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皎一下子坐起来:“只是意外……意外!”
“是意外,”温崇月颔首,“我承认夏皎同学视力很好,今天只是一个小小的特殊情况——不过,为了避免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能否请夏皎同学现在稍微将手机挪远一些,暂时闭上她明亮的眼睛?”
夏皎这才将手机放回去。
温崇月问:“刚才看了些什么?”
绿灯亮,他载着妻子,平稳地在夜空下穿梭,目的地是他们的家。
夏皎说:“一些形容词对销量的影响。”
温崇月说:“比如?”
这样真的像极了提问,在学生自己预习过后,老师用提问的方式让学生自己思考、总结。
夏皎不讨厌这种方式,有人说爱就是分享欲,她颇为认可这一点。她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想要和温崇月分享,包括她刚刚了解到的一些小知识。
比如现在。
夏皎说:“有些商品的本质是在创造需求,比如说早餐机。很多视频博主会它的使用视频,展示,’瞧啊,用它做早餐多方便呀,几分钟就可以做个早餐饼。’其实不是这样,早餐机的存在本身就很鸡肋,它甚至不如电饼铛更方便。”
温崇月赞同:“还有吗?”
夏皎一边回忆,一边想:“还有就是以’多功能’为卖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宣称又可以做沙发又可以做床的家具,或者几个凳子和收纳盒拼起来的桌子……”
一直到家,夏皎还在讲,不过话题已经换成了衣服,那些层次不穷的形容词。什么“法式”?“桔梗裙”“新中式”,甚至“复古油画感”“大艺术家”“水墨气质”“舞会感”“富家千金”等等等等,它们会用大量的形容词来描述出一种错觉,那就是“你穿上你也会是艺术家”“你穿上你也是富家千金”“你穿上后也会是江南温婉美人”。图片,标题,都是极力营造一种氛围感。
“这点很重要,”夏皎下了定论,“卖花也是这样,’你买了我们的花,你的生活也会变得美好’。”
电梯门开了,温崇月一手拎着今天买的菜,另一只手去解锁房门。
温崇月:“这不是坏事,皎皎,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合理的花朵和植物搭配能够让人精神放松。买花的确不仅仅是为了装饰品而消费,还有背后的精神寄托——就像书。”
夏皎点头:“对,所以我在想,下次向客户介绍我作品的时候,也可以适当加入一些修饰词语。”
温崇月拎着菜进了厨房:“比如?”
夏皎拿起他的围裙——温崇月身材高大,普通的围裙在他身上的确有些不太合适,家里面常备的几个围裙还是温崇月找裁缝做的,尺寸大,花纹简单,就是简单的红黄蓝白四色构成的大大小小不均衡格子。
温崇月俯身,等待着夏皎帮他系好。
夏皎说:“就像现在,温老师,您现在穿的不是围裙,而是蒙德里安风超轻高分子新材料匠人战袍。”
温崇月忍俊不禁:“现学现卖,今晚想吃什么?”
夏皎一脸高深莫测:“想吃法式酸甜口味番茄配特级一品蛋,还有春天顶级嫩绿极细叶蔬菜搭配深海宝藏虾之精华与精品豆类结晶。”
温崇月颔首:“番茄炒蛋,韭菜虾皮煎豆腐,还有吗?”
夏皎系好了他背后的围裙绳,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后退一步,笑:“没了,剩下的请宇宙世界无敌第一贤夫温老师自由发挥。”
“今晚要不要喝碧粳粥?”温崇月问,“今天的豆腐好,再来一个陆稿荐酱肉炖豆腐,一个咸鸭肫?喝汤就冬瓜鱼丸汤?”
上海话里有一句骂人的,就是“陆稿荐”,因为以前只卖生猪肉的店会写上“陆稿荐”三个字,骂人是猪。苏州的陆稿荐卖酱肉,比巴掌大的五花肉,方方正正,酿得色泽如樱桃,也就是夏天必吃的樱桃肉,适合拿嫩豆腐慢慢地小火炖。
夏皎说:“好耶。”
温崇月转过身,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很好,那就先请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良妻夏同学稍作等待,等我们吃完饭,我再和夏皎同学切身体验、深度切磋白居易之弟的代表作。”
夏皎懵了:“我只知道白居易的代表作是离离原上草,白居易的弟弟是谁,他什么代表作?”
温崇月笑:“自己动手查查看。”
夏皎拿了厨房里面温崇月昨天做好的糖渍橙皮,鲜嫩嫩的橙子用盐搓一遍,橙皮去了白色的部分,只拿橙黄做。清凉爽口又提神,和红茶一块儿泡着喝很香,也可以切成碎碎的,在烤饼干的时候加进去。
夏皎还是喜欢直接吃,她是个懒懒的性格,不喜欢麻烦。
她含了一块儿放在嘴里,开始认真搜“白居易的弟弟”。
很快,网页跳转,显示出答案。
白居易之弟,白行简。
咦,名字蛮好听的。
代表作。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夏皎:“……”
不、愧、是温老师。
的确不愧是温崇月,博采众长,熟读众书,学习能力和记忆能力都强,夏皎承认,在和温崇月共同探索共同成长这条道路上,前期,因为尺寸的不合适和不适应,夏皎的确尝了不少苦头。但这并不要紧,温崇月擅长观察,总能从她的反应中精准无误地判断、找到她喜欢的那些点,那些位置。勤奋的老师真真切切地贯彻了因材施教这一点,在尝到甜头后,夏皎也越来越迷恋自己的丈夫,以及这种双方都很开心的事情。
但是,这并不是夏皎被迫疯狂做深蹲的理由。
她的腿都开始疼了。
惨上加惨的是,下一周,夏皎还要去跟着于昙去北京。
温崇月收拾好妻子的行李箱,顺便开始思考给妻子做什么零食,让她路上带着,无聊的时候磨牙用。思来想去,还是烤了香喷喷蔓越莓小曲奇,模具是月亮形状的,烤出来也是一枚又一枚的小月亮。
出差前的假期显得如此珍贵,腿酸的夏皎不想辜负春光,只和温崇月一块儿下楼逛了逛。然后发现了温老师的另一个短板——他不太擅长给人拍照片。
夏皎的摄影技术一流,能将水沟拍成尼亚加拉大瀑布,能把190 的温崇月拍出来200 的气势,可惜,温崇月拍摄景物的技巧尚可,但拍人物的时候——
夏皎盯着手机屏幕。
她说:“你拍出来的我看上去甚至还不到150。”
“抱歉,”温崇月略带歉意,“下次我单膝跪地拍。”
夏皎举起一拳砸在他胸口上。
只是在傍晚时分,夏皎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夏皎接通:“你好。”
那边人叫出她的名字:“夏皎?”
夏皎认出这个苍老的声音,是每天都来给宋奶奶买花的老爷爷。
从冬天过后,老爷爷仍旧过来天天买花,只是宋奶奶没有再出现过,她知道对方体弱,老人也受不了初春的寒气,因此也会申请,多送一朵小花。
夏皎开开心心地说:“呀,是您。今天想要买花吗?您可以直接去店里——”
“我想和你谈谈,”老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关于葬礼的花束。”
“我的妻子过世了。”
夏皎捏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什么?”
“就在一小时前,”老爷爷说,“正式的葬礼在后天举行……我不喜欢他们准备的花朵。念蓉最喜欢你的花,你能接这份工作吗?”
当然可以。
夏皎一口答应下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夏皎打电话给蓝姐,又和于昙商量,她将这次出差进修的机会、包括补贴让给了其他人。征得同意后,夏皎匆匆地去和老爷爷见了一面,也见到宋奶奶的遗容,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静悄悄地睡着了。
宋萧哭到眼睛红肿,几乎喘不上气。她是宋奶奶唯一的女儿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外孙女,小时候一直由宋奶奶照料,两人间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夏皎带了白玫瑰过去,宋萧已经哭到几乎昏厥,但在见到夏皎的时候,仍旧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爷爷镇定地接待了夏皎,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情绪稳定,说话也有条理,还能平静地商议着葬礼的一些事情。
这让夏皎稍稍松了口气,至少……至少老人没有伤心过度,这样已经很好了。
具体的花艺策划方案,夏皎晚上就开始赶工,她没有休息,温崇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用花胶炖了滋补的汤水,轻轻搁在她桌子旁。
按照计划,次日原本要和温崇月去木渎,现在是去不成了,夏皎白天就匆匆地赶往老爷爷的地方,和他商议花的展览。她晚上熬了夜,精神不太好,昨天晚上在初步定稿后,爬到床上,枕着温崇月的胸膛,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在这种情况下,温崇月不赞成让她独自开车,自己将她送过去。
离得不算远,等夏皎忙完了,他再去接。
回家时,温崇月从信箱里拿到一封信。
他摸了摸,信封里像是明信片,还有薄薄的纸张。
翻开看信封上的地址和落款,温崇月明白了。
这是去云南玩的时候,夏皎在一家店里寄出的时光信封。
就是那个售卖公益明信片的店,将当时夏皎写完、封好的明信片保存下来,按照约定,在春天的时候寄过来。
信封的收件人是温崇月。
是去年秋天的夏皎,写给今年春日的温崇月。
思考到这里,温崇月目光柔和了许多,他不急着立刻拆信,而是先回家,坐在沙发上,阳光明媚,猫咪慵懒,他没有蛮力破坏信封,用裁纸刀仔细裁开。
温崇月先抽出了信纸,展开。
娟秀的字迹在他面前打开,是当时夏皎认真写上去的。
「崇月:
展信如晤。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你正在我的身边看书。云南的云朵好低啊,低到好像触手可及,太阳也好,好到让我想要抱一抱你。
不过不可以,店老板还在,我还是很胆小,不好意思在大众场合下去拥抱你。
但你看起来真的很好看,好看到让我忍不住买了信纸和明信片,在你旁边悄悄地写下这样的语句。
说起来真的有些难为情,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写过信。现在写信,也不确定自己的格式是否正确。刚才还写废了三张信纸,都是你帮我要的……好苦恼。
尤其是现在,当你问我“写什么呢”的时候,我只能慌乱地告诉你,在写“寄给朋友的信”,伸手盖住,等你转过身后再偷偷地继续写。
我好紧张,幸好你没有追问。
其实这封信不是寄给朋友,是寄给你。
当着你的面撒谎好困难呀,我的手心不争气,冒出了好多好多的汗,希望不要留在信纸上。
我记得相亲时候,和你说到过,我是一个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做错事的家伙,听起来好失败。
你笑着和我说,说不定会化拙为巧,一点小小瑕疵完全影响不了太阳的光辉。
真奇怪,大家都说“弄巧成拙”,只有你告诉我,会“化拙为巧”,告诉我,太阳光下不会在意瑕疵。
我一直认为闪婚是很冲动的一件事情,两个对彼此不了解的人因为热血上头而仓促地敲定伴侣,听起来很危险又很愚蠢。
感谢你,稳稳地接住了我所有的冲动。
你让我明白,我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异性,而是一个能够完美沟通、互相理解的另一个灵魂。家的含义也并非一个房子,而是能托住我所有失落的怀抱。
遇到你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么多琐碎又奇怪的事情。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你的聆听下好像都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宝石。
也正因为这样,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告诉你,关于一个我藏了很久的秘密。
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悄悄地仰慕着一个人,又用了五年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与对方的确无缘这件事。但是在我放弃后的第二年,他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你。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要将这件听起来很怪的事情藏在心里面,毕竟它始终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青春期彷徨时候的一点小情绪……听起来还这样难为情,你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我想,暗恋一个人应当是不犯法的。
这不丢人。
我们从“认识”到领证甚至不到24小时,时间很短,对不对?你或许会认为我们的婚姻很草率。嗯……好吧,我承认,的确有点草率。
这大概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冲动、也是最不后悔的事情。
然后悄悄告诉你,其实,十年前的我就曾偷偷地梦过我们的重逢,只是十年前的我以为它真的是一场梦。
我始终感激和你的相遇。
关于我写这封信的原因,其实也不是想要和你要什么,更不是展示给你看,‘瞧啊我爱你这么久我好可怜,你以后要好好对待我’,不是的,温崇月,温老师,我不会向你要那些同情和怜惜,我从不为自己的感情后悔。
或许是今天的阳光很好,很舒适,落在你头发上的时候,温柔辉煌,我忽然想要告诉你。
只是想让我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也能晒一晒太阳。
我爱你。
以前的你让我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的你让我拥有了将它告诉你的勇气。
我爱你,始终如一。
爱你的妻子,
夏皎。」


第73章 干烘马鲛鱼
洁白的康斯坦察百合, 纯真动人的白玫瑰,被称作“白棉花糖”的洋桔梗中间芯子是一圈的绿……
夏皎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词藻,更没有运用那些话术。
对待葬礼, 应该尊重。
这是张云和给她上第一堂课时候就重点强调的事情。
毕竟是夏皎第一次为认识的人准备葬礼用的花束, 在和宋爷爷沟通的时候, 好几次,一谈到宋奶奶说过的话或者喜欢的花朵, 夏皎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发酸发痛,她忍着泪水,深深吸气,但还是忍不住说着“抱歉”, 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再怎么想忍,泪水还是疯狂地向外涌出,无法自抑。
这次不是气恼, 她真心为宋奶奶的离世而感觉到难过。
宋爷爷倒是能平静地谈一些事情。
其实,在冬天的时候,宋奶奶那个时候不出门,一是怕室外又冷又湿的空气,而来,已经是旧病复发, 顶多在房间中晒晒太阳, 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 推到院子里去稍稍晒一晒。
春天到的时候, 一切并没有好起来, 宋奶奶的病更严重了, 甚至无法起床, 只能躺在床上,看宋爷爷带回来的花朵。
生死皆有注定,宋奶奶已经看开了,并劝宋爷爷做好心理准备。
毕竟人上了年纪,情绪的波动会越来越小。
宋爷爷没有流眼泪,他给夏皎倒水,然后说了声抱歉,站起来,去卫生间。
宋萧也在,她的眼睛肿得很明显。
在夏皎说花束的时候,她就坐在沙发上,手指压着纸巾,抵着嘴唇,安静地听着,但在看到夏皎止不住眼泪的时候,她站起来,伸手,拉了夏皎一把:“我们出去走走。”
她的声音也含着哽咽。
宋奶奶的房子在一楼,有一个小巧的院子,或许因为她病后时常需要轮椅代步的缘故,这个小院子的路十分平整,一直延伸到外面,方便让宋奶奶独自出行。不过,现在轮椅被放在玫瑰花丛旁边,现在并不是玫瑰花盛开的季节,叶子因为受寒而变得萧瑟浓深。
宋萧和夏皎两个人并肩往外走,走出一段距离,宋萧忽然说:“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夏皎愣了几分钟,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没想到宋萧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夏皎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宋萧微微低着头,三月初的春风仍旧有凉凉寒意,风拂鼻尖红,她忽而仰首望空,片刻,告诉她:“真奇怪,你一点儿也不介意吗?”
夏皎想了想,她没有骗对方,坦率地说:“可能因为崇月已经和我明确说过,他和你是同事关系。”
“你这么相信他?”
“是的,”夏皎点头,“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从他那里可以得到足够的安全感。”
这句话说起来有点肉麻,夏皎却觉着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字眼了。
这就是事实。
温崇月从来没有避讳和女同事的正常往来,包括宋萧,他不会把这些东西藏着瞒着,不会遮遮盖盖,而是全部一一摊开,坦诚地告诉夏皎。
他没有欺骗过自己,夏皎认为自己也应该回以信任,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所以……她只小小地吃过一点醋,不过很快就被温崇月做的美食完美抚平了胃。
当然,也并不仅仅是美食。
什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就先抓住他的心”,这种话在夏皎耳朵里完全就是一种变相pua。
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直接摊开,和平分手。天可怜见,偏偏有些人,就连出轨也要找个由头,“你家务做的不好”“你饭做的不好吃”“你太……”,夏皎由衷地认为,所有、所有以这种原因来伤害伴侣的都是无能又软弱的渣滓。
连正视自己的道德缺陷都不能,反倒以“男人都这样”“你见过哪个男人不粘腥/女票/拈花惹草的?”
因前一份工作的性质,夏皎见过了不少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不堪的男的,追人的时候情话钞票一样也不少,当然,陷进去后也就成了对方口中最爱的“小四”“小五”“小六七八”,连个“三”都排不上号。
夏皎认真思考过自己单身的原因,除却青春期那点朦胧的好感塑造的择偶观外,这种工作上常见的事情也让她对某些男性敬谢不敏。旁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到了她这里又不一样,夏皎看到别人被蛇咬,自己也起了畏惧的心思。
她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我原本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信任人,”夏皎说,“但他值得。”
说到这里,夏皎又道歉:“抱歉,我好像说的有点多。”
宋萧专注地听,她轻轻摇了头:“不,你说的很好……和我想象中一样,他人很好。”
说到这里,她眼神黯淡:“真好啊。”
三月梨花初绽,遥遥望着洁白一树梨花,宋萧驻足,转身,对夏皎说:“奶奶和我说,你很好,是那种她都心疼的好。”
夏皎和宋奶奶聊天的次数很多,但其实也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过。因此,当宋萧这样说的时候,夏皎怔了片刻,才慢慢醒过神。
“之前那些的事情是我不对,现在想想,也就是热血上头,荒唐了几次……”宋萧望着梨花碧空,“奶奶说得很对,人不能囿于局限的情爱中,要去看广阔的天地。”
说到这里,宋萧怔怔出神:“我奶奶的脾气很好,但婚姻并不怎么幸福。”
夏皎咦了一声:“宋爷爷对她很好啊。”
宋萧笑了笑,也不再隐瞒,索性告诉她:“他不是我亲爷爷。”
夏皎:“啊?”
“他是我妈妈的继父,”宋萧说,“从小到大,妈妈都和我说,这个爷爷只是为了我奶奶的钱和她在一起……我以前不信,现在有点信了。”
宋萧苦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奶奶遗嘱上分了一半的钱给他。从奶奶过世到现在,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是晚辈,当然不会对长辈说什么。她只是难过这件事,为这个事实难过,相伴几十年的妻子离开,他竟然连哭都不哭。
宋萧认为这不合常理。
夏皎告诉宋萧:“或许是悲痛过度。”
悲痛过度的人是流不出眼泪的,只会干呕,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的形状,难受地不停干呕。
陆续经历过爷爷和奶奶的过世,夏皎能够深深体会到悲痛过度的感觉。
宋萧怔怔:“或许吧,我奶奶已经过世了,她觉着好,那就没什么了。”
斯人已逝,如今再多事情也都成了空。
饶是如此,在葬礼这件事上,宋萧、宋爷爷仍旧是严密地准备着。
宋奶奶的遗愿是葬礼不要太多奢华,不要大办,只要亲属朋友参加即可。
夏皎也会参加,不仅仅是花艺师的身份,她还是宋奶奶的朋友。宋奶奶给她留了一个小礼物,是她生前画的一幅画,画了明月夜,皎皎光芒。
离开的时候,宋萧要去预约注销,顺路捎了夏皎一程,送她回家。
副驾驶的座位上放了塑料袋装的东西,夏皎拿起来一看,上面有着肯德基的字眼,好几大张,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上面印着诸如可乐、汉堡、圣代、薯条等等东西,下面印着小字的使用规则,左边还印着价格,4元一个的葡挞,5.5元一个的草莓味圣代,6元能买两块香辣鸡翅……
夏皎还认识这东西:“这是抵扣券?”
夏皎记得深刻,在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不认识这东西,她还被班里的同学笑话过老土,乡巴佬。
宋萧说:“收拾奶奶遗物时候找到的。”
说到这里,她接过去,轻轻伸手抚摸着,宋奶奶东西装得细致,里面这些券也没怎么褪色,保存得很好。
宋萧说:“小时候妈妈不让我吃,那时候新闻上说它们用的鸡都是长六对翅膀的怪鸡,说是吃了对身体不好……不过,每次去奶奶家,奶奶都给我偷偷留一大张。”
后来,宋萧不常去了。
宋奶奶还是一张一张地给她留着,攒着,攒着攒着,攒到肯德基已经不再发售这种纸质的抵扣券,攒到十多年过去,宋萧才终于发现它们,发现奶奶这么久的安静等待。
已经十二年了。
奶奶已经过世了。
夏皎没有说话,宋萧将这些抵扣券认真收好,宝贝似的,全都放在包中。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将头发掖在耳后,说:“我很后悔,在她身体好的时候,没有好好陪她。”
子欲养而亲不待。
学业忙,工作忙,宋萧总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去好好孝敬她们,但她忘了,岁月不饶人,青春年少蹉跎而过,终点不过是衰老而已。
而老人的终点却是疾病和死亡。
她们等不了。
……
夏皎下了车,她进入家门的时候,把正在整理房间的温崇月惊到了:“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夏皎什么都没说,她现在情绪低落,心情压抑。她知道这种情绪很不好,但……原谅她,她还不能够调节。
将包丢在沙发上,夏皎走过去,搂住温崇月的脖颈,轻轻地贴了贴,额头蹭到他下颌上一粒漏掉的胡茬,有点扎,但有种将她拉回家中的温暖力量。
夏皎说:“……以后不要比我早走。”
夏皎经历过两次刻骨铭心的亲人离世,她知道,衰老和死亡不可避免。爷爷奶奶已经仙逝,未来,父母也会衰老,也会比她早一步离开。终有一日,她一人在这世上,再也吃不到爸爸亲手带来的水果,也不可能在自己卧室一觉醒来、听到妈妈在厨房中炒菜的声音,闻到爸爸炖粥的味道。
妈妈喂养的那只名为皎皎的小青蛙,终有一日,回到家中,只能看到院中无人收割的四叶草,还有房间中空荡荡的便当盒。
妈妈不能再为小青蛙装满便当,把幸运草塞入行囊。
包括温崇月。
他也会衰老,会走不动路,会离开这个世界。
到那个时候,只留下她一个。
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小青蛙,变成老青蛙,拿着空荡荡的旧行囊,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家,孤单单地看着窗外旺盛的四叶草。
不会再有另外一个青蛙替她收割四叶草。
夏皎抱紧了温崇月。
温崇月任由她拥抱,微微低头。
他看到妻子尚有泪痕的眼睛,看到她眼睛里的红血丝,看到她微微肿起来的眼皮。
温崇月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去问妻子难过的缘由。他清楚地知道根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