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方领悟,齐齐点头。
有了赵县令的话,欧荣跟许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领神会,当下众人齐聚,一番商议后,推举了十个人为首,上了公堂。
这些围观百姓里,有一半儿虽觉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当真,但欧添身为欧家子孙,无端端何必违背孝道忤叛长辈?何况欧家这几十年并没一个女婴存活下来,也实在是反常之极。
所以这些人心里认定欧添所说并非子虚乌有,隐约觉着此举违背人性,罪大恶极。
可另一些人却不这样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这十个人——多是地方上有头脸的士绅耆老。
一位羊角须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礼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话请说。”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觉着,欧老夫人杀害女婴的事,乃是凭空捏造,并非真相。”
旁边一个附和道:“不错,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经年做善事,怎会犯下如此恶行?所以我等宁愿联名保举,恳求大人开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
袁恕己道:“那么,万一此事是真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率先开口。
袁恕己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过是想替欧家多添几个男丁,传宗接代,毕竟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不是么?”
“大人所言极是!”一个年纪颇大身形伛偻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毕竟她只是想多几个男丁继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这般年纪了,怎么堪……”
这头一开,几个老者面面相觑:“对啊。”
“人之常情而已。”
“当然要以香火为要。”
袁恕己笑着点头。
又有人见袁恕己含笑,趁机便道:“说的正是,老夫人将要九十岁了,很不该将她关押在牢房之中才是。”
袁恕己道:“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欧荣站在众人后面,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
袁恕己回头看着主簿:“这几位的见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可见都是非常之人,速速将众人名字记下,本官将行表彰。”
几个人一惊,继而喜笑颜开,忙道:“大人谬赞了,如何敢当?”
外间围看的那些人里,听到这里,有的迷了心窍,跳出来道:“大人,小民也是这样想的,小民也有话说!”
顿时又起了一片鼓噪,赵县令才要令众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贵县令治下百姓如此贤良,我心甚慰,都叫他们进来就是了,畅所欲言。”
那主簿一一将众人的名字记录,外间呼啦啦又放了八九个人进来,齐齐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为了欧老夫人开脱说话。
刹那间,袁恕己满耳所听,都是“男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等话。
至于“人命”两个字,俨然不存。
等众人的聒噪声暂停,袁恕己道:“诸位,我有一事不解。”
戛然静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为香火?”
老者道:“这个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兴旺,传宗接代。”
袁恕己道:“人丁兴旺,指的是什么?”
老者一愣:“这个、这个自然是子孙延绵,还有、还有儿女满堂……”
袁恕己笑道:“原来是儿女满堂,怪哉,为何不是儿儿满堂?”
众人均都哑然,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怎么情形。
那老者强笑道:“自古说儿女双全,哪里有什么儿儿满堂……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道:“传宗接代嘛,只要儿子就是了,要什么女孩儿,以后每家子有了女孩儿,立刻如欧家一样掐死,还省了无限米粮,岂非一举两得?”
直到这时候,这些人才听出端倪:风向仿佛不对。
但这才是开始。
袁恕己仍是似笑非笑,忽地探出手指,点向先前说话的一名老者,又看看主簿记录下的名字:“王先生,你方才大放厥词,说要欧家的恶行乃是人之常情?现在当着本官的面儿说明,你杀了几个婴孩了?”
那王先生吓得后退:“这?!老夫哪里敢?”
袁恕己道:“本官听你口吻熟练,想必跟欧张氏一样,手上捏着几条人命,所以才如此感同身受。”
王先生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大人不要误会……”
堂上鸦默雀静,仿佛从喧闹的盛夏进入冷寂的寒冬。
堂外的百姓们也都竖起耳朵,为这种变故惊呆了。
袁恕己缓声道:“你们也都还知道,香火就是人丁兴旺,儿女满堂,并不是只有儿子满堂,如果真的要扼杀女婴才能延续香火,实不相瞒,本官觉着……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一片惊呼,却又恐惧地压低不敢出声。
而刺史大人的声音如此冷漠,就仿佛先前磨好了钢刀,此刻举着雪亮的刀刃,虎视眈眈。
他看向欧荣。
欧荣猝不及防,目光相对,蓦地跪地:“无论如何,我祖母、祖母年高是真,按照律法……还求大人、大人网开一面。”
袁恕己笑:“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你知不知道网开一面的意思?”
欧荣怔住,袁恕己道:“捕猎飞禽的时候,张网四面,去掉一面,留一方出入之路,让禽类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当那老东西残杀幼童的时候,她可网开一面了,当你们家人成为帮凶的时候,你们可网开一面了?如今却来求本官?你觉着你们配本官‘网开一面’吗?是谁给你的脸,谁给你的胆子?!”
欧荣嘴唇颤动,道:“这个、这个……”
袁恕己道:“如果你不是男婴,你也早就成为一抹游魂,又焉能为她求情,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他环视在场所有人。
噤若寒蝉,被袁恕己目光扫视的每个人,都恨不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停了。
这些人不在桐县,所以虽然听闻袁大人的名头,却并未亲眼看过袁恕己在秦学士家里痛斥时候的气势,若他们听过袁恕己那句“我就是律法”的话,今日便不至于在此指手画脚地出丑、自投罗网了。
而阿弦在旁看着,从袁恕己一反常态要“征求民意”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强行按捺心中愤怒静静旁观,一路看到此,果然袁大人未曾令人失望。
“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阿弦觉着自己身体里的血都热了。


第48章 鬼蜮之地
在听袁恕己骂出那些话之时, 阿弦觉着身上血热沸腾, 就算此刻跟英俊讲述,那种感觉仍如此真切。
屋内光线越发暗了几分,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倦鸟,停在外头的梅枝上, 隔窗唧唧叫了几声,又扑棱着飞的无影无踪。
英俊听了阿弦所说, 也明白了为什么先前阿弦才回来的时候,举止语气是那样奇异。
经历过这样诡异跌宕之事,任是谁也不会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英俊道:“果然是袁大人的行事。”
阿弦又喝了口蜂蜜水,试图平复又开始起伏的心情:“阿叔是什么意思?”
英俊道:“不动则已,一动必中,痛快干脆, 绝不拖延。”
阿弦“咕咚”将水咽下,忍不住笑起来:“我若是告诉袁大人, 他想必会喜欢。”
英俊不答:“后来如何处置?对了……”
阿弦本正要回答, 见英俊若有所思,便问:“怎么?”
英俊道:“尸首。”
阿弦诧异,又点头道:“阿叔,若是你好些了, 倒是可以到衙门当差,可不就是这个么?”
虽然有了两名人证,但毕竟尚无直接有效的物证,到目前为止这案子里最缺乏的, 也是最有力的物证,就是受害者的尸首。
可是欧家里夭亡的那些婴孩们,要么是未成形小产,要么是极年幼,按照本地习俗,意外夭折的孩童甚至不能进家庙,多半只草草地烧化了事。所以事到如今,大多的尸骨早就荡然无存,要找到有力之证谈何容易。
但没什么能难得到袁大人,他命衙役随着欧家管家前往祖坟,按照名册所列,点算起出三具棺木,其中一个是欧添跟曹氏的次女,因欧添坚持的缘故,安葬于此,另一个便是芳姑。
棺木起开后,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贴在木板上的黄色符纸,不知为什么缺了一角。
招县的仵作战战兢兢上前,却不知该如何着手查验这因过了太久早就面目全非的尸首,最年代久远的那具已经化作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