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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确实知悉金石被逐一事,他也不大关心金石行刺的具体动机,只着意询问阔阔真公主女官汪小佩之事——
如果汪小佩就是金石的旧情人,且与金石同谋,那么对朱清便有重大价值了。他可以利用手中的金石来制衡汪小佩,通过汪小佩操控阔阔真公主,来谋取极大的个人利益。须知阔阔真公主可是伊儿汗国王后,伊儿汗国的势力和领土不在大元之下。大元皇帝忽必烈名义上是蒙古国的宗主,但真正的势力范围也就是中原一片,远不及昔日成吉思汗的辽阔帝国。这也是为什么忽必烈始终耿耿于怀,不惜穷兵黩武,一再对日本、安南用兵的原因,即便地盘没有前人大,也要打下一块前人没有占领过的江山。
然而金石坚称旧日恋人名叫张楚楚,根本不叫汪小佩,他也不认识什么公主女官。
朱清本可以用残酷的刑讯手段来对付金石,但这是他费尽心机才带出聚远楼的棋子,若是损毁,实在可惜,于是耐着性子继续审讯,道:“聚远楼不比别处,没有人帮你,你怎么可能随意出入?若不是不巧你摔断了腿,只怕你也有办法逃脱。能做到这些,帮手肯定不是普通人。你不要再狡辩了,朱某在仁山书院见过你和汪小佩,是她没错。你只要老老实实地承认,朱某不但不会亏待你,还会待你如上宾。”一边说着,一边命人解开金石身上的绑绳,扶他坐下。
金石却不肯买账,坚称不认识汪小佩。为了自证,他还主动交代了一个重大秘密——聚远楼下有密道,他是从密道出入,所以能不被人发现踪迹。
朱清根本不信,冷笑道:“我这辈子见过的怪事多了,但没有像今日这么怪的,你居然当着我的面一再撒谎,聚远楼果真有密道的话,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金石思虑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朱万户想知道这里面的原委吗?”
朱清点头道:“想知道。”
金石道:“那好,我愿意说实话,但说了实话之后,朱万户要派人去请大夫来为我接骨疗伤。”
一旁张瑄冷冷插口道:“你能不能活过今晚还很难说,命都快没了,一点腿伤算什么!不快点交代的话,一会儿伤的就不只是腿了。”
朱清挥手止住结拜兄弟,应道:“好,朱某答应你。”
金石遂道:“今日之聚远楼是僧人允泽重修,这一节,朱万户该知道吧?告诉我密道之事的人,就是允泽。”
朱清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道:“原来允泽不是失踪,而是被你捉了。”
金石道:“当然。允泽带头挖掘宋陵,罪恶滔天,我怎能放过他?”
原来金石暗中抓住允泽、又伪装其人畏罪潜逃的假象后,原本是要将他带去宋帝陵故地杀死,允泽恐惧之下,主动交代了许多秘事,以换取自身性命。聚远楼密道只是其中一件,还有一件更大的秘密——允泽本人竟是日本人。
允泽又道:“现下壮士该知道贫僧为何一力撺掇杨永福做尽恶事,无非是想以这些行为来激发江浙民众的反抗。江浙富庶,是国家赋税重地,昔日靖康之变,宋室几遭灭顶之灾,但南宋小朝廷仍能迅速站稳脚跟,与金人分庭抗礼,分踞南北,苦苦支撑一百五十年,全是靠着东南雄厚财力。此地一乱,大元寝食难安[7]。如此,大元皇帝忙着平定内乱,再也无暇东顾日本。只是贫僧没有想到的是,杨永福连宋帝陵都挖了,江南民众依然没有动静,只知道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现下也有壮士这样的血性男儿挺身而出,反抗蒙古暴政,这正是贫僧最期待、最赞赏的。至于贫僧做过的那些恶事,虽令人不齿,却是各为其主。望壮士手下留情,恩准贫僧返回日本。”
金石虽然震惊,却没有手软,仍然将允泽杀死,埋尸于荒野中。他当时已有行刺海漕万户朱清的计划,既从允泽口中知悉聚远楼机密,便决意利用密道来进行。
朱清做海盗时,也与日本海商打过交道,知道日本人早在南宋灭亡前,便日夜担心元军东征,对允泽身为日本间谍一事,倒没有十分惊异。但对金石一番话,仍然半信半疑,问道:“既然聚远楼有密道,你为何未能及时撤离?你虽然腿骨断了,但勉强支撑几步,还是能做到的,不然也不能自行爬进储物间。”
金石道:“我在两日前便换好衣衫,携带水食,提前进了聚远楼。为了避开巡逻守卫,一直躲在顶楼,从来没有出去过。”
他误杀泉州商人陈思恭后,知道今日已不可能再杀朱清,便急忙垂绳跳楼,虽然不慎摔断了腿,却还是忍痛从后窗翻入了储物间。预备进密道逃走时,才发现地道口被人自下面堵死。他一时推不开门板,又因为腿受了伤,难以行走,只得先留在原处,结果很快被朱清手下找到。
朱清很是惊愕,问道:“你还有同党吗?”
金石摇头道:“没有,我是独自行动。应该是允泽党羽发现了端倪,有意等我进来,才从下面封死了退路。可叹,我当时就该先逼问出允泽同党讯息,再杀了他的。”
即便是朱清这样的人,仍然觉得金石这一番解释有些离奇,他当然不会全信。但很快有手下回来禀报,称廉访司书吏倪昭奎在聚远楼发现了密道,但密道被人从里面顶住,好不容易才打开了门板。而后又有人回报,称密道出口就在北面的宗阳宫。朱清这才相信金石没有撒谎,于是遵守承诺,派人去请名医危碧崖来为金石治疗腿伤。
起初张瑄尚有顾虑,道:“那危碧崖是当世名医,金石行刺时,他人也在聚远楼,就算没有看清金石相貌,但再看到其人体貌,说不定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刺客。况且金石不求其他,只求大夫为他接骨疗伤,说不定另有图谋,想借机向外传递消息。寻常大夫倒也罢了,许几个钱,再威胁一番,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但以危碧崖之地位,怕是这些对他不管用。他女儿还是阔阔真公主的随船医师,咱们也不能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对他。”
朱清道:“正因为如此,才更要请危碧崖来。此人老于世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想了想,又道:“这样,先将金石锁起来,就说他是我手下,因犯了大错,想跳楼自杀,结果侥幸未死。我不愿意这样便宜他,要押他回太仓当众处置。危碧崖到时,你亲自站在一旁,金石敢有异动,你可全权处置,打骂都没问题,只不过别当场弄死了他,他活着还有用。”
张瑄这才应了。后来危碧崖到时,见到金石第一眼,便愣在了当场。而在上楼前,朱清已亲自向危碧崖解释过手下自杀未死、要当众予以重罚一事。
守在一旁的张瑄见到危碧崖反应,心知肚明:这位见过无数怪病奇事的当世名医忽然发愣,不是因为看到朱清“手下”金石手脚被锁,形若囚徒,而是认出了对方就是聚远楼的刺客。
好在后面的事情都还算顺利,危碧崖没多问什么,金石也没多提任何腿伤之外的话。
既然相信了金石的供述,朱清也认为公主女官汪小佩跟行刺无关,金石与汪小佩应该是真的不认识。虽说那汪小佩与金石旧日恋人张楚楚容貌如此相像,又刚好与金石同日出现在聚远楼,事情太过巧合,但世上本就有许多玄妙离奇之事,他本人也多次经历——
譬如当年朱清与张瑄因贩卖私盐被捕,判处死刑,人已被押解到法场,即将人头落地时,仅因为监斩官浙西提刑洪起畏看他形貌如健儿,便当场予以释放。
又如那相士张锦堂名气何等之大,连宰相贾似道都待若上宾,他却千里迢迢地来到海滨,称自己为“贵人”,还留下一个地址。日后他寻去时,意外得到了《清明上河图》不说,又与金履祥相识,了解到了北上海道的关键所在。
朱清本来就畏惧阔阔真公主的背景及势力,既认定与汪小佩并无干系,便将这件事暂时放在一边,命人锁了金石手脚,先秘密扣押起来,准备等泉州商人陈思恭妻儿到杭州,征询问过母子二人意见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至于朱清本人,当然是不希望金石就此死去。他始终觉得,他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这地位,不仅仅是大元海漕万户,皇帝跟前的红人,还有他将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有两个人最需要感激,一是金履祥,二是张锦堂。金石是金履祥的侄子,他多少要卖点面子——这面子不是放过金石,而是要把金石交给金履祥处置,料想金氏长辈迫不得已,为避免牵累家族,最终还是会杀了金石,而金履祥也要承自己的情。但如果陈妻庄氏及儿子陈彦廉坚持要杀金石报仇,将其在陈思恭灵前生剖心肝献祭,那么他也会任凭其母子作为,毕竟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本该死的人是他朱清,陈思恭是代他而死。
当日黄公望和杨载来到东海客栈,明确询问刺客是否真的是海盗旧部辛亮,朱清并未太当回事,一是黄公望不过是个小书吏,受命查案只是机缘巧合,但终究还是人微言轻;二来证人是戏班舟师施元德,其人已经逃走,只凭其一面之词,根本不能证明什么。然当黄公望出示余海生画像时,朱清相当震惊,即便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如他,也有细微的表情反应。
金石当时已向朱清招供出杀死僧人允泽一事。与黄公望当时惘然不知不同,朱清立时便想到了余海生与日本间谍允泽是一党——
当年海盗内讧时,余海生因是临安人氏,被辛亮派去与南宋朝廷接洽招安之事。余海生返回途中,辛亮已经被杀,朱清听闻余海生已登船返航后,也派了人前去追杀,以求斩草除根。余海生被海盗众船围困,逃回岸上无门,不得已将船东驶,逃进了深海之中。当时众海盗认为余海生进入深海,那一带没有淡水补给,不被渴死,也迟早会葬身于大风大浪之中,于是未再追击。既然余海生人还活着,极可能由此东渡投了日本。
既然僧人允泽是日本间谍,那么余海生被派回杭州行联络等事,再正常不过。因为江南是大元造船之地,若兴海事,江南便是根本之地。余海生本是杭州人,自是有许多便利。
极可能是余海生及同党将密道一事告诉了高丽人林保保,原先是想利用林保保欲害高丽王世子王璋,借刀杀人,将朱清一并毒死,而事败后自有高丽人承担责任,与日本无关,不必冒激怒大元皇帝的危险。
但后来又有金石行刺一事,且其人是由密道进出聚远楼,当然只有进,没有出。朱清既猜到余海生也是日本间谍,便怀疑是他或其同党堵死了金石的逃生之路,而这些人本来也要朝朱清下手,于是朱清朝黄公望索要了余海生画像,拿去给金石看。
金石自从腿骨摔断,锐气大挫,倒也合作,仔细看过画像后,声称不认识余海生。但朱清将要离开时,他又记了起来,说曾在宗阳宫附近见过一个卖花郎,容貌跟画像中的人有些相像。
宗阳宫正好就是密道的出口,朱清越发肯定余海生是僧人允泽的同党。金石抓走允泽之后,余海生及其同党不知其下落,料想是出了意外,但却无从追查,只得弃而不顾,继续执行原先的计划。刚好金石从僧人允泽口中知悉密道,也想用其行事。金石必定会事先考察密道情形,大概因此被余海生及同党发现了踪迹,但对方竟能秘而不张,一直忍耐到金石动手时。
朱清了解余海生其人,料想在这一系列事件中,他扮演的只是个小角色,而其背后还有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姑且叫此人某甲,明知道金石与允泽失踪必定大有干系,却始终没有打草惊蛇,听任金石行事,且继续安排高丽人林保保等进行投毒一事。不管高丽一方是否对金石知情,至少金石没有发现还有另一方也在经由密道活动,仅这一点,便不是一般人能办到,需要精准计划及周密安排,足见某甲有相当的过人之处。
朱清已十分肯定,某甲和余海生的最终目标仍是自己。最可怕的是这个某甲,虽然还没有亲自出马,却已经利用林保保、金石两方动手,未能得手只是侥幸——若不是阔阔真公主自带奶酒,若不是杨琏真迦意外到来,若不是泉州商人陈思恭挺身而出,他朱清不是死于毒酒,便死在了刀下。可以说,杨琏真迦和陈思恭二人均是替他而死。这某甲心机之深,思虑之密,想想便令人胆寒。
于是,朱清将素未谋面的某甲当作了生平最强劲的对手,将全部人手和精力都放在了搜寻余海生上,以至当日晚间才有人发现被囚禁在房中的金石竟神秘失踪了。
朱清心思全在某甲身上,听说金石逃走,一时有些茫然,竟未能想通其中关窍,料想跟名医危碧崖有关。正要派人去强请危氏祖孙来东海客栈“做客”,有手下来报已寻到余海生下落。朱清遂将金石之事暂且放到一旁,亲自安排捕杀余海生及同党之事。
虽然当晚出了点意外,北瓦有处民居发生火情,大批巡夜军士赶至。朱清手下本早已抵达余海生藏身之处附近,因为要避开巡夜军士,不得不临时退去,因而动手行事比预计晚了许多。但后来诸事还算顺利,手下翻墙突入,一举杀死所有人,只留下余海生一人性命。
又将余海生吊在梁下,先用破布堵口,往其肚腹上划了数刀,这才取出破布,拷问某甲姓名。余海生自知必死无疑,只求痛快,遂告诉死在墙角的陆平便是主谋,是僧人允泽的亲兄弟,而允泽应该早就被聚远楼刺客杀死,尸骸也不知下落。
朱清手下见问不出更多,便重新将用破布塞了余海生的口,将其开膛破肚,等他挣扎着断气后,便从容离去。
朱清得报后,颇为满意。一件大事既了,他便重新集中精神思虑金石离奇失踪一事,始终想不通金石怎么能从戒备森严的东海客栈逃出去,无论他是否有内应外应,这都是不可能办到之事。
一旁张瑄接口道:“当日聚远楼内外侍卫环顾,警卫人数可是比东海客栈多出了十倍不止,兄长不一样将金石带出来了吗?”
朱清忽想到薤露凶肆曾送错过棺材,那副黑木棺材又被凶肆抬了回去,以棺材运人,不正是绝妙的手段吗?
一想通这一节,朱清自己也笑了,道:“还以为我等已足够高明,岂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手下人纷纷道:“朱万户的法子才是真正高明,对方是学朱万户呢。”
朱清道:“我以担架带金石出聚远楼一事,尚无人知晓。这棺材的主意,应该是对方自己想出来的。”
又叹道:“我年轻的时候,有位老船家告诫过我:‘一江春水一江涛,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看来果真如此。却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
张瑄道:“既然知道金石是躺在棺材中出的门,想弄清楚对方来头,再容易不过,找薤露凶肆店家一问,就全部知道了。”
此时天光已经发亮,朱清正准备等天亮后便亲自去薤露凶肆“拜谢”店家,忽有早市摊贩送来书信一封,指名给朱清,落款则是“金海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