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西一边跑,一面回过头来逗亨利(“快呀,篮球先生,你怎么跑得像个姑娘”),却不料险些撞翻彼得——彼得正在看德里动态,也就是停车场北门旁边的一块橱窗信息牌。还有一年才能毕业的彼得伸手抓住琼西,像搂着舞伴跳探戈似的往后扳下琼西的身子,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琼西头上的两顶学位帽都掉在地上,他吃惊地大叫起来。
“同性恋!”琼西叫道,并使劲地擦自己的嘴……但接着也大笑起来。彼得是一个怪种——有时候,他会一连几个星期安安静静、平平常常,然后出其不意地来点儿反常之举。这种反常之举往往是在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但今天下午例外。
“我早就想这样了,格里厄拉,”彼得有些伤感地说,“你现在明白我的真实感受了吧。”
“该死的同性恋,你如果把梅毒传给我了,我可饶不了你!”
亨利追上来,从草地上捡起自己的学位帽,用它打了琼西一下。“上面沾了草渍,”亨利说,“如果我被罚款的话,可就远不只是亲你了,格里厄拉。”
“少来那说到做不到的一套,臭小子。”琼西说。
“迷人的格里厄拉。”亨利一本正经地说。
比弗叼着牙签气喘吁吁地赶来,捡起琼西的学位帽,朝里面瞟了一眼,说:“里面有精斑,我一看就知道,我在自己的床单上见得可多了。”他深吸一口气,像大喇叭似的冲着那些穿着红色学位服、正在渐渐散去的毕业生们大喊:“格里·琼斯朝自己的学位帽里打手抢了!喂,大伙儿都听着,格里·琼西打手抢了——”
琼西一把抓住他,把他掀翻在地,两人扭成一团,红色的学位服随着两人翻来滚去。他们的学位帽都掉在一旁,亨利把它们捡了起来,以免被压坏。
“放开我!”比弗嚷道,“你压死我了!他娘的老天!看在上帝的分上——”
“杜迪茨认识她。”彼得说。他对他们的打闹已经失去了兴趣,而且也不像他们那么兴奋(四个人中,也许只有彼得感觉到巨大的变化即将来临)。他又在看公告牌。“我们也认识她,以前她总是站在智障学院的门口。‘你好,杜杜。’她总是说。”说到你好,杜杜时,彼得的嗓门变得尖脆起来,一时有点像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甜甜的,而不是嘲讽。尽管彼得不是一位天才模仿家,亨利还是立刻就听了出来。他记得那个女孩,她长着一头蓬松的金发,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膝盖上有疤痕,随身携带的白色塑料包里装着她的午餐和芭比娃娃们。她总是说芭比娃娃们,仿佛她们是一个整体。
琼西和比弗也知道彼得在模仿谁,亨利同样知道。他们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多年以来都是如此。他们与杜迪茨也心有灵犀。琼西和比弗也与亨利一样,记不起那金发小姑娘的名字了,只记得她的姓长得出奇,念起来很别扭。而且她对杜迪茨有点儿意思,所以才总是在智障学院的门口等他。
三个人穿着学位服围在彼得身边,一同看着德里动态信息牌。
同往常一样,信息牌上贴满了各种启事(点心售卖会,洗车服务,由本社区的人排演的《魔幻曲》预演,本地专科学校举办的暑期培训班),以及学生们手写的许多广告(卖这的,卖那的,毕业后找便车去波士顿的,寻求在普罗维登斯室友的,等等)。
上面的角落里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面带笑容的姑娘,留着满头金发(现在已经不再蓬松,而成了鬈发),大大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迷茫。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亨利曾经一次次感到奇怪,不知道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包括他自己)是怎样消失的——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认出那双迷茫的黑眼睛。
寻人。照片下写着两个大字。再往下是一行小字:乔西·林肯霍尔,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1982年6月7日,在斯特罗福德公园的垒球场。底下还贴有更多的复印件,但亨利已经没有心思细看了。他转而想到,德里镇的人们对孩子失踪事件的反应是多么奇怪——与其他地方的人截然不同。今天是6月8日,也就是说,那个叫乔西·林肯霍尔的姑娘才失踪一天,可这张寻人启事却贴在(也可能是被移到)信息牌上端的角落里,好像是什么人有意而为。还不仅如此。今天早上的报纸对此只字未提——亨利知道,因为他看过,或者说在吃麦片的时候浏览过。也许是登在本地新闻版的某个容易被忽略的位置,他这样想着,顿时觉得正是这样。关键词是被忽略。德里的许多事情都被忽略了,比如说对于失踪孩子的议论。近年来,这里有许多孩子都不知去向——这一点他们知道,遇见杜迪茨·卡弗尔的那一天他们显然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是大家都没怎么提及。似乎偶尔丢失一个孩子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宁静之地的代价。想到这里,亨利感到一股愤慨之情油然而生,先是渗入继而取代了他此前那不谙世事的快乐。她也很可爱,总是带着她的芭比娃娃们。与杜迪茨一样可爱。他想起他们四个人送杜迪茨上学的情景——无数次相伴而行——而她,乔西·林肯霍尔,总是等在校门外,她的膝盖上有疤痕,总是拎着那只大塑料包,口里说:“你好,杜杜。”她当时真可爱。
现在还是,亨利想,她——
“她还活着。”比弗语气平静地说。他把嚼烂了的牙签从嘴里取出来,看了一眼,扔到草地上,“不但活着,而且就在不远处,对吧?”
“没错。”彼得说。他还在凝神看着那张照片,亨利知道彼得在想什么,和他自己所想的几乎一样:她长大了。就连乔西也长大了,如果生活更善待他们一些,她可能已经成为杜迪茨·卡弗尔的女朋友。“可是,我觉得她……你知道……”
“她碰到大麻烦了。”琼西说,他已经脱下学位服,把它叠好搭在手臂上。
“她被困住了。”彼得梦呓般地说,眼睛仍然望着照片。他的手指开始左右摆动起来。
“在哪儿?”亨利问,可彼得摇了摇头。琼西也一样。
“我们问杜迪茨去。”比弗突然说。他们都明白这是为什么。用不着再商量。因为杜迪茨能看到路线。“杜迪茨——”
11
“——能看到路线!”亨利突然大声喊道,并在悍马的乘客座上猛地坐直身子。欧文吓了一大跳,他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与他为伍的只有暴风雪,以及表明他仍在路上的没有尽头的反射镜。“杜迪茨能看到路线!”
悍马一个侧转,滑了一下,然后重新稳住。“天啊,伙计!”欧文说,“下一次发疯时先提个醒,好不好?”
亨利用手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接着又吐出来。“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以及该干什么了——”
“嗯,很好——”
“——不过我得先给你讲个故事,这样你才会明白。”
欧文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明白吗?”
“不全明白,但比此前明白。”
“那么讲吧。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才到德里,时间够吗?”
亨利觉得时间应该绰绰有余,尤其是用思想来交流的话。他从最开始——他现在所理解的开始——讲起。不是从灰人的到来,也不是从拜拉斯或臭鼬,而是从四个男孩一心想看返校节女王掀起裙子的照片讲起。欧文开着车,脑海里相继浮现出一连串相互关联的画面,与其说像是电影,不如说更像一场梦。亨利给他讲起杜迪茨,讲起他们的第一次“墙洞”之行,以及比弗在雪地里呕吐的事情。他给欧文讲起他们结伴上学,讲起“杜迪茨牌”:他们玩,杜迪茨记分。讲起他们带杜迪茨去看圣诞老人的情景——简直让他们绞尽了脑汁。还讲起他们三个高一届的孩子在毕业头一天看到德里动态信息牌上乔西·林肯霍尔的照片。欧文看见他们坐在亨利的车里,朝位于枫树巷的杜迪茨家开去,他们的学位服和学位帽都堆在后面;看见他们向卡弗尔夫妇问好,卡弗尔夫妇正在客厅里,陪着一个身穿德里煤气公司制服的脸色灰白的男人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罗伯塔·卡弗尔的胳膊揽在艾伦·林肯霍尔的肩膀上,在对她说没事儿的,她知道老天不会让可爱的小乔西出任何事情。
力量真强,欧文迷迷糊糊地想,天啊,这家伙的力量可真强。他怎么会这样?
卡弗尔夫妇没怎么在意这些孩子,因为他们是枫树巷19号的常客;而林肯霍尔夫妇由于焦虑万分,几乎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到来,罗伯塔倒好的咖啡他们也碰都没碰过。他在房间里,孩子们,艾尔斐·卡弗尔说,并朝他们勉强地笑了笑。而杜迪茨此刻正玩着自己的特种部队玩具兵——他有一整套——一看到他们出现在门口,就连忙起身。杜迪茨在房间里从来不穿外出时的鞋子,而总是穿着一双兔子拖鞋,那是他上次过生日时亨利送给他的——他很喜欢这双兔子拖鞋,打算把它们穿到散架为止——可是现在,他却穿好了出门的鞋子。他一直在等候他们,尽管脸上仍然笑容灿烂,可眼神却显得严肃。“我们——去哪儿?”杜迪茨问,于是——
“你们从前就这样干过?”欧文低声问道。他想亨利已经告诉过他,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亨利的意思。“甚至在这之前?”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已经长出一层浅浅的拜拉斯。
“是的。不,我也不知道。别出声,欧文,只管听着。”
欧文的脑海里再一次充满1982年的那些画面。
12
他们到达斯特罗福德公园时,是四点半钟。垒球场上有一群姑娘,她们都穿着印有德里五金字样的黄色球衫,几乎清一色的马尾辫从帽子后面穿出来。多数人都还戴着牙套。“天啊——她们可真是笨手笨脚。”彼得说,也许的确如此,不过她们看上去显然很开心。亨利可一点儿也不开心,他的心里正七上八下,但他看到琼西至少跟他差不多,也是严肃而惶恐的神情,不禁嘘了口气。彼得和比弗两个人的想象力比较贫乏,而他和格里厄拉的却过于丰富。在彼得和比弗看来,这不过是弗兰克·哈代和乔·哈代式的探险。可对亨利而言就不同了。找不到乔西会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因为他们能找到,他知道他们能找到),而如果找到的是已经死去的乔西……
“比弗。”他说。
比弗一直在注视着那群姑娘,这时朝亨利转过头来。“什么事儿?”
“你仍然觉得她还活着吗?”
“我……”比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显得很困惑,“我不知道,伙计。彼得,你觉得呢?”
但是彼得摇了摇头。“在学校的时候,我觉得她还活着——妈的,她在照片上简直就像要跟我说话了。可现在……”他耸了耸肩。
亨利看着琼西,琼西也耸了耸肩,然后摊开双手:不知道。于是亨利又转向杜迪茨。
杜迪茨正透过他称为“镜镜”的包裹式太阳镜东张西望。亨利觉得戴着“镜镜”的杜迪茨很像《火星叔叔马丁》中的雷·沃尔斯顿,可他绝不会对杜迪茨这么说,也不会用思想告诉他。杜迪茨的头上还戴着比弗的学位帽;他特别喜欢吹动流苏。
杜迪茨不具有选择性感知;对他来说,在垃圾桶里翻找可回收物品的酒鬼,打垒球的姑娘,在树枝上跳来窜去的松鼠,都同样令他着迷。这是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杜迪茨,”亨利说,“你去学院上学时,总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叫乔西的那位,乔西·林肯霍尔记得吗?”
杜迪茨很得体地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因为他的朋友亨利在跟他讲话,可对那个名字他却毫无反应。这也在预料之中。杜迪茨连早餐吃的是什么都记不清,又怎么会记得三四年前跟他一起上学的小姑娘呢?亨利感到一阵失望,同时也觉得好笑,这真是奇怪。他们在想些什么?
“乔西,”彼得口里说,但是看上去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我们以前总是笑话你,说她是你的女朋友,还记得吗?她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大头金发,全都直直地竖着……还有……”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我×。”
“得过——作数,”杜迪茨说,因为这常常会让他们发笑:得过且过,过了作数。可现在却不起作用,于是杜迪茨又换了一句:“不——打球,不——玩耍。”
“是呀,”琼西说,“不得打球,不得玩耍,没错。我们不如送他回去吧,伙计们,这样没——”
“不。”比弗说,于是他们都望着他。比弗的眼睛既熠熠发亮,又透着困惑。他的嘴里咬着牙签,咬得又快又狠,牙签像活塞似的在他的嘴唇间上下抖动。“捕梦网。”他说。
13
“捕梦网?”欧文问。他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即使他自己听来也是如此。悍马的前灯照出前方没有尽头的雪域荒原,只是因为沿途有黄色反射灯的标志,这里才成其为一条路。捕梦网,他想,随后脑海再次被亨利的过去所占满,初夏那一天的情景、声音和气息几乎将他淹没。
捕梦网。
14
“捕梦网。”比弗说,他们彼此心领神会,他们常常这样,因为他们认为,朋友之间就应该这样(亨利后来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对于第一次去“墙洞”打猎时共同做过的那个梦,他们从来都没有直接提及,但是他们知道,比弗相信它与拉马尔的捕梦网多少有关。谁也没有去跟他争辩,不仅因为他们不想挑战比弗对那片无害小编织物的迷信,更主要是因为他们对那一天根本就不想提及。但现在他们明白,比弗的理解起码对了一半。他们的确被捕梦网罩在一起,但不是拉马尔的捕梦网。
杜迪茨是他们的捕梦网。
“来吧,”比弗镇静地说,“来吧,伙计们,别害怕。抓牢他。”
于是他们抓牢了他,尽管他们的确害怕——多少有一点害怕;比弗也不例外。
琼西握住杜迪茨的右手——经过职业学校的训练,杜迪茨的右手已经可以灵巧地维修机械。杜迪茨似乎有些惊讶,接着笑了,并主动与琼西十指相扣。彼得握住杜迪茨的左手。比弗和亨利靠拢来抱住杜迪茨的腰。
于是,他们五个人站在斯特罗福德公园一棵古老的大橡树下,六月天的阳光和树影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脸上。那架势颇像大赛上场之前抱成一团鼓劲。那些穿着鲜艳黄球衫、正在打垒球的姑娘没有理睬他们;松鼠也对他们视而不见;正忙着翻找空易拉罐、以便凑足晚上那顿酒钱的酒鬼对他们也无暇顾及。
亨利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束亮光悄然而至,他知道那亮光就是他的朋友和他自己;是他们——还有那明媚的阳光和绿色的树影——共同发出的,其中,杜迪茨的光芒最为夺目。他是他们的“球”;没有他,就不会有“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是他们的捕梦网,是他为他们制作了捕梦网。亨利的心里满满的(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而由此而产生的空虚则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他想:难道就是为了找到一个除了对她的父母之外,对外人也许无关紧要的失踪的智障女孩吗?那一次,当他们抱成一团时,难道就是为了杀死一个没有脑袋的坏小子吗?天啊,居然在睡梦中让那家伙把车驶离路面,令他死于非命?仅仅是这样吗?那么伟大、那么神奇的力量,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卑微的事情?仅仅是这样吗?
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即使在他们的力量合而为一的迷醉时刻,他仍然在想着——那又有何用?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赶走他的胡思乱想以及其他各种念头。乔西·林肯霍尔的面孔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是一个模糊不定的图像,起初由四种理解和记忆构成……接着,杜迪茨终于明白他们大张旗鼓地要寻找的人是谁,于是出现了第五种理解和记忆。
杜迪茨加入后,那个图像顿时上百倍地明亮和清晰起来。亨利听到有人——是琼西——倒抽了一口气;如果他自己有气可抽的话,他也会倒抽一口气的。因为杜迪茨在某些方面也许是智障,但不是在这一方面;在这一方面,他们才是口齿不清手脚笨拙的可怜白痴,而杜迪茨却是天才。
“哦,我的天啊。”亨利听到比弗在叫,那是惊喜交加的语气。
因为乔西正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对她年龄的各不相同的了解将她变成了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比他们初次在智障学院门口看到她时要大,但无疑比现在的她要小。他们看到她穿着一件水手裙,裙子的颜色变幻不定,先是蓝色、粉红、大红,接着又重新变成粉红、蓝色。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包,芭比娃娃的头从里面探了出来,她的膝盖上满是疤痕,耳垂下的瓢虫耳环若隐若现。亨利想,哦,没错,我记得那对耳环,接着那对耳环也固定不动了。
她开口说了句,你好,杜杜。又看了看他们,说:嗨,你们好。
然后,突然间,她不见了。突然间,他们又变成了五个人而不是六个人。五个大男孩站在老橡树下,脸上映着六月天的古老阳光,耳畔响着垒球姑娘们兴奋的叫喊。彼得哭了,琼西也哭了。那个酒鬼走了——显然已经凑够了酒钱——但是又来了一个人,这人面色凝重,尽管天气很暖和,他却穿着冬天的风雪大衣。他左边脸上有一块红色的东西,可能是胎记,但亨利知道不是。那是拜拉斯。欧文·安德希尔来到了斯特罗福德公园,来到了他们身边,在注视着他们,不过这没关系;除了亨利之外,他们都没有从捕梦网的那一边看到这位客人。
杜迪茨在笑,可是,一看到两位朋友脸上的泪水,他不禁感到茫然。“干吗——哭?”他问琼西。
“没事儿。”琼西说,当他把手从杜迪茨手里抽出来时,最后的联系断了。琼西擦了擦脸,彼得也擦了擦。比弗带着哭腔地笑了一声。
“我想我把牙签吞下去了。”他说。
“没有,在那儿呢,傻瓜。”亨利说着,指了指草地,被咬烂的牙签果然在那儿。
“去找——乔西?”杜迪茨问。
“你能吗,杜杜?”亨利问。
杜迪茨朝垒球场走去,他们怀着敬佩之情紧跟在后面。杜迪茨从欧文身旁走过,不过当然没有看见他;对杜迪茨而言,欧文·安德希尔并不存在,至少此刻还不存在。他走过露天看台,走过第三垒,走过小吃店,然后停下脚步。
他身边的彼得呼吸急促。
杜迪茨转过头,双眼发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差点笑出来。彼得竖起一根手指,正在左右摆动,他的目光越过摆动的手指,落在地上。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有片刻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草地上有一抹鲜亮的黄色(像油漆)突然一闪——然后就不见了。只见彼得仍然在运用自己特殊的记忆天赋,自顾自地沉于其中。
“彼得,你——看到——路线了?”杜迪茨问,那慈父般的语气几乎让亨利忍俊不禁。
“嗯,”彼得瞪大了眼睛说,“没错,妈的。”他抬起头来望着大家。“她来过这儿,伙计们!就是这儿!”
他们沿着一条只有杜迪茨和彼得才能看见的路线穿过斯特罗福德公园,后面跟着一个只有亨利才能看见的人。公园的北端一道摇摇欲坠的木栅栏,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D.B.&A.R.R.财产,请勿靠近!多年来,孩子们总是无视这块牌子的存在,而德里—班戈—阿鲁斯图克铁路公司的货车真正从荒地一带经过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他们在栅栏上推开一个缺口后,马上就看到了铁轨;在坡底下,那些铁轨虽然有些锈蚀,却仍然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
山坡很陡,到处都长满了毒漆树和毒常春藤。下到一半时,他们发现了乔西·林肯霍尔的大塑料包。那个包如今变得又破又旧,好几个地方还用胶带贴了补丁,但亨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一眼认出来。
杜迪茨高兴地捡起塑料包,一把打开,朝里面看了看。“芭比——娃!”他高喊着,把它们拿了出来。与此同时,彼得继续往前搜索,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神情严肃,颇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寻找莫里亚蒂教授足迹的架势。最终也是彼得·穆尔真正找到了她——在山坡上的一丛杂草中伸出了一截肮脏的混凝土排水管,彼得站在排水管旁边激动地望着所有人,欣喜若狂地叫道:“她在这里面!”除了颧骨上那两团红色之外,他的面孔白得像纸一般。“伙计们,我想她就在这里面!”
德里的下水道和地下排水系统历史悠久,结构极为复杂,因为德里镇原本是一片沼泽,就连生活在周围的密克马克印第安人都对它敬而远之。工程的主要部分建于三十年代,靠的是新政的拨款,不过它们大半将在1985年的大暴雨中毁于一旦,那场暴雨淹没了全镇,摧毁了德里水塔。但各种管道目前依然存在。他们看到的这根排水管顺着山坡埋进地下。乔西·林肯霍尔好奇地爬了进去,结果一脚踩空,沿着半个世纪的枯叶往下滑,就像小孩坐滑梯一样,一直落到水管底部。她一次次地挣扎着想沿着那脏乎乎、滑溜溜的斜面往上爬,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她吃完了装在裤子口袋里的两三块饼干,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十二个小时,也许是十四个小时)里,只能困在这臭气弥漫的黑暗中,倾听外面的世界所传来的模糊声音,那个世界对她来说遥不可及,她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此刻一听到彼得的叫声,她连忙仰起头,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喊道:“救命啊!我出不去了!求求你,救救我!”
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要去找一个大人——比如在这一带巡逻的内尔警官。他们一心只想把她救出来,这成了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们起码还保持着一点头脑,没有让杜迪茨下去,不过其他人在商量了不到半分钟后,就组成一架倒人梯伸进黑暗之中:彼得最前,其次是比弗,然后是亨利,琼西殿后,因为他最重。
就这样,他们爬进黑暗中,里面像下水道一般臭烘烘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气味,是一种极其陈腐刺鼻的臭气)。进去不到十英尺时,亨利在泥渣中发现了乔西·林肯霍尔的一只鞋子。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揣进自己牛仔裤的后面口袋。
几秒钟后,彼得转头喊了一声:“好了,快停下。”
那女孩的哭泣和呼救声现在已经很响了,彼得甚至可以看到她坐在坡底的枯叶上。她仰头望着他们,她的面孔在黑暗中像一个脏乎乎的圆盘。
他们把人梯又往里推进了一步,虽然心情很激动,他们还是尽量谨慎。琼西的双脚倒挂在一大块垮下来的混凝土上。乔西举起手……奋力抓着……还是够不着彼得伸下去的手。最后,就在他们觉得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她又往上挪动了一点。彼得一把抓住她伤痕累累的脏手。
“耶!”他得意地叫道,“抓住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水管里往上拉,杜迪茨在一旁等着他们,他一只手里拿着她的包,另一只手握着两个布娃娃,大声对乔西说别担心,别担心,因为他找到了芭比娃娃们。他们把她拉出排水管时,周围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15
悍马里没有电话——有两部不同的收音机,但是没有电话。亨利正在为两人呈现一幕生动的往事,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亨利从回忆中惊醒,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欧文就像是从沉睡中惊醒似的全身一震,悍马也失去控制,在路面上打滑,然后缓慢地转起圈来,像一条跳舞的恐龙。
“×他妈——”
他想控制住打滑的势头,但车轮却肆意地飞转,像帆船里失去方向舵的舵轮一样。95号州际公路的南行线上此时只剩下一条湿滑的单车道,悍马在上面逆行起来,最后斜冲进隔离带上的雪堆里,车前灯照出一束雪雾迷蒙的光柱,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叮……叮……叮……稀薄的空气中传来急促的铃声。
是在我的脑海里,欧文想,我把它投射了出来,不过我想其实是在我的脑海里,又是那该死的感——
两人之间的座位上有一把手枪,是格洛克手枪。亨利刚拿起它,铃声就戛然而止。他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耳朵,手掌握紧枪柄。
当然了,欧文想,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用手枪打电话而已。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喂。”亨利说。欧文听不见对方的回答,但同伴那张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琼西!我就知道是你!”
还会是谁呢?欧文想,奥普拉·温弗里不成?
“在哪儿——”
凝神倾听。
“他想找杜迪茨吗,琼西?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又是凝神倾听。接着:“水塔?为什么?……琼西?琼西?”
亨利把手枪继续举在耳边,片刻之后才拿下来端详着,好像不明白这是何物。接着,他把枪重新放回座位上,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他挂了。我想是另外那位回来了。他称之为格雷先生。”
“你的朋友还活着,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不开心的是亨利的思想,可亨利没有必要进一步说破。刚开始很开心,就像你所喜欢的什么人偶尔打个电话而让你很开心一样,可现在又不开心了。这是怎么了?
“他——他们——在德里以南。他们停下来了,正在一个叫戴萨特的停车站吃东西……只有琼西还把那儿叫呆傻特,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听上去很担心。”
“为他自己吗?还是为我们?”
亨利淡淡地看了欧文一眼。“他说,他担心格雷先生打算杀死一名州警,再抢走他的巡逻车。我想很可能就是这样。妈的。”亨利在自己的腿上擂了一拳。
“可他还活着。”
“没错,”亨利明显情绪不高,“他有免疫能力。杜迪茨……你现在了解杜迪茨了吧?”
没有,我怀疑你也不了解他,亨利……不过也许我了解得够多了。
亨利重新用思想交流——这样更容易。杜迪茨改变了我们——与杜迪茨的交往改变了我们。琼西在坎布里奇出车祸后,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的脑电波往往会发生变化,我去年在《柳叶刀》杂志上看过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对琼西来说,这肯定意味着那位格雷先生能够利用他而不会让他感染,不会拖垮他。而且使他得以不被融化,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融化?”
就是被吸收,被吞噬。接着他说出声来:“你能让我们离开这雪堆吗?”
我想没问题。
“这才是我所担心的事儿。”亨利闷闷不乐地说。
欧文转头望着他,在仪表板上的亮光反照下,他的脸色有些发绿。“你他妈的是怎么了?”
天啊,你还不明白吗?我还得怎么样才能告诉你?“他还在那儿!琼西!”
欧文的头脑所知和心里所知之间存在着一段差距,自从他和亨利开始行动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或第四次不得不越过这段差距了。“哦,我明白了。”他顿了顿。“他还活着。还能思考,还在活着。甚至还能打电话。”他又顿了顿。“老天。”
欧文把车挂上低挡,往前开了六英寸左右,四个轮子才全都转了起来。接着,他又挂上倒挡,随着“嘎哧”一声,悍马重新开进雪堆,但尾部在积雪中稍稍翘起,这正中欧文下怀。当他再次换成低挡时,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离开雪堆。不过,他脚下踩着刹车又等了片刻,整个车身都在轰隆隆地震动。窗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犹如无数雪怪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滑冰。
“你知道我们一定得这么干,对吧?”欧文说,“这是说在我们能够抓住他的情况下。因为不管具体的细节如何,他的整体的计划几乎可以肯定是全面污染。算一算——”
“我会算,”亨利说,“全地球上的六十亿人对阵一个琼西。”
“没错,就是这样的数字。”
“数字有时也会骗人。”亨利说,但是语气很沮丧。一旦数字变得很大时,就不会骗人,也无法骗人了。六十亿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欧文松开刹车,踩下油门。悍马往前移动,这一次是开了几英尺后轮子才开始打滑,但接着就稳定下来,然后像恐龙一般冲出雪堆。欧文调转车头,朝南驶去。
你们把那孩子从排水管里救出来之后呢,继续讲吧。
亨利正要开口,仪表板下的一台收音机里传来响声。接下来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说话人正跟他们一同坐在车里。
“欧文?你在那儿吧,小子?”
是克兹。
16
差不多一小时之后,他们才到达“蓝色行动基地”——曾经的“蓝色行动基地”——以南的十六英里处,但克兹并不担心。上帝会眷顾他们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弗雷迪·约翰逊在开车(这快乐的四人组挤进另外一辆可在雪天行驶的悍马里)。珀尔马特坐的是副驾驶座,他的双手被铐在门把手上。坎布里被铐在后座的门把手上。克兹坐在弗雷迪的后面,坎布里坐在珀尔马特的后面。克兹寻思,不知道他的两位被强行征来的小伙子是否在通过感应而密谋。如果是的话,对他们会很有好处。克兹和弗雷迪都把车窗摇了下来,尽管这让悍马比冬天里的户外茅厕还要冷;车内的暖气已经调到最大,但作用微乎其微。不过车窗却必须打开,否则车内的空气会迅速变得令人窒息,会像有毒的煤矿一样满是硫磺味。不过最难闻的还不是硫磺味,而是乙醚味。大部分似乎都来自珀尔马特,只见他在座位上不停地扭来扭去,间或还压低嗓子呻吟一声。坎布里身上的里普利正在疯长,犹如春雨之后的麦田,而且他也有那种气味——克兹即使戴着面罩也能闻到。但珀尔马特是罪魁祸首,他不停地扭来扭去,尽量在放屁时不发出声音(在克兹暗淡的童年时代,大家把这种行为称为“放阴屁”),尽量假装这臭不可闻的气味与他无关。吉恩·坎布里身上长的是里普利;克兹觉得珀尔马特——上帝保佑他——身上长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克兹尽力用自己的干扰辞掩饰着这些想法:戴维斯与罗伯兹,戴维斯与罗伯兹,戴维斯与罗伯兹。
“你能不能别这样?”坐在克兹右边的坎布里说,“你都害得我快发疯了。”
“我也给害得快发疯了。”珀尔马特说。他在座位上又动了动,身子底下传出噗的一声轻响。很像是橡皮玩具消气时的声音。
“哦,天啊,珀利!”弗雷迪叫道。他把车窗进一步开大,一股寒气裹着雪花灌进来。悍马滑了一下,克兹坐直身子,但汽车又稳定下来。“拜托你别再用屁眼喷气了行吗?”
“对不起,”珀尔马特板着脸说,“如果你是在暗示我放了屁,那我只能说——”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弗雷迪说,“我是告诉你别把这地方弄得臭气熏天,不然的话——”
由于没有令人满意的方式可以使弗雷迪说完这句威胁之辞——眼下他们需要两位能感应的人,一位首发,一位后备——克兹平静地插话了。“爱德华·戴维斯与富兰克林·罗伯兹的故事很有教育意义,因为它表明天底下其实没有新东西。这事发生在堪萨斯,当时堪萨斯还是真正的堪萨斯……”
克兹很擅长讲故事,他把他们带回到朝鲜冲突时期的堪萨斯。爱德华·戴维斯和富兰克林·罗伯兹各有自己的小农场,离恩波里亚不远,也离克兹家(他们家其实并不姓克兹)的农场不远。戴维斯原本就是一个脑袋不太清楚的人,他越来越怀疑邻居——那位讨厌的罗伯兹——企图抢走他的农场。爱德华·戴维斯说,罗伯兹在镇上到处说他的坏话。罗伯兹给他的庄稼下了毒,罗伯兹还给恩波里亚银行施压,叫银行取消戴维斯农场的抵押赎取权。
克兹说,爱德华·戴维斯所采取的措施就是,抓了一头患有狂犬病的浣熊放到鸡舍——他自己家的鸡舍。浣熊把那些鸡一只一只地全部咬死,等它累得不能动弹的时候,赞美上帝,农民戴维斯砍下了浣熊先生那颗长着黑灰条纹的脑袋。
在行驶中的冷飕飕的悍马里,他们静静地听着。
爱德华·戴维斯把所有的死鸡(还有那头死浣熊)都装进收割机的车斗里,径直拖到他邻居的农场,趁着昏暗的月色,把一车死东西倒进富兰克林·罗伯兹家分别供牲畜和人口饮用的两口水井。然后,第二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戴维斯大笑着给对手打了一个电话,说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今天可真热,对吧?这个疯子问道,一边还大笑不止,富兰克林·罗伯兹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你和你的老婆孩子喝的是什么,罗伯兹?是浣熊水还是鸡肉水?我也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记得哪口井里倒的是什么了!真是遗憾,对吧?
吉恩·坎布里的左边嘴角抽搐了一下,像严重中风的人。他额头上的里普利已经长得很长,使得前额看上去仿佛裂开了一般。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你是说,我和珀利跟那群瘟鸡差不多吗?”
“你是怎么跟头儿说话的,坎布里?”弗雷迪说,脸上的面罩轻轻鼓动。
“得了吧,去他妈的头儿。这次行动已经结束了!”
弗雷迪抬起手,似乎想从椅背上伸过来揍坎布里一顿。而坎布里则把自己那张恐怖狰狞的面孔凑上前去。“动手呀,老兄。不过也许你想先检查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有没有伤口,因为只要一个小伤口就够了。”
弗雷迪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然后又放回到方向盘上。
“还有,弗雷迪,你开车时,最好小心背后。如果你以为头儿会留下目击证人的话,那才是疯了。”
“没错,疯了,”克兹亲切地说,并呵呵一笑,“许多农民都疯了,有些是在威利·尼尔森——上帝保佑他——和‘农场援助’活动之前就疯了。我想是因为生活压力吧。可怜的老爱德华·戴维斯最后去了退伍军人管理局——他是在美国,你知道。而水井事件发生不久,富兰克林·罗伯兹也卖掉农场,搬到威奇托,成为艾利斯—查尔默斯农业机械公司的一名代理。两口水井其实都没有污染。他从州里请了一位水质检测员进行检测,检测员说水没有问题。检测员说,反正狂犬病毒是不会那样传播的。不知道里普利会不会那样传播?”
“起码把它的名字叫对吧,”坎布里几乎是嗤之以鼻,“它叫拜拉斯。”
“管它是拜拉斯还是里普利,反正是一回事,”克兹说,“那些家伙想往我们的井里下毒。用前人的话说,想污染我们宝贵的液体。”
“你他妈的根本就不在乎!”珀尔马特啐了一口,语气里的恨意使弗雷迪全身一震,“你只想抓住安德希尔,”他顿了顿,然后有些伤心地说,“你才是疯了,头儿。”
“欧文!”克兹像花栗鼠一般欢快地叫起来,“差点儿把他给忘了!他在哪儿,伙计们?”
“在前面,”坎布里闷闷地说,“陷进他妈的雪堆里了。”
“好极了!”克兹高声说,“快追上去!”
“别死脑筋了。他正在开出来。跟我们一样,他开的也是悍马。这种车你可以一路开得飞起来。而他现在似乎就是这样。”
“真可惜。我们是不是靠近了一些?”
“没靠近多少。”珀尔马特说,然后动了动身子,做出一个苦脸,又放了一个屁。
“我×。”弗雷迪低声说。
“把麦克风给我,弗雷迪。公共频道。我们的朋友欧文喜欢公共频道。”
弗雷迪把线卷成一团的麦克风递了过来,又调了调装仪表板上的发射器,然后说:“试一试吧,头儿。”
克兹按下麦克风一侧的按钮。“欧文?你在那儿吧,小子?”
沉默,只有静电的音和不肯停歇的风声。克兹正想再按“发送”键重试一次时,欧文的回答传过来,那声音清晰而干脆,虽然有静电的干扰,但是没有变形。克兹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副开心而饶有兴致的样子,其实他的心跳加快了几倍。
“我在这儿。”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小子!真好!我估计你在我们前面五十英里。我们刚刚经过39号出口,所以我想应该差不多,对吧?”实际上,他们刚刚经过36号出口,克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不到五十英里。也许只有一半。
对方没有接话。
“停车吧,小子,”克兹用最和气、最理性的语气劝欧文,“现在给这个烂摊子做点补救还不是太晚。我们的事业已经完蛋了,我想这一点毫无疑问——成了毒井里的死鸡——不过如果你有某项行动的话,让我也一同参与吧。我老了,孩子,我只想拯救一点点好——”
“少废话了,克兹。”车内的六个喇叭里同时传出清晰而响亮的声音,坎布里居然大胆地笑了起来。克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换了别的情形,这一眼肯定会吓得坎布里的黑皮肤黯然失色,但现在不是别的情形,别的情形已经不复存在,克兹感到一阵少有的恐惧。理智上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是一回事;而感情上接受这一事实则是另一回事。
“欧文……小伙子——”
“你听我说,克兹。我不知道你的脑袋里还有没有一个清醒的脑细胞,如果有的话,我希望它能好好地听着。我现在跟一个叫亨利·德夫林的人在一起。在我们的前面——大概在前面一百英里的地方——是他的一位朋友,名叫格里·琼斯。但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他。他被一个外星生物劫掠了,琼斯称之为格雷先生。”
格里……格雷,克兹想,这两个名字是多么相似。
“在杰弗逊林区发生的一切并不重要,”喇叭里的声音说,“你策划的屠杀完全是多此一举,克兹——不管是杀掉他们,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他们都构不成威胁。”
“听到了吗?”珀尔马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构不成威胁!构不成——”
“闭嘴。”弗雷迪吼道,并反手打了他一掌。克兹对此浑然不知。他直挺挺地坐在后面,怒目圆睁。多此一举?欧文·安德希尔居然对他说,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行动是多此一举?
“——环境,明白吗?他们在这个生态系统里根本无法存活。只有格雷先生除外。因为他碰巧找到了一个在本质上与众不同的宿主。所以你听好了。如果你曾经为什么而奋斗过,克兹——如果你现在还在为什么而奋斗的话——你就会收手,不再追捕我们,而让我们来对付这件事。让我们来对付琼斯先生和格雷先生。你也许能抓住我们,但能否抓住他们就是一个大问号了。他们已经到了南部很远的地方。我们认为格雷先生有一个计划。一个可能付诸实施的计划。”
“欧文,你紧张过度了,”克兹说,“停车吧。不管需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共同努力。我们可以——”
“如果你在乎的话,你会收手的,”欧文说,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就是这些。这是底线。通话完毕,我挂了。”
“别这样,小子!”克兹大声喊道,“别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
接着是“咔嗒”一声,非常响亮,然后喇叭里只剩下静电“嘶嘶”的声音。“他走了,”珀尔马特说,“拔出麦克风,关掉接收器。走了。”
“可你听到他的话了,对吧?”坎布里问,“这么干毫无意义。收手吧。”
克兹额头上的青筋在跳动。“在他干出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以为我会拿他的话当真不成。”
“可他说的是实话!”坎布里嚷道。他第一次转过头来正对着克兹,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有几处长出了里普利——或者说拜拉斯,随便你怎么叫都行。他的唾沫溅到了克兹的脸上、额头上和防毒面罩上。“我听见了他的思想!珀尔马特也听见了!他说的绝对是大实话!是——”
克兹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的皮套里掏出9毫米口径手枪,抬手就是一枪。枪声在车内震耳欲聋。弗雷迪发出一声惊叫,并猛地带动方向盘,悍马斜冲进积雪之中。珀尔马特尖叫起来,转过那张大为惊恐、长有红色生长物的面孔来望着后座。对坎布里而言,这是一种解脱:在也许只够他举手抗议的一刹那,他的脑浆从后脑溅出,从破窗户里飞出去,然后被风雪吹散。
压根儿没想到会这样吧,小子?克兹想,心灵感应在这一点上丝毫也没有帮上你,对吧?
“没错,”珀尔马特伤心地说,“当你面对一个在事情发生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的人时,你的确无可奈何。面对一个疯子时,你的确无可奈何。”
汽车重新稳住了。弗雷迪是一位开车高手,即使在被吓得魂飞魄散时也不例外。
克兹把手枪对准珀尔马特。“再叫我疯子。再说一遍试试。”
“疯子。”珀尔马特脱口而出,他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露出一排已经出现几个空洞的牙齿,“疯子——疯子——疯子。可你不会朝我开枪的。你杀了一个后备队员,所以再也不能杀我了。”他的声音不顾一切地越升越高,而坎布里的尸体则歪在车门上,寒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他的头发在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周围飘动。
“安静点儿,珀利。”克兹说,他现在感觉好些了,又恢复了理智,坎布里至少还发挥了那么一点价值,“拿好你的笔记板,安静点儿。弗雷迪?”
“在,头儿。”
“你还跟着我吗?”
“跟随到底,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