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很好,祝你生活愉快。”
他点点头。“祝你愉快加倍!你也要开心,孩子。”
“嗯嗯。”那个孩子含糊地说,沾满樱桃冰激凌的脸颊上,一双眼睛满怀敌意地盯着诺曼。诺曼感到一阵真正的恐慌,仿佛这个孩子要把他看透,看到那个躲在汉普·彼得森的光头与多拉链夹克后面的诺曼。他告诉自己,这种感觉只是简单而普通的妄想症,不多不少——毕竟,他正在敌方阵营假冒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有点妄想多疑简直太正常了——但他还是迅速地离开了。
他原以为只要离开眼中满是敌意的小孩,心情就会好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满腔的乐观情绪还没持续多久,就被焦躁不安的感觉所代替。很快就要到午餐时间了,再过十五分钟左右,人们就要坐下来了,但还是不见她的踪迹。有些女人去坐过山车了,罗丝可能跟她们一起去了。但他觉得不太可能。罗丝才不能玩这么高兴呢。
不一定。你说得对,她从来没那样过……但她说不定变了。诺曼内心有个声音低语道。这个声音还要说别的什么,但诺曼没允许它再说一个字,就毫不留情地让它闭了嘴。他不想听那些废话,尽管他明白罗丝的内心深处一定是有所改变的,否则她仍然会待在家里,每周三都为他熨衬衫,眼前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满脑子都是罗丝变了,竟敢拿着他那张他妈的银行卡出走。这感觉像利齿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几乎难以忍受。光是这样想想,他就恐慌起来,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胸口。
冷静,他对自己说,你必须冷静。就当作在出监视任务,你已经干过一千次了。要是你真的能这样想,一切都会好的。小诺曼,让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忘记你要找的人是罗丝。
直到你真正看到她之前,忘记你要找的人是罗丝。
他按照这个想法努力了。的确有帮助,事情基本按他的预期发展了;大家见惯不怪地接受了汉普·彼得森的存在。有两个拉拉,穿着短袖T恤,露出过度发达的手臂肌肉,她们和他玩了会儿飞盘。有个老太婆,一头白发,腿因静脉曲张而丑得要死,给他买了一支酸奶冰棒,说是因为他陷在那轮椅里,看上去真的很热又很不舒服。“汉普”对她千恩万谢,说是的,他是有点热。但你可一点也不“热辣”,宝贝,看着这个花白头发的女人转身离去,他心想,难怪跟这些臭拉拉在一起呢——你就算死也找不到男人。不过,酸奶冰棒很好吃,清爽冰凉,他大口吃完了。
诀窍在于,千万别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从野餐区转移到马蹄坑,两个废物男人正在和两个同样废物的女人玩双打。诺曼觉得他们要一直玩到太阳落山了。他摇着轮椅经过临时厨房帐篷,烤架上正出炉第一批汉堡,正有人把土豆沙拉分装进上菜用的碗里。最终他朝游乐区和过山车方向驶去,一边摇着轮椅,一边低着头,偷偷瞥着那些正往野餐桌走去的女人,她们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胳膊下面夹着廉价的奖品。罗丝不在其中。
好像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7
诺曼一心忙着寻找罗丝,没注意到之前注意过他的那个黑人妇女又开始注意他了。这个女人块头大得不得了,说实在的,竟然有那么点像绰号“冰箱”的威廉·佩里。
格特在游乐场上推一个小男孩荡秋千。现在她停下来,晃晃脑袋,像是要理清思绪。她还在看着那个穿摩托夹克的残疾人,不过现在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轮椅的后靠背上贴了张保险杠贴纸,上面写着“我是个尊重女性的男人”。
你也是个看起来很眼熟的男人,格特心想,或者你只是长得像某个电影明星?
“继续啊,格特!”梅拉妮·哈金斯的小儿子命令她,“推我!我想荡得更高!我想翻筋斗!”
格特把他推向更高处,当然,小斯坦利不可能真的翻筋斗——在这个动不动就惹上官司的时代,肯定不可能的。但他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让她自己也不禁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又把他推得更高了,把本来让她挂怀的轮椅男抛到了脑后。
“我想翻筋斗,格特!拜托!来吧,求求你了!”
好吧,格特想,或许偶尔一次也没关系。
“抓紧了,小英雄,”她说,“来吧。”
8
诺曼心里清楚,最后一批野餐的人也过去了,但他依然摇着轮椅。他觉得这是个明智之举,“女儿与姐妹”那群女人跟朋友吃饭的时候,他最好别在场。此外,他的恐慌感不减反增,担心如果留在这里,会有人注意到他不对劲。按照计划,此时罗丝应该已经在这里了,他也应该已经看到她了,但他没有。他觉得她人不在这儿,但这说不通啊。老天爷啊,她就是只小老鼠啊,小老鼠。要是她没有在这儿和她那些贱货老鼠朋友在一起,她又能在哪儿呢?要是不到这儿来,她还能去哪儿啊?
他摇着轮椅从写有“欢迎来到游乐区”的拱门下经过,沿着宽敞而平整的路面行驶,也没怎么注意自己究竟在往哪里去。他越来越发现,坐轮椅上路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们会小心地避开你。
园子里人越来越多了,他觉得这是件好事,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好事了。他的头再次剧痛起来,匆匆而过的人群让他有种很陌生的感觉,像是自己这具人类的皮囊下是个外星人。比如,怎么有那么多人都在欢笑啊?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他们难道看不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吗?他们难道看不出来,一切——对,一切!——都在崩溃的边缘吗?他惊慌地发现,这些人的样子都像拉拉和基佬,所有人都是,仿佛全世界已经堕落成满是同性恋者的臭粪坑。女人都是贼,男人都是骗子,没有任何人尊重将社会凝聚在一起的规矩和道德。
他的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了,视野边缘又开始出现影影绰绰但显眼的“之”字形图案。这个地方的噪声好像越来越大了,让他发疯,好像他的头脑已经被某个残酷的地精给控制住了,逐渐将音量调到最大分贝。过山车轰隆隆地攀上轨道的第一个坡,听起来仿佛一场雪崩;过山车冲下第一个坡,乘客们尖叫起来,那声音就像炮弹片一样撕扯他的鼓膜。汽笛风琴突兀的调子非常刺耳,电子游戏室里传出电子噪声,围绕着拉力赛车道飞驰的卡丁车像烦人的虫子一样嗡嗡嗡……这些声音在他混乱而恐惧的头脑中汇聚着,如同饥饿的怪兽。还有最糟糕的,超越这一切声音,像钝钝的钻头慢慢钻入他脑髓的就是“鬼船”上那机器人的喊声。他感觉,但凡他再听那家伙喊一句“吓死你,伙计!”,头脑就会整个炸裂,像被点燃的干柴。要么是这样,要么他就会从这个轮椅里面猛地跳起来,尖叫着跑过——
停,小诺曼。
他摇着轮椅来到一小片空地上,一边是油炸面饼摊,一边是三角比萨摊。他就在这里真正停了下来,背对着闹哄哄的人群。当那个特别的声音出现时,诺曼总是会倾听的。九年前,正是这个声音告诉他,让温迪·亚罗闭嘴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她;也是这个声音,在罗丝断了肋骨的那次,最终说服他带她去医院。
小诺曼,你疯了,那个冷静而清醒的声音开口了,你都出庭做证过几千次了,按照那里的标准,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疯子。这个你也知道,对吧?
湖面的微风将微弱的声音吹到他耳朵里:“吓死你,伙计!”
小诺曼?
“嗯。”他悄声应道,并用指尖按摩起作痛的太阳穴,“我应该是知道的。”
好的,人是可以利用自己的缺点的……只要他愿意承认缺点。你必须把她找出来,这意味着要冒险。但你光是到这里来,就是在冒险了,对吧?
“是啊,”他说,“是的,爸爸,的确是冒险。”
好,那就别废话了。听好了,小诺曼。
诺曼认真听着。
9
格特继续为斯坦利·哈金斯推了会儿秋千,他一直大喊着“多让我翻几个筋斗”,让她觉得越来越没耐心了。她不打算再给他翻筋斗了,第一次翻他就差点掉了下来,有那么一秒钟,格特确定自己要心脏病发作猝死了。
而且,她又担心起那个男人来。那个光头男人。
她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吗?是吗?
难道是罗西的丈夫?
哦,疯了吧。绝对的妄想症。
可能确实是想多了,几乎可以确定是想多了。但这个想法就那么萦绕在心里。看块头好像差不多……不过你很难准确判断坐轮椅的人的块头,对吧?罗西丈夫那样的男人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别瞎想了。你这就是疑神疑鬼。
斯坦利荡秋千荡累了,问格特愿不愿意陪他爬攀岩架。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愿意啊?”他噘嘴问道。
“因为你这个老朋友格特自从不换尿布之后,身材就不适合爬攀岩架啦。”她说。她瞥见兰迪·富兰克林在滑梯旁边,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要是不稍微追查一下,她会被逼疯的。她问兰迪能不能照看一下斯坦利。这位年轻女子一口答应。格特说她真是个天使,当然,兰迪绝对算不上……不过,来点积极强化总没坏处。
“你要去哪儿啊,格特?”斯坦利显然很失望。
“我要去办件事,小伙子。你到那边去,和安德烈还有保罗一起滑会儿滑梯吧。”
“滑梯都是给小屁孩玩的。”斯坦利闷闷不乐地说,但还是过去了。
10
格特沿着从野餐区通往主干道的小路走去,到了地方之后,她又去到售票窗口。“全日通票”和“半日票”的窗口都排着长队,她几乎确信自己想找的那个人帮不上什么忙——她见到他是怎么在做事了。
“全日通票”窗口的后门开着。格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朝那后门走去。在“女儿与姐妹”里,她没什么正式的职务,从来没有过,但她爱安娜。十六岁到十九岁期间,因为一个男人,她进过九次急诊室,多亏了安娜帮忙,她才从那段关系中脱身。现在,格特已经三十七岁了,为安娜做非正式的副手也快十五年了。她把安娜教给自己的东西,教给那些新来的“女儿与姐妹”,伤痕累累的受害者——她们不一定要回到虐待自己的丈夫、男友、父亲和继父身边——不过这只是她的职责之一。她还会教授防身术(不是因为这些招式能救命,而是因为这能帮人找回尊严)。她也会帮安娜组织筹款活动,比如眼前这个;她还会和安娜手下那位年迈体弱的会计合作,保持组织有些微盈利。如果需要安保工作,她会尽力去做。现在,她正是以安保人员的身份在往前走,同时解开手袋的扣子。这个手袋就是格特的移动办公室。
“打扰了,先生,”她说着斜靠在敞开的后门边,“能跟你简单说句话吗?”
“游客服务窗口在鬼船的左边,”他都没转身,“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去那儿问去。”
“你不明白。”格特说,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静,“我的问题只有你能解决。”
“二十四元,”售票员对窗口外的年轻夫妇说,“找你六元,祝你玩得开心。”他仍没有转过头来看一眼格特。
“女士,我这儿忙着呢,你没看到吗?所以,你要是想投诉游戏被动了手脚,或者类似的什么问题,你就多走两步,去游客服务中心——”
够了,格特不想再听这个家伙让她去这儿那儿的,尤其不想再听他用那叫人无法忍受的声音指挥自己,那声音里充满了“怎么全世界都是傻瓜”的傲慢。也许全世界的确都是傻瓜,但她可绝不在其列。而且她知道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不知道的一件事:彼得·什洛维克被咬了八十多下,而咬他的人现在可能就在这里,到处找他的妻子。她走进售票亭——虽然是勉强挤进去的,但还是进去了——抓住售票员蓝色衬衫制服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他胸袋的名牌上写着“克里斯”。克里斯惊讶地看着格特·金肖如黑色满月一般的脸,因为跟顾客发生肢体接触而惊呆了。他张了张嘴,但格特抢在他开口之前说话了。
“闭嘴,听我说。我觉得你有可能在今天早上卖了一张全日票给一个非常危险的男人。一个杀人犯。所以别跟我诉苦说你这一天过得多辛苦,克里斯。因为,我——他妈的——不在乎。”
克里斯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她。他还没回过神来,也来不及开口说话,格特已经从她的超大手袋里取出一张略微模糊的传真照片,放到了他眼前。下面的图说写着“诺曼·丹尼尔斯探长,秘密缉毒小组组长”。
“你应该去找安保部。”克里斯说,语气显得既委屈又担忧。在他身后的窗外,人们依然排着长队,现在排第一个的是个男人——戴着一顶很像卡通人物“马古先生”的蠢帽子,穿了一件T恤,上面写着“全世界最佳爷爷”——突然举起手机开始拍摄,他可能觉得把这个冲突录下来,这段素材某天就会出现在某个电视真人秀节目上。
早知道这么有意思,我才不会那么犹豫呢。格特心想。
“不,我不想去找他们,反正暂时还不想。我想找你。请你帮忙,好好看一眼,告诉我——”
“女士,要是你知道我一天内要看多少人——”
“回想一下,是个坐轮椅的男人,来得很早,高峰期之前。能想起来吗?块头比较大,光头。你还探出窗口朝他喊来着。他回来了肯定是忘记拿找零之类的了。”
克里斯的眼睛亮了。“不,不是的,”他说,“他以为给我的钱是对的。我很清楚,因为他明确给了我一张十块和两张一块的钞票。他要么是忘记了全日通票有残障人士专享价,要么是没看到那个标价。”
是啊,格特心想,要是满脑子想着别的事情,一个假装残疾的男人恰恰就会忘记这样的事情。
马古先生显然认定两人闹不起来了,放下了手机。“麻烦你给我和孙子扯两张票吧?”他透过通话窗口问道。
“别急。”克里斯说。格特觉得这人还真是在哪里都不讨人喜欢呢,不过现在不是和他讨论如何提升工作表现的时候,现在她得专注运用点“外交手段”。他又转身朝着她,一脸疲惫和被愚弄的表情。她又递上照片,用一种“请聪明的你告诉我”的柔和声音开了口。
“坐轮椅的是这个人吗?想象一下他没有头发的样子。”
“妈呀,女士,饶了我吧!他还戴了墨镜的。”
“好好想想吧。他很危险。即便他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在这里,我都必须知会你们的安保部门了。”
哎呀,她说错话了。格特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但仍然还是晚了几秒。他眼中那一亮虽然短暂,却很难被误解。要是她想去安保部门反映一些与他无关的问题,那没什么。但如果与他有关,即便只是有一丁点关系,那就有问题了。也许他之前和安保有过过节,或者,只是因为那边有人指责过他是个脾气暴躁的混蛋。无论如何,他已经认定整件事是个大麻烦,而他没必要惹事上身。