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荒野?”它问,“我本该告诉你它就在那边的。不过,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我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介于呻吟与呜咽之间,然后缓缓跌坐到地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维持这个姿势有多久。我觉得自己不仅仅只是神志昏迷。在迷迷糊糊之中,我似乎看到一个可能存在的答案,可是我体内的某个意识立刻否决掉了这个可能。最后,我突然被暴风雨逼近的声音和胡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唤醒了。

“我无法抢在风暴前头穿过那里了,”我低声说,“我做不到。”

“你说你已经失败了。”胡吉还在唠叨,“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个既不是失败,也不是努力之后获得的胜利。只不过是自我意识产生的幻想罢了。”

我慢慢跪起身来。

“我没说我已经失败了。”

“你说你无法到达目的地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闪电耀眼地划过,暴风雨正沿着山坡爬上来,一步步逼近我。

“没错,我无法用原来的方法赶到目的地。不过,如果老爹真的失败了,我就必须尝试一下,做到布兰德试图说服我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我必须创造出一个新的试炼阵,而且必须现在就开始,就在这里。”

“你?创造一个新的试炼阵?如果奥伯龙都失败了,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家伙又怎么能做到呢?不,科温。‘放弃’才是你应该培养的最大美德。”

我抬起头,把手杖放在地上。胡吉飞下来落在手杖旁,我凝视着它。

“你不打算相信我说的任何事,是不是?”我对它说,“不过没关系。我们之间的观念冲突是无法解决的。我认为欲望是隐藏的自我,而努力奋斗则是自我发育成长的途径。可你并不这么认为。”我的手向前移动,放在膝盖上,“对你来说,世上最完美的事就是与‘绝对’统一在一起,那么你现在为什么不飞过去,加入到‘绝对’里呢?为什么不飞进那个正在逼近我们的、吞没一切的混乱波里呢?如果我在这里同样失败了的话,那个混乱波就会成为真正的‘绝对’。但对我来说,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在,我就必须努力奋斗下去,创造出一个试炼阵来对抗它。我做这些事情,因为我就是我,我就是那个将要成为安珀之王的人!”

胡吉低下头。

“要我相信你,除非先看着你把乌鸦吃掉。”它说着,又吃吃笑起来。

我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拧断它的脑袋。我真希望自己有时间点燃篝火来烤它。虽然它把这件事弄得看起来好像是一次牺牲或献祭,但精神上的胜利最终属于谁还是很难讲,因为我一直都在暗中谋划要吃掉它。

 

 

CHAPTER Ⅸ

 

 

黑醋栗,还有栗子花的花香。沿着整条香榭丽舍大道,盛开的栗子花仿佛白色的泡沫…

我还记得协和广场上的喷泉表演…还有,顺着塞纳大道走下去,徜徉在河畔码头,空气中弥漫着的旧书味道,还有塞纳河河水的气息…栗子花的香味…

为什么我突然回忆起影子地球上一九〇五年的巴黎?因为那一年我非常幸福快乐,所以我很可能是条件反射地在为此刻经历的磨难寻找一剂解毒良方?是的,一定是这样…

白色的苦艾酒,苦彼功酒[6],还有糖浆…浇盖浓味奶油的野草莓…摄政咖啡店,还有在咖啡店的街对面,和来自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们下国际象棋…在尚蒂利酒店赛马…傍晚流连在皮嘉尔大街的夜总会里…

我左脚向前稳稳地踏出一步,接着右脚也跟着向前一步。我左手抓住悬挂着的仲裁石挂链,把它高高举起,这样我就能一直凝视着宝石,进入它的内部,看到并感觉到我每踏出一步所创造出来的试炼阵的模样。我把手杖插到地里,把它留在靠近试炼阵起点的地方。向前迈出左脚…

狂风在我身边呼啸,雷鸣电闪近在眼前。我并没有遇到和旧试炼阵一样的来自身体上的阻力。没有任何阻力。相反——从很多方面来讲,也许这样更可怕——有慎重考虑的感觉,带着点古怪,伴随着我的全部动作,它减慢我的速度,让整个行进仿佛一场仪式。

我似乎要花费更多的力量来准备每一步行动。感觉到它,意识到它,然后命令我的思想做好执行它的准备。这情况比我遇到身体阻力时更吃力。

不过,缓慢似乎是必需的,是由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通过我的意识所下达的指令,它要求动作精确、节奏缓慢。迈右脚…

…此外,正如芮玛的试炼阵帮助我恢复了失去的记忆,眼下这个我正在努力创造的试炼阵激发并引出了关于栗子树花香的记忆,还有装着蔬菜的马车在黎明驶向市场的记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与特定的某个人陷入爱河,不过当时我身边有不少姑娘。伊薇特、咪咪、西蒙妮,她们的脸浮现在我眼前。那是巴黎的春天,我和吉普赛人的乐队在一起,在路易酒吧喝鸡尾酒…这些往事我全都记得,我的心跳跃着,带着普鲁斯特式的快乐,时光在我身畔像钟表的秒针一样发出声响…也许这就是我回忆快乐往事的原因,因为这份快乐似乎传递到了我的动作上,让我也兴奋起来,让我的意愿成为现实——

我看见下一步应该走的路,然后走上去。我现在走过一圈了,已经创造出我的试炼阵的最外围一圈。在我身后,我可以感觉到暴风雨正在逼近。它一定已经越过了这块高地的边缘。天空阴沉下来,暴风雨模糊了周围愉快活跃、游荡不定的色彩边界,一道道闪电张牙舞爪。但我根本无法分出一部分的仲裁石力量以及我的注意力,我无力去控制这些东西。

试炼阵已经完全展开。我可以看见我走过的新试炼阵的大部分图案,它刻印在岩石上,发出蓝色的微弱光芒。不过,这里没有火花,没有沾在脚上的颜色,也没有让头发竖立起来的电流——只有坚定不移的深思熟虑的规律,这规律如同巨大的负担,压在我身上…迈左脚…

…罂粟花、矢车菊,还有高耸的白杨,排列在乡村道路的两旁,诺曼底苹果酒的味道…又回到了镇子里面,还是栗子花的香味…塞纳河上的星空,群星璀璨…清晨雨后,孚日广场[7]上的老砖房子的味道…奥林匹亚音乐大厅下的酒吧…在那里我和人打了一场架…血淋淋的指关节,一个姑娘把我带回家,帮我包扎伤口…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栗子花开了…一朵白色的玫瑰…

我闻到玫瑰的香味了。

花香是从我衣领上残存的银色玫瑰上传来的。我很惊讶它还能保存到现在。玫瑰让我精神振奋起来,我奋力向前推进,向右微微转了一个弯。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暴风雨的风暴墙已经推进过来,像玻璃一样光滑,抹掉它所经过的一切事物。雷电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右脚,然后左脚…

仿佛一支暗夜大军在推进…我的试炼阵可以抵御住它吗?我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加快一点,可是一旦我的移动速度加快,进速反而变得更缓慢了。我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好像是我在仲裁石内部沿着试炼阵前进,而同时我又在这块岩石上走动,凝视着仲裁石里的试炼阵并模仿着它的图案。向左…转弯…向右…暴风雨真的逼近了,很快它就会到达胡吉的骨头旁边。我闻到潮湿的空气味道,还有臭氧的味道,心里想着那只奇怪的黑鸟。它说,从时间之初它就一直在等着我。它是等着和我争论,还是等着在这个没有历史存在的地方被我吃掉?不管怎样,这个下场对这个喜欢夸夸其谈的道德家倒是很合适。它失败了,它没能让我的精神中充满懊悔。在充满戏剧性的雷鸣伴奏声中,它的遗体被毁掉了…现在远处有雷声,近处也有雷声,雷鸣声无所不在。在我又转过一个弯时,闪电耀眼得几乎让我失明。我紧紧抓住吊链,又迈出一步…

暴风雨已经推进到我的试炼阵边缘了,然后,风雨从中间分开。暴风雨充满我的周身,但没有一滴雨落在我身上,也没有落在试炼阵上。但是,慢慢地,我们完全被暴风雨淹没了。

现在的我,看起来仿佛是暴风雨海洋中的一个小小气泡。巨大的水墙环绕在我周围,黑色的影子从身边掠过。仿佛整个宇宙都挤压过来,想把我碾碎。我全神贯注于仲裁石的红色世界里。迈左脚…

栗子花开了…路边咖啡店里的一杯热巧克力…杜乐丽花园[8]里的音乐会,音乐声飘荡在阳光明媚的空气里…一九二〇年代的柏林,一九三〇年代的太平洋…曾经有过那么多快乐时光,只不过分布于不同的时间。这些不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往昔,只是关于往昔时光的幻想,它们匆匆袭来,让我们在后来经历的时间里感到安慰或者痛苦。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国家来说,情况都一样。无所谓了。经过新桥[9],沿着希佛里路[10]往前走,路上到处是公共汽车和小型出租马车…在卢森堡公园里,画家们站在画架前描绘风景…如果一切都要被毁灭,总有一天,我可以再次找到一个类似的影子世界…它就是我的阿瓦隆仙境,我都快忘记这些记忆了…这些细节…还有栗子的味道…

走,走…我又完成了试炼阵的一圈图案。

风在呼啸,暴风雨在怒吼,可我依然安然无恙。只要我继续保持移动的步伐,继续全神贯注在仲裁石上,只要不让暴风雨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必须坚持下去,必须继续这种缓慢谨慎、小心翼翼的步伐,决不停顿。我的速度越来越慢,但还在继续前进…

无数面孔浮现在我眼前…仿佛面孔,正在试炼阵的边缘,凝视着我…巨大的,像巨人脑袋一样巨大的脸,但面孔已经扭曲了。它们露出牙齿,哈哈笑着,仿佛在揶揄我、嘲讽我,等着我停顿下来或踏错一步…等着整个试炼阵在我周围碎裂…闪电在它们的眼睛和嘴巴里跳跃,它们的笑声就是轰轰的雷声…影子徐徐爬进它们内部…

现在它们开始和我讲话了,声音听上去仿佛是从黑暗的大海上吹来的一阵狂风…它们告诉我,说我会失败,我将失败并被风暴卷走,这个尚未完成的试炼阵将碎成无数碎片,在我身后被毁灭…它们诅咒我,朝我吐口水,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落在我身上…也许它们并非真实存在…也许我的精神因为过度紧张而崩溃了…我的努力到底有什么好处?一个由疯子创造出来的新试炼阵?我开始动摇了,它们开始合唱,在音乐里,我只听到“疯子!疯子!疯子!”的叫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