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光阴掣电,易生髀肉,不如易腔改调。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

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

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

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踌躇满志,溢于言表。显然,他认为他此次能够一举成功,实现“胸中事业”。

忽必烈听说李璮叛变后,担心腹背受敌,立即积极筹划对策。汉人幕僚姚枢说:“李璮兵变后有三种选择:上策是迅速北上,直捣燕京,控扼居庸关,使北征的蒙古军不能南下;中策是与南宋联合,固守扰边;下策是据守济南,等待其他汉族世侯响应。”姚枢料定以李璮之为人眼光,必选下策,实际上是坐以待毙。于是,忽必烈命宗王哈必赤总督诸路蒙古、汉军挥师南下,讨伐李璮。

果然如姚枢所料,李璮进据济南后,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还指望南宋能助他一臂之力。南宋理宗皇帝倒是作了一首《李璮归国》的诗:

九扶汉鼎赖元动,泰道宏开万象新。

声塈南郊方慕义,恩渐东海悉来臣。

凯书已奏三边捷,庙算全消万里尘。

坐致太平今日事,中兴宝运喜环循。

但这只是表面文章。自李全、甚至自其先祖李成[15]起,李氏便有着降宋后又叛宋、反复无常的历史,李璮实在难以赢得信任,南宋朝廷只象征性地封李璮为齐郡王,并未在军事行动上给予有力配合。
李璮进攻济南时,曾传檄河北,希望取得河北、山东一带严忠范、史天泽、张柔等汉人世侯的支持,但应者寥寥。

景定三年(1262年)三月,忽必烈军与李璮军队战于高苑老僧口,李璮兵败,退守济南。四月,忽必烈命“缜密谦退”的右丞相史天泽增援。史天泽人称“三哥”,原为河北豪族,蒙古大将木华黎进攻金国时,率众投蒙,并将长女献给木华黎,由此得到蒙古人的信任,是唯一一名官至右丞相高位的汉人。

到山东后,史天泽对主帅哈必赤说:“李璮诡计多端,又有精兵,不宜与他硬拼,应当长期围困。”提出“以岁月毙之”,为哈必赤所采纳。

于是,蒙古军开始凿堑安营,将济南城团团围住。李璮困守孤城三月余,城内粮绝,以人为食,军心涣散,军士纷纷缒城出降。李璮自知破城在即,以镊摘去长髭,吩咐众人各自逃生。当日城溃,李璮亲手杀死爱妾,欲于大明湖投水自尽,因水浅未死,被蒙古军抓获。

在审讯李璮时,出现了极为戏剧性的场面。李璮先被带到宗王合必赤帐前。史天泽向合必赤建议道:“宜即诛之,以安人心。”合必赤没有同意,而是召集众将进行会审。

严忠范先责问李璮道:“你率兵反叛,这是何等行为?”

李璮冷笑回答道:“你们明明与我相约,到了时间却又不来。”话音刚落,便被恼羞成怒的严忠范刺了一刀。

史天泽又问道:“忽必烈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什么谋反?”

李璮反问道:“你也有文书约我起兵,为何背盟?”

李氏当众揭发严忠范、史天泽之前曾经暗中通信有约一事,引起了相关人等的巨大恐慌。史天泽勃然色变,一改稳重作风,立即示意一仆从砍去李璮两臂,再除两足,开膛吃其心肝,然后割其肉,最后才斩首。李璮全家被诛,只有其妻蒙古公主和公主所生一子幸免于难,忽必烈还亲自收养了这个蒙汉混血的孩子。

李璮起兵,只局限于益都、济南一隅,且起兵五个月即败死,然这一事变的影响却远远大于阿里不哥之乱,引发了一场空前的政治大风暴——

为了平定李璮,忽必烈动用了自潼关以东、黄河以南所有蒙汉军队,是其所掌握总兵力之七成。南宋朝廷趁淮北空虚,派骁将夏贵渡过淮河,在淮东制置司事李庭芝配合下,自新蔡、符离(今安徽宿县)、蕲县(今安徽宿县南)发动攻势,夺取七座城池,山东、河北、辽西数千里均为之震动[16]。
而李璮当众揭发严忠范、史天泽之前曾经暗中通信有约一事,亦对忽必烈的统治政策和当时的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李璮的话查无实据,但从史天泽不顾丞相身份、急不可待地杀人灭口看来,极有可能是真事。如此,足以说明北方世侯之间时常私下窥测时局,指摘朝政,甚至不时语涉反意。忽必烈虽表示不相信李璮的供词,其实却感受到了汉人豪族势力发展对蒙古统治的严重威胁,下定决心要削弱汉族世侯势力,“罢世侯,置牧守”,采取迁转和在地方实行军民分治,果断地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实行兵民分职,管民官理民事,管军官掌兵戎,从而把兵权进一步集中到朝廷手中。

之前擅杀李璮的史天泽为人机警,看出苗头不对,主动上书请求道:“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即日史氏子侄解兵符者多达十七人。

汉人世侯张荣因其次子张邦直附会李璮,举家包括其子张邦彦、其孙张宏等均被罢职,张邦直以私贩军马罪被处死。另一世侯张柔因被查出其第八子张弘略与李璮通信,也被解除兵权。张弘略召宿京师,实等于软禁。张柔第九子张弘范文武双全,为年轻一辈中之佼佼者,时任行军总管,也被罢免军职。其他世侯如严忠嗣等,要么被解职,要么权力被削弱。

第五节 王文统事件

与李璮事变相关的还有王文统被诛事件。

王文统字以道,益都(今属山东)人。少时读权谋书,好以言撼人,金朝末年曾考中经义进士[17],颇有才名。当时李璮雄霸一方,是能够左右山东时局的重要人物,王文统慕名前去投奔。李璮与王文统交谈后,为对方学识倾倒,当即用为幕僚,并命儿子李彦简拜王文统为师。王文统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璮,成了李璮的老丈人,地位直线上升。
不过王文统本人并非靠女儿吃饭的平庸之辈,确实有不凡的才华。自从引王文统为幕僚,李璮对其十分倚重,视为心腹,军政大事均要向其请教。王文统也倾心辅佐,帮助李璮取得了不少实际的利益。

蒙古大汗蒙哥在位时,忽必烈已在窥测最高权位,暗中经营,四下访求才智之士。当时王文统已经引起了廉希宪、张易、刘秉忠等人的注意,便向忽必烈举荐了王文统,称其有经国之才。不过当时王文统正得李璮器重,李璮也有蒙古驸马身份,忽必烈虽然心动,还是不便公然挖李氏墙脚,遂只牢牢记住了王文统的名字。

中统元年(1260年),蒙哥死于钓鱼城之战后,忽必烈为与幼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抢先在开平即位。当时事务极为纷繁庞杂,忽必烈励精图治,亟须能人协助。这时候,又有人推荐了王文统,忽必烈遂派人紧急将王氏召来开平。会晤交谈后,忽必烈当场拍板,决定破格提拔王文统,委以重任。

忽必烈随即在燕京成立了行中书省,是为忽必烈治下之执政中枢机构。之所以称“行”字,是因为当时蒙古汗国都城和林尚在阿里不哥控制之下,忽必烈须得攻下和林后,再设立正式的中书省,方才名正言顺。王文统被任命为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因左、右丞相均空缺,王文统便成为最高长官,总管内外百司的政务,是汉地政务主管,权力极大。

次年,行中书省改名为中书省,简称都省(京都的中书省),为名副其实的中央中枢机构。中书省最高长官为右丞相不花、史天泽,其次是左丞相忽鲁不花、耶律铸,再其次是塔察儿(李璮所娶蒙古公主兄长)和王文统,但真正主政的,仍是王文统。王文统倒也不负重托,他执政之后,很快将一团乱麻的朝纲整顿得井井有条——

对外,王文统主张与南宋和平相处,互市通商;对内,主张派宣抚使分赴全国十路,均为忽必烈采纳。忽必烈称帝后的各种规章法度,如财政税赋、差发、盐铁诸事,也多是出自王文统设计,为日后大元朝各种制度的形成奠定了极为重要的基础。

拿最重要的财政举例,王文统执政后,发行了“中统元宝交钞”,自十文至二贯文,共计十种不同面值的货币。中统元宝交钞学自金朝交钞[18],但跟金朝交钞不同的是,中统交钞以白银为本位,有准备金,能随时兑现[19],且不限年月,诸路通行,民众可以用钞缴纳赋税[20]。
王文统精明强干,其才能毋庸置疑,但其人刻薄善妒。当时姚枢[21]、窦默[22]、许衡[23]等汉人理学名士为忽必烈信任,忽必烈命诸人与王文统一起商议讨论治国安邦之道。王文统知道忽必烈极重金钱,遂称利为根本,而许衡等人则秉承儒家传统观念,认为治国必须以义为本。
双方起了争执后,窦默等人知道王文统正谋求中书省丞相之位,便联合起来,劝谏忽必烈道:“王文统此人学术不正,必祸乱天下,不可把他安插在相位上。”

忽必烈问道:“既然如此,那谁可为相呢?”窦默当即推荐了许衡。

之前忽必烈任用王文统后,王氏在短时间建立起有效的行政制度,而且从中原地区征集与运输了大量物资,提供了后勤保障,有力地支持了忽必烈对阿里不哥的战争,对元朝建国及其巩固起了重大作用。忽必烈不是傻子,亲眼看到了王文统取得的成就,本已有用王文统为相之意,听了窦默话后,很不高兴。此议就此作罢。

不过窦默等人的劝谏也不是全无效果,虽然忽必烈依然信用王文统,但也未能任命他为丞相。

王文统得知这件事后,大为愤怒,但表面却不动声色,暗中则有意排挤窦默等人,奏请委任许衡为太子太保、姚枢为太子太师、窦默为太子太傅,表面上是尊敬重用,其实是令窦默诸人不能再担任实权官职[24]。
这些人也有所反击,上书奏请让右丞相史天泽监修国史,让左丞相耶律铸监修辽史,让平章政事王文统监修金史,意欲将王文统调离中书省要职。然建国之初,百业待兴,且当时中国尚未统一,南方尚有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忽必烈正要倚靠王文统这样的能人,回答道:“监修诸史的官职,等到修史时再定。”

中统三年(1262年)二月初三,李璮在山东起兵反元。起兵之前,李璮之子李彦简先行由京师逃回了山东。王文统既是李璮岳父,又是李彦简老师,自然难脱干系。

这时候,又有人揭发王文统曾派儿子王荛与李璮暗通消息。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在中途被截获的李璮派人送来燕京的三封信,三封信均为王文统写给李璮的旧信,其中一封有“期甲子”三个字。

忽必烈召王文统进宫,将信拿给他看。王文统惊愕交加,冷汗淋漓,勉强辩解道:“李璮久存反叛之意,臣本打算早予告发,只是因为北方未靖,陛下亲征,所以迟迟未行。到甲子(1264年),还有好几年。臣说这话,是想为陛下推迟他的反叛之期。”

此说自然难以取信。忽必烈恼怒异常,大声质问道:“你原本是一名布衣,朕破格拔擢,授之政柄,实在待你不薄,你为何负心做出这种事?”

王文统却始终不肯承认与李璮同谋的罪行。他料想有书信为证,辩解无用,便道:“蝼蚁之命,苟能存全,保为陛下取江南(指攻灭南宋)。”

忽必烈怒不可遏,下令将王文统绑了出去。

忽必烈又召见窦默、姚枢等人来,问道:“你们看王文统该当何罪?”众人都说:“当死。”

二月二十三日,王文统与其子王荛以同谋罪被处死,而李璮则在五个月后因城破而被杀。

王文统一案极为蹊跷——

先说作为关键证据的三封旧信。《元史》记载,“期甲子”等信为王文统亲笔,他已当着忽必烈的面承认。如果王文统跟李璮同谋,为何李璮会在公然反元之后,将王文统的旧信送往燕京呢?而且还落入了王文统政敌的手中。看起来,似乎是李璮有意置王文统于死地。

从李璮立场来看,他与王文统有翁婿之亲,他既决意起兵反元,即便没有得到王文统的实际支持,但对方人在朝中,有益无害,又何须多此一举,铲除潜在的同盟呢?

再说王文统,他若是暗中勾结李璮谋反,何以人在燕京,却没有任何策应的行动?何况他深受忽必烈宠信,即便不是名义上的宰相,也是实际主事的宰相,长袖善舞,正如鱼得水、春风得意,又何必跟随李璮冒险,去投毫无渊源的南宋朝廷?

这一案件,前后实有诸多矛盾之处。在认定《元史》记载为真的前提下,作者推测,王文统确实写过“期甲子”给女婿李璮,但书信被政敌设法盗取,用以拉王文统下马(这里的政敌并非窦默等汉人儒士,而是反对汉法的蒙古贵族,后面的分析将会涉及)。李璮发现书信被盗后,追索不及,料想书信已被送往燕京,忽必烈知道自己早有反意,必定要下手对付自己,遂不及知会王文统,匆匆起兵[25]。
至于王文统为什么要告诉李璮“期甲子”,清末民初史学家屠寄的看法是:“窃谓文统揣(李)璮狂,不可理喻。告变,则乖府主之旧恩,灭昏姻之私义;从叛,又负明君之殊宠,枉一己之长才。姑缪其说,迟以三年。此三年中,朝廷果刑政修明,邻交辑睦,内忧既弭,外患亦宁,璮亦一隙之明,当知无衅可乘,或者戢其邪心,甘守藩服,而己亦得以其闲从容藉手,竟所设施,以奏其效而程其功。此正纵横家阳捭阴阖之故智。”

意思是,王文统早看出李璮有叛元之心,但如果他向忽必烈告密,便有负李璮知遇之恩,于是故意提出“期甲子”,实为缓兵之计。料想三年后大元已无内忧外患,步上正轨,李璮无隙可乘,自会放弃谋反之念。作者对此深以为然。

王文统主持中书政务近两年,时间虽短,却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政治经济制度,其中中统钞法对解决中统初年多项政策冗杂、军费浩繁、国用不足等问题,起了重要的作用,而为后世言钞法者所称道。

除此之外,王文统主政,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自从蒙古太宗窝阔台进入中原地区起,蒙古贵族内部就一直存在着是否采用汉法的争斗。忽必烈身边一直聚集有一大批汉族儒士,这些人深得忽必烈的信任,忽必烈对他们也常常言听计从,大力推行以采用汉法为主要内容的改革,从而引起许多蒙古贵族的非议。他们认为汉人是被征服的民族,而改变蒙古传统,采用被征服民族的制度,就是对成吉思汗的背叛。甚至有宗室质问忽必烈道:“我朝传统制度与汉法不同,你现在久居汉地,建都立城,各种制度全部采用汉法,是出自什么动机呢?”

因为蒙古贵族的抵制太过强烈,忽必烈不是没有顾虑。而王文统受命主持中书省之后,完全遵照中原历朝帝王传统做法的仪制、建制和措施,大规模地实行汉法,如设十路宣抚司,派遣宣抚使分管地方等,无疑是自从窝阔台以来主张汉法集团的一大胜利,其意义和影响极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