行礼。
“虞尊来了。”
“见过虞尊。”
……
“抱歉,来晚一步,让诸君久等。”南棠面带歉然笑容,抱拳一路向众修回礼,一路踏入云海,先向叶司韶行过师徒之礼,再朝月枭一笑。
“过来这里。”叶司韶点点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
南棠摇摇头:“不了,弟子身为紫梵,还是坐在这里吧。”语毕她找了个最近的紫梵位置,笑吟吟同身边修士打过招呼,随意一坐,毫无架子。
因着南棠到来而引起的小小骚动很快平息,最重要的人到场,叶司韶便不再耽搁时间。
“今日召众修来此,只为商议一事。大家应该都听说了,梵天星师观天推演,在数十年前就已发现天地异动,星图之上出现诡洞,异星将至,恐三星相撞,数万年前陨星灾劫再现。如今算来,已只剩二十年不到的时间。”
众修闻言均蹙起眉来,议论纷纷,南棠却不发一语垂下头。
万万年前的天劫是场谎言,但万万年后的这场灾难,却是真的。所谓异星,正是当年祈明渊在死前布局,在他死后从九寰分裂出去的那个藏着无数异兽的第三星。
那颗星辰之上,关着的全部都是黑魇、冥萤、肉芝这类恶兽,甚至于还有更可怕未知异兽。星域相撞是一重难,异兽入玉昆是第二重难,这场灾劫比谢逍带来的战事更加可怕,稍有不慎,就是天地尽毁的结果。
也难怪梵天界的修士如此担忧紧张,虽然还有二十年时间,未雨绸缪总是要的。
“虞小友,你可有良策?”
众修讨论商议了一轮,贺无欢见虞南棠一直没开口,便问道。
南棠此时方抬起头,盈盈笑脸已改,淡淡气势流转周身,只回道:“我能阻止,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众修皆惊——她说的是她可以阻止,而非她有办法阻止。
“是何要求?”叶司韶霍地起身,问道。
“其一,我要长渊立宗,往后长渊以北,与我万灵境接壤之地,尽归我宗。”
长渊的正北处,只有万灵境一处地方,哪还有其他接壤地?
别说其他修士,就是叶司韶和贺无欢都听得一怔,二人相视一望,面露不解,又问道:“那第二个要求呢?”
“其二,我要带走萤雪。”
————
仙莱岛的深处,有处天狱,是用来关押极凶至恶之兽的地方。凡入天狱,修为尽封。
萤雪就被关在这里。
南棠埋在他体内的那颗生种,果然起了作用,修补他胸前的伤口,林清沅的慈莲仙心保留了他最后一抹神智,令他在最后关头守住清明,叶司韶的《太衍咒》让渐渐学会控制体内魔物,夜烛对谢逍最后那一击,彻底将他从谢逍的掌控中解救出来。
而今的萤雪,体内有南棠生种,生种会因活壤不断成长,强大的生气可以自动修复他的活壤之伤,不会再出现肉芝外溢的情况。
可即便如此,梵天界的修士仍不相信他,但碍着南棠又不能杀他,最后折中,将他关在了这里。
他已经在天狱里关了一年。
这里比巫岭的囚牢还是要好上许多的,起码看得到湛蓝的天,雪白的云,晒得着太阳,照得到月华,夜来枕星听涛,也没有割肉饮血之痛,哪怕是寂寞,也有个人陪着他说说话。
那个给他慈莲仙心的人,隔三差五会来看他。
“喂,给点面子尝尝呗。”林清沅扔了条烤鱼进去给萤雪。
慈莲仙心被她送给了萤雪,她的境界大跌,又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大战过后就一直留在仙莱岛养伤,而今伤势好了泰半,可境界却再也回不去。
仙莱岛的日子无趣,林清沅耐不住寂寞,时不时就要找点事情做,再来看看萤雪。
她觉得他们是朋友。
“难吃。”萤雪咬了一口,没给她面子。
“难吃你还吃光?”林清沅托腮看着他,“你以前都这么死鸭子嘴硬?得罪了我,信不信以后不来看你?”
萤雪依旧冷冷的:“随便你。”
林清沅瞪他:“你可别后悔!”语毕,她却自己又软了语气,“我要走了,师父说我伤势已好,得出去历练修行,重新把境界提上来。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
萤雪的手便顿在半空,转头望向她,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吐不出。
留不住的人,强留是没用的。这是他从师姐那里悟到的。
几声脚步响起,打破天狱万年如一日的安静。林清沅站起,朝着来人诧异道:“南棠?”
萤雪亦随她望去,只见南棠缓缓走来。
“我是来接你回长渊的。”她走到天狱前,手轻轻扬过。
萤雪看着渐渐消失的天狱禁制,苍白的面容浮现一缕诧异,竟没反应过来。
“他们同意放了萤雪?”反而是林清沅兴奋地出声,又一把攥住萤雪的手臂。
萤雪低头看看林清沅的手,没有说话,只听南棠笑着“嗯”了声。
“萤雪,我向他们承诺会管着你,以后,你得听我的话,不能再胡闹,你可愿意?”南棠温声道。
萤雪看了南棠许久,终于垂头:“是,师姐,我愿意。”
那一声“师姐”,也仅仅只是“师姐”了。
“大好了!”林清沅笑开,仿佛自己得到自由一般,“我可以去找你们玩了。”
“长渊随时欢迎你。”南棠点头,仍是笑着。
————
辞别林清沅,南棠果然带着萤雪踏上归途。
海风肆虐,海浪翻涌,掩藏着海底的废墟。
“师姐,我哥哥他……”萤雪遥望脚下海面,有些幌神。
师姐救他,除了念着那一丝同门之谊外,恐怕更多的,还是因为自己的兄长,可是落星壑已经不复存在,兄长不会再回来。
南棠拔弄着腰间一枚缚魂珠,透明的珠内封存着一道浅淡的黑雾。
“他死了吗?”她问道。
萤雪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活着。”
他与夜烛之间,存有某些感应,他可以感觉到,兄长还活着。
“没死就行,我还等着和他一笔一笔算账。”
尽管南棠的神情有些淡漠,可萤雪还是听出师姐言语间那森深的愤怒,他没来由打个寒噤。
师姐这人豁达,不是个爱生气的人,但这样的人一旦生气,后果很严重。
虽然不知道她打算怎么算这笔账,萤雪还是忍不住替自己哥哥捏了把汗。
————
落星壑消失了,深渊里的十二个祈族人和那巨大的虫巢以及谢逍的魂神,都随着落星壑一起炸得粉碎,而后散入星域。三千战修被玉昆收服,赤冕这里,只剩下普通的祈族修士,依旧忙碌地修行着。巫岭里,又被找出两具定坤人傀,皆是谢逍为自己所备。
所幸,谢逍的魂神被掐灭于落星壑里,不会再回来。
和玉昆相连接的通道不复存在,巫岭上多了个湛蓝湖泊,湖水带着海的咸腥,是属于浮鲸海的水。
有人站在湖畔,着一袭单薄宽大的衣袍,静静看着这片宝石般的湖泊。
这片湖水,将他从落星壑里救了出来。
一年前的大战尤在眼前,闭上眸,那日呼啸的海风、咆哮的海浪、刀光剑影下的火光四溅与惊天动地的交战,还响在耳畔、浮于眼前。
他孤注一掷,拼尽全力,本该随着落星壑一直化为齑粉,千钧一发间,是南棠……南棠力量所注的海水,将他从桎梏间推回赤冕。
林间的山风不如浮鲸海上那般猛烈,夜烛的衣袂微动,他只如山石般站着。
记忆里,南棠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尽管关于玉昆的记忆不存在,可星罗界与玉昆最后那一战的记忆,也足够让他永久铭记。他相信,在玉昆上,他和她一定拥有一段独一无二的愉快时光,只可惜,他再找不回来。
祈明渊的魂神随着谢逍的消逝而渐渐沉淀,本该被吞噬的夜烛又慢慢归来,也许祈明渊是累了,那一百多年殚精竭虑的日子让他痛苦,长生对他来说本就是种折磨,他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事,也就复归沉睡,留给夜烛的,只是祈明渊那段记忆。
不过,他自小便被植入祈明渊的魂神,虽然没有觉醒,但仍在不知不觉间受到祈明渊影响,在他身上,始终留下了祈明渊的影子。
但现在,他是夜烛。
他想念他的南棠,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尽管知道那段记忆不会回来,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竭尽所能去回忆。
落星壑没了,他们之间的重逢遥遥无期。
也不知是不是天地感受到他的心情,眼前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间泛起涟漪。
夜烛蹲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又任由这捧水自指尖滑落,宛如南棠依然缱绻于他胸怀掌心的温柔……
湖泊却似乎回应了他的思念,涟漪化成波澜。
夜烛回神起身。
湖泊的波澜不同寻常,仿佛是湖底传来的震动,难道落星壑又出异状?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按下。不可能,落星壑已经粉碎,绝无再出现的可能。
这震动,不是从湖底,是从巫岭深处……
不对,不是巫岭,是整个赤冕。
赤冕全境地动。
一道青光从巫岭某处冲天而起,夜烛掠身半空,蹙紧了眉头。
巫岭里的十方古阵,被人唤醒了,像在回应遥远的召唤。
而很快的,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远空又是一道青光冲天……
不止巫岭的十方古阵,赤冕境内的十方古阵,一个接一个亮起,巨大法阵浮现,所绽光芒覆盖了整个赤冕。
赤冕的修士诧异地飞到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异常情况,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源源不绝地从星域传来。
地动加剧,仿佛有只巨手将赤冕扯向某处,跨跃这星河瀚海。
夜烛神情骤变,很快就猜到原因。
他掠身高空,惊急地仰望天际,似要望穿这遥遥星海。
她的修为不够,春种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支撑她做这件事,勉力而为,只会让她肉身殒灭。但他的声音传不过去,即便传过去了,她也不会听。
他猛地闭紧了双眸,苦笑。
再睁眼之时,他眸光已定。也罢,她之所愿,本也是他心之所向。
一道白光自夜烛身上绽起,以极快的速度,融进了四周青光。
————
星域动荡,赤冕、玉昆两境地动,遥遥而来的第三星上亦绽起无数道青光。
这无数道青光将黑暗的第三星割成无数块,金光自地底刺出,这颗漂浮了万万年的第三星四分五裂,在星河之中炸开,巨大的冲力震向已经离得很近的两颗星辰。
赤冕与玉昆交转而近,长渊万灵境的上空仿佛被撕开巨隙,山峦苏醒,疯狂地朝着上空延申,似展开双臂的怀抱,在迎接新的山峦。
巫岭的山,出现在万灵境的上空。
玉昆所有的修士,在这一刻,都飞在长渊境外,遥望着天地惊变的这一刻。
九寰的十方古阵,共有四十九个,星罗界崩溃后,还余下四十八处,散布在这三星之上。
她既然可以唤醒玉昆全境十方古阵,就一样可以同时唤醒这四十八处十方阵。
十方古阵十万山,十万重山十方星。
他们很快,就能重逢。
但遗憾,他可能还是见不到她,只不过这次,换他来等。
被春种青光所覆的女修,一寸一寸,灰飞烟灭。


第197章 完结
这场地动持续了近三天时间,夜幕降临之时,天宇炸开一片金光,随即化作无数细小流星,烟花般四散,坠向玉昆和赤冕。夜空划过无数转瞬即逝的光芒,璀璨只得瞬间,碎去的星辰在长空幽夜化作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巫岭的山,与长渊万灵境渐渐融合,草木摇曳如舞,山川湖海雀跃欢呼,这是属于九寰时隔万万年的久别重逢。
夜烛站在巫岭最高的山峰上,风刮得无比猛烈,似要将人从峰峦吹下。他的元神已经离体,神识融进这片熟悉的山川生灵,看着漫漫星海间的遥远距离被拉近,看着万灵境的山川伸出了手,看着盘膝半空的南棠……
过于强大的力量,已经让禁制重重的灵怀洞化为一片废墟,南棠闭着双眸,似于山川湖海、星辰万物融为一体,青光流转,如同万顷碧波,将她淹没。
她也看到夜烛了,以她的神识。
两道元神游出天宇,站在星河瀚海之间,相对而望。
夜烛动动唇,唤着她的名字,伸出手,如同多年前那般想要触碰她的元神,她只是笑着站在原处……
指尖相触之时,她的元神却倏地化作星光散去,无论他如何捕捉,都拾不住一星半点。
巫岭山头的人睁开了眼,垂眸望去。
浮在灵怀洞上空的南棠体内绽出刺眼金光,肉身一点一点消融,化作无数金色光点,弥散四周。
四十八个十方古阵,超越星河瀚海的距离,三颗星辰的力量——
这并非现在的南棠所能承受的,燃骨作焰,以血肉为祭,倾尽所有,她方换得这四十八个十方古阵同时开启,以星辰本力炸碎第三星,让赤冕与玉昆重新融合。
这是他们的第三次相逢,他终于完完全全踏上玉昆的地界,从巫岭的山巅掠向长渊万灵境,飞到她的身边,可伸出手,却只能与满天金光失之交臂。
南棠的脸庞,就在这青金二光之间,慢慢消失,连同记忆里的微笑,一起散去,归于万川。
只有一枚缚魂珠缓缓落进夜烛掌中。
冰亮的珠子碎去,那抹黑色半魂飘进夜烛眉心。
他仿如石像般站在灵怀洞上空,空缺的光阴被渐渐填补,那些久违的时光一点点涌上心头,他的唇角因为想起的旧日欢愉而越扬越高,眼里的泪水却也越流越多,沁入微笑的唇瓣之间。
一边笑着一边哭泣。
像赤冕和玉昆融合这日,两境同时下起的滂沱大雨。
————
滂沱大雨下了很久很久,才渐渐停止。
枯败的枝头冒出新绿,石缝间长出嫩绿草叶,原来竟又是一年春日。
长渊万灵境上多了座石桥,石桥往北就是赤冕,按照很多年前玉昆修士所承诺过的,长渊万灵竟以北与万灵接壤之地皆归长渊,整个赤冕都被划进了长渊辖地。
从新脉落成到开宗立派,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长渊宗出现既传说。由成立之日起,长渊既为玉昆最大宗门,可惜的是长渊宗的宗主本人没能看到这一盛况。
她被人埋在了灵怀废墟之下。
已经有几十年了吧。
“二十五年,还是二十六年?”嫣华也记不太清楚,她已经是长渊宗资历最深的大长老了,负责着整个长渊宗的农事,今日来此是送一批禁土。
禁土的要求都是按照长渊那位代宗主的要求调配的,每隔半载就要送一批过来,洒在灵怀废墟上。
不过,这里已经不能被称作废墟了。
灵怀洞没了,变成一片苗圃,苗圃四周种了无数花树,每一棵树,每一株花,都是代宗主不用一点法术,亲手种下的。
“二十七年又三个月。”代宗主报出精准的数字。
他站在苗圃中央,手里拎着铜花洒,正在浇水。花洒里的水晶光四溢,灵气氤氲,每一滴都是修士梦寐以求的修炼极品灵液,就被他毫不在意地浇在这片没有一棵杂草,却也没长一棵小苗的苗圃中。
“难道又要等到第三十年?”嫣华叹道。
“听到没有,你的好师侄等不及想成婚,你答应了给她主持结修礼的,她等你等到现在。”代宗主慢条斯条浇完水,放下铜壶,拿挂在木栅栏上的白绢拭净手,朝着空空如也的苗圃道。
“夜烛尊上!”嫣华被他说得羞恼红脸。
夜烛笑了,苗圃上刮来一阵柔和的微风,拂起他单薄衣袍。
————
长渊灵怀洞内种有一株仙种,为了这株仙种,长渊夜烛费尽心思搜罗天下无数好物,用以浇灌这株仙种,听闻这株仙种会在第三十年的时候长成。
第三十年如期而至,灵怀洞的上空忽有祥云聚集,无数修士赶来,想一观仙种长成的奇景。叶司韶来了,月枭来了,六宗宗主来了,就连一直留在仙莱养伤,刚有好转的裴玄熙也来了……可一直等到祥云散开,仙种也没长成。
众修失望而离。
夜烛在苗圃旁坐了三天三夜,只是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原谅我。”
苗圃的土动了动,一棵小苗顶破石子,破土。
两片小嫩叶迎风摇了摇,有些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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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年的时候,小苗只长高了一点,两片小嫩叶变成十六片,杆子有小指头粗。
这棵小苗是长渊最矜贵的存在,听说长渊最强大的夜烛尊上对这棵小苗百般呵护,哪怕她一年长不了指甲盖高,他都亲力亲为浇灌她。
她高兴的时候,十六片叶子会迎风舒展,发出欢愉的声音,她不高兴的时候,十六片叶子会紧紧合拢,任凭夜烛尊上说尽好话,她也不给一点好颜色。
夜烛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只能一边打理长渊的事务,一边守着这苗圃。
长渊的事务繁杂,但不管再忙,夜烛每天总归要到这里,和这株小苗说几话,或是抱怨,或是诉苦,或是商量……着了魔一样。
就像今天。
“你那徒弟陆卓川,又和副宗吵架了,我这和事佬要做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捏着眉心,有些疲倦道。
长渊宗的副宗主,是缇烟。
小苗抖抖叶子,发出一阵簌簌声。
“都分分合合了五十多年,这两人还没闹够,真不想管了!”夜烛又道。
南棠的这个弟子和朋友什么都好,是他的左膀右臂,但唯有一点让人头疼。陆卓川和缇烟之间你追我赶的戏码,已经折腾了五十多年,就不肯安份。
陆卓川想结修,缇烟不愿意,吵吵闹闹了五十多年,每次陆卓川惹怒绰烟,都要请他出马——这种事,以前都是南棠的。
让他执掌一宗之务没问题,可让他给人牵桥搭线做和事佬,就不太妥了吧?
他还想做她心里那个,俊美无双、神秘骄傲的夜烛。
小苗又抖了抖,一片叶子飞到他掌心。
夜烛捏住那片叶子,被她吓坏:“好好好,放着我来,我管,我什么都管!你别掉叶子了。”
五十年才长出这十六片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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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年,长渊宗第一次与人开战,起因是有人觊觎长渊灵怀的仙种,竟派出修士暗中潜入万灵境,欲盗取仙种。
对方的目的当然没有达成,可此等行径却惹来夜烛震怒,也几乎让整个玉昆都陷入他的怒火之中。长渊宗的修士险些把玉昆掀翻了天,又以雷霆之势扫清觊觎仙种的势力,正是贼心未灭的天遗宗。
因着这件事,夜烛亲自出手,天遗宗在一夜之间从玉昆被除名。
在此之前,长渊宗作为玉昆第一大宗以仁慈著称,从来不曾对谁下过狠手。
三天三夜没有见过小苗的夜烛回到灵怀苗圃时,怒气还没全消,坐在苗圃旁兀自发呆,颊上有道被对手划破的细长伤口。
小苗簌簌颤动,又落下两片叶子,随风飞到夜烛脸颊的伤口上,化作一点青光涌入。
伤口像被谁吻了一下,有点痒,夜烛摸了摸脸,只是道:“你能别再掉叶子了吗?”
再掉就秃了。
小苗又动了动——抽茎,生枝,舒叶。
第二天天光乍亮时,苗圃里多了棵小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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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小树一长就又是二十年,毫无变化。
玉昆和赤冕却变了许多。八十年光阴转眼消逝,新的门派、新的宗门崛起,修仙界又出了不知多少天赋卓绝的少年修士。
当年重虚众多弟子中的佼佼者,也已泯于众修,重虚宫的掌门换了人,曾经师兄弟也归于沉寂,江止辞去浮凌山君之位,独隐高山闭关渡魔,迄今为止已逾八十载。
“昨日收到你师兄传音,他出关了。邱缠心已被他驱出元神,封在锁妖瓶内,不过他的心魔应该没除,仍是半魔之身……”夜烛重复着每天必做的事,坐在苗圃与小树闲话家常。
邱缠心的魔,是当年江止因心魔影响而致境界停滞,为了提升修为在萤雪诱惑之下所收之物,萤雪以他肉身养魔,大抵是准备用来饲肉芝的,可到最后,皆是一场空。
江止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迄今无人得知。
一阵风过,树叶哗哗作响,似在回应夜烛,夜烛笑起。
随着时间流逝,关注仙种和南棠的人越来越少,她像被岁月掩埋的人物,开始被遗忘,只活在了经久难衰的故事里,流传于世。
只有他,十年如一日地守着。
“还有你夏师兄……”夜烛续道。
只是没等他说完这句话,长渊万灵境的某座山峦上一道笔直白光冲天而起,天空忽然间下起绵绵细雨。
夜烛似乎知道了什么,长叹一声,把未完之话说了下去:“夏淮的道侣病逝了。”
夏淮是在那场大战结束后,带着道侣苏迩回到长渊的,一住就是八十年。苏迩乃是凡人,并无修炼天赋,夏淮的丹药阻止不了苏迩寿元的消逝。凡人寿元,百岁已是高寿,苏迩活了逾百年,早就霜发满头,站在年轻俊朗的夏淮身边,曾是长渊最特殊的存在。
而今,苏迩寿终,撒手人寰。
夏淮心中情爱随苏迩同去,再不生二情。
他的金丹,在苏迩病故后的第二年,终于重结。
漫长仙途,终是独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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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的岁月,悠悠而去。
陆卓川与叶歌结成元婴,商九和杜一壶金丹后期,境界在夜烛指导之下也算突飞猛进。
长渊的见魄剑庐所铸之剑,夺了玉昆百年剑谱的第一位,名声传遍玉昆大小山峦,钟俏已成一代剑师,仍是操着那嗓柔柔润润的声音,将巨大的锤子挥如转轮。
倚着剑庐而成的赤星城,从一个小小的、破败不堪的城镇,一跃而成玉昆最大的法器城,玉昆几乎所有的宗派和散修,都集中在这里寻找矿石和法器……赤星城的规模已经与悲雪城不相上下。
嫣华认死理,和萧寂的结修礼迟迟未行,萧寂气了许久,终于认命妥协,索性搬到长渊长住。
两只赤宁兽已经长得威风凛凛,毛色油亮,双眼如龙,是长渊万灵境的镇境之兽,只有那只小猴子,仍是老样子,啃着灵果陪在天曦镜身边,和龙影剑一起留在了灵怀苗圃外。
“哦,对了。缇烟和陆卓川要结修了。”夜烛坐在小树下,后脑枕在树杆上,“没想到吧,长渊宗的第一场结修礼,竟然是这两个人。”
当年都以为会是嫣华与萧寂先行这场结修大礼,可兜兜转转之间,竟是缇烟和陆卓川。
“你不考虑参加他们的结修礼?”夜烛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树叶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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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枭每隔三年五载,就会到长渊看看这棵树。
他的母亲已经被夜烛交还给他了,不过还等着南棠醒来和夏淮一起修复他母亲的经脉肉身。
夜烛从来不阻拦他进灵怀,偶尔,月枭会带两坛酒,和夜烛在苗圃外畅饮一番。
第一百五十年的时候,月枭照旧来这里。
夜烛酿了两坛好酒要请他饮,就取酒的一点功夫,他回到苗圃时,就看到月枭站在树下,怔怔看着树上开出的一朵浅黄花朵。
这花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什么时候盛开的,没人知道。
夜烛日夜守着,浇灌着,都没发现,由此推论,她是特意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在月枭而前开花的。
他气坏了,连酒也不想和月枭饮,就把人请出了苗圃。
吃一棵树的醋,这种事情传出去,是要叫人嘲笑他小气的。
但夜烛不管,他就是——
酸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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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的时候,萤雪回来看兄长和师姐。
被南棠带回长渊后,萤雪并没在长渊留很久。林清沅被师门委派前往凡间历炼,降妖除魔以磨心志,她已失慈莲仙,境界大跌,修为不足,若遇强大的妖魔极易遇险。他欠她一颗心,想要还她此恩,便跟在林清沅身后,护着她去了凡间。
可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没了慈莲仙心,林清沅照样很强,凡间的妖魔鬼怪基本不是她的对手。萤雪没有任何借口说服自己跟着她,别别扭扭地被林清沅逮个正着。
林清沅当然不会拒绝一个强有力的帮手和自己一起降妖除魔,索性带着他成了凡间降魔师。萤雪没帮到她,反在她的带领之下,慢慢融进了凡尘俗世,尝遍人烟火,找那一丝遗落千百年的人味儿。
这一去,就是两百年,他回来之时中,师姐还是一棵树。
夜烛也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袍,拎着铜壶花洒浇树。
他看着这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兄长,想起师姐在浮鲸海那一席话,忽然同情起来。
“师姐可能……还没气够,你保重。”临别之时,他拍了拍兄长的肩脑,语重心长道。
夜烛蹙了眉——什么时候轮到萤雪来安慰自己了?
南棠这气,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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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五十年,玉昆发生了一件大劫难,当初用来封印涌到浮鲸海的万魔的禁制出现裂隙,那批魔物逃出封印,叶司韶亲自来请夜烛出手相助。
夜烛不得不离开长渊远赴浮鲸。
一去,就是半载。
小树换了人看守浇灌,尽管负责的弟子不敢有半分懈怠,但小树还是有些不高兴。
树的不高兴,人怎么发现的?
小树的叶子变黄了,一片一片掉落。
到夜烛风尘仆仆赶回来时,看着满地的黄叶,那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两百五十年了,她这气是就一点没下去?
夜烛气极,赶走了所有弟子,一个人站在树下,和她吵架。
“你若再不醒来,我就……”他斟酌着要如何威胁南棠,可想来想去,他找不到任何能威胁她的东西,于是道,“我就进去找你!”
不就是分魂,不就是融进她的元神?当年他也不是没做过。
哗哗——
树陡然间摇晃起来,干枯的树丫间,不知何时结了枚巴掌大小的晶莹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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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无数春夏秋冬变化,星辰日月交替。
苗圃的四周种下的几百棵花树已经成林,被这里的灵气滋养,一年四季鲜花长开不败,美不胜收。
树上的小果已经结得很大了,整个苗圃都弥漫着一股清香,生气自土里氤氲而出,在地而聚成浅浅薄雾。这是春种复生的前兆,她的归来已近在眼前。
可不知为何,这枚小果子就是迟迟不见掉落。
这日长渊宴客,夜烛作为代宗主,理当陪席,误了到苗圃浇水的时辰,便交代嫣华前往浇水。
“师叔,你赶紧醒来吧。再不醒,尊上就要被那些小妖精给吃了。”嫣华一边浇水,一边叹气道。
她偷偷看了眼果子,果子似乎动了动。
“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有多少女修想接近尊上!”嫣华又道,“你想想,当初以你的地位,在悲雪城时都有那么多的男修争先恐后前来服侍,现在以尊上的地位,比你当时恐怕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苗圃上刮起了一阵风。
浇过一壶水,嫣华继续道:“就刚刚在宴席之上,毓神宗的那位貌美如花的新任脉尊,不断敬尊上酒,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话说到一半,苗圃外传来两声风动,却是夜烛回来了。
“在和南棠说什么?”夜烛从她手中接过铜壶,漫不经心问道。
嫣华有些心虚,吐吐舌道:“闲话家常而已。”语毕,她便匆匆告辞。
离去之前,她还不忘偷看一眼果子——希望萧寂出的这个馊主意不会帮倒忙。
夜烛没听到嫣华说的话,接下铜壶继续浇水。
夜色里却忽然响起一声清脆女音:“哼!”
夜烛住手,抬头望望茫茫夜色,最终将目光落在那颗果子上。
声音是从果子里而传来的,属于南棠。
“终于肯出声了?”夜烛放下铜壶,指尖戳了下果子。
果子仍旧“哼”了声。
“你这账算了三百年,还没算够?”夜烛失笑。
他早已知道南棠归来,只是她不肯出现,他就没有催促,仍旧日日浇水,夜夜闲话。
她一日不现,他就浇水一日,千年万载,他也守得。
果子绽起一片青光,终于从树上落上。树一寸一寸枯萎,果子也一点一点化出人形。
刹那间,磅礴生气如同飞瀑,自灵怀奔涌向万灵境。
青光交错间,有人缓缓站起。
乌黑的长发披爻之下,雪白肌肤微露,修长的手臂伸出,如同灵蛇般缠到夜烛颈间。
“你的身上,有酒味。”呢喃般的声音响起,有些不悦,是夜烛暌违多年的天籁。
夜烛按捺住汹涌奔腾的复杂情绪,回手搂上她的腰肢,回道:“才刚宴上多陪饮了几杯,你若不喜,我便……”
“我不喜欢,把这衣裳脱了。”南棠仰起头,眸中星芒璀璨,如同此际万灵境天星满布的夜空。
夜烛吸了口气,目光有些迷离。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也想过无数次他们真正重逢时的情景,但南棠永远让他意外。
她的要求,他从来无法拒绝。
南棠倏地飞身而起,居高临下俯望他,看着他抽去腰绳,松开衣襟,放下了长发……
“现在呢?喜欢了吗?”他和她一样站着,问她。
南棠倾身俯头,咬上他的唇:“喜欢。无论多少年,还是喜欢。”
整三百年,虞尊复生。
此去千秋万载,星海同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