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没错。”弗雷迪·约翰逊说。他挠了挠脖子一侧,接着又把手放下去,挠了挠胯部。
“——不过现在嘛,”克兹接着说,“我想我能赶上一段距离。好了,你现在想不想把你的屁股挪到驾驶座上去?”
清雪车驾驶员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驾驶室走去。天色已经更亮了。这很可能是属于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克兹想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珀尔马特痛苦地小声呻吟起来,接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大叫。他又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老天,”弗雷迪说,“看看他的肚子,头儿。胀得像条面包。”
“深呼吸。”克兹说,并虚情假意地拍拍珀利的肩膀,在他们前方,清雪车又开始动了,“深呼吸,小子。放松。尽管放松,想些美好的事情。”
10
距德里还有四十英里。我和欧文之间还有四十英里,克兹想,情况挺不错。我来抓你了,小子。得送你去上学。就你早已忘记的关于跨越克兹界线的问题给你上上课。
二十英里之后,他们仍然在那儿——这是根据弗雷迪和珀尔马特两个人的判断,不过弗雷迪现在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但是珀尔马特说,他们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欧文和另外那个人正在跟那位母亲谈话。做母亲的不想让他走。
“让谁走?”克兹问。他对此并不在乎。那位母亲把他们耽搁在德里,缩短了克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不管她是谁或出于什么动机,愿上帝保佑她。
“我不知道。”珀尔马特说,自从克兹与清雪车驾驶员谈话之后,珀利的肚子一直比较平静,但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我看不清楚。那儿有一个人,但好像没有思想,所以看不进去。”
“弗雷迪?”
弗雷迪摇了摇头。“我联系不上欧文了。也基本听不到开清雪车的家伙。就像是……我也不知道……就像是无线电信号消失了。”
克兹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仔细端详着弗雷迪脸上的里普利。中间部分还是鲜亮的橘红色,但边缘处似乎在渐渐变成灰白。
那玩意儿要死了,克兹想,置它于死命的可能是弗雷迪的身体,也可能是外部环境。欧文说的没错。我会遭报应的。
可这不会改变什么事情。界线就是界线,而欧文已经越线了。
“开清雪车的家伙。”珀尔马特声音疲惫地说。
“那家伙怎么了,小子?”
不过珀尔马特没有必要回答了。前方的风雪中出现了一个闪烁的路牌,上面写着32号出口——格兰维/格兰维站。清雪车突然加速,同时收起雪铲。转眼间,悍马又行驶在一英尺多深滑溜溜的积雪上。清雪车驾驶员甚至没有开转向灯,只是以五十英里的速度冲过出口,像孔雀开屏般留下一大片雪雾。
“跟上去吗?”弗雷迪问,“我能追上他,头儿!”
克兹控制住一阵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叫弗雷迪追上去,他们要把那狗娘养的宽眼睛东北佬压成泥巴,让他知道越线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把欧文·安德希尔的药给他服上一帖。但是清雪车比悍马要大,要大得多,如果追逐演变成撞车游戏,后果难料。
“待在高速上吧,小子,”克兹说,并重新靠回座椅上,“盯紧目标。”不过,他眼睁睁地目送清雪车拐了一个弯,消失在寒风凛冽的早晨,还是感到遗憾万分。他甚至不可能指望那该死的东北佬被弗雷迪和阿奇·珀尔马特严重感染,因为那玩意儿存活不了多久。
他们往前驶去,再度将车速降至每小时二十英里,但克兹估计南边的路况会更好些。大雪差不多已经停了。
“恭喜你。”他对弗雷迪说。
“什么?”
克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来要好了,”他又转头对珀尔马特说,“你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小伙子。”
11
在克兹此刻位置以北一百英里以及距亨利被抓岔路口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帝国山谷”的新指挥官——一位冷峻貌美、年近五旬的女人——站在一棵松树旁,这里是一个代号为“清洁一区”的山谷。具体而言,“清洁一区”是一个死亡之谷。整个山谷里堆满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数在一百之上,尸体身上大多是橘红色的打猎行头。如果尸体有身份证的话,就挂在各自的脖子上。大部分的死者挂的都是驾驶执照,也有些挂着维萨信用卡、发现信用卡、蓝十字保险卡或打猎执照。一位前额有个大黑洞的女人挂的是百视达音像店贵宾卡。
凯特·嘉拉格站在最大一堆尸体旁,正在粗略地清点尸体数量,然后准备撰写第二份报告。她一只手里拿着掌上电脑,这种工具如果让那位著名的死人会计师阿道夫·埃奇曼见了,肯定会羡慕不已。掌上电脑早先无法使用,但现在,那些时髦的电子设备好像大多又可以正常工作了。
凯特头戴耳机,麦克风伸在她的防毒面罩之前。她时而询问一些情况,时而发出一道命令。克兹选择了一位热情而高效的接班人。把这一带的尸体和其他地方的加起来,嘉拉格估计他们已经干掉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的逃犯。那些老百姓居然会反抗,这显然很出乎意料,不过到头来,大部分人还是难逃一死。就是这么简单。
“喂,凯蒂——凯特。”
乔瑟琳·麦卡沃伊从山谷南端的树林里走出来,她把头盔推到脑后,短发上裹着一条绿丝巾,冲锋枪挎在肩膀上。她的风雪外套胸前有不少血迹。
“吓着你了,对吧?”她问新任顶头上司。
“也许让我的血压升高了一些。”
“哦,‘第四区’清理完毕,也许这会让你的血压有所下降。”麦卡沃伊的眼睛熠熠放光。“我们干掉了四十多个。杰克逊会给你准确的数据。说到准确,我这会儿真的可以用一个准确——”
“打扰一下,女士们?”
她们转过头来。从山谷北端白雪皑皑的树丛里,出来了一群人,有六男二女。他们大多穿着橘红色的衣服,但他们的头目却是一个矮墩墩的男人,他的风雪外套里穿的是“蓝色行动组”按规定所穿的防护服。他的透明面罩也仍然戴在脸上,不过,他嘴巴下面的一小束里普利却显然与规定无关。这群突然出现的人都带着自动武器。
嘉拉格和麦卡沃伊大吃一惊,两人交换了一个诧然的眼神。接着,乔瑟琳·麦卡沃伊把手伸向冲锋枪,嘉拉格则朝靠在树边的勃朗宁扑去。但是为时已晚。枪声如雷鸣一般震耳欲聋。麦卡沃伊被打得飞了起来,飞到将近二十英尺之外。她的一只鞋子也掉了。
“这是为了拉里!”一个穿着橘红色衣服的女人叫道,“这是为了拉里,你们这些臭婆娘,这是为了拉里!”
12
凯特·嘉拉格曾经以班上排名第九的成绩毕业于西点军校,后来却与克兹这个疯子臭味相投。此时此刻,射击结束后,里普利长得像山羊胡子一般的矮个子将自己的队伍集合在凯特脸朝下的尸体旁。他还没收了她的枪支,这支枪比他自己的要好。
“我是民主的坚定信徒,”他说,“所以,你们大家尽可以自行选择,不过我要往北去了。我不知道我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学会《哦,加拿大》的歌词,但是我要去寻找答案。”
“我跟你一起去。”有个男人说,接着,大家很快就决定一同前往。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他们的头目弯下腰去,从积雪中捡起掌上电脑。
“早都想要一个这玩意儿了,”埃米尔·道格·布洛德斯基说,“我是新科技迷。”
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死亡之谷,朝北方走去。周围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但“清洁行动”实际上已经宣布结束。
13
格雷先生又犯了一起谋杀,又偷了一部车辆,这次是一部DPW清雪车。琼西没有看到这个过程。格雷先生显然已经确定自己无法使琼西从办公室里出来(至少在他能够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对付这个问题之前无法做到),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将琼西与外界隔离开来。琼西觉得自己终于明白福土纳托被蒙特里梭用砖墙隔在地窖里时的感受了。
事情发生在格雷先生把州警巡逻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的南行车道后不久(只有这一条车道,至少现在是这样,而且路面很滑)。琼西此刻正在储藏室里,想看看他自认绝妙的好主意的效果如何。
格雷先生不是把电话线切断了吗?那好,他干脆创造一种新的交流工具,此前格雷先生想通过提高办公室温度的方式逼他出去时,他不是创造过恒温器来降温吗?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的是一部传真机。这也未尝不可吧?所有的仪器都只是象征性的,只是一种想象,好帮助他始而集中继而发挥自己二十多年来所积存的力量。格雷先生感觉到了这种力量,因此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采取了有效措施,阻止琼西使用它。关键是要在格雷先生设置的路障周围不断地寻找出路,就像格雷先生不断地寻找南行之路那样。
琼西闭上眼睛,想象出一部传真机,历史系办公室里的那种,只不过他把这一部放在新办公室的储藏室里。接着,犹如轻抚着神灯的阿拉丁一样(只不过他似乎可以许无数个愿望,只要他不得意忘形就行),他还想象出一摞纸,旁边还放着一支贝罗尔黑美人牌铅笔。然后他走进储藏室去看看自己的成效。
第一眼看上去挺不错……尽管那支铅笔稍稍有点怪异,虽然是崭新的,才初次削好,笔杆却满是咬过的牙印。不过本来就应该如此,对吧?惯于用黑美人铅笔的是比弗,早在上维肯街文法学校时就如此。其他人当时已经在用埃贝哈德·法贝尔公司更为标准的黄色笔了。
传真机看上去无可挑剔,它在地上,上方有几个空衣架和一件外套——是他第一次去打猎时他妈妈为他买的醒目的橘红色风雪外套,当时还要他手放在胸口上保证,只要是在外面,就每时每刻都穿着它。传真机正在令人振奋地“嗡嗡”响着。
但是,当他在传真机旁跪下来时,却大失所望,只见亮窗上显出:放弃吧琼西,快出来。
他拿起传真机上的电话,听到的是格雷先生留下的录音:“放弃吧,琼西,快出来。放弃吧,琼西,快出——”
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几乎与打雷一般,他不由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格雷先生开着一部巨大的特种战争装甲运输车,正在破门而入。
不过不是门,而是窗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更糟。格雷先生正在把工业用的灰色遮光板——看上去像是钢制品——挂在他的窗户上。现在他不仅出不去,而且也看不见了。
隔着玻璃,遮光板内侧的几个字清晰可见:放弃吧,快出来。琼西顿时想起《绿野仙踪》里写在天空中的几个大字:投降吧,桃乐茜,他很想放声大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丝毫也不可笑,丝毫也不滑稽。这很可怕。
“不!”他大声喊道,“把它拿下来!取下来!你真该死!”
没有回答。琼西抬起双手,想砸碎玻璃,捶打外面的钢制遮光板,可转念一想,你疯了吧?这不正中他的下怀吗?只要你一砸碎玻璃,遮光板就会消失,格雷先生就会进来。而你也就完蛋了,哥们儿。
他感觉到了什么动静——是清雪车在隆隆地前行。他们现在到了哪儿?沃特维尔?奥古斯塔?也许是更南边的地方?进入了雪已经变成雨的地区?不,可能还没有,如果他们走出了下雪的地区,格雷先生就会把清雪车换成开得更快的车辆。但是他们会走出下雪地区的,而且不用太久。因为他们在往南行进。
去哪里呢?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琼西垂头丧气地望着挂在外面的遮光板以及上面的嘲弄字眼,心里想着,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的好。
14
欧文一直都在看着不停地走动的时钟,心里十分清楚,每过一分半钟,克兹就会靠近一英里,所以,最后他握住罗伯塔的胳膊,告诉她他们为什么要带走杜迪茨,不管他病得多么严重。即使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亨利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关乎世界命运之类的话。但为自己的国家扛了一辈子枪的安德希尔却能够这样,并且说了出来。
杜迪茨站在这里,一条胳膊挽住亨利,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全神贯注地打量着他。至少这双眼睛没有变。以前与杜迪茨在一起时常有的那种感觉——事情都顺顺利利,或者很快会顺顺利利的感觉——也没有变。
罗伯塔望着欧文,他每说一句话,她的面孔似乎就苍老一岁,仿佛有人在进行某种恶意的慢速摄影。
“是的,”她说,“是的,我明白你们要找到琼西——要抓到他——可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而如果他来过了这里,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动手呢?”
“太太,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要谁,”杜迪茨突然说,“琼西——要谁。”
要谁?欧文警觉地用思想问亨利,这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亨利回答,欧文脑子里的声音顿时变得模糊不清,我们非走不可。
“太太。卡弗尔太太。”欧文又一次轻轻地握住她的胳膊。亨利很爱这个女人,尽管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狠心地忽略了她;欧文还知道他为什么爱她。她身上自有一股迷人的魅力。“我们非走不可。”
“不。哦,求求你别这么说。”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欧文想说,别这样,太太,事情已经够糟了。请别这样。
“有人来了。一个很坏的人。我们得在他赶到之前离开。”
罗伯塔心烦意乱、布满愁容的面孔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那好吧,如果你们非走不可的话。但是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罗伯塔,不行。”亨利说。
“行的!行的,我可以照顾他……给他喂药……喂强的松……我会记着带上他的柠檬药签,还有——”
“妈妈,你——在家。”
“不行,杜杜,不行!”
“妈妈,你——在家。安全!安全!”杜迪茨变得激动起来。
“我们真的没时间了。”欧文说。
“罗伯塔,”亨利说,“求求你了。”
“让我去吧!”她喊道,“他是我的一切!”
“妈妈,”杜迪茨说,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幼稚,“妈妈,你——在——家。”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顿时黯然。“好吧,”她说,“再等一分钟。我得去拿点东西。”
她走进杜迪茨的房间,从里面拿了一个纸袋出来,把它递给亨利。
“这是他的药,”她说,“他九点钟服强的松。别忘了,不然他就会气喘,还会胸口痛。如果他自己要羟考酮的话,你就给他,他很可能会要的,因为在外面受冻会让他很难受。”
她望着亨利,她的眼神很忧伤,但是没有责备。他但愿她责备自己一顿。老天知道,他还从未干过让自己这么愧疚的事情。不只是因为杜迪茨患了白血病;还因为他病了这么久,而他们居然一无所知。
“还有柠檬药签,但只能涂在嘴唇上,因为他的牙龈现在经常出血,药签会染得他很痛。如果他流鼻血的话,这里还有棉花。哦,还有导管。看到他肩膀上的东西了吗?”
亨利点点头。有根塑料导管从一团绷带里伸了出来。亨利看着导管,产生了一种出奇强烈的似曾见过的感觉。
“如果到了户外,注意要把它盖住……布里斯科医生常常笑话我,可我总是担心寒气会侵入体内……用一条围巾就行……哪怕是手帕也可以……”她又哽咽着,泣不成声。
“罗伯塔——”亨利开口道。他现在也忍不住看着时钟了。
“我会照顾他的,”欧文说,“我父亲在弥留之际就是我陪护的。我对强的松和羟考酮比较了解。”他还知道:多点类固醇,止痛不求人。后来就是大麻,美沙酮,最后是纯粹的吗啡,比海洛因要好得多。吗啡,死神最狡黠的发动机。
这时,他感觉到她探进他的脑子里,那是一种奇怪的酥痒感,犹如一双轻柔得几乎像不曾落下的赤脚缓缓掠过。痒酥酥的,但说不上不快。她想弄清他所说的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是真是假。欧文发现,这是她得自于非同寻常的儿子的小礼物,她长期以来都在使用,所以现在完全是不知不觉就用了起来……就像亨利的朋友比弗嚼牙签一样。力量比亨利的要弱,但的确存在,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说的是真话。
“但不是白血病。”她说。
“是肺癌。卡弗尔太太,我们真的得——”
“我还得给他拿一样东西。”
“罗伯塔,我们不能——”亨利开口道。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她转身奔进厨房。
欧文第一次真的惊慌起来。“克兹和弗雷迪以及珀尔马特——亨利,我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我联系不上他们了!”
亨利打开纸袋,低头往里看去。一看到那盒柠檬味甘油药签上面的东西,他不由得呆住了。他回答了欧文的话,但声音仿佛来自某个此前没有发现过的——该死,是没有料想过的——山谷的尽头。那个山谷的确存在,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一个被岁月掩隐的槽谷。他不会(也不能)说,他从未料想过这种地形的存在,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料想怎么会这么窄小呢?
“他们刚刚经过29号出口,”他说,“在我们后面二十英里。也许还要近。”
“你怎么了?”
亨利把手伸进棕色纸包,拿出一片小编织物,很像是蜘蛛网,它原本挂在杜迪茨在这儿的卧室的床头,艾尔斐去世之前则挂在枫树巷家里的床头。
“杜迪茨,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他问,不过他当然知道。这只捕梦网比挂在“墙洞”大房里的那一只要小,但除此之外两者一模一样。
“比弗。”杜迪茨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亨利,好像仍然不敢完全相信亨利就在眼前,“比弗——送的,上周的——圣诞——礼。”
尽管随着身体抗击拜拉斯的节节胜利,欧文的读心能力在快速下降,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听懂了杜迪茨的话。唐氏综合征患者在表达时间概念时,往往难以区分过去和现在,所以欧文猜想,对杜迪茨而言,过去永远是上周,将来永远是下周。在欧文看来,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想的话,世界上的悲伤与仇恨就会少许多。
亨利端详着这只小捕梦网,片刻之后才把它放回棕色的纸袋,正在这时,罗伯塔风风火火地出来了。杜迪茨一看到她拿来的东西,不由得满面笑容。“酷比!”他惊喜地叫道,“酷比——饭盒!”他接过饭盒,在她两边脸上各亲了一下。
“欧文,”亨利说,他的双眼熠熠发亮,“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快说呀!”
“那些混蛋刚刚撞上一辆弯折的半挂车,就在快到28号出口的地方。这得耽搁他们十到二十分钟。”
“谢天谢地。那我们就好好利用吧。”他朝角落里的衣架瞥了一眼。那儿挂着一件蓝色的粗呢大外套,上面印着鲜红的红袜队冬季球赛字样。“那是你的吗,杜迪茨?”
“我的!”杜迪茨笑着点点头说,“我的——外套。”欧文伸手去拿时,他又说,“你——看到——我们——救——乔西。”这句话欧文也听懂了,同时感到背上升起一股凉意。
他的确看到了……而杜迪茨也看到他了。只看到昨天晚上吗?也许杜迪茨还看到了他十九年前的那一天?杜迪茨的天赋还和某种时间旅行有关吗?
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欧文几乎有些庆幸。
“我本来说不给他准备午餐的,可我还是准备了。到头来我还是准备了。”
罗伯塔看着饭盒——看着杜迪茨拿着它,并把它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以便套上那件大外套(这件外套也是波士顿红袜队所赠礼物)。在外套鲜亮的蓝色以及饭盒更鲜亮的黄色衬托下,他的面孔出奇的苍白。“我知道他会走的。还知道我去不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亨利的脸上,“求求你了,亨利,我真的不能去吗?”
“如果你去的话,你可能会死在他面前,”亨利口里说着,心里却痛恨这些残忍的话,也痛恨自己职业生涯的磨炼使他能够这样一针见血,“你愿意让他看到那种情形吗,罗伯塔?”
“不,当然不愿意。”接着,她像是转了念头,又说了一句让他一直痛到心底的话:“你真该死。”
她走到杜迪茨跟前,推开欧文,快速帮儿子拉上拉链。然后,她握住他的肩膀,让他弯下腰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个是身形弱小而内心刚强的小妇人;另一个是身材瘦高而面无血色的儿子,身上的风雪外套在晃荡着。罗伯塔已经不哭了。
“你要乖乖的,杜杜。”
“我——乖乖,妈妈。”
“要听亨利的话。”
“我——会的,妈妈。我——听话。”
“衣服要穿好。”
“我——会的。”杜迪茨还是很听话的样子,但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只想尽快出发。这一幕使亨利不禁想起过去:每当去买冰淇淋之前,去打迷你高尔夫之前(杜迪茨打得出奇的好,只有彼得能对他保持连胜),去看电影之前,总是要听亨利的话或者要听琼西的话或者要听朋友们的话;总是你要乖乖的,杜杜和我——乖乖,妈妈这一套。
她上下打量着他。
“我爱你,杜迪茨。你一直都是我的乖儿子,我非常爱你。来,亲妈妈一下。”
他亲了她一下;她伸手抚摸着他那长着胡茬的脸颊。亨利几乎不忍再看,却仍然看着,就像陷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一样不由自主。每一只捕梦网也都是一个陷阱。
杜迪茨敷衍了事地又亲了她一下,但那双发亮的绿眼睛却一会儿看看亨利,一会儿看看门。杜迪茨迫不及待地想出发。是因为他知道追踪亨利和他朋友的人越来越近了吗?还是因为这是一次探险,就像当年他们五个人所经历的所有探险一样?还是两者兼而有之?没错,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罗伯塔松开他,她的手最后一次离开自己的儿子。
“罗伯塔,”亨利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一切呢?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来呢?”
亨利的心底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杜迪茨不打电话呢?但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撒谎。自从三月份琼西出车祸以来,杜迪茨打过无数次的电话。他想起了彼得——靠着四轮朝天的旅行车坐在雪地里,一边喝啤酒,一边在雪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杜迪茨的名字。杜迪茨孤零零地待在梦幻岛上,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他发出了无数的信号,却杳无回应。终于来了一个人时,却是要带走他,而同时带上的只是一盒药和他的黄色旧饭盒而已。捕梦网里没有半点仁慈。他们原本只是为了杜迪茨好,包括那第一天也是这样;他们原本真心爱他。可到头来仍然是这样的结局。
“要照顾好他,亨利。”她的目光又转向欧文,“你也一样。要照顾好我的儿子。”
亨利说:“我们会尽力的。”
15
迪尔伯恩街没有地方可以转头,每一处车道都堆满了从街上清除的积雪。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沉睡的街区犹如阿拉斯加冰原深处的小镇。欧文挂上倒挡,在街上飞快地倒行起来。宽大的车尾笨拙地左摇右摆,高高的钢制保险杠撞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汽车,发出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接着,他们又一次冲进路口处已经冰冻的雪堆路障,随着一个急转,又回到堪萨斯街,车头对着高速公路。在这个过程中,杜迪茨一直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坐在后座,饭盒放在腿上。
亨利,杜迪茨为什么说琼西要谁?那是什么意思?
亨利想用感应来回答,但是欧文再也听不见了。欧文脸上的拜拉斯全都变成了白色,当他在面颊上随手挠几下时,指甲里就刮了一些下来。露出来的皮肤像是皴裂或发炎了一般,实际上却没有痛感。就像感冒好了一样,亨利惊奇地想,真的不比感冒更严重。
“他说的不是要谁,欧文。”
“要谁,”杜迪茨在后面附和道,他探身向前,望着那个写有95号公路,南行的绿色大路牌,“琼西要谁。”
欧文皱起眉头;死去的拜拉斯的粉末像头皮屑一样飘落下来。“什么——”
“要水,”亨利说,同时把手伸到后面拍了拍杜迪茨皮包骨的膝盖,“他说的是‘琼西要水’。只不过要水的不是琼西。而是另外那位,琼西称之为格雷先生的那位。”
16
罗伯塔走进杜迪茨的房间,开始清理他四处乱扔的衣物——他随手乱扔的习惯让她很恼火,但是她猜想自己再也不用操这份心了。收拾了不到五分钟,她突然感觉双腿一阵发软,只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那张床,那张他越来越多地辗转其上的病榻,她心里空落落的。暗淡的晨光照在枕头上,上面还有他留下的一圈头印,这情境简直残酷得无法言表。
亨利以为她之所以让杜迪茨走,是因为他们相信,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世界的命运有赖于找到琼西,而且是尽快找到。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之所以让他走,是因为那是杜迪茨自己的意愿。不久于人世的人可以得到签名棒球帽;不久于人世的人也可以得到与老朋友外出旅行的机会。
可这太难受了。
失去他让人太难受了。
她把手里的几件汗衫蒙在脸上,好把那张床挡在视线之外,可他的气息却扑鼻而来:强生洗发水的气味,戴尔肥皂的气味,特别是(而且最糟糕的是)阿尼卡酊药膏的气味,那是他肌肉疼痛时,她帮他搽在背上和腿上的。
在绝望之中,她让自己的思想游移出去,想找到他以及像冥间的死者一样前来带走他的两个人,可是他的思想却消失了。
他断开了与我的联系,她想。多年以来,他们享受着(总体上是享受着)彼此间平常的心灵感应,与多数特殊孩子的母亲所体验的感应也许只在程度上略有不同(她和艾尔斐有时也参加互助会的集会,曾经多次听到过“灵犀”一说),但是现在,那种感应消失了。杜迪茨断开了自己与她的联系,这就是说,他知道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知道。
罗伯塔把汗衫仍然蒙在脸上,闻着他的气息,又一次泪如雨下。
17
克兹一直都很顺利(总体上很顺利),但是不久,他们看到公路信号火炬和警车的蓝色顶灯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在警车的那一边,有辆庞然大物般的半挂车侧翻在地,像一头死去的恐龙。前面站着一位警察,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见他打着手势,示意他们驶向出口的坡道。
“去他妈的!”克兹恨恨地说。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想掏出手枪乱射一气的冲动。他知道这样会不可收拾——在那辆出事的半挂车旁边,还有其他警察在转来转去——可他还是感觉到了这种冲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借助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之手,已经伸手可及了!却突然像这样停了下来!“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我该怎么办,头儿?”弗雷迪问,他虽然不动声色地坐在方向盘后,却也拿起了自己的武器——一把自动步枪——放在腿上,“如果强冲的话,我想我们可以从右边擦过去。六十秒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兹又一次涌起一股冲动,很想说好吧,冲过去,弗雷迪,如果那些蓝制服挡路的话,就把他们打开花,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弗雷迪也许能得手,也许不能。他的驾驶技术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高明,这一点克兹早就明白。正如许多飞行员一样,弗雷迪错误地相信,自己的空中驾驶技术可与地面驾驶技术互为印证。而且就算侥幸成功,他们也会被盯上。这样可不行,在那位胆小鬼兰德尔将军发出“蓝色出口”的指令后就不行了。他的“牢狱豁免卡”已经失效。他现在成了一位严格意义上的治安员。
处事要高明,他想,他们不正是因为这样才付给我高薪吗?
“听话吧,朝他所指的方向开,”克兹说,“实际上,开上坡道后,我还要你给他挥挥手,竖起大拇指。然后一直往南开,尽快找到机会返回高速公路。”他叹了一口气。“真倒霉。”他探身向前,与弗雷迪挨得很近,可以看到他右耳内那团已经发白的里普利。他像情人一般热切地轻声说:“如果你耍我们的话,小伙子,我会给你的脖子后面来上一枪。”克兹摸了摸弗雷迪的后颈窝,“就是这儿。”
弗雷迪木然的面孔丝毫不变。“好的,头儿。”
接着,克兹抓住几乎陷入昏睡之中的珀尔马特的肩膀,给他一阵猛摇,直到珀尔马特的眼睛终于睁开。
“别摇我了,头儿。我要睡觉。”
克兹用手枪的枪口顶住前任助手的后脑勺。“不行,该起床了,小子。到了汇报时间了。”
珀尔马特呻吟着,可还是坐了起来。当他张开嘴巴说话时,有颗牙齿掉了出来,落在风雪外套的胸前。克兹觉得那是一颗完美无缺的牙齿。你瞧,妈妈,没有蛀洞。
珀尔马特说,欧文和他的新搭档还没有动身,还在德里。很好。太棒了。不过十五分钟之后,当弗雷迪把悍马跌跌撞撞地开进另一处为积雪覆盖的入口坡道并返回高速公路时,就没有那么好了。这里是28号出口,距离他们的目标只隔着一个立体交叉道,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他们又动身了。”珀尔马特说。他的声音听上去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真该死!”克兹满腔怒火,对欧文·安德希尔怀着满腔可恶而徒劳的怒火,欧文现在成了(起码在亚伯·克兹看来是这样)这次中途流产、令人遗憾的行动的全部象征。
珀尔马特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声音里充满绝望。他的肚子又开始鼓了起来。他抱着肚子,脸上渗出汗珠。那张平常很不起眼的面孔因为痛苦几乎添了几分帅气。
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可怕的长屁,长得似乎无休无止。那声音让克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夏令营制作的那些小玩意,那些用易拉罐和一截截蜡线制成的噪音器。他们称之为“牛吼器”。
悍马内顿时臭气熏天,那是在珀利的肠道里生长的红色毒瘤的气味,它先是以珀利体内的废物为食,继而啃噬健康的肌体。很恐怖。不过,但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弗雷迪已经好转了,克兹则根本就没有感染那该死的里普利(也许是他有免疫力;反正他十五分钟之前就取下了面罩,满不在乎地把它扔到了后面)。而珀尔马特尽管显然是个病号,但不无价值,因为他的屁股里装有一台真正的好雷达。因此,克兹拍了拍珀尔马特的肩膀,对那臭气不以为意。他体内的东西迟早会出来的,到那时,珀尔马特的用途可能就到了尽头,但是不到最后一刻,克兹可不想去操那份心。
“挺住,”克兹轻声说,“告诉它回去睡觉好了。”
“你……他妈的……白痴!”珀尔马特喘着粗气说。
“没错,”克兹回答,“随你怎么说都行,小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他妈的白痴。没想到欧文是一只胆小的郊狼,可当初是谁把他放进该死的鸡舍的呢?
他们此刻正在经过27号出口。克兹抬头朝坡道看去,想象自己几乎可以看到欧文所驾驶的悍马留下的车辙。在上面的某个地方,在立交桥的这边或是那边,有一座房子,那是欧文和他的新朋友不可思议地绕道而行的原因。为什么呢?
“他们停下来接杜迪茨。”珀尔马特说。他的肚子又开始消了下去,那阵剧烈的疼痛似乎过去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杜迪茨?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他母亲那儿了解的。我看不到他。他与众不同,头儿。他更像外星人,而不是人类。”
克兹听到这话,有些不寒而栗。
“那位母亲把这个叫杜迪茨的家伙既当成孩子,又当成大人。”珀利说。自从离开戈斯林商店之后,这是克兹从他那儿得到的最自发的一次交流。老天,珀尔马特听起来似乎颇感兴趣。
“也许他是智障。”弗雷迪说。
珀尔马特瞥了弗雷迪一眼。“可能吧。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他病了。”珀尔马特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的感受。”
克兹又拍了拍珀尔马特的肩膀。“振作起来,小伙子。他们追踪的那些人呢?那位格里·琼斯和所谓的格雷先生怎么样了?”他对此并不是很在乎,但琼斯——还有格雷,如果格雷真的并非欧文·安德希尔狂热的想象——的路线和行程很可能会影响安德希尔和德夫林的路线和行程,当然还有……杜迪茨?
珀尔马特摇摇头,然后闭上眼睛,把脑袋重新靠在座椅上。他那阵突如其来的力气和兴趣似乎过去了。“什么都看不到,”他说,“联系被断开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
“哦,有东西在那儿,”珀尔马特说,“就像一个黑洞。”接着,他又迷迷糊糊地说:“我听见很多声音。他们已经派来了援兵……”
仿佛是珀尔马特施魔法变出来的一般,95号州际公路的北行线上出现了克兹二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大的车队。开道的是两台如大象一般体积庞大的清雪车,它们并排行驶,锋利的雪铲铲开两边的积雪,清出两条与人行道相接的车道。在它们的后面,是两台运沙车,同样是齐头并进。运沙车的后面,是两列军车和重型大炮。克兹看见平板拖车上有东西盖得严严实实,他知道那定是导弹。别的拖车上装有雷达天线反射器、测距仪以及天知道的其他一些东西。队列里还夹杂着大篷运兵车,车前灯射出的光柱照进越来越亮的天色中。兵力不是几百,而是几千,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做准备——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战,与双头生物或《星河战队》里的智能虫族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也可能是对付瘟疫、疯癫、死亡和世界末日。如果凯特·嘉拉格的“帝国山谷”仍在北边执行任务的话,克兹但愿他们尽快停下手头的行动,奔往加拿大。将双手举过头顶,高喊这里没有传染显然对他们毫无助益;这一招已经试过了。这一切简直是毫无意义。在内心深处,克兹知道欧文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北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赞美上帝,他们可以修好羊圈,但是羊已经丢了。
“他们准备把那儿永久关闭,”珀尔马特说,“杰弗逊林区变成了第五十一个州。变成了警察之州。”
“你还能联系上欧文吗?”
“是的,”珀尔马特心不在焉地说,“但持续不了多久。他也在好转。感应越来越弱了。”
“他在哪儿,小子?”
“他们刚刚经过25号出口。可能领先我们十五英里。不会更远了。”
“要不要我开快一点儿?”
由于那辆该死的半挂车,他们已经失去了截住欧文的机会。克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由于车滑出路面而葬送另一次机会。
“不,”克兹说,“我想我们暂时就待在后面,让他们跑好了。”他叠起双臂,看着白茫茫的世界从窗外掠过。不过雪已经停了,而如果他们一路往南的话,路况无疑会渐渐好转。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太多的事情。他炸掉了一艘外星飞船,遭到他看好的接班人的背叛,经历了一场兵变和一场平民暴动,而尤为重要的是,被一名从来不曾听过愤怒的枪声的阳光士兵解除了指挥官的职务。克兹眯上眼睛。片刻之后,他打起盹来。
18
琼西心烦意乱地在办公桌后坐了好一会儿,时而看看那部无法使用的电话,时而望望挂在天花板上的捕梦网(它在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流中飘荡),时而又打量着混蛋格雷用来挡住他视线的钢制遮光板。一直都能感受到那低沉的隆隆声,不仅耳朵听得见,坐在椅子上的屁股也被震得微微发颤。可能是一座噪音很大、需要维修的高炉,但其实不是。是清雪车,在铺满积雪的路上不停往南,往南,往南。格雷先生坐在方向盘后面,驾驶着清雪车,他可能戴着一顶从他最新的受害者那儿抢来帽子,用琼西的肌肉掌握着方向盘,用琼西的耳朵倾听车内民用波段里的最新动态。
喂,琼西,你打算坐在这儿顾影自怜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话,缩在椅子里差不多快要睡着的琼西猛地坐起身来。是亨利的声音。不是通过感应传来的——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了,格雷先生隔断了所有的声音,只有他自己的除外——而是来自他自己的思想。不过,他还是心里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